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蔓兒聽見張氏在外邊說話,說是魯先生來了,立刻就放下賬本,下炕穿鞋迎了出來。
鋪子裡站着一箇中年男人,中等身材,面容白皙瘦削,頜下留着一副短髭,身上穿了一件赭色的緞子直綴。他臂彎搭着一件石青色的直綴,正在向張氏抱拳行禮。
“魯先生來了,快請屋裡坐。”連蔓兒忙招呼着將魯先生請到屋裡,從他手裡接了直綴暫時放在一邊,又從旁邊一個笸籮中取出茶葉,張氏從小竈上提了燒的滾滾的水進來,忙着給魯先生沏茶。
“先生,這是咱們這鎮上最好的花茶了,昨個我哥剛買回來。您嚐嚐,看喝着還行不?”連蔓兒端了茶杯放在魯先生跟前的小桌上。
茶葉在這個時候,還是很金貴的玩意。莊戶人家一般沒有喝茶的習慣。就是喝茶,他們也多選那種便宜的茶磚,掰碎了,一小捏就能泡一大壺茶水。當然,這種茶水說不上好喝。
連蔓兒家也並不喝茶,這花茶是專門給面前這位魯先生買的。
“還好。”魯先生喝了茶,點了點頭,“在這裡,能喝到這樣的茶,就很不錯了。蔓兒啊,你們別總爲了我破費。我可是下了決心,要入地隨俗的。”
魯先生這一開口,就是一口地地道道的官話。
連蔓兒一直注意觀察魯先生的表情,見他對這茶葉還算滿意,就笑了。
“先生喜歡就好。這樣的茶葉,我們還買的起。”
“五郎和小七還沒放學?”魯先生就慢慢的喝着茶,問道。
“應該快回來了。”連蔓兒答道,“先生,您先坐炕上喝茶,我給您弄點果子吃。”
連蔓兒說着話,就拿出一個攢盒。裝了大棗、白梨、核桃仁、花生仁等幾樣果子並點心,放在魯先生跟前的桌子上,又將兩卷書也放在桌上,讓他一邊喝茶,一邊看書,等五郎和小七放學回來。
等安置好了魯先生,連蔓兒纔回到自己的桌子旁,繼續算今天的出入賬目。
都是算熟了的。連蔓兒能夠一心二用,一邊算賬,一邊偷偷瞄一眼魯先生,看他很安閒自在看書喝茶。這才放下心來。
連蔓兒對這個魯先生很上心,這是有原因的。
認識魯先生,還是在連蔓兒開始招攬洗衣的業務之後。山上來漿洗的,多是粗布衣裳,最多也不過是細布的,繭綢的都少見,所以當這位小鬍子中年大叔送了一件緞子直綴來洗的時候,就吸引了連蔓兒的注意力。
當然,魯先生當時吸引了連蔓兒的不僅僅是他送來的直綴。還有他這個人。
就是穿着同樣的粗布衣裳往那裡一站,什麼話都不說,魯先生依舊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這不是說他長的多好看,而是他身上的氣質,讓他鶴立雞羣。
連蔓兒當時就敏銳地猜測到,這絕不是普通的力工或者匠人,甚至不是山上的賬房、管事。這樣氣質的人本不該出現在這裡。
那件緞子直綴她沒敢交給別人洗。莊戶人家的女人常年勞作,手都很粗,一不小心就會將這精貴的緞子刮出絲來。連蔓兒將那件直綴交給連枝兒來洗,並囑咐連枝兒一定要精心。
後來,連蔓兒將漿洗乾淨、熨燙的平平整整的直綴交還給魯先生,並收了魯先生四文錢。
魯先生很痛快地付了錢,轉頭就將他所有的綢緞衣裳都拿來了,要連蔓兒照着那件直綴的樣子漿洗熨燙。並當即給了連蔓兒一小塊銀子做定錢。
連蔓兒和連枝兒因此小賺了一筆,而魯先生的說話行事,更讓連蔓兒好奇了。
所以,當老黃再來吃飯的時候,連蔓兒就向他打聽,魯先生到底是什麼人。老黃沒有隱瞞。將他知道的包括猜測的,都告訴了連蔓兒。連蔓兒不聽則已,一聽還真嚇了一跳。
原來這位魯先生,本名魯孝達,字元直,本來是本朝的一位五品地方官,因爲個性耿直不肯同流合污而在官場得罪了人,被羅織了罪名,拿進京城,在刑部受審,最後落了個削職發配。當時正有沈家的人進京,領了旨意要在小沈屯旁的山上爲沈皇后建廟。
說來也巧,早在沈皇后在世的時候就有要修廟的打算,當時還請人設計並畫了圖。那時候正值魯先生在京,也參與了設計和畫圖。就有人在沈家人面前提起這件事,爲魯先生求情。
沈家的人打聽清楚,魯先生素有才名,爲人正直,得罪的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就答應了這件事,向皇帝請旨,免了魯先生髮配的刑罰,讓他來到這裡爲沈皇后建廟效力。
