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道士、僧人或隱士曾經修身養性之處都是風景絕美之地。離塵世最遠,離心靈最近,山高、林密、水清纔是煉心悟道的理想之地。
比如,八百里伏虎山所在的雞角山就是這樣一處所在,此山集雄、奇、險、秀於一體,四周丘壑縱橫,山勢陡峭,更奇的是雞角山一山分兩邊,北邊爲整塊的石塊,如刀削斧砍;南邊則大樹林立、鬱鬱蔥蔥。而且雞角山成爲兩縣的自然分界,山北屬伊嵩縣,山北屬召峽縣。張道士講,此山正合陰陽之道,南爲陽北爲陰,天地靈氣最易聚集。
張道士的棲身之地很大,有十來處建築,說是廟宇也可以說是道觀,十八羅漢、三豐像、財神、關公等等比鄰而居,很多房屋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初來乍到的尹煥沒有張道士想像的那樣失望,反而歡欣雀躍起來,絲毫沒有瘸腿的自覺。張道士看得老懷大慰,什麼都看得開,哪裡都能適應,這纔是一個優秀道者的素質。
“你晚上就跟我睡一個屋吧。”張道士已經把他當作親人看待。尹煥一看道士的邋遢模樣,也不知道晚上會不會被他的臭腳薰醒。就說:“我晚上磨牙還說夢話,怕打擾您,我就挨着這兒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吧。”
張道士拈鬚微笑,心裡想:“小孩子家家的,還挺懂得照顧別人,看來真是選對人了。祖師爺對俺不薄!”他哪裡知道尹煥的小心思,這小子想擁有一個獨立的私密空間,因爲有些事情尹煥還不知道該不該讓老道知道,也不知道老道能不能承受和接受。
等尹煥收拾完房子,老道鋪開了一張宣紙,壓上了一塊黑幽幽的鎮紙,隨便拿出一支泡好的毛筆,落筆如游龍走鳳,片刻間就寫了了四個大字:天道酬勤。
四個大字寫得蒼勁有力,透出一股古樸、古拙的味道來。從尹煥後世的眼光看,絕不輸於任何人,放到市場上也絕對成爲收藏新寵。老道退後幾步,欣賞多時,尹煥走上前去說道:“師傅,這幅字能不能送給我,我看這字寫得太好了。”由於自己的作品得到了稱讚,老道十分得意地說:“好,就送給你了,你好好保存。這樣吧,以後你跟着我練字吧。”
古往今天來,大多有成就的書法大家、國學大師,大都是高僧、道教人士,比如民國的弘一法師、硫球的星雲大師,當代的道南齋主等等。作爲一個合格的道教弟子應該都算的上是一個書法家,因爲書法是道門最基本的東西,平時寫符咒都要自己寫。
且書法是華夏藝術的起源,書法家不一定擅長作畫,而畫家都必定是書法家或至少在書法上有很高造詣。因此,跟着老道學書法,他一百個願意。
張道士知道,歷代掌門不僅是武功高絕之俠客,而且是藝術精通之雅士。仙道貴生,無量度人,陰陽相合才爲中,文武相濟方成道。要把尹煥培養成才,首先從最易入手的方面入手。於是,老道決定從文入門、以文帶武。
尹煥後世最喜歡顏體,經常臨摹,於是他蘸了蘸墨,下筆寫了四個大字:上善若水。
老道看後大驚,他實在沒想到四歲的尹煥竟然能寫出這樣厚重的字,並且寫出這樣四個字。儘管心中已經驚濤駭浪,但由於養氣功夫比較深,他還是很冷靜地進行了點評:“你這個年紀能寫出這樣的字,非常難得。你將來的水平我也無法估計。當然,因爲中氣不足,你現在寫顏體有點虛浮,你要先從柳體練起,慢慢來,不着急。對了,你怎麼知道上善若水?”
“我到小學聽課很長時間了,會認很多字,會背好多書。我撿了一本《道德經》,裡面有這一句。”
“那你知道是啥意思嗎?”
