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醒來的時侯,八景宮裡的夜明珠正幽幽地散發着刺眼的光,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半晌才又再次睜開,擡手想動,卻覺得身體痠軟無力,只是輕輕挪動一下,頓時冷汗直冒,密密麻麻的痛就像從骨子裡鑽出來的,就好像又被開天神斧給從頭到腳重新劈了一頓。
他眼前一陣發黑,差點又昏過去,許久,他才緩過氣來,不敢再動。
鎏金的香爐裡有嫋嫋青煙升騰起來,偶爾被過堂的微風吹到牀榻一側,有種熟悉又遙遠的味道——好像上輩子的某個時候,他也聞到過這種淡淡的龍涎香的氣味。
楊戩睜眼呆呆地看着上方藏青色的帷幔隨風飄動,直到有細微的腳步聲響起,他才側過臉去看向門口。
楊嬋甫一進門就發現昏睡了近五天的人醒了,快走幾步將手中的木盤放到桌上,見楊戩掙扎着想要起身,連忙伸手製止他:“別動,快躺下,你傷得很重,現在千萬別動。”
說着,小心地扶他重新躺下,拿着枕頭幫他將肩背稍稍墊高,還仔細地掖了掖被角。
楊戩沒做聲,只是順着她的力道躺回牀上,任她擺弄,目光隱約有些猶疑,明明距離極近,卻似乎有意不對上楊嬋的眼睛,那張素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幾不可察地流露出淡淡的窘色。
楊嬋只當沒看見,暗自卻不由抿脣笑了笑,端起方纔放在桌子上的藥碗輕輕拿勺子攪動,一邊攪,一邊靠着牀沿坐下來,說道:“我說你們兩個,怎麼就沒個消停的時候,上次是大哥,這次又換成二哥你。”
她舀起一勺湯藥吹了吹,待熱氣散去,才伸手遞過去:“真是嚇死我了,太上老君說,要不是你身體底子好,又有寶蓮燈護着,差點就……”她猛地一頓,眼圈有點泛紅,半晌,才又勉強笑道:“不過還好你沒事,要不然被爹爹知道,還不知道要怎麼擔心呢。”
“……對不起。”
話音裡不出所料地透着重傷之後的嘶啞,楊戩暗自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嚥下發苦的湯藥,看着眼前細心照顧他的人,心底卻一陣恍惚,彷彿剎那間又回到了當初只有兩人相依爲命的日子。
——那個時候的楊嬋,也是像現在這樣,輕聲細語地責備他,明明可以把她這個妹妹照顧得無微不至,卻偏偏不懂得怎麼照顧自己,讓她忍不住擔心。
楊嬋搖搖頭,又舀了一勺湯藥:“我也不是責怪你,只是二哥,你並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你還有親人,我們會擔心會害怕,尤其是大哥,他親自跑去火雲宮替你求藥……”
“火雲宮?”楊戩不由一怔,忽然問道:“大哥呢?”
“我看他臉色不好,讓他休息去了。”楊嬋垂眼道,攪着湯藥的手下意識地一頓,娟秀的眉不着痕跡地輕擰。
然而,她這動作雖然甚是細微,卻被楊戩看了個正着,他眸色驟然深沉:“那我去看看他。”
“不行!”楊嬋豁地提高了聲音,手上藥碗“啪嗒”一聲敲在桌面上,似乎察覺自己反應有些太過強烈,又連忙解釋道:“你纔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不僅身子虛,還有很重的內傷,大哥說,你現在是絕對不能隨便亂動的。”
楊戩沒說話,只是垂眼盯着身上蓋的青黑色的薄被,蒼白的沒有半點血色的臉上沒有表情,好像一潭平靜無波的湖水。
楊嬋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臉色,見他面沉如水,頓時有些着急,一邊暗恨自己失態,一邊又擔心被楊戩看出端倪,想說些什麼話彌補,但嘎着嘴脣抖了許久,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身上的毒……是怎麼解的?”楊戩的聲音還是有些嘶啞,因爲傷勢未愈的緣故,又帶着點虛弱,似乎是不慎被牽動內傷,他接二連三地咳嗽起來,慘白的臉頓時泛起幾分生氣。
楊嬋顧不上回答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如何讓他舒服一些,好不容易等咳嗽聲平靜下來,卻發現楊戩一直都緊緊地盯着她,明明是清澈如水的眸子,卻彷彿寒冬臘月一般,颼颼地帶着冷風。
她不由打個哆嗦,勉強笑道:“我剛纔不是說了麼,自然是大哥去火雲宮給你求的解藥了。”
她自小就不太會說謊,尤其這次的對象還是楊戩,就更說不出來了,眼神飄忽地好像從半敞着的窗縫裡鑽進來的仙霧,從被子上的紋理到桌角處的藥碗,再到地面上她自己的腳尖,就是從來沒落到過楊戩身上。
“不可能。”楊戩見她目光躲閃,心下更是篤定。
——化血刀的解藥就只有餘元纔會煉製,而餘元早就已經死了,他身上的毒早已侵入臟腑血脈,就算是化血刀的解藥,也未必能徹底化解。而他現在已經可以肯定,他身上不要說那些早已融進血脈肺腑的毒素,就連先前失掉的法力都隱約恢復了幾分。
事情,絕對不是楊嬋說的那樣。
他不由皺了皺眉,沉聲道:“三妹,你老實告訴我,大哥他現在究竟在哪兒?”
