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那指的是雙方沒有撕破臉。
若是撕破了臉,那就得趕盡殺絕,否則後患無窮。
走仕途的人,除了要有能力、會巴結之外,還得上下打點。沒有了合法的收入來源,就得收受他人財物,這裡面又可以作文章。在省城裡裝神弄鬼一番,也沒徹底壞了人家的名聲。老練狠辣的李家明一回到同古就斷人財路,勸說四嬸她們拆夥,全然不顧前幾天親口說過,那是給柳本球以前幫他忙的酬勞。
可經過了李傳健的一番勸說,本來想拆夥的李傳田猶豫了。
“家明,柳本球遲早會翻身的,以後會不會報復啊?”
四叔這性子不會想這麼遠,應該是四嬸教的,或是大伯教的。這話是不錯,但也得考慮到自己家族的實力,只要不用栽贓陷害的手段,讓柳本球徹底垮臺,就惹不到那位真正能讓人退避三舍的蔡副書記。至於這些小動作,應會不過來是手下沒本事,他一個真正位高權重的高級幹部會管這些破事?
“四叔,本地人不能當主要領導,他柳本球在本地,最多一個常務副縣長就到了頭。我們廠子一年交上千萬稅,縣長、書記還要靠我們提供財稅做政績,只要我們不惹事、犯事,他能動得了我們?
哼,要是他有命能爬到地區去當副專員、當副書記,我們李家更不是他敢惹的!”
也是哦,自己屋裡要錢有錢,伢子、妹子又一個比一個爭氣,哪是他柳本球想動就動得了的?嘿嘿,拆了夥,一年還能多賺七八萬塊錢咧!
更爲果敢的四嬸稍一考慮,立即答應道:“要的,明日我就去跟鍾老師講,大家拆夥。”
大家都撕破了臉,四嬸還叫人家鍾老師,看來鍾老師平時很會做人。可這個關頭,李家明也顧不上跟自己、三姐跟她的情誼,回家拿起電話又命令王賢成,立即停止給中宵所有柳姓村民、及柳本球三代以內的親屬提供菌棒。
“爲什麼?我到手的‘省三好學生’都讓人搶了,你講是爲什麼?”
這這?還在公司加班的王賢成,拿着‘嘟嘟’作響的電話發愣。家明下手也太狠了吧,中宵種香菇的人僅次於銀子灘、遊沅,好象是三十幾戶,幾百人口呢。如果再加上柳縣的親戚,這還得了?
完了,柳縣的名聲完了!不但他自己的名聲完了,連他的哥哥姐姐都麻煩了。斷了爲麼多人的財路,單中宵村上的老表都會罵得死他!
確實完了,憤怒的柳本球回到同古,先強顏歡笑地給鍾縣長表完態,保證會把供電、城建的工作抓好。等他回到家裡,再聽到一連串的壞消息後,饒是心理素質好、也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失魂落魄地看着低聲哭泣的妻子發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那混蛋不是答應了,文印店的股份當以前自己幫的酬勞嗎?
當初是自己把着工程管理費,讓他們伯侄起家的;那混蛋被高斌整,也是自己去派出所把他搶出來的,還是自己讓陳太平壓服陳和生!
完了,村上的人種不了香菇,姐姐、姨娘她們也種不了了。沒有那東西,大家不會講什麼,種得好好的沒了,自己還怎麼回去做人?
可事情還沒完,當鍾縣長、丁常務聽說政府大院外的‘華宏’文印店拆夥了,連忙去找曾書記談林業局的人事問題。李家與柳本球已經決裂,若是不把柳本球的鐵桿清除出林業系統,以後雙方又有得鬧。
“書記,起碼得把朱和平和錢鬆調走,那是柳本球的鐵桿心腹!一個管林業站、一個管森林公安,柳本球想要報復,李傳林他們的廠子怎麼辦?”
