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卷 31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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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覺寺其實便是當年的萬佛寺,也即是當年季竣廷與冼清秋第一回見面卻不歡而散之處。二人計議停當,林培之便使人取了帷帽來給荼蘼帶上,又使人備了馬,相偕往皇覺寺行去。
荼蘼這些年,一直隨着商隊走南闖北,自是馬術嫺熟,遠非當年可比。
皇覺寺位於京西點翠山,點翠山素以冬暖夏涼聞名京城,京權貴人家多在其山建有別莊,林培之自也並不例外。又因時候已不早了,林培之便索性令人帶了話給季、冼二人,令他們回府後,一併往皇覺寺一行。二人並轡出城,一路緩緩向西而行,初時甚覺炎熱,待入了山後,便覺清意襲面,暑氣一時全消。荼蘼忍不住的嘆了口氣,道:“來了這裡,倒讓我忍不住的想起廬山來”算來,她也有好些年不曾回過廬山了。前些日子,白鹿書院走水,只是不知有沒有燒到那座後院。
林培之側頭看了她一眼,荼蘼雖戴了帷帽,使他不能透過薄紗看清她面上的神情,但她語氣的眷戀、不捨與傷懷卻讓他隱約猜到她的心思:“放心,盧先生不會有事兒的”他出口寬慰。
荼蘼應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只舉起馬鞭遙遙一指,道:“說起來,我爹孃從前還在皇覺寺裡頭替我跟三哥都在佛前舍了長明燈呢。只是我們已好多年不曾來過了”
林培之道:“好多年不曾來過的只有你一人才是這次你三哥回京,還特意過來看了一看,那燈倒是照常點着,每年的香油施捨也都還是你們府上供着,不過現如今又多供了兩盞”
荼蘼聽他說的頭頭是道,便知季竣灝當日來皇覺寺時,他必然也是跟着一同過來的。至於多出的兩盞燈,更是無需多想,那定然是她大哥爲安哥兒與軒哥兒兩個舍的。仰起頭,她笑了笑,道:“我還記得我們與清秋第一回見,便是在這點翠山的‘半雲亭呢’。想不到她最終沒成爲我二嫂,卻做了我三嫂。世事果真甚是奇妙”她說着這話的時候,心想的卻是林培之與冼清秋之間的關係。
林培之笑道:“我如今倒是覺得清秋與竣灝在一起比較相配些。畢竟他二人都是練武之人”
荼蘼想想也覺有理,不覺粲然一笑:“也是”她二哥這一世雖也學了些武藝,但那也只是些強身健體,防範宵小之術,與她三哥自是不能比的。荼蘼想着這個的時候,心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皖平與王勵之。他們將來若真在一起,想來王勵之自有法子能降得了皖平罷。
此刻日頭已然偏西,山林小道之上,不時有車馬往來,早間前來禮佛之人已在返回京城。林培之老遠瞧見有人來,便反手自馬背上摘下一頂斗笠,拉得低了,遮住了半張面孔。他雖不常回京城,但因身份貴重,京識得他的權貴,仍自不少,他可不願平白惹來麻煩。
荼蘼見他這般行徑,早知其意,當下偏頭看他一眼,抿脣一笑。林培之注意到她的神情,不覺亦是自嘲一笑,當下調侃道:“荼蘼難道不覺得,蒙面女俠與斗笠客,倒也相宜得緊”
荼蘼笑道:“我只是怕寺長老以爲我二人乃聯袂前來打劫之惡客而已”
林培之聽得失笑,當即讚許的點頭:“這主意倒是不錯。說起來,這天底下,若真將有錢之人一一拎了出來,只怕倒有一半非僧即道”大乾雖並不如何崇佛,但對佛道兩家倒也還算優待,尤其是對萬佛寺這等皇家寺廟。因此林培之這話說的倒也並不誇張。
荼蘼一笑了之。二人說着話的當兒,前頭已能隱隱看到萬佛寺的山門。二人在山門前頭下了馬,自有小沙彌上前牽了馬轉去後頭餵養着。林培之見他殷勤,便隨手取出銀兩打賞了。
再看山門前頭,居然還有一位身穿明黃袈裟,年約五旬左右的富態僧人正自眺望山下,似是在準備着迎接甚麼貴客一般。因他二人此來,衣着都頗素淡,又是一個戴帷帽、一個用斗笠,山門前頭的知客僧自是認他們不出,因此雖見林培之出手豪爽,卻也並沒太在意,只揮手喚過一名二十左右,瞧着頗爲精明的年輕僧人上前招呼着,自己卻並不曾過去。
林培之見情狀有異,也並不揭破自己的身份,一笑之後,便攜荼蘼隨那僧人一道上山。
那僧人一面在前引路,一面笑問道:“二位施主即是前來禮佛,卻怎麼來的這般的遲?須知再過一刻兒,太陽便要落山了呢這點翠山,山路雖不難行,但夜晚下山,卻也不甚安全呢?”
