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的爐火很溫暖,火塘上的銅壺裡冒着騰騰白汽,坐在那的李家明看着熊熊燃燒的火焰直髮愣,連偶爾炸開的火星掉在身上都無動於衷。
託尼的說辭很簡單,如果旅遊業被髮展起來了,同古這座大山裡的縣城也將變成一個人潮洶涌的景區,這是否是李家明想要的?等到數十年後李家明回鄉養老時,還能否看到能讓他緬懷的山水?
這不是託尼一個美國人能想到的,而是他的妻子柳莎莎的理由,也只有她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當年,縣裡的領導爲了政績大興土木,爲了保留那些老式建築,李家明不惜動用官場關係,將那倆位不聽勸的主官送去坐冷板凳,爲的就是留住他記憶中的一些東西。
也被柳莎莎猜中了,李家明一聽這理由便後悔了。老家把竹木加工業、食用菌發展起來了,就已經變得陌生了。如果再把旅遊業也做起來,老家就不再是自己記憶中的老家了,便真成了回不去的故鄉。
只是,這事該如何收場呢?連可行性研究報告都完成了,黃志剛他們都搭了把手,哪能說停下來就停下來?
想來想去,李家明也想不到一個體面收場的辦法,只好苦笑着熄滅火塘回房裡睡覺。他那寶貝女兒、兒子都有睡前聽故事的習慣,可不會因爲他的煩惱而體諒。
回到一直沒變的泥巴屋裡,李家明給一雙兒女講完睡前故事,他掩飾得很好的愁容被他妻子看得非常清楚,打趣道:“事無不可對人言?”
在家人面前,李家明也卸下了那張習慣了的面具,苦笑道:“牛皮吹大了。”
難得看到他如此發愁,正奶孩子的柳莎莎非但不同情,反而興致勃勃道:“哎,你到底怎麼想的?要是做成了,能帶富好多人,即使沒做成,損失的大頭也是政府的。你不做了,不會後悔?”
後悔什麼?
從做竹地板到香菇,李家明首先想的是自己能發財,其次是成爲政府的納稅大戶進而得到政府的資源,最後纔是讓老鄉的日子好過一點。再到後來的大筆捐贈,除了那些錢已經不在他眼裡的原因外,更多的是花錢買名聲,用名聲來保護自己的財產安全。如果慈善僅是出於善良,或許普通人是那麼想的;到了他這個層次的人,到底是出於善心還是其他原因,或者說哪個原因更大一些,他心裡沒點數?
這樣的話都敢說,柳莎莎不禁好笑又好氣道:“你還真是個真小人!”
別人餓極給碗飯,那叫發善心,花錢改善別人的生活條件,能沒點所圖?一些無關痛癢的小錢投下去,不但讓老家人對自己讚不絕口,還贏得了社會上的一片讚譽,這樣的好事都不幹,自己還想幹什麼?
“我從來就沒講我是君子!狡兔尚且有三窟,我還不能多搞幾個窩?”
“真小人!”
當妻子的女人鄙夷了一句,又好奇地問道:“哎,按你這麼講,比爾跟巴菲特他們捐款,也是你這種心理?”
那倆老傢伙裸捐了,李家明是自問做不到的,更不會把他們拉低到與自己一個層次。雖然那倆老傢伙給後人留足了遺產,但也不能否認他們的絕大部分財產都用於了慈善事業;只不過他們的捐款投向了糧食、醫療衛生等方面,而不是直接捐給窮人而已。
“那倒不太象,美國人跟我們不同。他們是清教徒國家,認爲凡是財富都有原罪,想要上天堂就要贖罪。”
“照你這麼講,他們的文化比我們更好?”
這純粹是擡杆,李家明懶得爭辯了,脫鞋子上牀準備睡覺。
可他不想爭辯,他老婆卻想跟他爭,難得能看到他的窘態,從小到達都被他壓一頭的柳莎莎正高興着呢。
“至於這麼興災樂禍嗎?”