不過,讓連蔓兒在意的倒不是魯先生曾是位五品的官,連蔓兒在意的是,魯先生是羲和六年的進士。
進士啊,連蔓兒當時眼睛就亮了。她們這方圓百里,還沒有出過進士,鎮上私塾裡教書的先生們也都只有秀才的功名。
這真是天上突然落下了金鳳凰,雖然是落魄的,但卻是貨真價實的金鳳凰。魯先生是不是官她纔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魯先生有這個真才實學,曾經考中過進士。
如果能夠讓魯先生做她們的老師,那麼五郎和小七是不是在科舉之路上更有希望,而她也不用每天都眼巴巴地等着五郎和小七在私塾學了東西再反哺給她了。
機會難得,一定要讓魯先生成爲她們的家庭教師,這是連蔓兒知道了魯先生的身世後,做出的決定。
她把這件事跟一家人說了,大家、尤其是五郎特別贊同她的決定。
魯先生在山上並不大管事,是相當於設計顧問一樣的存在,沈家給他的報酬還算優厚。魯先生是個愛乾淨的人,但是自己卻不太會收拾。自從發現連蔓兒這衣裳洗的好之後,就常常送衣裳來洗了。
連蔓兒就藉着這個機會,拿了書跟魯先生請教。一個鄉下的小姑娘識文斷字,而且還向他請教學問,魯先生也很是吃驚。吃驚過後,魯先生就很耐心地給連蔓兒講解了她提出的問題。
幾次下來,連蔓兒發覺魯先生很博學,堪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魯先生能夠旁徵博引,講解的既有深度,又生動鮮活,讓連蔓兒的視野都跟着拓展了。
然後連蔓兒便有意識地讓五郎跟魯先生接觸,五郎也受益匪淺,覺得魯先生的水平,是私塾的先生無法企及的。
這些天相處下來,連蔓兒發現魯先生爲人正直,而且沒什麼架子,和他們熟悉了之後,更好相處。稍微試探了一下,連蔓兒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接下來拜師,魯先生應該不會拒絕吧。
她在考察魯先生,魯先生又何嘗不是在考察他們那?畢竟,就算魯先生再有學識,再會教導學生,如果學生蠢笨沒有悟性,那一切也是空不是嗎?
連蔓兒一邊算賬,一邊心裡打定了主意,晚飯要準備的豐盛一些,今天就把事情給定下來!一定要將金鳳凰進士魯先生圈進家裡!
等連蔓兒這邊將一天的賬目都算清楚了,五郎和小七正好放學回來。
見魯先生在,五郎和小七都喜上眉梢,恭恭敬敬地朝魯先生行禮問好。
“今天都學了些什麼?”魯先生對小兄弟倆的恭敬很受用,放下手裡的書卷問道。
五郎和小七一一答了。
“先生,我有問題要跟您請教。”五郎就道。
“好,坐過來說。”魯先生溫和地道。
連蔓兒就忙將桌子上的賬冊都收了,又將桌子搬到魯先生跟前,兄妹三個一起聽魯先生講學。
直到張氏開始燒火做晚飯,魯先生這邊才告一段落。五郎很體貼地給魯先生倒了熱茶,連蔓兒就到外屋來,跟張氏商量晚上加菜。
“哥,要不,一會咱試試跟魯先生提拜師的事吧?”等五郎從屋裡出來提水,連蔓兒就和五郎商量。
“那敢情好,我都等不及了。”五郎喜道。
要請魯先生做老師,還得家裡的家長出面,才顯得更鄭重一些。
小七就去將連守信找了回來。
“魯先生,您在咱莊戶人家眼裡,那就是天上的人。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關係到孩子們前途的大事,連守信有些緊張。雖然連蔓兒和五郎提前教了他一些話,比如這“不情之請”,就是連守信剛學到的新詞。“……請您教導幾個孩子,……也就是緣分,要不然,我們燒高香、多少束脩也請不到您。……束脩我們肯定盡力承辦……”
魯先生不同於連守信平常往來的人,魯先生是進士,讀書人中的翹楚。因爲緊張,連守信說話有些磕磕巴巴的,最後把連蔓兒和五郎教的話都忘了,不過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心裡話。
“先生,做我們的老師吧。”五郎、連蔓兒和小七向魯先生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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