樑愈忠和蔡金山正在隔壁的側院子裡,跟那幾個長工們合計開春耕種的佈置事宜,見錦曦過來找,聽說是老樑頭過來了,樑愈忠有些詫異。
自打樑愈忠家這新屋子落成,老樑頭過來的次數那是屈指可數,這無事不登三寶殿,又聽錦曦說老樑頭神色很不好時,樑愈忠皺緊了眉,把剩下的事情交由蔡金山他們接着合計去,自己趕忙隨着錦曦去了主院。
主院那塊的前面外院,孫氏把老三老四交付給孫老太和董媽在內院照料着,親自給老樑頭泡了茶端了點心擱在桌上。
老樑頭沒有坐,更沒功夫去理會桌上那些,而是揹着手在門口那來回的踱步,嘴角塞着旱菸杆子,沒有點火,就那麼轉着圈子。孫氏垂手站在一側,耐心的陪着。
“老三這是怎麼回事?曦丫頭去喊這麼久都不見過來?”老樑頭不滿的抱怨着,一會擡頭望天,一會朝堂屋門口瞅。
“爹你甭急,老三一會子就過來了,您坐下歇會吧!”孫氏陪着笑道。
孫氏的話對老樑頭沒起到實際作用,他還是一副焦急暴走的樣子,所幸,堂屋門口很快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即響起樑愈忠和錦曦說話的聲音,老樑頭一喜,拔出旱菸杆子插在後腰,跨出門去。
“老三啊,爹等你好一會了,你再不過來,爹可就要去側院請你了!”老樑頭接住樑愈忠,迭聲道。
錦曦詫異,從老樑頭進門說讓把樑愈忠叫過來有要事相商,不用孫氏招呼,錦曦拔腳就去了側院,而樑愈忠在聽到老樑頭過來,更是風風火火就趕了過來。這都還讓他久等了?
樑愈忠一愣,忙地道:“爹,你這話可是折煞兒子了,你有啥吩咐說一聲,兒子就過來了,哪還敢要您老人家請啊啥的!”
“老三啊,這回爹過來,可真是……”老樑頭站在門外,雙手交纏着緊握住樑愈忠的手,微微佝僂着輩,一副正要大吐苦水的樣子。
“爹,屋外有風,你和爺有啥話進屋坐下說唄!”錦曦在後面催道,樑愈忠點頭,趕緊扶着老樑頭進了堂屋。
老樑頭屁股還沒完全落到凳子上,就等不及再度開口,道:“老三啊,爹今日腆着這張老臉巴巴的過來,不爲別的,就爲了跟你這挪借十兩銀子啊,你要是不借,那可就是拿鞋拔子抽你爹我這張老臉皮了!”
老樑頭一開口就先將了樑愈忠一軍,樑愈忠一愣,孫氏和錦曦對視了一眼,兩人眼底都閃過一絲不悅,有事說事,有話說話,哪有人一上來就這樣的?
“爹,你這話說的!”樑愈忠也不是滋味,皺眉道,沉默的坐在一旁,錦曦曉得,樑愈忠這顆赤誠火熱的孝子之心,一上來就被老樑頭給澆熄滅了。
“爺,咱先不說借與不借,十兩銀子與咱莊戶人家,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呢,你總得先告兒我們你爲何而借吧?”錦曦開口道。
樑愈忠擡眼看向老樑頭,老樑頭嘆口氣,像是被抽去了周身氣力般癱坐在椅子上,道:“老三,你別跟爹這計較,爹這也是太心急,對你說話過了些。爹也不瞞你們大夥,這十兩銀子啊,我是爲你大哥借的,給他做花銷的!”
“啊?”樑愈忠詫異,看了眼孫氏和錦曦,孫氏和錦曦也都是一臉不解,還真沒聽過誰流放或是坐牢,還要這麼大一筆數目的花銷的!
“爺,這大伯不是已經被定罪了麼,榜文都張貼出來了,你這還去周旋打點,那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嘛!再說,大伯伏法,又不是出去遊山玩水,還要啥花銷啊?”錦曦忍不住道。
“哎,甭提了,你大伯這趟遭的罪,比那坐穿牢底還要苦啊,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啊!”老樑頭拍着桌子痛聲道,眼眶當即就紅了,嗓子眼也粗噶了,儼然,是傷心和擔憂的。
錦曦心裡咯噔一下,樑愈忠和孫氏也都警惕的交換了個眼神,村人只曉得樑愈駒在縣衙坐牢,樑禮輝只把樑愈駒流放西大壩的事情告知了錦曦一家,難不成,老樑頭曉得了?
“爹,不就是三年的牢獄之災嘛,大哥要是在裡面洗心革面,指不定還能提早出來呢,哪有啥九死一生,你也別太擔憂了……”樑愈忠安撫道。
老樑頭擺擺手,制止住樑愈忠的安撫,道:“甭提了,我啥都曉得了,你大哥這趟是要流放西大壩。西大壩呀……那地兒,苦的……即便能活着回來,那也得狠狠蛻幾層皮!”
