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歌的話音落下許久,裴翊一直都沒有回答。
微微斂着眼簾,粗糲的掌心不斷摩挲着驚鴻劍柄。
這個動作蘇慕歌甚爲熟悉。
每當遇到糾結難擇的事情時,他慣是如此。蘇慕歌有些想不通,對於擁有兩世記憶的她而言,裴翊是十分特別的。但對於裴翊來說,殺不殺她滅口,有這麼難以抉擇?
“慕歌,你有把握贏他嗎?”
銀霄也提着一口氣,一直坐在月曜空間內積蓄能量,準備待會兒大幹一場。自從在火麒麟面前,見識過裴翊一劍碎虛空,便再也不敢輕視此人。
蘇慕歌深深吸了口氣,手心浸着一層薄薄汗漬:“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
“在我不知道他是魔之前,有五分把握。知道之後,只餘二分。”
銀霄撓撓頭:“這麼慘?”
“嗖——!”
這廂話音一落,裴翊手中寒芒一閃,攸地出招!
幸好蘇慕歌一直防備着,橫劍擋住他的攻勢。
“鏘!”
兩道劍氣撞在一處,真氣相沖,爆發出耀目的光暈。半息之間,兩人已經過了數十招。裴翊是築基中期頂峰,即將突破後期的節奏,換了絕大多數修士,修至這個階段,蘇慕歌想要對付都不難,但裴翊偏偏就是絕大多數之外那幾個。
故而她全神戒備,氣場全開。
但是很快發現,裴翊的劍式雖然凌厲,卻半分殺氣也無,因此蘇慕歌應付起來毫不吃力。正納悶間,他劍鋒倏然一轉,換了另外一套《真武龍淵》,一百三十九式劍招行雲流水般做足全套,卻仍舊沒有絲毫氣勢。
饒是如此,蘇慕歌並沒有趁勢追擊,動作反而漸漸緩了下來。
她的震驚難以言說。
這一套《真武龍淵》,是裴翊結丹那一年,他二人被困在北海水底,從九幽雷龍壁那裡學來的。當時裴翊的識海遭受重創,失明七年,還是蘇慕歌一句一句念給他聽的。
那是她和裴翊的開始,因此她印象還算比較深刻。
一息過罷,裴翊的劍鋒再是一轉,使出一套《驚雷溯月》。
繼而又是一轉……
蘇慕歌一張臉已經徹底木了,劍勢漸漸微弱下來。
“鏘鏘——!”
最終真元回體,兩人都只餘毫無殺傷力的劍招。
銀霄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你倆這是鬥法,還是練劍?”
蘇慕歌沉默不語。
“嘭——!”
真氣重新灌注在劍招內,她一瞬擊開裴翊的的攻擊,抽身向後退了幾丈。裴翊收回劍氣,微微擡頭,舉着一對兒深邃眼眸,沉沉望向她:“看明白沒?”
蘇慕歌繃住脣,穩了許久才道:“原來你同我一樣。”
收劍歸鞘,裴翊微微頷首:“是我帶你回來的。”
“什麼叫你帶我回來的?”
“不重要。”
“怎麼會不重要?!”
“以後閒了再說。”
“誰同你閒了再說?!”
此事帶來的衝擊力過大,蘇慕歌的識海已經糾結成一團。一時之間,她不知該去驚訝什麼,疑惑什麼,詢問什麼,便還揪着之前的問題不放,“你究竟是什麼人?混在崑崙幾百年究竟想做什麼?!”
“眼下如何出去纔是正事。”
“唰——!”
蘇慕歌橫劍指向他,“你說是不說!”
裴翊露出一抹無奈:“你就非得如此固執?”
“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那好,你可知道幽都劍魔?”
“恩?”蘇慕歌一愣,點頭,“知道一些。”
“他是我爹……”
裴翊便粗粗將崑崙往事說了一遍,順帶一提自己被親叔叔篡位謀害,後被藥魔救走一事。表情始終寡淡,彷彿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兒。
蘇慕歌卻驚訝的合不攏嘴。
“所以,金光是我的仇人。我守在他身邊,一是要知己知彼,二是要取得他的信任,拿到天音塔機關圖和玉衡鎖,救出被封印在塔頂的前崑崙掌門。”裴翊沉沉說道,“只有他重新現世,才能揭穿崑崙同我舅舅當年的謊言,還我父親一個公道,還我母親一個清白。”
蘇慕歌聽罷,陷入面無表情的沉默中。
同樣揹負着一身血海深仇,從理智出發,可以理解裴翊的做法。
但站在自己的立場,完全無法接受。再者,哪怕因爲蕭師叔的事情,她對崑崙已經失去歸屬感。但也不代表,她真的可以眼睜睜看着他去謀害師父。
“靈犀,都過去了。”
裴翊稍稍猶豫片刻,緩步上前牽起她的手,放緩了聲音,“我之前沒能分辨清楚,害你吃了不少苦頭,但都已經過去了。從今後,你再不必如此辛苦……”
蘇慕歌甩開他的手,冷冷盯着他:“你覺得,我還會信你?”
