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的張梅眨了眨有些迷濛的眼,當看到屋頂的漆黑老木時,臉上露出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說話只是盯着漆黑滿是污垢的屋頂,張梅的表情把守在身邊三天的王貴花嚇了一跳。
哭不哭笑不笑,王貴花小心翼翼的推了張梅一下,張梅木然的轉頭看向身邊的王貴花,“嬸子。”沙啞的好像破鑼一樣的聲音讓王貴花鬆口氣的同時趕緊拿起放在一旁的大碗,小心的扶起張梅,“來,梅子,喝點水,喝完水嬸子給你端小米粥。”
張梅就着王貴花的手把一碗溫水喝下,謝過後重新躺在炕上,王貴花摸着張梅亂糟糟的頭髮,用粗大的手指輕輕的捋順,“梅子,別尋思了啊,好好養養身體,你爺把你拉扯大不易,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爺死都比不上眼睛。”
張梅緩慢的點點頭,閉上的眼角淌下一雙熱淚,王貴花嘆了一口氣,給張梅掖了掖被子,站起身往竈房走去。
把放在大鍋裡的粥端出摸了摸,溫溫的,點點頭,王貴花拿雙筷子端着粥重新回到屋裡,看着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卻不停流眼淚的張梅,王貴花把手裡的大碗放下,轉身出去洗了洗毛巾,重新回到裡屋的王貴花扶起張梅,用溫溫的毛巾給張梅擦了把臉,把毛巾放在一旁,扶着張梅往左邊挪動了一下,靠在了熱乎乎的火牆上,端起粥碗,一勺又一勺喂着着張梅。
一滴又一滴掉落在碗裡的眼淚,讓王貴花心酸酸的,但看着只是低頭吃着粥的張梅,王貴花心底暗暗的嘆了一口氣,什麼都沒說。
一碗稠稠的小米粥下肚,張梅擡起胳膊抹了抹嘴,看向王貴花,“嬸子,我睡了幾天?”
王貴花微微楞了一下,“三天多了,梅子,你咋樣?沒事吧。”
張梅搖搖頭,“嬸子,沒事,麻煩你了,這段時間把你和我叔折騰夠嗆。”
張梅突然的會說話讓王貴花愣住了,王貴花是看着張梅長大的,印象中,張梅就是個內向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悶孩子,現在?
不過轉念一想,王貴花對張梅卻升起了濃濃的憐惜,伸出滿是老繭的大手,摸上了張梅的頭頂,“梅子,別多尋思,你爺也算到壽了,死的時候也沒遭啥罪,不管咋說,日子都得過。”
張梅沉默了一下,緩慢的點點頭,“嬸子,我知道,我會好好活着,替我爹替我爺好好活着。”
張梅的話讓王貴花欣慰的同時又有着對這個可憐孩子的深深的憐憫,老張家上上下下就剩下這麼個孤孩子,連個幫襯的親戚都沒有,這以後日子可咋過,雖然屯子裡大家能幫都會幫,但畢竟哪家都有不少事,誰能沒完沒了的幫啊?
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扶着張梅又躺在了炕上,輕輕的摸着張梅的頭頂,“梅子,睡吧,睡醒啥難事就都過去了。”
張梅輕輕的點了點頭,閉上了乾澀的雙眼,緊閉的雙眼感受着王貴花粗糙的大手在頭頂的撫摸,張梅心底有些複雜,想大聲哭又想大聲笑,此時的張梅內心絕對沒有外表表現出的那麼平靜,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的張梅從看到那黑黑的房樑開始就知道,她回來了,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夢想了十幾年的家鄉。
張梅短暫的一生是幸運的卻又是不幸的,從有記憶起,張梅就過的很苦,與年事已高的爺爺相依爲命,爺爺年歲大,家裡家外所有張梅能幹的活張梅全部自己動手,洗衣做飯下地砍柴,可即使是這樣,依然在少年時失去唯一的親人,從那以後,張梅就開始過着東家接濟一下,西家接濟一下的生活。
按說以張家只剩下一個張梅又有政府每個月的三十塊錢補助和學校減免的學費,張梅完全可以過的很好,而且那時候家裡還有二十畝地,雖然瘦小的張梅沒有能力種地,但在村支書的幫助下,二十畝地全部包了出去,承包的那家每年不單單給了四百塊錢還有張梅一年的口糧。
但是張梅過的並不好,年少無知的張梅心底有着深深的自卑,每次伸手接過別人遞給自己的衣服食物,張梅心底都有深深的羞愧感,一直以來內向的性格也促使張梅說不出感激的話,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時間長了,隨着張梅年紀的增長,村裡慢慢的有了一些閒言碎語,說張梅貪小便宜,說張梅手裡有錢卻總是吃別人家的東西,雖然張梅從來沒有在大人嘴裡聽到過,但孩子之間的話纔是最真實的,張梅偷偷的哭過,可卻連問都不敢問一句。
苦熬了幾年,到了十六歲的時候,初中畢業的張梅本以爲會像村子裡那些女孩一樣早早訂婚早早成婚,沒想到卻在初中畢業的那一年九月等到了一個看望老戰友遺孤的軍人,張霖,某部地炮旅旅長,當看到已經十六歲卻又瘦又小的張梅時,張霖哭了,四十多歲的大男人拉着張梅哭的像個孩子。
