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繁花似錦的好時節,施施的身體在西陵風老人的悉心調養下漸漸有了起色,已經能和從前一樣在房外溜達個小半時辰而不覺得胸口憋悶。
到這個季節,鳴鳳宮有別於後宮其它園子的精緻華美才表露無疑:明堂外正對着的遊廊盡頭,有道圓月形的垂花門,盛開着藍紫色花穗的藤蔓從雲架上面長長地墜下來,香氣四溢、美侖美奐,再加上游廊裡雲頂和粗柱上的龍鳳圖紋都是國內畫藝最高明的匠人所繪,每每宮人穿過漫漫長廊,有風吹過柱邊垂吊的六角型宮燈和宮女薄薄的春衫衣袂,讓人有種置身仙人府洞的錯覺。
園子西側有長着睡蓮和嫩黃浮萍的八角形賞月潭,潭子邊有一面瀑布從嶙峋假山上傾瀉而下,假山正好可以當作竹亭的天然屏風。
這時,施施正和春杏、紅雲坐在竹亭裡曬着斜照過來的春陽說悄悄話;如果她們品着蘭花茶彈個琴曲神馬的,應該是極爲風雅的做派,只可惜亭裡有濃郁的韭菜醬油混肥豬肉的味兒完全壓倒亭邊蘭芝花草的清香——施施三人正圍着石桌,無比愜意地哼着小曲包餃子!
昨天西陵老人盯着施施喝下一碗湯藥,說她以後不必再服湯藥,一天吃兩勺他這些日子煉製的藥丸子調養便可,自己離開杏林堂一個月之久,早該回去瞧瞧堂裡亂成什麼樣……他打算用過午膳便要出宮,過個十天半月的進宮來給施施察個脈,再調調藥方另制些藥丸子送來。
施施拉着西陵老人的袖子扁扁嘴就要哭,西陵風慌忙改口說四五天就進宮來瞧她一次,施施這才做罷,親自下廚包了三鮮餡的餃子給師傅嚐嚐。
西陵風吃完餃子喝着香噴噴的餃子湯嘆息:就衝這裹着碎肉鮮菜的麪皮兒,他也得常常進宮來探望小徒兒。
昨天給西陵老人端午飯的時候,紅雲和春杏一人嚐了一個水餃,這一嘗不要緊,兩人驚爲天下至美之味!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就磨着施施教她們做那種帶餡的水煮麪皮兒。
施施索性讓亨人弄了一大盆肉餡,多包些餃子出來讓宮裡的大大小小都能吃上一碗,算是補上她前世裡講究的年夜飯必備的那碗餃子。
韭菜吃多了未免燒心,施施只敢淺嘗了兩隻水餃,喝着白米粥坐在一邊嫉恨地瞅着大朵快頤的紅雲和春杏,“你們就可着勁地吃吧,小心長成水桶腰再也嫁不出去!”
紅雲聽到心裡去,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悄悄摸了一把日漸豐盈的腰身;春杏卻撇撇嘴,“我是嫁不出去了,胖不胖的根本沒人在乎。”
施施奇道,“這話怎麼說地來?前些日子不還唸叨三虎哥誇你纖腰一把、小腿細長,還說三虎把他以前存的幾錠金子都交給你保管了,你還說要給他做雙繡吉祥物的鞋子……”
“別提那混球!我帶着阿鬆哥阿樟哥把他教訓了一頓,從此跟這小人一刀兩斷!給阿施姐你出出氣——”
紅雲碰碰春杏打斷她的話,示意她不要再提讓施夫人傷心的那些事,施施卻發得鬱悶,逼着春杏說個明白,春杏就把三虎奉命去舒鳩城打聽消息的事情說了。
施施敲她的腦袋,“你啊,三虎不過是奉命做事而已,他與我又沒什麼過節,哪裡會刻意說些中傷我的話?我倒信他對你發的誓是真心的……”
“好啦,你吃得夠多了,這碗餃子裝進食盒裡給三虎送去!也不用跟他陪不是,他要是記恨前檔子事不肯吃你包的餃子,你掉頭就回來,小心眼的男人也不值得你日裡夜裡地惦記。”
“誰惦記他了……”
紅雲咳了一聲,“我倒是昨晚聽見你說夢話叫某人的名字。”
春杏難得地紅了臉,端起面前的餃子扭着小腰逃得飛快。
“花園裡的桃花開了罷,我們去採些來泡淡酒喝?”身子舒服了,施施覺得做什麼都有了精神。
紅雲有些猶豫,若是在花園裡再碰到一些多嘴多舌的人給阿施添了氣,主上一定會怪罪她……可是夫人好不容易有氣力出去走一走,她真不捨得拂了阿施的好興致。
春日的午後,微薰的陽光烘的人骨頭髮酥,走在薔薇花掛得密不透風的花木叢邊上,空氣裡都流動得淡淡的甜香,漫步經過九轉長廊之後,再過一片青蔥茂密的低矮的扶桑花田就是後宮花園的北門,施施交待後面跟着的小寺人早上過來摘些淡紅色的扶桑花蕾,午膳時用來煎麪食吃。
捧着毛氈墊子和銅水壺的小寺人一迭聲地應着,拍拍圓鼓鼓的肚皮想象着扶桑花點心的味道,跟在施施和紅雲後面一個勁地咽口水。
花園北門開在水榭長廊的一段,那水引自平江河,鑿地爲渠貫穿整個了吳王宮,渠邊種有幾排桃李,遠遠望去猶如紅白相間的絲帶飾於精緻華美的亭臺樓閣之間。
施施走累了,指點着長不成果子的花朵讓紅雲採摘,此時園中寂靜無別人,紅雲也不藏私,展開輕功身法在桃枝間穿梭飛躍,轉瞬間手裡的竹籃就裝了滿滿的桃花蓓蕾;施施坐在小寺人鋪好的墊子上看得眼紅心熱,“紅雲姐姐,你明日裡教我點功夫可好?”