面部線條一僵,裴翊寒聲道:“你覺得我騙了你,你就不曾騙過我?”
蘇慕歌怒道:“我只是隱瞞區區一個痕,你呢?!”
“區區一個?”裴翊倏地一笑,而後眉目驟然冷厲,“有句話你不愛聽,你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你自找的。”
“我……”
蘇慕歌無法辯駁,的確是她自找的。
她從不否認。
“你寧可相信一縷魂魄,都不肯信任我這個丈夫。”裴翊冷笑一聲,“請問你活着的五百年歲月中,我所隱瞞的身份,可有對你造成什麼影響了?你摸着心口說一句,你同我在一起的日子裡,我裴翊可有虧待過你一絲一毫?
蘇慕歌啞然。
她和裴翊雖然相互隱瞞許多,但也是患難與共、相互扶持着過來的。在她修爲不濟,尚且弱小之時,作爲丈夫,作爲前輩,裴翊無可挑剔。他有能力,也有擔當,將她保護的很好。
正因爲太好,痕才總逼她自己出去歷練……
“我必須得承認,身上留着真魔的血,我不太明白你們人類所謂的愛情,也從來不覺得不懂有什麼可惜。雙修雖是師父提的,但也是我點的頭,我便擔了你的責任。”裴翊再是一聲冷笑,“反觀你又如何,我二人,究竟誰比誰更無情?”
“……”
“當然,你若覺得你是女人,無理取鬧也是正常的,就當我錯了。”
蘇慕歌徹底閉嘴。
裴翊平時不愛說話,但只要一說話,通常就讓她無話可說。
在她整個少女時代,和崑崙一些女修士一樣,真心迷戀這個淡漠深沉的師兄。後來嫁他爲妻,在她看來,也是一生做過最美好的事情。但再如何美好,也終究敵不過時間的摧殘。
十年,她的心思漸漸淡了。
二十年,她覺得裴翊也不過如此。
五十年,她在痕的指導下,不斷在外海歷練,殺人奪寶,周而復始。
一百年……
隨着修爲越來越高,一個日漸目中無人,一個愈加寡言冷漠,有時候一年也見不到一面,見了面也未必能說上幾句話。
其實放眼修仙界,大多數道侶不是其中一個先死,就是兩個一起死。能夠一路走下去,雙雙結嬰、飛昇,彼此間的相處模式,大都和他們兩個差不多。
她一直將責任歸咎在裴翊所修煉的功法,和他陰沉的個性。
其實她也脫不開關係,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
她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他另娶。
蘇慕歌閉了閉眼。
很多時候,她都不願再去回想上一世。
除卻痛苦之外,也無不宣示一個事實,她也是個渣。
“罷了。”蘇慕歌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頭疼。清算了一場感情債,真是比打了一架都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騙過我,我也騙過你,扯平了。”
“那就快想辦法離開這裡。”
見堵住她的嘴,裴翊利落轉身,向盤龍臺信步而去。
原本就沒打算同她清算什麼,真要清算下來的話,恐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活到這把歲數,蘇慕歌收拾心情的速度也是極快的。雖然許多事情未曾解決,但眼下如何離開纔是第一位,便也跟了上去:“我原先以爲幻境是尹子規的夢境,如今尹子規以死,造夢風鈴落在我手中,幻境依舊沒有崩塌,看來還有一樣寶物……”
“只要是虛空,必然存在同外界連接的縫隙。”
裴翊在盤龍臺前站定,望着被釘死的屍體,“你瞧,尹子規死後,他拘來的魂魄全都散了,唯獨這具屍體。”
“因爲他被鎖魂釘……”蘇慕歌話音一頓,既然是幻境,鎖魂釘自然也是假的。“莫非,這裡就是縫隙?”
“不確定,試一試吧。”裴翊凝視盤龍柱,“你退後。”
蘇慕歌便撐起防護罩,向後退幾丈。
苦力活,自然由修爲高的來做,慣例。
裴翊掐了一個召雷訣,驚鴻劍出,“轟”的一聲,蘊滿雷電之力的劍氣便擊在盤龍柱上,一時間電光石火,雷聲轟鳴。
果然出現一些異象。
蘇慕歌側目去看裴翊,方纔被他一番搶白,直到這會兒識海才完全清明。
之前蜀山神器說,她是通過溯世鏡回來的。裴翊又說,是他帶她回來的。也就是說,上一世溯世鏡最終落在他手中了。
“裴翊,你上一世修到什麼境界?”
“元嬰圓滿頂峰,差一步化神。”
“那爲何要重啓溯世路?沒能報仇,還是怎麼?”
