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聞得“太太醒來”一語,心中先自一震,暗道:母親又鬧起來了麼?又看那寶珠面含微笑,心神稍定,便起身迎上前去,問道:“太太醒了?比先時可好些了?”寶珠笑道:“好多了,太太已知道些事了,正急着四下找姑娘呢,姑娘快去罷。”
傅月明聞言,更不打話,帶了小玉徑往回走。
行進上房內室,果然見陳杏娘倚着軟枕靠在牀上,面白脣焦,雙目無神,一見傅月明進來,口脣哆嗦着,還不見開口講話,淚便先落了下來。傅月明亦自紅了眼圈,只是慮及母親病體,勉自支撐,上前強笑道:“母親身子不好,又哭怎的?仔細哭傷了氣,病上添病。”陳杏娘拉着她的手,叫她在牀畔坐了,連聲泣道:“我只道這一閉眼,就再也瞧不見你了!連着這幾日,我渾渾噩噩的,心裡卻只是記掛着你。想着你還沒出嫁,熠暉又沒回來,若是我有個什麼不好,丟下你可怎麼好?”說畢,她便握着傅月明的手,抽抽噎噎的哭將起來。
傅月明本在強撐,見母親如此傷懷,心有所觸,也禁不住淚如雨下。
寶珠立在一邊,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冬梅卻不知去了何處,還是小玉上來勸解道:“太太身子不好,還是略忍耐些,仔細又弄出病來。姑娘也不要太憂愁,這幾日太太病着,姑娘焦的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好容易太太略好些,姑娘又這等哭,若是熬壞了身子,可要怎麼好呢?還是保重些的好。”
母女二人聽了這一席話,方纔各自收了眼淚。陳杏娘打量了傅月明一番,喟嘆道:“幾天的功夫,月兒就瘦成這幅模樣了。這幾日,倒是辛苦你了。”傅月明微微一笑,說道:“母親哪裡的話,爲人子女的,這都是份內的事。”說畢,又四下看了一眼,見冬梅不在屋裡,便問道:“太太醒了,冬梅卻往哪裡去了?”
陳杏娘說道:“我一醒來,就覺着肚子餓得很,叫她到廚下拿吃的去了。”說着,又一眼瞧見頭頂黏着的符紙,便問道:“這是什麼?誰叫貼上去的?”傅月明因顧及她病體未愈,不願令她煩心,遂信口哄她道:“是父親看母親病的沉重,恰好有個過路的道婆,便問人討了兩張符兒貼了,祈母親早日康復的。”陳杏娘原是個信女,於這等事情平日裡便是篤信的,聽了這話也不疑有他,點了點頭,說道:“倒是要好生酬謝人家。”
正說話間,冬梅自外頭進來,手裡捧着一托盤,說道:“老爺吩咐竈上給太太燉的山參小米粥,太太現下吃呢,還是停一停?”陳杏娘昨兒昏沉一日不曾吃些什麼,到了此時已是餓的狠了,立時便道:“就拿來吃罷,又等怎的!”冬梅將盤子放下,另拿了一隻青瓷小碗出來,舀了一碗粥端了過去。傅月明雙手接過,一勺勺吹過,又親口嚐了,方纔喂與陳杏娘吃。冬梅便立在一邊,眯眼瞧着。
陳杏娘連吃了兩碗米粥,身上略有了些氣力,便問傅月明道:“你父親呢?怎麼不見來?我病着,他還往鋪子裡去麼?”傅月明不好說傅沐槐爲顧忌趙道婆的言語,不肯進來,纔要拿話遮掩,冬梅便嘴快說道:“老爺不敢進來,怕衝着了太太。”
陳杏娘聽這話說得甚奇,又問道:“這卻是怎麼個緣故?我同夫妻快二十餘載了,到這會子又衝上了?”那冬梅便將趙道婆如何來家,如何看相等事一五一十的講了出來。陳杏娘聽了這故事,只是低頭不語。傅月明在旁暗罵冬梅不絕,見母親這般神態,連忙開解道:“母親不必往心裡去,這等江湖騙子原也多見,父親不過是見母親病體沉重,病急亂投醫罷了。如今母親醒來,父親必定不會再聽信這等荒唐言語。”
