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氏,李鼐壓抑着怒氣,騰騰地轉回房裡。
他沒臉去見後院老太太,孫氏想要給李誠買人蔘前,是問過他的。李鼐雖知兒子身體虛弱,仍是禁止她買,除了顧念孝道之外,還顧及到其他幾個兒子。
如今,闔家十幾口人的生計,都賴次子李語賺銀子維繫。李語將賺回的銀錢,都交給嫡母孫氏。
大的幾個還好,都以娶妻生子,一對雙生子正是該讀書的年紀,卻暫時無力進學。那雖不是李鼐的親生骨肉,卻是他的親侄子。
人蔘昂貴,好人蔘更是奢侈。如今的李家,壓根就負擔不起這個。
如今住着老太太的,用着老太太的,已經使得他這孫輩的羞愧。妻子不孝……李鼐的眼圈紅了,這時就聽到外頭傳來輕快地腳步聲。
隨即,就見孫氏挑了簾子進來,手中捧了只錦盒,滿臉歡喜,道:“爺,老姑奶奶送來兩隻好參……”
李鼐擡起頭,看着她的笑容,只覺得無比刺眼。
孫氏對丈夫的不快,恍然未覺,打開錦盒,送到他面前,笑道:“是老姑姑從王府拿過來的,足有小孩胳膊粗,外頭哪裡能買到這樣的好參?”
李鼐一把拽過錦盒,冷哼一聲道:“這是老姑奶奶拿來孝敬老太太的,怎麼跑到你手中?”
孫氏聞言,有些訕訕,道:“老太太最是節儉,怎麼肯用這個?使老太太叫我拿的,說這要是拿到外頭,一支怎麼也值幾十兩銀子。”
李鼐見她絲毫沒有悔改之意,嘆了口氣,道:“你給母親守過三年孝,我不能出婦,從今日起你好生禮佛,家務事讓大媳婦料理!”
孫氏聽着,瞪大了眼睛,尖聲道:“爺說的這是什麼話?妾身犯了七出哪一條,就要使得爺開口休婦?”
“老太太是李家長輩,爲了我們這些兒孫,放棄曹府錦衣玉食的生活,拿出棺材本來安置李家,你卻不知感恩,行忤逆之事,是爲不孝;你是嫡母,卻只看顧親生子,視庶子無物,是爲不慈。若非顧念你三年守孝,爲何休不得你這敗家婦人!”李鼐越說越惱,已經是氣的渾身發抖。
孫氏臉色刷白,尤自嘴硬,道:“爺作何血口噴人?妾怎麼不孝,怎麼不慈?費心勞力操心這一大家子,還有罪過了?”
李鼐無心與她拌嘴,瞧也不瞧她一眼,起身挑了簾子出去。
後院正房,東屋。
李誠正同妻子何氏一道,陪着高氏說話。看着李誠蠟黃的小臉,高氏很是心疼:“瞧你熬的,眼睛都瞘?了,要明年才下場,還有大半年的功夫,你也得愛惜身子骨。”
李誠點頭道:“老祖說的是,孫兒聽老祖的,往後晚上早點安置,早上陪老祖遛彎。等過些日子涼快些,孫兒陪老祖去西山上香。都說那邊風景好,也讓老祖散散心。”
高氏聽了,眼中帶了幾分嚮往,卻是搖搖頭,道:“我老胳膊老腿的,哪裡還逛的動?倒是重孫媳婦,嫁了你這幾年,不是牀前奉藥,就是跟着擔驚受怕。你若是哪日想出去轉了,就帶重孫媳婦去。”
李誠笑道:“老祖偏心,有了重孫媳婦,心中就沒誠兒這個重孫了……”
祖孫正說笑,就聽到門口有人咳了一聲,是李鼐過來。
李誠與何氏忙站起身來,李鼐進屋,對他們擺擺手,打發他們出去。
見他面色深沉,李誠不敢多言,帶着媳婦回了廂房。
高氏擡起頭來,見他眉眼帶怒,很是疑惑地看着李鼐。
李鼐走到炕邊,“撲通”一聲跪倒,哽咽道:“孫婦不賢,令老太太委屈了……”
高氏聞言,神色一僵,隨即重重地長吁了口氣,道:“起來吧。我已經是入土半截的人,沒得爲了我使得你們兩口子嘰嘰。這些日子,許是我太囉嗦了,孫媳婦心中有些不痛快也是尋常。這李家畢竟是你們的李家,你們纔是李家的當家人,我這老婆子雖說回來住,也不該多說什麼纔是。”
一席話,說得李鼐越發無地自容,俯在地上,痛哭出聲。
高氏看着他花白的頭髮,想着孫媳、重孫媳婦望向自己的冷淡眼神,只覺得渾身疲憊……次日,李氏帶着兒子、媳婦親自過來接,高氏緘默了半盞差的功夫,還是決定別了李家衆人,跟着女兒與外孫媳婦回曹家。
過來接人是曹顒的主意,按照李氏的想法,是想要月底再來接人的。可是她攜怒氣而歸,曹顒察覺到母親情緒不對,追問緣故,曉得這段,想了向後,便建議李氏早點過來接人。
既是高氏在李家住着不痛快,就早點接回來好;要是等到撕破臉,還不知老人家會多傷心。畢竟在老人家眼中,向來是將李家兒孫當成親兒孫待。
雖說早年對高氏一直存防範之心,但是老太太處理李家事情的果決與仁義,也使得曹顒深爲觸動。
說他因母親的緣故愛屋及烏也好,說他尊敬這個老人的風骨也好,曹顒都想不忍其晚景淒涼。
看着老人家挺着腰板上了馬車,孫氏心中不由惶恐,將自己個兒罵個半死。她怎麼這麼糊塗,眼前這個不僅僅是寄居李家吃齋唸佛數十年的二老太太,還是曹家家主的外祖母。
李家進京這幾個月,全賴曹家扶持;就算兒子往後的前程,說不得也得靠曹家。
孫氏悔之不及,上前兩步,卻是被李鼐一把拉住。看着丈夫冷眼如刀,孫氏真是欲哭無淚,可憐巴巴地轉頭望向兒子。
李誠壓根就沒瞧她,而是紅着眼睛,望着曹府的馬車漸漸遠去……馬車中,高氏拉着李氏的手,不禁老淚縱橫。
李氏還以爲她捨不得李家衆人,掏出帕子給老人家拭淚,勸道:“隔得又不遠,老太太若是想他們了,就使人過來接過去就是。”
高氏搖搖頭,方道:“也不知長生與天寶如何了?天寶還認不認我這個老祖?”