“該殺的殺了,但不該死的也死了。真魔一族,幾乎全滅。這個代價我承受不起,所以哪怕報了仇,依然輸的一敗塗地。”
蘇慕歌張了張嘴,想說可你不是還活着麼。既然大仇得報,只差一步飛昇居然放棄,腦子是不是有坑啊?話到嘴邊,她又給嚥了下去。根據她對真魔的瞭解,這是一個喪心病狂的種族,無法用人的思維去揣度他們。
具體有多喪心病狂,參見姜頌。
還有那個寧願把自己煉成腐屍,也不要回幽都的叛逃者。
蘇慕歌搖頭:“那你也該帶走程靈璧,救我做什麼?”
裴翊皺眉:“她一早被我殺了,我帶她做什麼?”
蘇慕歌微微一怔:“你既娶了她,爲何殺她?”
裴翊聞言轉頭,略顯茫然:“我娶誰了?”
“嘶嘶——!”
銀霄正偷聽他倆說話,瞳孔驟然一縮:“什麼聲音?”
蘇慕歌警覺的窺探四周:“哪有聲音?”
“燃燒的聲音,你聽不到?”銀霄一個激靈跳起來,嗅了嗅,“氣味兒也越來越重了,像是從盤龍柱內部散發出來的。”
蘇慕歌忙不迭去看盤龍柱。
隱隱可見一道火光,在柱子內上下涌動,進退失據。
“不好!”
蘇慕歌忙不迭撐開千誅傘,再加固一層防護罩,“裴翊快收手,盤龍柱裡有東西要噴出來了!”
裴翊無動於衷,反而加重了力道。
大肆壓制。
早在頭一次擊打盤龍柱時,他就發現對面有一道真火之力。
已經猜出是誰。
他在耗秦崢的真元。
“嘭——!”
數息過去,只聽一陣爆炸聲響,盤龍柱如同一個大煙囪,一道道火漿從煙囪內噴了出來。衝上半空又在空中炸開,流星雨似的砸在地面上。
地面開始變的鬆軟,滾燙。
“轟——!”
頃刻間,由地下竄出無數條火舌。
這虛空即將崩塌。
銀霄忙不迭扔出幾塊靈石,瞳孔內的羅盤倏然一轉,在蘇慕歌腳邊佈下一個闢火天水陣:“小木,還愣着幹啥,快來幫忙!”
木曜從空間向外探頭瞧了瞧,頭頂三葉草內噴出幾顆種子。
落入水陣中便抽芽瘋漲,碧綠的藤蔓環繞在陣法四面,結成一道天羅地網。
蘇慕歌得空喘息,以識海傳音:“鳳女,你們那邊情況如何?”
“要塌。”
“保護好我弟弟,出去以後,若不在一處,帶他來找我。”
“明白。”
支撐數息過後,只聽一聲巨響,盤龍柱最終爆炸。
幻境化爲烏有。
蘇慕歌從一片廢墟中爬起來。
滿目堆積成山的屍骸。
她鬆了口氣,總算是出來了。
聽程靈犀喊了一聲:“崢哥哥,你還好吧?”
蘇慕歌尋聲而望,只見秦崢嘴角掛着血漬,臉色蒼白的半跪在地上,一手覆在丹田處,似乎遭受重創。
在他面前的,是一堆灰燼,隱隱可見古舊紙張的殘片。
稍稍一愣,蘇慕歌有些明白盤龍柱內的火源從何而來。正欲上前,突然意識到程靈犀方纔喊了什麼,是崢哥哥,而非秦師兄。
這代表程靈犀已經恢復記憶,秦崢應該什麼都知道了。
不妙,蘇慕歌踟躕着頓下腳步。
秦崢下意識的轉過頭,一眼瞥見骨堆後的蘇慕歌,一雙眼睛亮了亮,爾後蒙上一層煞氣,恨不得要將她剝皮拆骨一般。
程靈犀也看到了她,神情極爲複雜。
被兩道目光直勾勾盯着,蘇慕歌動了動脣,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沒等她想好對策,秦崢踉蹌起身,疾步上前,拉着她便走。
程靈犀正想追上去。
秦崢劍眉倒豎,掉臉瞪住她:“給我老實待着!”
一路拉着蘇慕歌穿過骨頭堆,繞至三清殿後殿,還在悶頭向前走。
透過他的手,蘇慕歌感受到他體內靈氣散的厲害,便放出神識覷了一覷,不由一驚,反手拽住他,詫異道:“秦崢,你丹田爲何損耗到這般程度?”
“你在關心我嗎?”秦崢肅着臉,壓住快要爆炸的情緒。
“還不快坐下調息。”蘇慕歌一拍乾坤袋,祭出一瓶固本培元丹,扔給他,“你若非無暇築基,丹田便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