紅雲嫣然一笑,“奴婢一世都不離開夫人,有奴婢和春杏貼身守護,夫人何須吃苦受累——”
她話說到一半,笑臉僵住了,暗恨自己一心賣弄輕功,竟然未留意到有幾個後宮婦人正往這邊走來,現在拉着施施避開已經來不及,衛蘭兒主僕離她倆只有十步之遙!
施施倒很坦然,站起身迎着衛蘭兒微微屈膝一禮:誰教夫差只封給她一個小小的良娣名份呢?她在後宮的職位比衛氏、清姬這兩個媵妾低兩級!(中間還隔着‘侄’這個品階。)
衛蘭兒分明是專門找施施說話的,臉上卻裝出很意外的樣子,“聽丫頭說這邊桃林裡有位美人兒,好像是鳴鳳宮的施良娣,姐姐我還不敢信呢……妹妹也不在房裡好生將養着,今兒風這麼大,怎麼就敢站在水邊上,被陰氣傷着可怎麼好!”
施施莫名地擡起頭看看不遠處幾乎紋絲不動的柳樹枝條:呃,風很大嗎?
衛氏當然不是專門跑過來對施施噓寒問暖的,她使眼色讓貼身侍女給紅雲嘮嗑去,自己親親熱熱地拉住施施的手,“施家妹子往這邊來!這亭子上有細紗擋風,我們姐妹倆多日不見好好交交心!”
施施略有些潔癖,除了夫差的手,她還真不習慣和別人拉拉扯扯的,更何況衛蘭兒身上的薰香氣味有夠濃烈,嗆得她直想打噴嚏,施施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裝作搭在額上擋陽光的樣子。
衛氏見紅雲已經跟過來,沒有多少時間再說客套話,就單刀直入了,“妹子還不知道吧?主上這一個月來三天兩頭招清姬進長樂宮燕侍,聽我在蓮月宮的心腹報來,清姬那賤人好似有了身孕!她還藏着捂着的,興許等過了三個月坐穩了胎再報知主上!”
“姐姐真是替妹子不值!明明是清姬那賤婦出謀害得妹子失了孩兒,主上不但不替妹子出頭,還寵得那賤人上天去!你說說,這算是什麼事啊!”
衛蘭兒小心地觀察着施施的臉色,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一絲冰裂的痕跡,滿意地拿帕子掩着口,“嗐,我這人就是實誠,想到什麼說什麼,妹子也別太放在心上,君主的恩寵就像天上的這片雲,有時看得到卻抓不牢啊。”
“施妹子再逛逛吧,姐姐說回宮小睡一會兒,年歲不饒人啊,不似你們正當華少,受個磨難有個病災的轉眼就能調理好,看你這小臉欺霜賽雪地白嫩,我見猶憐啊……”
她嘖嘖地嘆着,瞪了一眼面色難看的紅雲,叫上自己的侍女一扭一扭的走了。
紅雲恨極,“夫人莫聽她挑唆!她不敢和清右媵明着裡爭寵,想拉攏夫人您——”
“她並不想拉攏我,只想拿我當槍使罷了。”施施不以爲意地笑笑,姬夫差向她保證不會放過清姬和伍封這對錶兄妹……那麼,已經想好怎樣對付他們啦?
可是也沒必要出賣自身的色相來麻痹清姬吧……想到清姬懷了身孕……想到姬夫差會與她赤果果地糾纏在一起做某種高難度的牀上運動……施施還是覺得堵心!
好吧,衛蘭兒的目的總是達到了,施施一開始出門看春景的好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夫差此時正在內書房閱呈報,看完滿滿的一箱子竹簡,頭昏昏地準備放鬆一下,讓海總管把三虎叫進來。
“今天施夫人在園子裡做什麼?”
三虎現在一聽到主上提施良娣,就覺得被春杏踢過的肚子隱隱做痛,好在今天春杏端來一碗點心跟他和解了……所以提到鳴鳳宮的事他用詞格外謹慎。
“回稟主上,今天風和日麗、陽光普照……花木旺盛、百鳥歡歌……那個……施良娣精神煥發……親手和侍女們做了韭菜豬肉餡的麪點……呃~~~”
說到這裡他居然打了個飽嗝!三虎驚慌地捂住嘴,可是內書房裡還是充溢了他嘴裡冒出來的韭菜味兒!
姬夫差一拍書案,“果然是韭菜豬肉餡的……你吃過了!?”
“春杏姑娘午後給小人送來一碗麪食……她說夫人讓她送給小人的!園角種的那片韭菜割了頭茬,做了好多扁食……鳴鳳宮的侍人們都分到一碗嚐鮮……”
夫差氣得咬牙切齒,“她做美味的點心給侍人吃,都不曉得送一碗給本王嚐嚐!我這算什麼啊,天天起早貪黑地理政務,晚上還得打起精神應付蓮月宮的婦人……我容易嗎?!三虎,你說本王過得容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