落井下石就是這種時候,一直與柳本球有心結,怪人家從自己手裡搶走林業系統的丁常務,也立即補上幾刀。
“書記,水至清則無魚,我們目前的稅費太重了,若私營企業不偷逃一點稅費,根本賺不到錢。本球那人,您也知道,只能沾便宜不能吃虧,家明下手這麼狠,他心裡不會有火氣?若他指使朱和平、錢鬆,針對華居公司執法,事情一鬧大,可就沒辦法收場了!”
講的確實有道理,柳本球跟李家明都一樣,看起來都笑眯眯,下起手來一個比一個狠。當初老龔待他多好,轉背就讓張仁全他們搞事,還把案子搞成了鐵案,他要對付起李家明那小子起來,搞不好華居公司會被他整得元氣大傷。政府只要稅源穩定就行,涸澤而漁是蠢人所爲,更不能爲了點罰沒款,讓本就經營困難的企業雪上加霜!
這是個以gdp論英雄的時代,可不能讓私人恩怨影響到了經濟發展的大局,何況華居公司即將迎來一個大發展!本想搞平衡的曾書記猶豫了一陣,等從秘書嘴裡聽到李家明,悍然停止向全體中宵村民出售菌棒,而且包括柳本球的三代以內親屬,終於認同了鍾縣長和丁常務的說法,迅速着手調整林業系統的人事。
沒辦法緩和了,本球再能幹,也得讓位於經濟發展大局!
沒兩天工夫,林業局常務副局長朱和平調任城建局,森林公安分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錢鬆調任幽居派出所任指導員……。而新任林業局常務副局長,由原崇鄉的熊書記繼任,正科任副科職務,但權力不知大了多少;森林公安分局的局長職務,暫時由公安局副政委高斌代理……。
一時間,大有樹倒猢猻散的架勢,以前風光無兩的柳大縣長,如今成了幹部們避之不及的瘟神一般。這一次,心灰意冷的柳本球開完常委會,就請假去袁州了裝修房子,省得在單位上、街上讓人指指點點。
痛快嗎?
當然痛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當然痛快得很!
最起碼李傳林很痛快,每天再忙也覺得精神百倍。可李家明一吐憋屈之後,麻煩事也立即尋上了門,還逼得他不得不陪笑臉。
沒辦法啊,王老師是真正的恩師,一日爲師終身爲師。兩世的師生情分,早就深到骨子裡了。
品德高潔的王老師一到,李家明一家就得好煙、好酒招待,連正在學習的弟妹們,都得過來給老師請安。
看着一屋的伢子、妹子個個恭敬親熱,王老師暗自爲老同學、老朋友惋惜。師生情深不假,但也是相互的,當老師不象老師,如何要求學生無條件尊敬?
等伢子、妹子們去了讀書,王老師也跟自己最得意的學生打商量,可話一出嘴就習慣性地成了教訓。
“家明,你跟本球的事,是他不對,但你不能連累無辜,中宵人跟你有什麼仇?要不是我正好去中宵家訪,還不曉得你這伢子這麼惡!”
李家是手藝人出身,七個叔伯除了大伯、四叔外,都是手藝人。山裡人重師徒情誼,李傳林發了這麼大的財,還當了政協委員,逢年過節、師傅生日,都要抽空回崇鄉去看師傅。
受他的影響,前世的李家明也一樣,自懂事後就把王老師、張老師及姜老師他們當父輩敬重。現在亦師亦父的王老師教訓他兩句,能跟柳本球呲牙的他,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聽着。
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正幫王老師點菸的李傳林、端茶的張象楓、及拿水果的大姐都嚇了一跳。
明伢瘋了?那是上百戶人!
一日爲師終身爲師,老師與這個‘師’是不同的。平時已經不管兒子的李傳林,敬完老師的煙,張嘴便罵道:“明伢,你發癲啊?馬上打電話給王賢成!”
敬重是敬重、孝順是孝順,但不代表無條件遷就,李家明打定了主意讓柳本球名聲掃地,就不可能輕易讓步,最起碼得讓中宵人先罵他個把兩個月再講。只是教訓自己的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恩師,他只得拿公司的事來當理由。反正公司說是股份制,其實是他一股獨大,而且沒人敢質疑他的決定。
“王老師、耶耶,事情沒那麼複雜。我們公司是做外貿生意的,香菇的質量是關鍵,如果還象以前那樣分散種植,不好控制品質。
現在市面上的香菇,比我們的收購價還便宜。我正琢磨着建幾個生產基地,把農民變成工人集中生產,方便控制品質。”
“真的?”