不料,這陳杏娘半日開口說道:“十來天前夜裡,我恍恍惚惚的,倒當真聽見院裡有貓叫呢。我只當是睡迷了,也並沒往心裡去。”傅月明聞言,一時竟不知說什麼爲好,只是閉口不言。卻聽陳杏娘又說:“這幾日我雖病的昏沉,耳畔卻總有貓叫,又能聽着貓爪子撓牀杆的聲響。我心裡怕的很,只是醒不過來,身邊又好似被一羣貓圍着,只好掙命往外跑,又總被人攔着。我沒命的扎掙喊叫,卻被人捆了起來,下頭的事兒就全不知道了。只模糊覺得好似有人餵我吃了湯水,就睡安穩了。”
言至此處,她略停了停,擡頭望着自家女兒,說道:“那道婆講的,倒也有幾分道理。若不是這幾張符紙貼着,只怕我這會兒已沒命了呢。”傅月明知曉母親自來便是個信女,家中一年到頭總要往白雲庵送不少的香火銀子,於這等怪力亂神之事更是信奉不已。眼下聽她口內言語,只恐母親一時錯了主意,竟也聽了騙子的言語,忙笑道:“想必母親是魘住了,哪裡有這樣的事呢?這幾日我日夜都守着母親,並不曾見什麼貓到跟前來。咱家也沒人養貓,這都是沒影兒的事。”
這話才落地,偏那冬梅從旁插口道:“不是這樣講的,若當真是前頭死的那雪獅子的魂靈,那可是穿牆入室無孔不入的,又怎會叫姑娘瞧見呢?姑娘也說昨兒夜裡見了那貓兩次,卻怎麼又當着太太的面扯謊呢?”傅月明心中不耐,當即斥道:“我同太太在這裡說話,有你什麼說處?在旁戳嘴戳舌的,還不出去!二姑娘身子也不好,她房裡沒人,特特叫你過去服侍。你不去,只顧在這裡杵着做什麼?!”幾句話呵斥的冬梅閉了嘴,又看陳杏娘不發話,只得忍氣吞聲去了。
待冬梅去後,陳杏娘又細問那趙道婆的言語,傅月明只不肯詳說,隨意揀了幾句沒要緊的話敷衍了過去。陳杏娘病體未愈,身上並沒幾分力氣,盤問了一番,見問不出什麼,又覺身子睏倦的很,便暫且罷了。傅月明安頓下陳杏娘,見屋中一時無事,也覺乏的厲害,遂走到外間炕上歇息。才歪下來,便聽小玉來報,稱來升媳婦子來了。
她雖有些不大耐煩,卻並不敢耽擱家事,只得打迭了精神,重新坐起,叫她進來。
少頃,那媳婦子進來,先問了安。傅月明因她是家中老人,也不肯輕慢,笑着讓她上炕坐,便問她此來何干。來升媳婦子便將那趙道婆在外屋堂上與傅沐槐搬嘴弄舌那一番話講了個罄盡,又說道:“我家那口子在旁聽着,只覺這些話不像好話,都是挑唆咱們家宅不寧的。老爺又心煩意亂,正沒個主見,叫小的特來報與姑娘,好有個預備。姑娘也多在老爺太太跟前提個醒,別叫他二老被奸人搓弄了。”傅月明一聞此事,登時冷笑一聲,說道:“先前我還疑惑這婆子的來歷,如今她自家倒是把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因又謝那媳婦道:“多謝嫂子來與我報信,如今家中事多,老爺忙不過來,太太又病着,你們都是傅家的老人了,凡事多上心些。待過了這幾日,老爺太太自會賞謝。”那媳婦連忙說道:“都是小的應盡的,哪裡敢要姑娘說這話?倒折煞小的了。”說畢,略坐了片刻,廚房就打發人來尋,她便去了。
打發了來升媳婦出去,傅月明獨個兒歪在炕上,心內只是盤算不已。
這一日無事,至午後傅沐槐吃了午飯到上房門前探了探消息,得知陳杏娘已然清醒,不再有瘋癲之態,一顆心才落了下來。
到晚間掌燈時分,寶珠將丸藥拿熱湯化了,就要送進來與陳杏娘吃。傅月明接了過去,尋了個由頭將她支了出去,便將一碗湯藥倒在了窗戶外頭。小玉瞅見,低聲問道:“姑娘這是何意?”傅月明輕聲道:“這等不知來路的東西,也敢渾吃的?雖是吃了一顆見些效驗,但誰知裡頭有沒有別的什麼手腳?我看那婆子不像好人,話裡話外只是挑唆父親另娶,保不準竟是后街上的使來的呢。咱們還是小心爲上,別吃人活埋了,還在睡夢裡。”