林培之一聽這話,便知這僧人是在問自己二人可要留宿佛寺,當下隨意笑道:“有勞大師關心了不過在下等在山上自有朋友,只待禮佛完了,便自去那邊留宿可也”
那年輕僧人聽得一怔,不覺詫然的打量了二人一眼。點翠山並不甚大,又份屬皇家,因此能在點翠山上擁有別莊之人,幾乎皆是皇室人。而細看這二人,那戴帷帽的女子雖是輕紗遮面,瞧不真切容貌,但氣質、舉止卻絕非一般小家小戶女兒所能有。至於那名斗笠男子,衣着乍一看雖頗簡單,但仔細看來,那一身衣飾卻在低調之透着華貴,絕非常人所能穿用得起。如此一想,他的態度不覺愈加恭謹。合十一禮後,方道:“原來二位施主竟是堰王爺的朋友,倒是小僧失禮了”
此話一出,二人不覺都是一怔,互視一眼之後,林培之方呵呵笑道:“大師太客氣了”卻是並沒否認自己乃是林垣掣的朋友,甚至默認了那僧人口所言的他們今晚將留宿堰王別莊的說法。
那僧人聽他二人並未否認,不覺更形恭謹,便又問道:“敢問二位施主可是第一回來我萬佛寺?”
林培之懶散答道:“我二人雖不常來,倒也還算熟悉大師若然有事,只管自去便是”言畢也不等那僧人回話,便從腰間取了一枚銀錠子,遞了過去。他既這般說了,那僧人如何不明白他是根本不願有人跟着,當下接過銀子,道了一聲:“謝二位施主佈施”後,便自去了。
荼蘼侯他去得遠了,才淡淡挑了下黛眉:“今兒可也真算巧了”她口說着巧了,卻還是忍不住拿眼打量了一下林培之,試圖從他露出的半張面容看出他的真實情緒。
林培之原本愉悅上挑的嘴角因她這一瞧而倏然抿成了一條直線,聲音裡也帶了幾分怒意:“你可是以爲我今兒邀你上山,是有所預謀?”
荼蘼默然了片刻,終究還是無力的輕聲辯解道:“沒有我只是……”
林培之冷哼了一聲,似欲作,最後卻還是忍了下來。他偏了頭,將目光投向西面。落日正呈欲沉未沉的態勢,漫天晚霞卻已映紅了整個西面的天空,連帶着將整座點翠山亦染上了一層輕紅。
過了許久,他才輕聲道:“荼蘼可曾聽過枯葉禪師?”
