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宮還是跟瑤姬記憶裡的一樣。
金頂紅牆,琉璃的檐鈴被仙雲籠罩,偶爾發出細微的聲響,彷彿暮鼓晨鐘般直直響徹雲霄,十六根漢白玉雕的蟠龍石柱分立在金磚鋪成的玉階兩側,映襯着正殿門前的上古神獸所化的石像,愈發顯得嚴肅端莊。
她跟着天奴轉過蜿蜒曲折的漢白玉石橋,順着玉階往上走,凜冽的寒氣從腳下的金磚中滲透出來,森冷徹骨,似乎比囚禁了她數百年的桃山囚牢還要陰冷。
“長公主到——”前方引路的天奴高聲唱喏。
瑤姬下意識地一頓,斂眉掃了眼身上那件許久不曾穿過的朝服,擡手攏住過於寬大的袖擺,舉步上前。
玉帝正悠閒懶散地靠坐在椅子上,見她進來,眉目間淡淡地帶上了一點喜色:“瑤兒。”
“……皇兄。”瑤姬有些猶豫,她不明白兄長爲何要單獨約她密談,畢竟……再過半個時辰,就是下界的封神大典了。
玉帝似乎沒看出她的猶疑,擡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說道:“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瑤姬沒說話,自然也沒順着他的意思坐到那把幾人寬的椅子上,只淡淡地搖搖頭。
玉帝倒也沒勉強她,自顧自地倒了杯茶,問道:“你可知道朕爲什麼在這個時候叫你來?”
瑤姬先是搖頭,片刻卻又點頭道:“皇兄如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瑤姬自會盡力。”
玉帝聞言笑起來:“你還是一點都沒變。不過朕這次卻不是想讓你幫忙的,其一,剩下的事你也基本幫不上什麼忙,其二……”他屈起手指輕輕在茶盞上敲了敲,臉上笑意斂去,正色道:“縱使朕藉機改了天條,可以免去你的思凡之罪,但此事亦是非同小可,你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瑤姬一怔:“皇兄這話……什麼意思?”
“思凡之罪可免,但前提是,你願意放棄神仙之位,做一世凡人。”見瑤姬不着痕跡地鬆了口氣,玉帝眯着眼淺啜了口茶,“你也莫要高興得太早,朕的話還沒說完,你若做了凡人,等這一世壽命將近,你重返天庭之日,與這一世所有相關的記憶都將不復存在。換句話說,你不會記得你曾因思凡被朕關在桃山,也不會記得曾經喜歡上了一個凡人,更不會記得自己曾有過三個孩子,將來就算哪天在天庭見到了,你們也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記得你,你卻不記得他們。”
“怎麼會……”瑤姬訝然,片刻,又忍不住猶疑道:“可就算失去記憶,母子天性也總是有的,相處時間久了,說不定哪天就能想起從前。”
玉帝聞言輕笑:“地府裡的忘川水如果這麼容易就被母子天性打破,那世間還要輪迴做什麼?“清甜的茶水從舌尖流過,溫熱又香醇,他習慣性地眯了下眼,見瑤姬神色沉鬱,又道:“朕不是要你現在就做決定,你且仔細想想,等封神大典結束,再告訴朕你的決定。”
瑤姬抿脣不語,細長圓潤的手指將袖擺捏起了褶皺。
玉帝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動作,又復將喝空了的茶盞滿上,忽然說道:“對了,這次封神大典的聖旨,朕要你來執筆。”
通天口中的意外驚喜,在楊戩拿到聖旨那一刻才終於明白過來。
——上輩子他曾因爲母親之故而記恨天庭,只在封神聖旨之上留了五個大字就揚長而去,這輩子……
看着明晃晃的薄絹上那一排又一排熟悉的字跡,他忍不住抿脣苦笑,當真是意外驚喜,但卻有驚無喜,玉帝這麼做,無非是想提醒他,交易未完,他不能忘了自己的賭注。
“小戩?怎麼了?”楊駿皺眉,雖然毒傷剛好,但幸得碧血珠乃天宮至寶,他的法力已經恢復了七八成,臉色看起來比重傷初愈法力未復的小弟好了很多。
“沒什麼。”楊戩暗自嘆了口氣,側過頭來瞧他一眼,將手中聖旨遞給他,“收着吧。”
楊駿展開瞧了眼,頓時皺起了眉:“舅舅這是什麼意思,到現在了還打算拿娘做要挾不成?”