李氏回京守喪次日,便使人去海淀接回來了天寶。天寶才一生日多,還太小,不像其他孩子都上學了。
“肯定記得,這也小半月沒見我。我還想着他會不會認生,卻是見了我就往我懷裡鑽。正學說話呢,小傢伙特機靈。”李氏笑着說着天寶的趣事。
高氏聽着,神色漸漸柔和起來,半響方道:“你是有福氣的,有個好媳婦。”
“能嫁顒兒,也是顒兒媳婦的福氣。這大清朝,像顒兒這樣,曉得體恤妻子的,成親十幾年沒拌過嘴的,有幾個?”提及兒子,李氏心中也帶了自豪。
李氏馬車後,曹顒嫌日頭足,沒有騎馬,而是坐着初瑜的馬車。
馬車裡外用了竹簾,馬車裡放了冰盆,倒是不覺得暑熱。
“李家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白瞎了老太太這份心意。”曹顒嘆了口氣,說道:“老太太也是剛強,母親隔三差五就使人過來請安,她也沒有說出半個字的不好。本不是懦弱的人,早年在咱們家,對你這個郡王外孫媳婦都不假顏色,卻在李家生受了這些日子的氣。到底是心慈,對李家人存了不忍。”
初瑜不好點評,只道:“外孫母回來的好,說到底,這邊畢竟只是宗親,不是正經兒孫。”
一行人回到曹府,直接去了芍院。
青梅、青桃兩個帶着幾個小丫鬟候在院門口,見了衆人,皆屈膝見禮。
自打李家帶來的幾個丫鬟年紀大了,打發回李家配人後,高氏身邊就由青梅、青桃侍候。幾年主僕下來,高氏心裡也將她們當半個孫女待的。
現下,見芍院一切如初,兩個貼心丫鬟都在,高氏恍若隔世……曹顒夫婦送高氏回芍院後,就回了梧桐苑。
曹顒這才說起自己半月後出差之事,聽說丈夫去西北軍前,初瑜唬了一跳,道:“爺,這一去,不會也跟大弟他麼之前似的,一去好幾年吧?”
“我只是出差,哪裡用那麼久,快到話年底前就能回來,慢的話明年就要明年夏天。是爲農墾之事去的,多是要待農時。”曹顒道。
雖說不會夫妻一別數年,卻也是一年半載,初瑜心中不由惴惴。
曹顒起身,走到妻子身後,扶着她的肩膀道:“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就都要勞你操心了。”
初瑜道:“那是我分內之事,倒是爺要小心,都說西北苦寒。既是還有半月功夫,就使人從庫房挑幾張好皮子,給爺縫製冬衣,給爺帶去。”
“千萬別。”曹顒搖頭道:“要是宮裡那位爺曉得我預備的這麼妥當,說不定真留我在西北主事幾年。只要帶兩套秋衣就好。若是冬天真不回來,再使人送也不遲。”
初瑜想想也是,可仍是決定即便不帶過去,也早點使人縫出來好。趁着曹顒還在家,縫好後試着不合身也能修改。
夫妻兩個正說着話,就有丫鬟來報,魏管事帶人在前院,等着見曹顒。
這魏管事的就是魏黑了,曹顒聽了,笑着對初瑜道:“莫非魏二哥來了?前些日子,魏二來信說,要帶兩個兒子過來給我拜壽。”
十多年沒見,對於魏白,曹顒也頗爲想念。
到了前院客廳,他卻是撲了個空,問過小廝,才知道魏黑帶人去了偏廳。
曹府衆人中,曹顒對魏黑、魏白兩兄弟的感情,並不亞於這身體的生身父母。只因這兩人在他七歲開始就在他身邊保護,待他如親弟般愛護。
雖說當年無奈之下驅逐魏白,但是曹顒並沒有忘記他多年的照顧之情。
結果,來的卻不是魏白,而是另外一個熟人。
那花白的頭髮,佝僂的身影,完完全全沒有了早年的風華絕代。可那半臉醜陋的疤痕,還是使得曹顒一眼就認出來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