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鼎面無表情地站在煉丹房的門口,敞開的門縫中透進來的光亮被他遮擋住,看不清他的表情。
太上眯眼看他走進來,捏着拂塵的手不動聲色地緊了緊。
“師伯安好?”玉鼎抿脣勾了下嘴角,似乎瞧出什麼,忽然“嗤”地輕笑一聲:“怎麼,師伯這裡的人,弟子難道見不得?”
八卦爐旁的梨花木方桌上,擺着三隻茶杯,嫋嫋的熱霧升騰起來,正是
“你大概不會想見他們。”太上笑了笑,但那張顯了皺紋的臉上卻沒什麼笑意。
“是麼?”玉鼎眉梢輕挑,擡手攏了衣襬坐到八卦爐的另一側,“師伯不好奇弟子因何而來?畢竟……現在正是下界最爲繁忙的時節。”
“老道好奇如何,不好奇又如何?”太上擡手招來門口守着的小童,吩咐他去重新備茶,“你既這麼問,不管老道如何,你自會說明。”
玉鼎冷笑了聲:“師伯倒是肯定。”
太上笑而不語,眯着眼捋了一把鬍子。
玉鼎一直等到小童上了新茶纔開口說道:“弟子這次前來求見,只爲兩件事。”他從懷中取出一隻木盒放在桌子上,“其一,火雲宮來信,今截教教主落敗,封神一事即將告捷,女媧娘娘想請師伯協同天庭一道,共同主持封神大典——這是令符。”
“哦?”太上睜開眼看了看,“其二呢?”
玉鼎抿脣不語,細長的手指輕輕敲打着木盒的雕刻花紋,發出細微的“嗒嗒”聲,許久,他才淡淡應聲道:“師伯若想救人,弟子可助你一臂之力。”
太上一怔:“你這話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玉鼎的聲音似乎比平日裡更加冷淡,他擡手打開那隻木盒,取出放在令符一側的玉石,“凌霄的碧血珠。”
“哦?”太上的眼驀地撐大,半晌,他又垂眼甩了甩拂塵,嗤笑道:“你這算什麼?亡羊補牢,爲時未晚?”
玉鼎冷笑:“算什麼不勞師伯費心。”
太上搖搖頭:“老道只是有些奇怪,你如今既然送了這東西來,當初又爲何費盡心思地讓姜尚置他們於死地?”他又復眯了眯眼,淺笑,“你從前萬不會如此行事。”
“這與師伯何干?”玉鼎皺眉,素來生冷的面容愈發帶了幾分疏離淡漠,“師伯只需知道這對八景宮有百利而無一害便夠了。”
太上仍是笑,花白的眉梢不着痕跡地斜挑一下:“是麼?那你倒是說說,如何對我八景宮百利而無一害?”
“師伯玲瓏心思,又怎麼會想不到?”玉鼎譏刺道,素白的長袍籠罩在,“玉帝有言,倘若八景宮可成功救得楊駿,則將擁有不可撼動之權位,上可監天帝督王后,下可免奸臣任賢能,與凌霄、瑤池共理天庭。”
話音落下,饒是鎮定自若者如太上,也不由心神一震,佈滿皺紋的臉倏地閃過絲欣喜:“此言當真?”一頓,察覺言辭太過直白,又幹咳一聲,壓低聲音道,“老道自然要盡力救治——按輩分算起來,楊駿也算是老道的徒孫。”
玉鼎冷笑不語,只看着他將令符和碧血珠全都收起來,半晌才起身告辭。
太上也沒多做挽留,看着他走出煉丹房,目光又轉回裝了令符和碧血珠的木盒,許久,忽然勾着嘴角輕笑起來。
玉鼎剛轉過八景宮外的那座石橋,就被人攔住了。他下意識地皺眉,尤其是看見眼前這人只裹着一件單薄的月白長衫,臉色蒼白如雪,憔悴地好像一陣風兒就能吹走似的,眉梢擰得更緊了,面色也不由繃緊。
楊戩站在石橋的另一邊,繡着淡金色衣襬被橋下水塘裡拂來的風吹得上下翻飛,映着那張略顯蒼白的臉,愈發顯得人瘦削憔悴。他開口叫了聲師父,見玉鼎面色緊繃,不由暗自皺了皺眉。
“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孩子怎麼就這般不懂得照顧自己,重傷未愈就站在水塘邊上吹冷風。
玉鼎心下不悅,語氣也帶了點責備。
楊戩沒回答,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半晌,忽然道:“爲什麼要幫天庭?”
