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聚窟洲境內。
遠望殘陽濃稠似血,天穹煙霞旖旎,愈發顯得秋霜古城波雲詭譎。
鬥獸場中,狂暴的嘶吼聲喧天而起,三十隻獨角重鱗巨獸拖着兩列仙車,身形笨拙卻井然有序的列隊而行。仙車被一層絳色仙紗團團籠住,任憑看臺兩側的靈獸宗修士各顯神通,也無法探知仙紗下究竟隱藏些什麼。
衆修士的目光,便集中在鬥獸場半空的高臺上。
那位一身絳紫華服的金丹修士,白梅真人。
遠遠地,她指着挪動中的仙車嫣然一笑:“人皇,即便本座贈你法寶仙丹,爾等凡夫俗子能力有限,也是無福消受的。然,爾等千里迢迢尋來我聚窟仙洲,着實虔誠,若教爾等空手而歸,倒顯得仙家刻薄了。”
被白梅真人稱爲人皇的中年男子,乃是不遠萬里前來求仙問藥的俗世帝王秦雍。
聽罷誠惶誠恐地叩拜道:“仙人言重了!”
白梅真人則祭出一面黑色小旗:“此物乃本座昨夜煉製的法器,可以操控那幾只小獸,品階雖低,但適用於俗世,想也足夠了。”
秦雍大喜,將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畢恭畢敬的接過。
白梅真人微微勾脣,信手甩出一團赤光,揭開第一架仙車的仙紗。原來隱在咒術下的,竟是十幾只類似松鼠的褐色小獸。
秦雍的笑容就變的有些僵。
他原以爲白梅賜予自己的,是那場中三十隻獨角重鱗巨獸。
“無怪乎是凡人,鼠目寸光。”白梅真人冷笑一聲,鄙夷道,“那些只是行苦力的蠢物,力量高低,豈能以貌觀之?早知你不信,便教你瞧瞧本座這五隻小寶貝的厲害!
言罷,手中再是一團赤光襲出,巨爪從天而降,抓開第二架仙車的遮蓋。
這一次浮現在衆人眼前的,是個長約五丈、寬三丈的精鐵牢籠,籠子裡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無一列外皆爲手無寸鐵的凡人。
他們正瑟縮着抱成一團,被突然出現的亮光刺傷雙眼,或抱頭,或尖叫。
其中,有一個人顯得特別安靜。
那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盤着雙膝,一動不動的坐在角落裡。
她相貌清秀,雙頰粉裡透紅,只可惜一對兒剪水雙瞳仿似蒙了一層紗,教人瞧不清看不透。滿目驚懼混亂之中,她的鎮定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以至於看臺上不少靈獸宗弟子,先後在滿車囚奴之中注意到了她,並特意瞅一眼此女雪白脖頸上所繫的名牌——蘇慕歌。
“蘇、慕歌……”
此刻,連她自己也在心中默默咀嚼這兩個字。
可惜毫無印象。
她只記得,她原本的名字叫做靈犀,程靈犀。
師父是北崑崙三大長老之一的金光道君,道侶是崑崙修仙史上最年輕的元嬰修士裴翊,她自己也擁有金丹圓滿修爲,只差臨門一腳,便可突破元嬰境界,成爲史上第二……
可恨她被奪了舍!
程靈犀的拳頭在不知覺中緊緊攥起,狂風暴雨不斷在眼底激盪!
少時,卻又消失的渺無蹤跡。
因爲說到底,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上一世的程靈犀,水木二靈根,背後立着一個頂尖修仙家族,她則是家主養女。
養父膝下有個嫡親女兒,名叫程靈璧,身懷較爲逆天的單系水靈根,相貌驚豔,資質上乘。因爲兩人年歲相當,常被衆人拿來比較,背後閒言碎語不知凡幾,卻無人膽敢當面道她一句不是。
只因程家上下長點兒心的都知道,家主偏愛這個來歷不明的養女,不但親自教導她修行,更將家族至寶通靈古戒暗中傳給了她,且不只一次在衆人面前表達對她的期望。
靈犀感激涕零之餘,難免憂心。
幸而程靈璧爲人寬和大度,並沒有因此惱恨於她。
爾後兩姐妹一起拜入崑崙修行,一路過關斬將,一同進入北崑崙精英堂,不但結識了擁有天靈根的裴翊,還和天之驕女樑蓁蓁狹路相逢。
樑蓁蓁背後的梁氏家族,是比程家底蘊還要深厚的頂尖世家,兩大家族明爭暗鬥了幾千年,一直難分伯仲。她和程靈璧兩人從出身、相貌、資質來說,都是旗鼓相當的,但樑蓁蓁贏就贏在彪悍的性格上,處處打壓柔弱無害的程靈璧。
靈犀便每每爲她出頭。
然而在金光道君的選徒大比會中,程靈璧還是一時不慎着了她的道,經脈遭受重創,修爲跌回到練氣期,被送回家族養傷。靈犀心頭那把怒火,也是從那時起被人徹底點燃,扛着家族重擔,開始處處同她針鋒相對。
搶機緣!搶師父!搶裴翊!