“當然至於,從小到大我就沒看到你愁過!”
本就心裡煩着的李家明也沒多想,見老婆不替自己分憂還有閒心看熱鬧,脫口而出道:“誰講的,你跟趙劍鋒拉拉扯扯的時候,我殺人的心都有了!”
不小氣的女人還是女人?當年柳莎莎跟趙劍鋒在一起,無非是看了幾場電影、逛了幾次街,而且後面還跟着一串尾巴,李家明和趙微可是除了沒生孩子、沒扯證之外,把能幹的事都幹完了。
“什麼叫拉拉扯扯?你跟趙微呢?”
打住,這話題不能再繼續了,李家明連忙認輸、作檢討。搶白完了的柳莎莎也沒真生氣,當年的事本就是對錯糾纏,而且李家明的私生活即使是加上那段戀情,也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道德君子,但這話題不能被岔開了。二十幾年都沒怎麼贏過,現在有機會看到他束手無策,柳莎莎是絕對不會輕易放棄的。
“哎,真準備把話咽回去?”
“你還是不是我老婆?”
是,但爲人妻的柳莎莎就想看看,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老公這次如何回頭。
三個孩子的媽了,還這樣小孩子氣,不禁讓李家明覺得好笑又好氣。
不過,妻子這樣窮追不捨,也讓李家明煩惱。如果僅是讓老家的人多賺點錢,就不顧忌成本地投入,那不是傻子是什麼?可是,如果找不到合適的辦法,這傻子他不想當也得當。
“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你覺得旅遊業不賺錢,你是不會投那麼多的錢的?”
“我象雷鋒嗎?”
“你可真小人!”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
“但是,你要是找不到臺階,你遲早還是會幹!”
沒錯,如果李家明找不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是讓人心服口服的理由,他絕對會硬着頭皮幹這一票。人無信則不立,此事是他推動的,剛獲得各級發改委的立項他就打退堂鼓,這會讓世人如何看他?
信譽這東西,樹立起來很難,毀了它卻容易得很。這麼多年來,李家明走得順風順水,除了他有先知先覺外,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他一諾千金,方方面面的朋友都樂於幫他。與損失幾十億財富相比,李家明寧願當那個信守承諾的傻子,除了不想丟那面子之外,更不願失去已經精心維護了二十餘年的信譽。
“你這不是發癲?”
這是心疼錢了,不跟以前樣不把家裡的錢當她自己的錢,李家明半喜半愁道:“嘿嘿,有些事明知是錯,也要錯到底的”。
柳莎莎確實是心疼錢了,她以前在美國求學時,兩個星期賺五百美元都夠她滿足的,哪會贊同丈夫爲了這事花幾十億?
“癲佬!”
表達完了不滿,柳莎莎又好心提醒道:“家明,你僅是提出一個想法,這麼快就搞完了可行性研究報告?”
這話不說出來更好,但說出來了,而且是由妻子說出來了,李家明只好苦笑道:“我性子急了點”。
性子急?柳莎莎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就濫好人吧!”
“水至清則無魚”。
三哥那麼快搞完可行性研究報告,肯定是有私心在作怪,但他事後又跑來預警,卻也說明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沒有利慾薰心。究其起因,還是自己謀事不周,怨不得他人。
“你真這麼覺得?”
只能這麼覺得,人至察則無徒,做人糊塗一點未必是壞事。
見丈夫如此感慨,躺在旁邊的柳莎莎不禁黯然。這豈止是糊塗一點?從最早跟家明一起做事的大姐夫、大狗伢、毛砣他們開始,再到kyle、雪莉她們,除了還在一起共事的外,多少人跟家明成了競爭對手?
妻子的感嘆,又讓李家明哭笑不得,好笑道:“沒那麼簡單的”。
“怎麼講?我講錯了?”
莎莎雖然聰慧過人,但有些事還是看不透,世事哪有那麼簡單,又豈是一個錯與對能說得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