玉鼎一怔,下意識地皺眉:“你說什麼?”
楊戩也不在意,只淡淡道:“師父既然給了姜師叔那些證據,現在爲什麼又要救大哥?”心知玉鼎不會回答,他只頓了頓,就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弟子妄自揣摩師父心思,通天教主在汜水關佈下誅仙陣和萬仙陣其實並非是爲了阻止周軍,而是想借機除掉周軍中隱藏的火雲宮勢力——師父同意將斬仙劍借給通天教主,自然是答應相助天庭,與火雲宮爲敵了。”
清冷的風從石橋下的水塘拂來,偶爾有淡淡的香氣彌散開來,但眨眼就像天空中捲走的祥雲一般,消失不見了。
玉鼎神色很淡,淡的看不出一點表情,跟楊戩那種漠然疏離不同,他的表情可以用沉寂來形容,不是沒有感情,而是所有的感情都糅雜在一處,最終被淡化冰封起來了一樣。
“你想說什麼?”他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卻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楊戩不動聲色地任他打量,但月白的廣袖之下,一雙手卻攥得死緊,幾乎把指甲生生地掐進肉裡。
“弟子說什麼,師父心裡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弟子有一事不解——師父費盡心思將敵軍奸細的罪名扣在弟子與兄長身上,甚至不惜親手佈置陣法將我打傷……但後來弟子利用雲蓮自救,師父明明知道,卻爲何不阻止?”
他的聲音很平靜,只隱隱約約透了一點顫音,如果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來。
玉鼎漠然不語,片刻,又忽然嗤地輕笑起來:“楊戩,這麼說來,你是覺得自己都已經猜透其中緣由了?”
雖然只是淡淡的語氣,卻明明白白地透着譏笑與諷刺,襯着那雙冰冷中泛着狠厲的眼眸,竟生生地帶出了幾分冷酷絕情。
楊戩一怔,下意識地嘎了嘎嘴脣,卻沒說出話來。
玉鼎看着他的目光說不出什麼感覺,只冷進了骨子裡,彷彿一柄利劍,要把他的骨髓都挑出來看一看似的。就算加上上輩子三千年,他都從來沒見自家師父用這種眼神看過他。
——就好像……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怎麼不說了?嗯?”玉鼎冷冷笑了聲,“繼續說。”
楊戩緊緊抿着脣,垂眸掃了眼石橋下的水流,眉梢不動聲色地輕蹙了下。
玉鼎又笑,但從裡到外卻沒有半點笑意,他緊緊盯着楊戩,似乎要直直地看進他的靈魂裡,直到楊戩覺得頭皮發麻,他才忽然冷笑道:“不要拿你的那些手段套我的話,再有一次,別怪玉泉山門規無情。”
說完,轉身繞過擋在他前面的人,徑自往遠處走過去。
楊戩臉色一僵,這纔想起什麼,忍不住暗自搖頭——他大概真是糊塗了,自家師父原本就是最討厭別人拐彎抹角試探他的,這次……倒是無心卻犯了大忌了,難怪玉鼎會這樣跟他講話。
他抿脣苦笑,正待轉身回八景宮,耳邊卻忽然又響起了那道清冷熟悉的聲音:“爲師這麼做,不過是私心……這本就是我欠他的,不論傷了你們哪一個,總是爲師之過……”
待最後一個尾音消失,已經看不見了人影,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
有了玉鼎帶來的碧血珠,救治楊駿的丹藥很快就煉成了。
兩天之後,楊駿終於醒了過來,看着牀前那張比他更顯憔悴的臉,怔忪半晌卻沒反應過來。
“醒了?”楊戩不動聲色地吐出口氣,佈滿血絲的眼眸中終於露出了一點點亮色來。
楊駿怔怔地側了下頭,剛剛醒過來的人還有些迷糊,片刻,才眯眯眼反應過來,撐着身體想坐起來,楊戩見狀連忙拿了枕頭給他墊上,扶他靠到牀頭上,問道:“如何?可有不適?”