“真的,我們公司剛研發成功銀耳栽培技術,那東西嬌貴,不可能讓村民再分散種植。既然要工廠化生產,那還不如將香菇也納進來,可以大幅度降低成本。
我那麼講,不過是想給人家添點麻煩,哪會針對一個村的人?我自己就是崇鄉伢子,以後回去還不讓罵死?”
這樣解釋,王老師不懂,可李傳林聽得頻頻點頭,連忙幫他解釋道:“王老師,那就不能怪明伢。你不曉得,他公司的香菇基本上都是出口的,連對外形都要求非常嚴格。
你看啊,我們本地菜市場的香菇零售兩塊五一斤,他公司的收購價都三塊錢一斤,就是爲了保證質量。現在他們的牌子做起來了,要不集中生產,萬一有老表打農藥、激素,讓外國人化驗出來了,整個公司都會倒大黴。”
這理由強大,人家開公司是爲了賺錢不是做慈善,哪可能只顧老表的利益,不管公司的死活?
而且在王老師印象中,李家明就是個倔種,犯了錯寧願挨自己的小竹梢,也絕不撒謊的。來替村民打抱不平的王老師無話可說了,又說起另外一件事。
現在要辦點事,少不了請客送禮,李家明幫他把兒子安排進了袁州二中,而不是本球說的四中,這伢子肯定也是走了路子送了禮的。欠人情無所謂,師生之間幫忙是應該的,但錢的事上,不能讓這伢子吃虧。
一聽是這事,李家明哭笑不得,原以爲老師當了幾年校長,應該圓通多了,沒想到還是如此剛正。哪有先興師問罪,然後再還人情的?
這錢哪能接?五千塊錢對於自己來講,就是一點小錢,對於老師來講,那就是一年工資!莫看老師跟師母都拿工資,要存到五千塊錢,估計最少都得一兩年。
“王老師,你想多了,不花錢的。宜風‘騰達’公司的華總是地區教委華主任的親侄子,我耶耶跟他是很要好的朋友,我又喊他作叔叔。要是幫別人的忙,他肯定會收禮,我幫你的忙,他哪會收禮?”
這伢子該不是怕自己出了這筆錢,手頭上會不寬裕,故意這麼講的吧?可這伢子又從不撒謊的,莫非是真的?
李家明見老師半信半疑,連忙解釋道:“真的真的,王老師,人家當老總的人,單廠子就值幾千萬,有的就是錢,哪會看得上萬把幾千塊錢?
你放心吧,真的是平時人情。大狗伢跑貨,每次都會給他送香菇之類的,他嫁妹子還是借我們的車當婚車,我們兩家人好得象一家。”
教育系統相對封閉,王老師想起學生屋裡連幾十萬的車都買兩輛,也信以爲真人家當老總會同樣有錢,起碼也相差不遠,這纔將厚厚一沓錢又放回包裡。也好,省得幾千塊錢,正好幫磊伢買輛新摩托。伢子大了,有個好工作單位、有輛新摩托,尋對象總更容易。
“家明,那老師就承你的情了。”
“嘿嘿,王老師,你也太客氣了。你是我老師,學生幫老師天經地義的。”
多年同學、朋友,說完正事的王老師有心替學生他倆說和,但最後還是不好張那嘴,起身告辭道:“傳林、象楓,我還有事先走了。”
“莫莫,在這吃飯!”
“不了,本球跟我二三十年的同學、兄弟,我去看看他。”
這?
兩父子爲難地相互看了一下,性子硬的李家明還是沒有軟化,連忙拿車鑰匙去送老師。
“莫送,這才幾步路?好好讀你的書,讀書伢子莫分心。”
“是”
王老師看了眼固執的學生,暗歎一聲,只好夾着黑色舊人造革皮包,去安慰自己的老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