“他自然是在休息。”楊嬋咬牙道,“二哥,你能不能先別管……”
“要麼你告訴我,我身上化血刀的毒究竟是怎麼解的,要麼我現在去找大哥,自己問清楚。”楊戩臉色本就蒼白,這會兒因爲強撐着要從牀榻上起身,更是慘白地沒有一點人色,甚至比他重傷昏迷之時更難看,嚇得楊嬋連忙按着他倒回牀上:“好,好,我、我告訴你,你、你好好躺着,千萬別動……”
楊戩這才鬆了口氣,剜心剔骨的疼從全身各處翻涌上來,幾乎讓他又昏過去。
“大哥他的確是去火雲宮求藥了,只不過,他是去拿離魂來跟太上老君做交換,讓他幫忙救你一命。”楊嬋咬着嘴脣道,“太上老君告訴大哥,你身上的傷太重,如果不是因爲有寶蓮燈護着,很可能早就……所以,要救你不容易。”
這話不假,楊戩也清楚自己的情況,否則也不會讓雲蓮冒險幫他出逃。
他不由暗自嘆氣,這次倒是他欠雲蓮一個人情了,不知以後那人會要他拿什麼去還,若非情不得已,他不想欠任何人。
“老君說,你之所以會弄成這樣,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化血刀的毒,因爲你身上有一半的仙家血脈又修煉有九轉玄功,故而才暫時被壓制住了,沒當場毒發,但那些毒卻一直留在體內,後來你又受了重傷,損了真元,法力大減,剩餘的護體法力就壓制不住毒素了,而你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調動法力,加重了內傷,等大哥帶你來求救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不過,大哥既然求到了離魂,太上老君自然是要盡全力救你的,所以,他告訴大哥,想救你,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只不過需要大哥配合。”
楊戩聞言眉梢一跳,心念電轉,不由神色劇變。
果然,楊嬋停頓片刻,又道:“換血續命。太上老君說,只要把你身上的那些毒血都換掉,然後再好好調養,只要等你的護體法力恢復一些,就沒問題了。”
“所以……”楊戩嘎着嘴脣說不出話,腦子裡一片混亂,整個人都有些發懵。
楊嬋點點頭,眼眶忍不住紅了:“二哥,你一定儘快好起來,千萬別辜負了大哥的心意,他、他這是拿自己的命在保護你呢……”
——不,你不知道……我、我對他……我是寧肯自己死了,也不願讓小戩受半點委屈的。
她一直以爲楊駿那天在玉泉山頂的話只是說給她聽聽的罷了,卻不想,竟是真的。楊駿告訴她,他要幫楊戩換血續命的時候,她還以爲自己聽錯了,直到後來太上老君來傳話,讓她照顧好楊戩,絕對不準告訴他楊駿去哪裡的時候,她才知道,楊駿是真的把楊戩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
那一刻,她是真的有些妒恨的,不知道是不是也會有這麼一個人,能像楊駿待楊戩一樣,把她楊嬋也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不過,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曾經也的確有人賠上了他的名聲,他的性命,賠上了他的一切的一切,只爲了換取她的一世自由,換取她能夠和夫君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楊戩靜靜地躺在牀上,目光雖然正盯着頭頂的那片藏青色的帷帳,眼神卻罕見地空洞,彷彿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不見了一般,茫茫然只剩了他一個人,還有,一句話。
——他這是拿自己的命在保護你。
楊戩忍不住想笑,只是,脣角明明已經彎起弧度,卻怎麼都露不出表情,彷彿整個人都變得無比遲鈍起來,連思維都跟着一起停滯了。
其實,從剛剛重生回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楊駿寵他,疼他,哪怕他只是走路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楊駿都要小心翼翼地檢查好幾遍。他知道楊駿把他看得很重,他同樣把楊駿也看得很重要,如果有一天,換做是楊駿快死了,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命去換——就像上輩子賠上一切只爲了保護楊嬋一樣。
但他還是難受得要命,拿命保護的另一層意義,不正是楊駿是爲救他而死的麼?
這份債太沉重,他根本背不起。
他承認自己是個自私又怯懦的人,寧願別人去揹負“楊戩爲救他而死”,也不願他自己去承擔“別人爲救他楊戩而死”,這份債他無力負擔,更不敢負擔,他寧願自己死,也不想欠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