這話在此刻問了出來,益顯得沒頭沒腦,卻讓心早已頗感不安的荼蘼愈覺不對:“枯葉禪師?莫非便是昔年先帝所封的天下第一聖僧?可聖僧他老人家不是早已圓寂了麼?”頓了一頓後,她低聲問道。她口的先帝,並非四年前薨逝的承平帝,而是林培之的父皇——亦即是大乾朝的烈帝。
林培之平靜的點了下頭:“正是世人都道枯葉禪師早已亡故,卻不知道,其實禪師依然健在。而且……”他擡手指了一指不遠處在夕陽金光之下愈顯瑞氣千條的皇覺寺:“而且就隱於此地”
荼蘼聞言不由輕呼了一聲,枯葉禪師之名,她自是久有耳聞。傳說他乃烈帝長兄,當年甚至曾貴爲大乾太子。據說此人與妻子鶼鰈情深,恩愛無它。只是可惜,他的妻子卻是紅顏薄命,早早夭亡。愛妻亡故之後,枯葉禪師哀悔備至,忽而大徹大悟,拋下即將到手的帝位,從此遁入空門。
後十數年,他現身京城,於皇覺寺掛單。烈帝聞訊,更曾親至皇覺寺拜見。且於事後,赦封他爲“天下第一聖僧”。他曾先後點化多人,展現了其莫大的神通。其後便有人傳他精於通幽之術,更可出入青冥,扭轉宿命人生。但這些傳說也只是曇花一現,很快便隨着這位大師的圓寂而歸於塵土。
“你……你是想……”好半日,荼蘼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輕聲的說道。
“我幼年之時,曾有幸見過這位大師”林培之言辭淡淡,語氣之卻有着說不出的辛酸與自嘲:“蒙他老人家青睞,許我三面之緣。我原想着,你那夢來的突兀,其或有玄機……”
荼蘼無聲的張了張口,想說甚麼,心頭卻是好一陣酸澀,喉內似是被甚麼物事堵着了一般,好半晌,也才只勉強擠出三個字來:“多謝你”聲音終是哽咽了。
林培之微微苦笑了一下,他自問性情灑脫,少有事情能久縈於心。便是身世之謎,母親亡故,他也不曾傷心難過許久。但這份灑脫,卻在遇了荼蘼之後全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荼蘼,你可願意陪我入見禪師?”他慢慢的問道,語氣卻自低落:“如無意外,這一面,便是我與禪師的最後一面了”
很顯然的,這一面,已是當年禪師許他三面之緣的最後一面了。
荼蘼抿了下脣,半晌,才下定決心般的點了點頭。她從前是不大相信有所謂報應二字的,但經了這次意料之外的重生後,她已再不似當年那般的無畏無懼。這天下間,或者有許多騙子,但你又如何知道,這世上會不會就真有那麼一兩個人是真的身具大神通、大智慧呢?
林培之聽她允了,卻也並不回頭,只舉步往點翠山後山行去。荼蘼則默然的跟在他的身後,想着那位傳聞之幾乎無所不能的枯葉禪師,她的心既覺忐忑,卻又渴望對方能一解她心疑惑。
林培之的別莊位於點翠山西,乃一處極爲精緻的小小山谷。別莊不大,卻勝在精緻玲瓏,莊外清泉潺潺,莊內花木成蔭。因林培之來的甚是突然,莊裡人直到下午時分,才得了王府的消息,得知林培之要來,這準備自也無法充分。況這處別莊畢竟位於點翠山,既與佛門淨地比鄰而居,自然便也不好玷污了佛門淨地。幸而王府之內早已料到這些情況,故而在使人上山之時,便已擡來了一應需要的物事,雖因時間關係而略顯匆促,但確也免了一衆人等的惶惑不安。
只是可惜,縱然他們做的已極周到,卻還是沒能換來林培之一個嘉許的笑容。林培之與荼蘼踏入這所別莊之時,天色已然擦黑。他頭上原先戴着的斗笠被他一手取下,隨意的丟給了一名迎了出來,滿面諂笑的僕從,自己卻已快步的走了入內,口同時淡淡問了一句:“季三爺與玉郡主可來了?”
