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鳴鳳宮發生了那種意外,夫差半夜才返回長樂宮安歇,雖然第二日休朝,他依舊在天亮時分按時起牀到武場練了一個時辰的射靶,看到釘在靶心上一枝枝入木三分的羽箭,汗出如雨的夫差心裡纔好過了些許;回到內書房他枯坐了一陣子,等到暗衛來報說是施良娣已經起牀用膳了,他急忙換了一件阿施以前說過極好看的藍色錦袍,匆匆趕往鳴鳳宮。
寺人稟道施良娣正在起居室裡歇着,紅雲迎過來屈膝行禮,春杏捧着藥碗出來看到吳王將臉一扭,裝做沒看見的樣子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夫差知道這丫頭恨他誤傷阿施,也不在意她的冷眼無禮,拉開起居室的厚簾進去探望施施。
“這榻子倒能曬着日光……總不如寢房裡暖和,我抱你回房躺着可好?”夫差見施施靠坐在窗下的胡榻上,身上裹着白狐毛的裘服,長髮中分披散在肩後,更顯得小臉兒消瘦得不足巴掌大小;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怔怔地盯着架子上的一盆素蘭,尖尖下巴壓在屈起的兩膝上;夫差管不住想去摟抱她的兩隻手,只好捏緊拳頭提醒自己不可以再有莽撞的舉動。
“臥室裡血腥味太重。”好一會子施施才冷冷地開口。
夫差哽住,坐在榻邊悄悄地伸手給施施掖了一下裘毯,“阿施,你這樣子我很心疼……忘記那天發生的事情好不好?你好好的調養……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以後每年都生養一個?”
“忘記?”施施睜開眼淡淡道,“我忘不了……忘不了牀巾上那個不足兩個月的胚胎是我可憐的孩子……”而且她這一生都因此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她說很長句的話還有點吃力,深吸了一口氣才續道,“忘不了我肚子痛得快要死去的時候,你在我耳邊說我是個用下流手段取悅你的賤姬……忘不掉你捆着我的手一邊折磨我……還說後宮裡最不缺我這種指着臉蛋吃飯的女人,還說——”
夫差心如刀絞,“別說了!阿施,是我錯了,我頭腦一熱就犯渾……”
以前兩人在牀幃之中歡愛的時候,他也常逼着她說些取悅他的媚言,只沒想到那幾句不經大腦的氣話傷她如此之深,“你一直是吃避子藥的……我讓紅雲偷着給你換掉,每次你都能察覺……我哪想到你會懷孕?我做夢都想要你爲我生個女兒……像你一樣美麗、可愛,多才多藝又精靈古怪……”
“阿施,你要怎麼樣才能原諒我?!要我死嗎?!”
“奴婢不敢。”施施扭臉向着牆壁,“奴婢要感激那個未出世就走掉的孩子,若不是奴婢突見紅落胎……主上昨晚未必肯輕易放過對奴婢的處罰,興許我早已死於心痹和傷創……這孩子救了我一命……”
她似乎在盯着窗櫺上一隻正在結網的小蜘蛛,其實眼淚早就模糊了視線,姬夫差以爲幾句甜言蜜語就能抹去她身上遭受的折磨嗎?她臉上的指印還在,小腹、後背、掌心和手腕的傷痕依舊隱隱做痛,更痛的是心裡的暗傷!
面前這個男人曾在婚禮上發誓一生守護她,對她一心一意,保她喜樂無恙……都說男人對女人的真心比草尖上的露珠還要短暫啊!她怎麼就那麼輕易地信了?還一直全身心地爲他着想,甚至在得知他的真實身份和種種欺瞞之後還一無反顧地跟他來到她今生最厭恨的地方——吳王后宮!
如果他的誓言有一半是真誠的,昨晚也不會那樣用非人的手段羞辱她!仔細想來,夫差對她的情意根本就出自征服慾望,就像是他念念不忘的諸侯霸主之位:因爲她一開始的躲閃抗拒以及要義的對她的好感,才激起他急欲染指她的興趣!而對她的這絲興趣又因爲與伍氏的敵對心理而一再加深……
前世看過那麼多言情小說的她,看多了悲歡離合、愛恨無常,應該早就該理智地守住自己的心,至少在他辜負了自己之後不會這麼心痛纔對!
施施等淚意消了,轉回頭對一臉期盼的夫差微笑道,“奴婢一早才記起,主上昨兒讓奴婢立刻搬去冷宮種菜……可是奴婢這身子實在不爭氣……辛苦西陵師傅一大把年歲了爲我早早起來煎藥……若是主上無新寵等着搬進鳴鳳宮,且容許奴婢將養兩日再去冷宮。”
夫差僵着臉默了一瞬,“你只記得我對你的這些不好……把我盛怒之下的氣話記得一清二楚……難道我之前對你的好就全忘了不曾?我長這麼大,從來就沒對任何女人這般費神用情過!”
“主上在折辱奴婢的時候,似乎也不曾記得奴婢曾對主上的好。”
“阿施……”夫差捧着頭哀號一聲,“到底要怎樣?爲夫在腹上插一刀,血祭你失去的孩兒如何?!”
