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業資本就如水,總是向成本更低的地方流動,哪怕是成本已經夠低,也會想着更低。
張衛民、曾寧生他們合夥開的‘大發’廠,也面臨着追求更低成本的問題。如果還和以前一樣,掛靠在‘華居’木業公司旗下,能避掉一部分稅收,在人力成本與原料成本、運輸成本差不多的情況下,他們不會想着搬遷。如今稅收成本高了,他們就想着搬到隔壁縣的黃港鄉,繼續合理避稅。
搬?哪有那麼容易?不講搬遷有多麻煩,充當他們保護傘的學權阿公,就有那麼好講話?
張衛民見李家明臉色古怪,也不隱瞞道:“家明,這只是個理由,但我們確實想在黃港開新廠。丁常務來找我們談過,學權跟他好話講盡,還是想壓着我們獨立覈算。
搬舊廠,太麻煩了,而且學權也要這政績,但新廠我們不想再開在本縣。隧道一開工,縣裡肯定會想方設法多收稅,按現在的稅率,開廠哪賺得到錢?”
是啊,百分之四十多的稅率,根本就是涸澤而漁。若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除了壟斷行業的國有企業,一般的民營中小企業都會死翹翹。
“張叔,按正常情況,你們一年要交多少稅?”
“大概260萬吧”
260萬不多,但對於最下游的廠子來講,卻已經非常高了。高橋的那廠子,總投資纔不到500萬,一年就讓人家交超過總資產一半多的稅,這不是壓榨人嗎?
“掛靠呢?”
曾寧生管着廠子,連忙道:“71萬1891”
一年差了近二百萬的稅收,廠子會如何選擇,李家明不信丁永電會不清楚。何況在法律上,小廠掛靠大廠,也是講得過去的。
媽的,真讓柳本球講中了,老丁那人看似好講話,其實也是個王八/蛋!有那政績勾着,就開始翻臉不認人了。那王/八蛋在玩花招,逼小廠依法納稅只是個開始,恐怕緊接着就是逼大廠,逼着自己和董昊去落實低息日元貸款。
“張叔、曾叔,你們夜邊在這裡睡,我去找他談談。”
剛讀高二的李家明太出色了,出色到三個中年人也不懷疑他能不能擺得平,滿口答應道:“要的,我們等你消息”。
冬天冷啊,李家明開車到了政府宿舍樓下,呵着白氣上樓。其實他並不很反感丁常務來這一套,大家都是成年人,若是直來直去地談,那纔是交淺言深。
一直等在家裡的丁常務,對李家明的到來也不意外,隨手端起茶几上的兩杯茶,帶着這個剛認的侄子進了書房,還轟走想湊熱鬧的親兒子。
“家明,我問你,日本人的事是不是假的?”
李家明笑而不語,胖乎乎的丁常務大手一揮,“算了,你不講,我也曉得是假的!”
有點意思,這事應該是柳本球來急,他負責協調部門的人來當急先鋒?
對面的丁常務也知道這小子城府深,懶得繞那些圈子,直截了當道:“家明,我們這邊出了點問題,勘探和設計的速度太快,估計年初就能出方案。如果是那樣的話,必須要給上級領導一個定心丸,否則這工程連審批那一關都過不了。”
更有意思了,李家明笑嘻嘻地不接話,丁常務也竹筒倒豆子一般實話實說。
“家明,叔叔下一屆能不能上去,就靠這一錘子。我跟柳本球有矛盾不假,但這事上不能含糊。要你這小子幫他是不可能的,但得幫着縣裡。
我剛纔跟董昊談妥了,以他們廠裡明後年的稅收作抵押,他幫我們搞二千五百萬的日元貸款,利息由我們承擔。現在還差一千萬,你那能不能搞得定?”
“寅吃卯糧?丁叔,這事您可得小心點,莫搞出什麼事,收不了場。”
坐在藤椅上的丁常務避而不答,嚴肅道:“明年曾書記、鍾縣長的公務經費,已經壓縮到了一萬塊錢/年,多出部分由他們個人先墊。”
堵人家的嘴?兩位主要領導夠狠的啊,虧他們這樣的辦法也想得出來。
李家明猶豫了一下,小聲道:“官話?”
平時跟尊彌勒佛樣的丁常務一改平時的和氣,眼睛盯着李家明的眼睛,沉聲道:“也是私話!如果真有必要,主要領導坐班車去地區、省裡開會都行!”
破釜沉舟?主要領導坐上了班車,恐怕拖欠幹部、職工的工資,也就是合情合理的事。這幾位官僚爲了往上爬,也夠他/媽的狠!
前世李家明可以毀家報桑梓,這一世也能盡心盡力,只是這該表演的還是要表演。功名利祿,世人所求,自己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
沉默着不語,李家明伸手拿人家的煙盒,皺着眉頭完一支‘大中華’,才咬牙道:“我出面幫你們搞相當於三千萬的日元貸款,就用我耶耶廠裡的稅收當抵押。丁叔,這是要落在紙面上的,陳東沒那麼好糊弄的!”