從不斷的囔囔自語中,張梅知道了,這個人是死去的父親最好的戰友,一起吃一起睡,一個戰壕裡奮鬥的鐵哥們,同年十二月,張霖帶走了張梅,帶着張梅離開了農村,來到了城市。
十六歲的張梅參軍了,雖然有些捨不得家鄉,但張梅卻更渴望離開這裡,走進城市的那一刻,張梅呆住了,不同於偏遠家鄉的窮苦與貧瘠,城市光鮮亮麗,城市燈火輝煌,城市充滿了高樓大廈,只有初中文化的張梅搜刮了肚子裡所有的知識卻依然無法深刻的表達出城市帶給她的震撼。
被張霖送到地炮旅唯一一個有女兵的衛生隊,張霖留給張梅五百塊錢離開了,順便告訴張梅有什麼事給他打電話,甚至仔仔細細的交代了衛生隊的龐金柱隊長。
衛生隊算上張梅只有十二名女兵,那時候張梅不懂什麼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張梅也不明白爲什麼那些與自己一樣的女兵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總有着自己不理解的閃爍,直到一年後,張梅才瞭解到那樣的眼神代表的是什麼意思,那是歧視,那是看不起,衛生隊十二名女兵中唯一的一個農村兵就是張梅,張梅黑,張梅瘦,張梅髒,張梅影響女兵形象,那一聲又一聲毫不掩飾的大聲嘲笑在張梅並不強大的心底留下深深的一道傷疤。
從那以後,本就內向的張梅越發的不喜歡說話,爲了排解寂寞,張梅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學習技能上,沒有人配合,張梅就自己跟自己練習,沒有人說話,張梅就自己沒事背衛生隊發給自己的常用藥藥名。
三年的時間轉眼即逝,當張梅以爲自己要退伍回家鄉時,又是張霖,爲張梅申請到了一個保送軍校的名額,看着遞到自己面前的薄薄的紙張,張梅張了張嘴,只是低低的說了一聲謝謝,張梅以爲自己總有報答叔叔的一天,沒想到張霖還沒有等到他報答,就在張梅畢業分配到師部醫院的第三年意外去世了,當張梅接到消息,跌跌撞撞的跑回時,看到的只是張霖蒼白僵硬的身體,那一刻,張梅好像又看到了爺爺去世時的僵硬。
握住張霖僵硬的大手,張梅哭的撕心裂肺,可再多的眼淚與哭聲也沒有挽回張霖的生命,又一次失去一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人,張梅一病不起,足足躺了兩個月才慢慢迴轉,從那時起,張梅心底迫切的有一個願望,她想要一個家,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家。
重新回到工作崗位的張梅接受了那個追求自己很久,被所有同事不看好的男人,僅僅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張梅結婚了,雖然婚後磕磕絆絆,但張梅覺得自己總算有家了,可張梅好像被厄運纏身了一樣,婚後不足三年,男人就開始在外花天酒地,五年後,張梅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也被男人一個用力推閃下流產了,離婚、失去孩子,一系列的打擊讓張梅精神恍惚,在一次配藥中,張梅終於出事故了,雖然病人沒出什麼事,但等待張梅的依然是直接開除軍籍。
離開部隊,離開軍營,茫茫人海中張梅覺得沒有一個地方是屬於自己,自己好像被世間所有的一切拋棄了似的,從那以後,沒有工作只有一份有着污點的檔案的張梅開始了四處打工的生涯,做過小工,刷過碗賣過菜,所有能幹的活張梅全部幹過,直到遇見曾經的退伍的戰友。
已經三十二歲的張梅跟着戰友走了,去了那個充滿硝煙的國度,在那裡張梅瞭解了什麼叫做朝不保夕,張梅瞭解了什麼叫做真正的脆弱,看到那一張張渴望和平的面孔和一雙雙渴望生存的眼,張梅深深的震撼了,原來,在自己不瞭解的地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還有這這樣一羣生存在死亡邊緣的人。
收拾好心情的張梅快速的投入工作,砰砰砰的炮火中,張梅做着自己的老本行,全力的去盡一個護士的職責,可不夠,在這個缺醫少藥的國家,每一個醫療工作者都要能夠達到上臺能手術,下臺能打針,出去能救人,回來能搶命的標準,一年、兩年、三年,張梅一待就是三年,沒黑沒白,隨時可能沒命的生活,張梅卻覺得很充實,有一種從沒有過的踏實。
2012年聖誕,36歲的張梅,已經在這個充滿硝煙的國家生活了近四年,原定明年三月徹底結束無國界醫療生涯的張梅卻沒有等到那一刻,一次大規模無差別的攻擊,張梅爲了送出離自己最近的黑人小比利,被炸死在這片廢墟中。
炮彈炸響的那一刻,張梅露出了輕鬆的笑,終於終於結束了,結束了短暫的一生,終於中越結束了,結束了悲苦卻又不後悔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