楊戩沒說話,擡頭往封神臺上看過去。
太上老君面目慈和地將又一份聖旨遞給一旁站立的姜尚,年過古稀的老道士,神情已經不若接過第一份聖旨時激動,但那雙長了皺紋的手都一直在顫抖,花白的頭髮與月白的道袍一起被獵獵山風吹得上下翻飛,好像下一刻就會被風捲走。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女媧若是曉得這老道士曾在不知不覺中給玉帝當了棋子,必不會把封神大典交給他了吧。
重來一世的封神大典與上輩子他參加過的基本沒什麼不同,只不過是……他轉臉向封神臺的另一側看過去,細長流暢的眉梢下意識地輕蹙。
明明是溫文爾雅的淺笑,但他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忘記了。
“小戩,你沒事吧?是不是傷勢又復發了?”楊駿見他臉色蒼白,心中擔憂不已,擡手去拉他腕脈,“讓我看看。”
——縱然他換給楊戩的血裡帶着先天法力,但楊戩這次傷了本命真元,能撿回一條命已經實屬幸運,後來又不眠不休地照顧了他幾天幾夜,難保傷勢如何。
“我沒事。”楊戩搖搖頭,不着痕跡地把手腕抽回來,沒多做解釋,目光又復落到遙遙站在封神臺上的玉帝身上,卻見對方也正向他們所在的地方看過來,笑意清淺,甚是自然俊雅。
楊戩不由一怔,隨即卻又釋然,大概真的是他多心了吧,玉帝想要他按約定履行交易,自然不會做什麼手腳,否則,他可不介意做一次食言小人——他本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爲達目的不擇手段這種事不管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都沒少做。
楊駿自然也注意到了玉帝看過來的目光,他不動聲色地皺眉,半晌,忽然抿脣笑了笑。
封神大典結束的時候,正是晌午,闡教十二位仙家與姜尚道別,楊駿楊戩也趁機道別離開。
“對了,”兩人走了一陣,楊駿忽然開口道,“當時從八景宮走的匆忙,我落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也不等楊戩答話,又道:“三妹在山腳下等你,你們先回楊府去,爹傳過信,娘今晨已經到家,我去去就回。”
楊戩直覺不對勁,皺着眉剛想說話,就見楊駿已經招來祥雲,身影眨眼就化成了一個黑點。他不由怔了怔,半晌,才擡腳下山——現在他法力只恢復了一點點,就算是想駕雲追上去,也是有心無力。
回到楊府大宅的時候,正是日落西山之際,橘紅色的金烏斜掛在西廂房的上空,從雲霞中暈染開斑駁的色彩,溫暖而靜謐。
楊戩沿着鵝卵石小路繞過荷塘,微涼的風從水面上吹過來,漾開清淺的波痕,有淡淡的馨香飄散過來,帶着熟悉又溫暖的味道。本該枯竭了的水塘之上,正星星點點地綻放開了粉色的荷花,如同娉婷婀娜的少女一般,在層層疊疊的荷葉中若隱若現。
他不由一怔,順着荷塘看過去,卻見水塘另一側的涼亭之中,坐着兩個熟悉的身影。
楊天佑手執茶壺,緩緩向杯盞之中沏水,淺淡的茶香瀰漫在空氣裡,帶出一股久違的暖意。
“有什麼話是你不能對我說的?”他端起倒好的茶水遞給坐在他身邊的人。
瑤姬垂眸不語,捧着泛着熱霧的茶盞,一口一口地輕抿,許久,她才嘆了口氣:“天佑……如果讓你從我與孩子們之間選一個,你會選擇傷害誰?”
“嗯?”楊天佑一怔,似是沒反應過來,片刻才忍不住失笑道:“想什麼呢,我怎麼捨得傷害你們?”
“如果一定要選一個,必須要傷害一個呢?”
語氣嚴肅中帶着幾分急切,完全不像在說笑。
楊天佑忍不住皺眉,側過頭去看她:“爲什麼這麼問?”嘆氣,“瑤兒,你到底怎麼了?從清晨回來就不對勁,現在又開始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瑤姬頓住,黯然搖頭道:“沒什麼,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她暗自苦笑,這件事……究竟該怎麼說?
涼亭之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是不是……皇兄跟你說什麼了?”忽然,楊天佑“啪嗒”一聲將手中的茶盞敲在了桌子上,“他會從桃山下放你出來,必定有緣由。”
瑤姬一怔,嘎了嘎嘴脣沒說話。
楊天佑卻知道自己猜對了。
其實,玉鼎真人先前曾跟他提過,玉帝這人不簡單,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他會出手保自己一命,是當初楊戩曾跟他做了一場交易,現在他不可能平白無故放了瑤姬……
他情緒起伏得厲害,臉色也青白不定,看得瑤姬暗暗擔心,忍不住擡手握住他的手腕:“你不要擔心,只是皇兄他……他只是讓我想一想,等封神大典結束以後,再給他個答案。”
答案?