“我知道一點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時候也有不同的理解。”說完後,尹煥不顧老道的吃驚就從頭到尾把五千字的《道德經》完整地背了下來。
“無量天尊,天才啊,感謝祖師爺!”老道被幸福砸得有點眩暈。
山中無甲子,歲寒不知年。尹煥每天早上從山腰跑到山頂,用老道所教的方式吐納,早飯後隨老道上山採藥,老道一邊教他各種草藥的習性,一邊督促他背前世都難以啃下的四書五經二十四史。
老道隨身帶一把土製獵槍,半天下來也多少有些斬獲,小一點的有兔子、獾子,大的有青羊、白鹿、野豬,餓的時候就生一堆火,生活過得很原始,讓他總想起非洲土著光着屁股、披着樹葉怪叫着羣魔亂舞的場面。
讓他有點不明白的是,修道之人,不妄殺生,爲什麼老道卻隨時慘害小動物。老道解釋說,世移時移,萬物有靈,你吃素,植物難道不是生命?一種生命進入另一個生命,不是生命的消失,而是生命的轉化,這也是天道,天道就是規律。存天道、講人道,這就是道。拘泥不化,永遠到不了全真的境界。
時日漸長,老道慢慢地發現,自己的槍法越來越不及尹煥。尹煥第一次開槍的時候,手還直髮抖。後來,開起槍來愈發平和。而且眼光所及的範圍越來越廣、越來越遠。往往隔着大樹和石頭,他都能看到動物的藏身之處。不過,一想到尹煥之前的種種表現,他不禁釋然:此子不可以常人度之。
三年轉瞬即過,此時的尹煥長得壯壯實實,由於常年在野外風吹日曬,膚色不似一般少年那麼白晰,透出一種健康的小麥色彩,黃中帶褐。而經過老道的悉心指導,加上自己的領悟,眼睛不帶一絲雜質,純淨而深邃,雖然力氣稍顯不足,但一套伏虎拳倒也耍得虎虎生風、像模像樣。
尹煥每晚都把白臉老人給的《道德經》隨時帶在身邊,從不做夢,小時候經常夢遊的情況似乎再也沒有發生過。他所不知道的是,正在這本書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吐納往復一週天的時間縮短很多,效率大大提高,已經不知不覺地進入了銳氣一層。
內力的進階讓他的眼睛看得更深更遠,純陽太極功也是進步神速,腳底的軟草鞋印記漸漸發淡,而他在山道上奔跑如履平地,在密林中行進如猿猴一樣敏捷,而且方位感越來越強,不管走多遠他始終能跟着感覺準確地找到老道。但他的左腿依然如故,雖然遺憾,但尹煥卻已經不以爲然了。
“該出去走走了,得想個法子讓師傅一起去。”老這麼在山林裡呆下去,也不是尹煥想要的生活。銳氣的進階讓他的這股衝動越來越強烈。
從哪裡開始呢?是迴歸校園,還是遊歷江湖?將來從商?從軍?從政?儘管尹煥的心羅盤已經小有效果,但目前只能是指引實際方位,而不能爲他的未來導航。“還是找師傅談一談吧。”
尹煥走進老道屋裡,打眼一掃發現桌子上壓着一張紙,他拿起來一看,清秀的小楷映入眼簾:煥兒小徒,自隨爲師上山,日夜修習不輟,而今已三年有餘。時日雖短,爲師已初有定論,你品行端正,稟格超常,聰慧過人,如持之以恆,可爲人中龍鳳。你年歲尚小,應爲學堂之人,爲師已託人將你學籍、檔案辦理妥當。只是你的腿疾,爲師一直放心不下,思之慮之,卻無良法。你吉人自有天相,或有機緣治癒亦未可知。本想與你爲伴,終老山林,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且爲師另有要事,就此別過,有緣再見。爲師雖無經天緯地之才, 但有提攜後進之心,日後不可妄動害人之念,多積爲善之德,不可處處逞強、事事爭先,當爲可爲之事。以你修爲,俗世當無人匹敵,當藏鋒露拙、小心從事。如遇江湖中人,萬不可報我名號,切記!切記!落款是:張一塵。
和師傅共處幾年,今天才知道他的真名,尹煥慚愧不已。
紙的背面還寫着一行字:縣教育局宋時義。
老道這一走,尹煥忽然覺得空落落的,一時有點天高任鳥飛的欣喜,一時有點萬徑人蹤滅的悲涼,說不清、道不清的情緒充塞胸膛,讓他愣愣地緩不過勁。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閒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
人生苦短,自己現在還沉浸在傷離別的氛圍中,師傅如果知道應該會非常失望的。尹煥整理了一下情緒,開始冷靜下來思考。
按理說,師傅走得如此匆忙,而且之前沒有一點徵兆,應該是碰到“要事”了。究竟這件事要緊到什麼程度,他不得而知。從師傅的安排來看,他應該早有準備,把他的學籍什麼的一一安排妥當才離開。他搜索了一下後世的記憶,並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尹煥雖然有三十幾歲的閱歷,但畢竟他當前還只是一個孩子,還有着孩子天生的樂觀。隨遇而安、率性而爲,不管那麼多了,有緣自然會與師傅再見面的。於是,他帶上白臉老人給的書,懷揣幾個硬饅頭,在心羅盤的指引下直奔縣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