在這場角逐之中,她不知被樑家算計了多少次,不但自己傷痕累累,還害的親弟弟程天養道消身隕,彼此之間的仇恨便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再被樑蓁蓁壓迫五十幾年之後,靈犀的春天終於來了。
雖然遲了一些,但卻來的一發不可收拾。
在一場秘境試煉中,她意外解封了養父贈給自己的通靈古戒,不曾想,古戒之中竟然封印着一個名叫“痕”的大能魂魄!
機緣難得,爲了報答家族的養育和栽培,爲了替弟弟報仇雪恨,靈犀毅然決絕的解開封印,釋放出“痕”的魂魄。在痕的幫助下,洗靈根,淬體魄,忍剔骨剜心之痛,忍世人所不能忍,短短一百年餘年,便擁有了比單靈根更爲逆天的變異天靈根,更將肉身淬鍊成罕見的無垢純靈體。
而樑蓁蓁,最終被她坑殺在神女墓。
梁氏家族也漸漸走向滅亡……
之後的日子便諸事順遂,直到靈犀被藏身於她識海內、同她亦師亦友的“痕”奪舍,才從痕口中得知,原來所謂家主器重是假的,程靈璧經脈受創也是假的,親弟弟正是死在程靈璧手中!
由始至終,自己竟只是痕手中一顆棋子!
只是養父藉以振興家族的殺人工具!
程氏從默默無聞的散修小家族,於短短萬年光景發展成爲頂尖世家,一切皆拜痕所賜,條件便是歷任程家家主必須以靈魂立下誓言,供奉痕修煉所需的一切,併爲他尋覓合適的肉身。
而痕此人,不僅修爲深不可測,個性更是挑剔。
挑挑揀揀了整整一萬年,始挑中靈犀。
程氏家主便獨身前往外海,滅了靈犀族人上千,帶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姐弟兩人。再說通靈古戒的秘密,只有歷代家主纔有資格知道,靈犀不確定程靈璧是否也清楚,但她能夠肯定,那個賤人也在一直算計自己!
什麼善良寬容,什麼重傷隱退,統統都是謊言!
她自以爲是的活了五百多年,爲家族死而後己,結果所有一切皆爲謊言!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她被痕拘禁在自己的肉身內,靈識半開半閉,每每痕心情愉快之時,便會同她說一些外界之事。
比如“自己”和裴翊和離之後,裴翊對“自己”性格突變不聞不問,反而娶了程靈璧。比如金光道君發現了他的秘密,卻不聽他勸告,不自量力的下場唯有死路一條;比如他昨日和蓬萊仙尊鬥了法,那廝的太上忘情劍果真名不虛傳;再比如……
整個崑崙因“她”而血雨腥風,她卻只能朦朦朧朧的聽着故事,直到神魂不知因何緣故飄了出來……
“所以,我這是轉世投胎了?”
程靈犀……
哦不,應該是蘇慕歌,她凝望自己一雙蔥白小手,上一世她自幼修體,斷沒有如此細膩滑嫩的肌膚。不過投胎轉世之後不該是個嬰兒麼,爲何她生來便是大人模樣,還擁有屬於程靈犀的記憶?
隨着思緒漸漸明朗,周遭驚恐的哀嚎聲也漸漸清晰起來。
稍稍擡起雙眸,蘇慕歌逆光而望,恰瞥見高臺之上白梅真人一半側臉。
遲疑片刻,蘇慕歌的呼吸陡然一滯,此人她是認識的!
而且此人早已隕落多年!
天玄大陸十洲三島,聚窟洲北接崑崙二十六萬裡,地大物博,可惜這片土地靈氣稀薄,並不適合修士修行。但聚窟洲奇妖異獸多不勝數,乃馭獸師的樂土。聚窟之上,存在兩大馭獸宗門,一爲靈獸宗,一爲七星宮。
眼前此人,正是靈獸宗宗主白梅道君,乃聚窟洲唯一一個,也是整個修仙界唯一一個品階達到七階的馭獸宗師。
蘇慕歌曾在金丹初期之時同她交過手,只因雙方修爲差距過於懸殊,即便有痕在識海內出謀劃策,也不曾佔到半分便宜,反被她丟進獸穴之內,囚禁了整整十年。
若她不曾記錯,白梅道君是死在自己寶貝徒弟手中的。
那人名叫秦錚,既是白梅座下關門弟子,也是她精心培養的爐鼎,只因秦崢擁有純陽之體,實爲雙修採補的最佳人選。白梅真人一路栽培他到結成金丹,最後卻被他先下手爲強。
蘇慕歌四下一睃,並沒有見到記憶中那個總是跟在白梅身後,沉默寡言,滿身戾氣的冷酷男修。
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比自己更早死的女修士,居然又復活了?
難道自己墮入了幻夢之中?
蘇慕歌正迷茫間,白梅真人神識凌厲似刀,在一衆囚奴之中狠狠颳了一刮,方纔她似乎捕捉到一道視線,莫名其妙,竟讓她心頭微微一顫,暗道莫不是有七星宮的賊修混了進來?