在得知季竣灝與冼清秋都未過來後,他足下稍稍一頓,旋即頭也不回的吩咐了一句:“好生安排6姑娘的居所,不可怠慢了”言畢卻又加快了步伐,很快消失在庭院裡。
衆人聽了吩咐,心下各自驚疑不定,卻又不敢怠慢了荼蘼,忙引了荼蘼入院。荼蘼此刻亦是心神不屬,更無心思去過問衆僕從好奇探詢的目光,只默默隨着那名引路的丫鬟一路進了客房。
待到更衣沐浴用飯過後,她方纔靠在屋內的一張竹榻上,蹙眉深深凝思起來。
枯葉禪師名爲枯葉,其實看去也不過四十餘歲模樣,論容貌竟與林培之、林垣馳叔侄頗有幾分相似之處。這是荼蘼隨林培之走入後山一個頗爲隱秘的山洞,初見這位聖僧之時的第一感覺。這位聖僧着一身月白色僧衣,衣上不染纖塵。靜室之內除他身下的一張蒲團外,只得一塊擱置一邊的樹墩,樹墩甚是簡陋,甚至連外頭的樹皮都未曾剝去。樹墩上,平攤着一張青綠色荷葉,荷葉之上,是兩個瞧着有些冷硬的白麪饅頭。很顯然,這便是這位禪師今日的晚飯了。
聽見腳步之聲,枯葉禪師便擡了雙眸,淡淡的掃了二人一眼。只是一眼,荼蘼便忽然生出一種早已被對方看穿的古怪感覺,這種感覺讓她頗不舒服,不由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早在入洞之先,二人便已先行取下了帷帽與斗笠。因此林培之感覺到荼蘼的不自在後,便自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帶了幾分徵詢之意。荼蘼輕輕搖了下頭,示意無妨。
便在此刻,那位禪師卻是忽然注目一瞥林培之,口吐出一個字來:“去”
林培之怔了一下,一時沒能意會到他的意思,道:“大師,我……”
枯葉禪師平靜的擺了擺手,便又重複了一句:“去”如此一來,二人便再無異議,林培之恭謹一揖之後,回頭看了荼蘼一眼,緩緩退了出去。荼蘼見他去了,心沒來由的一緊之餘,心的另一層憂慮卻也在同時悄然散去,福了一福後,她正欲開口言語,枯葉禪師卻已搶先擡手觸地:“坐”
荼蘼目光稍稍一轉,卻未現靜室之內還有其他可坐之物,因安然欠身,席地坐了下來。枯葉看她一眼,雖未言語,眸卻有嘉許之色。只是荼蘼坐下後,二人久久對視,卻是良久無語。
過了好一陣子,荼蘼終是耐不住,開口問道:“敢問大師,有何賜教?”從初見之時,這位禪師的一舉一動看來,她有種感覺,這位禪師似乎對她的事兒頗爲了解。
“女施主此來又想問些甚麼呢?”枯葉淡然合十斂目,似乎壓根不曾聽見荼蘼先前所問的話。
荼蘼沉默片刻,輕聲道:“敢問大師如何看待前世今生?”
“空前世是空”
“那今生呢?”
“空今生亦是空”
“若前世今生皆是空幻,爲何又要使我連歷二世?”荼蘼挑眉反問,語氣卻極不客氣。
枯葉聞之,卻只淡淡一笑:“情空愛空緣亦空,世事原如夢幻泡影,轉瞬即逝。你連歷二世,固傷於前事,痛於從前,但又何嘗不是一種難得機緣”說完這句後,他便自闔上雙眸,再無言語之意。
荼蘼垂頭微怔,半日之後才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也並不拂去衣上浮灰,只朝枯葉行了一禮,便即快步走了出去。身後,傳來枯葉一聲悠長佛號:“阿彌陀佛”音韻悠長,若暮鼓晨鐘。
荼蘼走出山洞,便見林培之正斜倚山洞一側,眺望點翠落日。西面雲靄沉沉,紅日在最後的掙扎後,終究隱沒,徒留片片紅霞,證明它確曾來輝耀了一整天的光陰。
聽見腳步聲,林培之便回頭看她,面上卻有着掩不去的詫異:“這麼快?”
荼蘼勉強笑笑,想說甚麼,最終卻只是“嗯”了一聲。
林培之看她神情,終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禪師都同你說甚麼了?”
“空”荼蘼略事猶豫,還是簡單的答道:“前世是空,今生亦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