“爺,你是從哪裡聽來的呀?”錦曦問。
“就是啊,那些村人就喜歡捕風捉影,亂嚼舌頭根子!”樑愈忠道。
“哎,輝小子對他老子芥蒂深厚,說一半藏一半,咱大傢伙都給輝小子騙了,你大哥真是被流放了,我昨兒偷摸去了趟縣城大牢,是他親口告兒我的!”老樑頭痛聲道。
“爹,那縣城離咱這即便趕車那少說也得小半日的路程,你說你這上了年紀,一個人偷摸着去那,這、怎麼着也得跟我們弟兄說一聲啊!”樑愈忠有點惱,老樑頭咽喉不好,隨時可能犯病,這萬一路上有個啥閃失,可怎麼是好?
“哎,這不你母親日日在我耳邊嘮叨個沒完,眼瞅着二月初六你大哥生辰,你母親讓我送兩隻熟雞蛋過去,讓他剝殼剝新生。還有他當初被烤走就穿着那一身衣裳,也沒個換的,順帶兩套衣裳。”
“正巧村裡有人要去鎮上,我就坐他們的順風車去到鎮上,從鎮上包了輛牛車去的縣城。衙門那有規定新犯不準探監,我找了禮輝,是他找人託關係讓我進大牢去探監的,回村也是禮輝僱車送的,剛送到你家大門前面的官道上我就下車了,都發沒進村子去就往你這來了!”
樑愈忠的生辰在每年的農曆七月份,都是孫氏給他煮雞蛋剝殼剝新生,譚氏從未過問過這事。
錦曦掃了眼樑愈忠瞬間黯然下去的臉,把目光轉移到老樑頭身上,道:“爺,大伯既然要流放西大壩,那就是過去接受改造的,不是出去遊山玩水,半文錢都用不上呢。”
老樑頭很不滿的看着錦曦,急道:“你個小孩子家家的,哪裡曉得這裡面的門道?你爺我那會子在縣城做刀筆吏,啥沒見識過?西大壩那地兒,黑着呢,咱不把那裡看押的獄卒給孝敬着,指不定你大伯一過去,不出半月就得被人給整死!”
“爺,你之前不是把樑記雜貨鋪,還有家裡的積蓄和雞鴨豬都變賣成現錢去打點了嗎?怎,全打了水漂?”錦曦又問。
老樑頭臉色沉下來,看了眼樑愈忠和孫氏,發現這夫婦倆都默契的沉默着,老樑頭心裡惱怒,曉得想要借到錢,就得繼續跟這孫女丫頭掰扯,因爲三房真正當家的,不是他的三兒子也不是三媳婦,而是這精明的鬼丫頭!
“曦兒啊,爺曉得你是個懂事寬厚的好孩子,是爺的好孫女,又有本事。爺也不瞞你,之前那些錢,打點關係可是花了大頭,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曉得那衙門口水深渾濁的,到最後咱的血汗錢都打了水漂不說,你大伯還得判那般重的刑罰,可恨哪!”
老樑頭這樣憤恨的語氣再配上那副沉痛的表情,若是不明就以的人初見如此,還真會以爲何等大冤降臨在他們身上,但如果清楚樑愈駒的爲人和他犯下的那些事情,就只有一個感受:爽快!
“剩下那部分,給那幾位炸傷的顧客做賠償都還不夠哪,這不,你奶的金鐲子,銀耳環,你姑的翠紅簪子,全給拿去當鋪給當了,這才勉勉強強把那賠償款給付了。”
“如今,爺奶這真是拿不出半兩銀子來,只得來求助於你們家了!曦兒,這回,你甭管怎樣,都得幫幫爺啊,除了來你這,爺實在想不出來該上哪裡去挪借這十兩銀子啊!”老樑頭目光有點溼潤的看着錦曦,道。
樑愈忠和孫氏兩口子心善,除非是賣兒賣女的底限事情纔會一直堅持態度,其他那些不涉及底限的,吃點虧受點累這般的小事,他們兩口子從來就不會真正記仇。這會子見老樑頭低聲下氣的可憐樣,兩口子的心又軟了幾分。
不過,錦曦卻跟他們不一樣,錦曦是軟硬不吃的主兒,只認準自己的事情。
見到樑愈忠差不多就要開口,錦曦朝他擺擺手,似乎是沉吟了下,擡眸微微笑着問老樑頭道:“孫女說一句話爺莫怪,爺口口聲聲說跟我們這挪借挪借,試問,爺奶如今都分家輪換着依傍二伯和四叔他們過活,十兩銀子啊,爺又能拿什麼來還?爺,前車之鑑,後事之師,孫女不是捨不得借那十兩銀子,而是唯恐爺這趟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老樑頭臉色一僵,是啊,打從縣城大牢出來這一路上,他腦子裡都在一遍遍迴響樑愈駒把那兩隻雞蛋狠狠砸在監牢的牆壁上,然後衣衫襤褸的抓着那木柵欄跟老樑頭歇斯底里的模樣,說他不去西大壩,不想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