十洲三島,一貫是劍修和法修的天下。
而這其中又以劍修居多。
劍修終其一生只修一劍,豢養靈獸通常用以取樂,從不與其簽訂本命契約,只因靈獸一旦脫離妖籍成爲契約獸,便要依附主人的靈氣進行修煉。劍修平素以領悟劍道爲主,本身靈氣就不足,哪裡願意分出去豢養契約獸?
正如此理,法修和其他雜修,例如煉丹師、鑄器師和制符師等,雖有時需要契約獸輔助,也只可豢養一到三隻,即便是化神大能,也鮮少會費時費力的栽培靈獸,仙道茫茫,如若自身強悍,何須藉助外力?
所以修習此道者非病即弱,通常在仙途之上走不了太遠。
白梅真人雖是個極成功的典範,但她同樣也是有缺陷的,每次進階之後便會散功十年。所以擁有單系靈根的她纔會選擇馭獸一道,在散功之時,唯有依仗自己所豢養的高階契約靈獸保護,方可求得生存。
而眼下,她正處於散功期,斷不能露出什麼破綻纔好。
“人皇,你且揮動手中控妖旗,一試深淺吧。”白梅收回神識,淡淡道。
“可他們……”
早在仙紗被靈氣衝開那一瞬,秦雍便認出囚籠裡那些貼了名牌的試驗品,皆是他從皇宮帶出來的僕婢侍衛!他雖只認得區區幾人的相貌,但瞧着人數,估摸着是全部!
遲遲不見他動作,白梅真人不耐道:“爲何還不開始?”
秦雍明白白梅是不想太多凡人知曉聚窟洲的位置。憑心而論,這些奴婢的性命他毫不在意,但他此次出海尋仙,還帶了自己最寵愛的兒子,太子崢。
踟躕之際,突聽一個脆亮的聲音怒喝:“父王!萬萬不可!”
衆人循聲望去,但見一名頭戴銀冠、劍眉星目的少年疾步前來,雙頰因憤怒而現出絲絲紅暈,上前便利索的抽出腰間寶劍,劍尖直指白梅:“他們哪裡是甚海外仙人,分明是些魑魅魍魎!”
一瞬便將秦雍驚出一身冷汗:“崢兒休得放肆!”
同時又悄悄鬆了口氣,暗自慶幸兒子並不在囚車內。
白梅真人眉眼一彎:“崢兒,你可知你在同誰說話?”
“本太子的名諱,也是你這妖婦隨意叫的?”秦崢挺直脊背,高高揚起下巴,“妖婦,稱呼吾太子殿下!”
“呵呵。”白梅真人只笑。
“陰陽怪氣的笑什麼?”秦崢一手提着寶劍,一手指向場中囚籠,瞪着她道,“本太子管你是人是鬼,是仙是妖,速速將他們放了,本太子饒你不死!”
“是太子殿下!真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救命啊!”
秦雍矮胖,且在白梅真人面前佝僂着背,囚籠中的囚奴驚懼之中並沒有認出他來,眼下卻將挺拔如鬆的秦崢瞧個一清二楚,如同茫茫大海遇浮木,求生的意志頓時激盪起來,紛紛扒住鐵欄杆大喊大叫。
蘇慕歌則有些錯愕的盯住秦崢。
相貌只比記憶中稚嫩了一些,但氣質卻有着天壤之別。
難不成自己並非投胎轉世,而是藉助什麼神奇力量割裂時空重返過去?!這個假設令蘇慕歌心頭一震,如若當真如此,所有她經歷過的一切,豈不是能夠重新來過?!
按捺住心緒,蘇慕歌倏忽想起什麼,遂將目光移向白梅真人的手腕。
根據馭獸師的傳統,每當成功豢養出一頭金丹期靈獸,便等於進了一階,便可在手腕佩戴一枚靈獸環,將此獸從乾坤袋中單獨拉出來。
蘇慕歌一看,白梅手腕上只套了五個靈獸環,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白梅這老怪眼下還只是五階馭獸師啊!
如今竟是在五百多年前啊!
她重生了!
果真重生了!
笑着笑着,笑容突然就僵在臉上,再也笑不出來了。
蘇慕歌漸漸睜大雙眼,瞳孔卻在不斷緊縮,五百年前,她不是應該正在炎洲程氏家族之內,同程靈璧那個賤人一起修煉仙術,參加日後崑崙山入門試煉的嗎?
爲何自己會變成奴隸,還被關在聚窟洲的囚籠裡?
匪夷所思。
她靜下心來仔細分析。
越想越心驚,越想越抓狂,如果她重生成了蘇慕歌,那現下誰是程靈犀?天道垂憐令她重見天日,自此擺脫程家控制得以再問仙途,可新仇舊怨加在一起,放過他們,她不甘啊!
再者,就算她能逃過一劫,難道要她置身事外,眼睜睜看着胞弟和師父再次慘死不成!
蘇慕歌倏然凝眸盯住白梅真人。
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
一定要回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