能多籌到兩千萬,而且是日元貸款,更容易在上級領導那過關,正爲資金髮愁的丁常務大喜,連忙低聲道:“年息3.5%?”
不可讓人得隴望蜀,李家明苦笑道:“丁叔,你真以爲上次是日本銀行的錢啊?那是陳東拿他們在日本的產業,抵押來的!我以前能給人家代理權,讓他分享公司成長的紅利,還多給別人1%的利息,你們能給什麼?”
那倒也是,日元貸款哪有那麼好弄?主動上了賊船的丁常務,退而求其次道:“以四年稅收當抵押,行不行?家明,大家的工資可以拖一拖,但也不能拖過分的。”
媽的,只想着拖欠工資,怎麼就不拖欠上解資金?
“那是紅線!”
臉色陰沉的李家明又點上煙,狠抽幾口,沉聲道:“高橋、崇鄉的廠子莫亂搞,張衛民、曾寧生都在我屋裡,正跟我耶耶商量遷廠。”
“呵呵,那只是嚇人的,竹子的規費肯定要漲,不可能還三角錢一根。宜風、靜安都在看我,我這一漲,他們也會跟上。”
這涉及到自己家的根本利益,不再是談人情的時候,李家明連稱呼都換掉了。
“丁常務,您想漲幾多?”
談正事就應該這樣,也狠抽着煙的丁常務猶豫一下,緩緩伸出兩根手指,對成本敏感的李家明立即低聲罵道:“丁常務,你們要想死,莫連累別人!你曉得兩塊錢意味着什麼嗎?現在的竹建築模板,光材料成本就要30元!”
沉默良久,丁常務收回了一根手指,沉聲道:“一塊!高橋的廠子繼續掛靠,你們的廠子上新產品,還是優惠一年。不過,政策兌現要延遲兩年,我可以給你蓋縣政府的章。”
延遲一年兌現,那就是三年爲期,光利息都幾百萬,進入談判狀態的李家明嘲弄道:“你們補利息?”
公是公、私是私,這又不是年節送個禮,老辣的丁常務盤算一陣,讓步道:“兩年,給你們兩年優惠待遇,第二年繼續免50%的稅。”
從政府嘴裡搶東西,李家明毫無心理負擔,繼續嘲弄道:“新產品能不能賺兩年錢都不曉得,你拿兩年後的事跟我談?”
有求於人,真正位高權重的丁常務也不得不低頭,商量道:“那你想怎麼樣?總不能讓我們優惠你們三年吧?全國、全省也沒這個先例!”
這是個外表義氣內裡奸滑的官僚,若真是逼着他優惠三年,這個關節眼上他會答應,但也絕對會得罪他。這工程要是成功了,他肯定會高升,得罪一個能升上去的本地官員,智者不取。
悶着腦袋抽完一支菸,李家明又將稱呼變了回來,咬牙道:“丁叔,投資有風險,你們敢冒險一博,我們也賭你們肯定能修成!
這樣吧,以五年爲期,前兩年稅收高於後兩年,那就按後兩年徵收;後兩年高於前兩年,那就按前兩年徵收。差額部門,我們自己從稅收里扣。
丁叔,我們是商人,不可能吃那麼大虧的。”
幾年後的事,跟自己有多大關係,又跟書記、縣長能有多大關係?老曾上頭有人,老鍾在本縣呆了十年,自己更是在這升上來的,莫非大家還能在這裡再幹一屆?
這小子不錯,精明強幹還念人情,超額完成資金籌集的丁常務,痛快道:“行!家明,柳本球講要工程隊墊資,那是不可能的,讓私人墊幾百萬、上千萬出來,政府的信譽還沒那麼好。要那麼做,這工程連工都開不了。
我想這樣,由指揮部與各承包商簽定協議,各工程隊的材料由指揮部直接採購,工人工資若縣裡發不出來,直接由你們幾個廠子從稅收裡支付。”
這就是做人的境界,人家幫了忙,他就馬上回報,比柳本球那頭貔貅強得多。這個協議只要到了手,莫講王振國跟二伯的利益有了保障,連四叔的運輸公司都能得到保障,最起碼不會拖欠工資、工程管理費。
“要的,丁叔,這纔是做事的風格。嘿嘿,這個世道,哪有活雷鋒?還有件事,要求丁叔去幫我講講人情。”
私事好,辦私事就是存人情,胖胖的丁常務笑得跟個彌勒佛一樣,“說,只要叔叔幫得到的。”
“丁叔,我算是把老柳得罪慘了,要是他下一屆走了,這事還好講;要是走不了,我屋裡的日子就難過嘍。”
是啊,下一屆的班子,最多是老曾再幹,自己跟老鍾都得換崗。老曾那人吧,有些琢磨不透,不能太指望的。
“嗯,我尋機會敲敲邊鼓。學權在高橋搞得不錯,老金後年要退二線,看有沒有希望提拔本地幹部。”
李家明大喜,連忙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