小玉點了點頭,說道:“姑娘疑的也有道理,我在京中時,也曾見過這樣子的事。世間俗稱的六婆,都是些心術不正,藉着講經說法,祈福消災,專一在人家內帷廝混,打聽這些陳年舊事,陰私秘辛,講出來便唬人一跳,直哄得那無知無識的婦人把她們奉做神靈,她們便無所不爲,甚事都做得出來。這婆子我只道是個尋常騙子,只是疑惑她如何得知咱們家幾年前的舊事,又將近來夜間鬧貓的事也講的清楚明白。但姑娘既疑在姑太太那邊,這事倒是有些着落了。近來這些事,只怕都是人搓弄出來的——冬梅又是她們的人,自然打聽傳話更加便宜。捏成這連環套,好哄老爺太太入圈。若依着他們,就是太太暴病死了也是有個說法。即便太太病好了,那話也扎進老爺心裡了。太太原就慚愧香火一事,經了這一出保不齊就又生出與老爺納妾的心思來,就正中了她們下懷。”
傅月明冷笑了一聲,說道:“中了她們下懷,只怕連那續絃的人選,都定下了呢。”
二人正說話,只聽帳子裡哼了一聲,傅月明當即收聲,走了過去掀了帳子,扶陳杏娘坐起。
陳杏娘便問道:“你們兩個嘀嘀咕咕說些什麼?不敢叫我知道。”傅月明笑道:“哪裡有什麼不敢叫親孃知道的話?不過是怕吵了母親休息,不敢大聲說罷了。我纔跟小玉說,該吃藥了,叫她去拿藥呢。”說着,便向小玉使了個眼色。
小玉會意,走去自奩內尋了一丸陳杏娘往日吃過的安神藥出來,照樣用熱湯化了,捧來與陳杏娘吃。
陳杏娘不疑有他,當即將一碗藥湯咽盡,疑惑道:“這藥的滋味怎麼好似我往日裡吃的安神藥?”傅月明面不改色道:“母親這病乃由心魔而起,這些丸藥又都是安神定心的,裡頭就有些一樣的藥料也不足爲奇。”陳杏娘聽這話也在理,便不再多問,就睡下了。
小玉因傅月明連日辛苦,定要替了傅月明在屋內守夜。傅月明卻恐母親夜間再發病,執意不肯,終究還是在屋裡和衣而臥,湊合了一夜。
這般過得兩日,陳杏娘精神漸復,那瘋癲自是再不見發,便是連往日時常發作的肝氣病並頭疼也不犯了。傅月明冷眼瞧着,心內更添了幾層疑惑。
這日清晨,傅月明一覺起來,便張羅着服侍母親洗漱。陳杏娘在牀畔上坐着,見她忙碌,便說道:“你丟下這些,叫丫頭們來伺候罷。我已好了許多,你也不必再在這屋裡睡了,今兒就回你那樓子去罷。雖是鋪了厚氈,地下終究是涼,你一個姑娘家,受不得寒氣,別弄出病來。”
傅月明擰了手巾,捧來與母親擦面,便笑道:“若母親大好了,我自然回去。現下母親身子還不很好,我便再待幾日罷。二十四孝裡,王祥能臥冰,我纔在這地下睡了幾夜,能到哪裡呢?”陳杏娘笑了笑,低頭不語。傅月明替她梳了頭,擡眼望見牀頭上貼的符紙,只覺扎眼的很,便說道:“這也過去幾天了,夜裡也再沒什麼動靜,就把這黃紙揭了去罷。貼在這兒,只是礙眼的很。”說畢,擡手就要去揭。陳杏娘唬得面無血色,立時便拉着她的手,說道:“撕不得!這幾日安寧,說不準便是這幾張符貼在這裡的緣故。你白日裡將它撕了,那孽畜晚上再來尋仇可怎麼好?不如就依着那道婆的言語,過了十天再說罷。”
傅月明心中不快,卻因顧及母親身子,不肯違逆她言語,只得罷了。待吃過了早飯,傅沐槐打發人來尋她到書房說話,她便去了。
出得門來,行經傅薇仙屋子門前,只見蘭芝在階下坐着描花樣子,便走過去笑道:“這一大早,你就幹上這個了?近來太太病着,我也沒得空過來看,二姑娘如何了?肚疼的毛病,可好些了?”蘭芝見大小姐來問,連忙起身,笑回道:“二姑娘吃了顧大夫的藥,已好多了,只是夜間睡不大好,身子倦的厲害,故而白日裡也不曾出門,也沒去與太太請安侍疾。又因我年小,頂不得事,裡頭的事大多是冬梅姐姐照看。今兒天好,冬梅姐姐叫我出來幫她把個鞋樣子描了,她近來忙碌,顧不得。”
傅月明微笑道:“二姑娘倒是很疼你,捨不得用你呢。”這話音兒才落,卻聽那屋裡若有若無的傳來一聲貓叫。傅月明心中起疑,便問道:“你可聽見什麼動靜?”蘭芝登時面色如土,慌不迭的搖頭說道:“我什麼也沒聽見,姑娘許是聽錯了。”傅月明盯着她,說道:“我還沒說什麼,你怎知我聽錯了?”蘭芝一時語塞,答不上話來,恰逢屋裡喊了一聲,她便扭身往屋裡跑了。
傅月明立在那兒看了一陣子,方纔又往後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