“如此,更落實了我禍國妖女的罪名,奴婢有九條命也不夠受刑的,主上還不如今時掐死奴婢要痛快得多。”
“……”
夫差不敢再言語,悲憤莫名地坐在榻邊望着施施低垂的眉眼;這當兒,寺人在門口低聲稟報,“稟主上、良娣,衛左媵已到園門外,要進來探望施良娣。”
“讓她滾!”夫差正一肚氣沒地方撒,還沒想好怎麼對付這賤婦姐弟倆呢,她倒趕着往槍尖上撞了!
“請衛夫人進來,我有話對她說。”施施忽然坐起身。
夫差緊張地問,“阿施,你見她做甚麼?”
施施冷笑,“主上放心,奴婢既無權勢又無武功,能對您的貴妾造出什麼傷害?只是對她說幾句家常話罷了,主上若是怕我失禮,在這邊守着便是。”
“又亂說……”夫差氣極,又不敢嗆着施施怕她再氣厥犯了心痹,“本王是怕她傷了你……我這就走!”
夫差說走,卻一閃身進了起居室的隔間,一刻之後衛蘭兒走進起居室,紅雲和青杏在施施一左一右警惕地盯着衛夫人,阿鬆和阿樟也從暗角里大明大放地走到起居室門口守護。
衛蘭兒看到施施的侍人如臨大敵的樣,苦笑一聲自顧自地坐在施施對面,“妹子身上可好些了?”
“託左媵夫人的福,奴婢一息尚在。”施施雖有倦意,還是彬彬有禮在榻上低頭示意。
衛氏有私密話對施施講,眼見她一再示意那兩名侍女都不肯走開,便咬牙開口了,“昨天的事情,的確是姐姐與衛王弟商議好的,你也知我這做姐姐的心疼琴弟癡情一片,偏是用錯了情,怎麼可以覬覦吳王殿下的寵妾呢?唉,姐姐我只想找這麼個機會讓施家妹子親口拒絕琴弟,讓他就此死了這份心,也讓主上了了一樁心事!”
“哪知道……偏偏那當兒清姬帶主上找過來啊?唉,讓夷光妹子無故失了孩兒,姐姐全沒料到——”
“是啊,”施施也嘆息一聲,“衛左媵料想主上會當場誅殺我這令他蒙羞的姬人罷,並未料到只是落胎這麼簡單。”
衛氏收回蹭在眼角的帕子,正容道,“事已至此,姐姐也不瞞施家妹子,我的確有盼着你隨琴弟去衛國的想法!妹子未來後宮之時,我與衆姐妹還算得是……雨露均沾,自打妹子搬來鳴鳳宮,主上可曾碰過別人一個指頭?任誰嫁與夫君甘心過這種寂寞孤苦的日子?”
“施家妹子失了孩兒,姐姐也覺得惋惜,我體質殊異,從不曾懷過子嗣……聽到人家嬰孩的哭鬧都覺得眼熱,哪裡會起意傷害妹子的孩兒?何況我堂妹所出的公子又不是儲君……”
施施鬱悶地盯着衛蘭兒,不知她說這些有的沒有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怕吳王追究她的過錯,來示弱投誠的?
“姐姐厚着臉皮來妹子這裡陪禮,就是想說個清楚,沒的替別人當了代罪羊。”衛蘭兒坐直了身子,嘴角彎出淡淡的譏笑,“我自以爲行事小心謹慎,還是着了那賤人的道兒……引你去暖閣與衛王弟見面的事是清右媵支的招,教我在明閣的熏籠裡擱了一把催情香……昨日琴弟對妹子做出失禮的舉動也是吸入太多藥氣的緣故,並非刻意損及妹子的聲譽!那種媚藥是清姬親手交給我的,她行事謹慎,這種事從不假手宮女。”
“你不信麼?我在這吳王宮根本沒有倚仗,無主上許可,連後宮的門都出不得,哪裡去弄這些不入流的東西?也就是伍老婦人常常進宮探望清姬,清姬想弄什麼東西不是簡單得很?!”
衛蘭兒越說越痛快,“前天早上我的侍女去前宮找衛王弟傳話,若無通行前宮的牌令,我的侍女哪能見得上琴弟呢?那令牌也是清姬給的!她表兄伍封做王宮統領時就暗自裡給過清姬通行牌令,主上帶兵出征齊國的時候,小伍將軍不時進蓮月宮與清姬相會,她園子裡管花木的寺人可是我的心腹呢!哼,她那點腌臢事瞞不過我的耳目……”
施施聽得頭大,趕緊止住她,“衛夫人無事便回去歇着吧,我身上並無大礙,不敢勞煩您再親自來探望。”
衛氏把話都說到了,雖然不能全部撇清自己,至少能把施姬的仇怨轉移一多半到清姬身上,她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看衛氏要走,施施忽然叫住她,“左媵夫人,既然您手裡還有去前宮的通令,勞煩您的侍人帶春杏去趟前宮館舍,將我的幾句話帶給衛君殿下。”
衛蘭兒疑惑地眨眨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