楊天佑神色更差,連身體都跟着緊繃起來,反手緊緊握住瑤姬的手,問道:“什麼答案?他究竟跟你說了些什麼?”
“你不要這個樣子……”瑤姬被他捏的有點疼,不由皺了皺眉,見他面色緊繃,忍不住嘆氣道:“並非什麼大事,只不過是我若想跟你繼續在一起,就不能再做神仙了。”
楊天佑一怔。
“他說,他改了天條,可以赦免我的思凡之罪,但如果我還想繼續跟你在一起,就要做一世凡人。”瑤姬抿脣苦笑,“不過,等我死了重返天庭的時候,這一世的種種就會全都忘了,不記得你,連我因爲思凡曾經被他關在桃山之下都不會記得,即使將來在天庭見到了三個孩子,也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記得我,我卻不記得他們,永生永世都不會再想起來,他們是我和你的親生孩子……”
“怎、怎麼會……”楊天佑震驚之下差點打翻了手中的茶盞。
——難怪瑤姬會問他,孩子和她之間,會選擇傷害哪一個。
他下意識地緊緊咬住脣,眉目之間微微透着澀意——傷害哪一個……如果可以,他哪一個都不想傷害,瑤姬愛他,這沒有錯,而孩子們也是無辜的,他們爲他這個做爹的做了那麼多,如果不是楊駿和楊戩,他早在幾百年前就死了……
如果這是他當初招惹神仙的報應,那就更不能讓孩子們來承擔了。
“天佑?你沒事吧?”瑤姬看他臉色發白,握着她手指的手掌冰涼地沒有一點溫度,心中頓時擔憂,“我真不應該……”告訴你。
話沒說完,楊天佑忽然鬆開了手。
“天佑?”瑤姬怔了怔,擡眼看到他的表情,卻不由心下一慌。
楊天佑緊緊捏着手掌的杯盞,似乎要生生在上面捏出一道裂痕,許久,才啞聲說道:“瑤兒,我們……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了。”
“你……你說什麼?”瑤姬心中冰涼,雖然見他表情就已經隱約猜到了,但聽楊天佑親口說出來,還是覺得難以接受,“天佑,你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楊天佑擡眼看了看她,“我們分開,你繼續做你的神仙……”
“你胡說什麼!”瑤姬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啪”地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我們……我們好不容易纔……”
“是,我們好不容易纔重聚,但是你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孩子們做的那些事,我們還能活着見面麼?能麼?!我恐怕早就已經死了!如果我們廝守一世的代價,是讓孩子們忍受母親永遠都記不起他是誰的痛苦,我寧願我們不要在一起!”
瑤姬一震,臉色煞白,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瑤兒,雖然我們分開會很痛苦,但至少還有回憶,還有孩子們相伴。”楊天佑深吸一口氣,語調跟着漸漸緩了下來,“短暫的一世相守,過後就是前塵盡忘,你真的願意麼?”
“我……我不想忘了你。”瑤姬白着臉搖搖頭,聲音明顯有些哽咽。
“這不就是了。”楊天佑笑了笑,眼中似有情緒閃過,但被低垂的眼簾遮擋住了,誰都沒看見。
“可是天佑……”瑤姬覺得臉上一片溼漉漉的,不用動手擦她都知道,自己怕是落淚了,連眼前那張熟悉的臉都氤氳成了模糊的一團,“我……我真的……捨不得你。”
他們分離了人間數百年才得以重聚,卻偏偏難成眷屬。
楊天佑說的沒錯,他們縱然可以廝守一世,但最後傷害的卻是他們的孩子,而如果他們就此分開,她還有回憶,還有兒女伴在身邊,即使終其一世也要飽嘗相思之苦,也終究好過讓這一切都從記憶裡抹去……可是,她還是捨不得。
“我知道。”楊天佑點點頭,擡手摟住她的肩,把人圈進懷裡。
我知道,我又如何捨得下你,我同樣捨不得,捨不得跟你一起做一世凡人,然後就忘了你……我寧願與你一起忍受千年萬年的相思之苦,也不想短短一世之後,記憶裡就再也沒了你。
兩人就這麼靠着坐在涼亭裡,許久都沒說話,直到月過中天,才起身回屋,誰都沒注意到在距離涼亭最近的一處暗影裡,站着一個單薄憔悴的身影。
楊戩靜靜地站在涼亭之外,臉上辨不出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