楊駿搖搖頭,張嘴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口乾得厲害,喉嚨疼得發不出聲音。
楊戩連忙起身倒了杯茶,可楊駿病得手軟腳軟,一時也端不住杯盞,最後只能就着楊戩的手,把水喝了下去。
“你……”剛一張嘴,楊駿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他不由皺眉,嗽嗽嗓子,才又道:“你怎麼在這兒?我記得我跟三妹說過,不准你……”
話沒說完,就被楊戩打斷了:“我不放心。”
楊駿一怔,不知怎麼忽然想起自己迷迷糊糊中好像聽見了一些了不得的話,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只是,還沒等他想清楚,半開着的窗戶外忽然射進一道金光,他下意識地叫了聲“小心”。
楊戩卻沒避閃,徑自抄手接住了那道金光,卻是一隻短小精緻的袖箭,尾端釘了一張小小的字條。
蒙冤垂死,望援救,妖九尾拜上。
——這是……朝歌傳來的求救信。
他頓時想起上輩子封神之戰的最後,心不由猛地一沉。
楊駿見他瞥了一眼字條,卻默不作聲,不由奇怪:“怎麼,字條上寫了什麼?”沉默片刻,忽道,“對了,我差點忘記,你當時既是變作雲蓮的模樣逃出來的,那雲蓮現在……”
“他在瑤池。”
楊戩尚未答話,門外卻驀地傳來一道清冷漠然的聲音,屋內兩人俱都一怔,齊齊轉頭朝門口看去。
“王母這次爲了打消玉帝的疑慮,着實花費了不少心思,他這次可算是立了大功了。”來人輕輕笑了聲,見兩人面露訝色,忍不住皺眉道:“怎麼,見到本座就這麼讓人驚訝?”
“你……”楊駿聲音還有些嘶啞,眉眼卻俱都皺成了一團,“你不是一早就回金鰲島去了麼?怎麼……”
來人正是通天。
聽到這話,他原本就微微蹙起的眉梢擰得更緊了:“還不是拜你們兩個小崽子所賜。”見楊駿聞言愈發疑惑,他也不做解釋,只定定地看着楊戩,老半天,忽然嘆氣道:“你都知道了。”
楊戩默然不語,只點點頭算是承認,不着痕跡地將字條收了起來。
“他怎麼說的?”通天勾着嘴角笑,但從頭到腳卻沒有一點笑的意思,“定然是說本座拿人情做要挾了。”
“不是。”楊戩面無表情地撩了他一眼,擡手給楊駿把外衣披上,說道:“他說這本來就是他欠你的。”
通天不由怔住。
楊戩不欲多言,岔開話道:“你既然能夠全身而退,想來天庭也該早有預料纔是。”
“不錯。”通天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才點點頭,側目瞄了楊駿一眼,沉吟道:“本座起先還覺得奇怪,火雲宮怎麼改了主意,原來是玉帝弄得幺蛾子。”一頓,“你們幫他倒是選對人了,這個三界之主,果真不是省油的燈。”
他嘆了口氣:“火雲宮這次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轟轟烈烈地鬧出一場封神的戲碼,卻偏偏給人做了嫁衣裳。”扯着嘴角苦笑,“還多虧了你們倆的那點小算計,要不然本座恐怕要吃大虧了。”
見兩人俱都有些狐疑,他擺擺手,卻沒多做解釋,只說道:“罷了,不相干的事以後再說,本座這次來是順便告訴你們,姜子牙已經給你們澄清了罪名,還給你們補了先前的一等功,所以,封神之戰最後的封神大典,你們必須參加。”
——封神大典?
兩人聞言不由對望一眼,俱都忍不住皺眉。
通天自是明白他們兩人的意思,擺手道:“你們放心,這次的大典由八景宮和天庭共同主持,火雲宮就算想出什麼幺蛾子,現在也是有心無力了——本座的誅仙陣和萬仙陣可不是白白送給八景宮和你們闡教當功勞的。”
兩人又是一怔。
通天笑了笑,忽然道:“當然,你們也最好準備一下,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