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藥心裡覺得奇怪。
男人應該是貨車司機,這年頭開貨車的不說多有錢,至少在老百姓的平均生活水準之上。
但是,這個人兜裡拮据的不像話,連給女兒過生日都捨不得花錢——不是不疼愛,那種厚重的寵溺的父愛,透過眼神和動作可以感覺的到。
林白藥挪挪胳膊,故作不小心的把筷子碰到地上。
“小妹妹,能幫哥哥把筷子撿起來嗎?”
“好啊。”
小女孩輕快的應了一聲,跳下凳子,彎腰撿起竹筷,很有禮貌的雙手遞給林白藥。
近距離看,髒兮兮的油灰之下,小女孩的臉色有些不健康的暗沉,可眉眼仍舊清清亮亮,睫毛彎彎長長,十分的可愛。
“謝謝你啊……”
小女孩歪着頭,天真無邪的笑容能驅散滿天的陰霾,道:“哥哥,不客氣的。”
林白藥溫和一笑,轉頭對中年男人道:“師傅,女兒教育的真好,又懂事又乖巧。”
和天底下的所有父親一樣,只要有人誇自己的女兒,就忍不住會打開話閘。
中年男人高興的道:“是啊,從小街坊鄰居都誇她懂事,就是我這個當爸爸的不稱職,讓她天天跟着我到處跑車受苦了……”
小女孩拉住男人的手,心疼的揉搓着上面的繭子,道:“爸爸,我沒覺得受苦,和你天天在一起,我也很開心的。”
中年男人的眼神又充滿了愧疚,伸手把小女孩的頭髮別到耳朵後,道:“乖。”
“師傅貴姓啊?”
“我姓劉……”
“劉師傅,”林白藥問道:“冒昧問一句,您女兒該上學了吧?”
“七歲多了,今年原本該上小學一年級……”
中年男人閃過黯然的神色,低聲道:“可年初家裡出了點事,沒人帶孩子,我出門一趟得十天半月的,把她單獨扔家裡不太安全……”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要是以前,林白藥並不是多事的人,點到即止,知道大概原因,不會繼續追問下去。
可能今夜雨聲淅瀝,心腸容易變軟,又被小女孩的眼神和笑容觸動,不由多說了兩句,道:“如果實在沒法子,不如先就近託給鄰居或朋友照顧,白天送去學校,晚上有個地方住就行,適當給點錢當生活費。等熬過這段時間,你家裡騰開手就好了,孩子畢竟這麼小,別跟着跑車,太苦……”
98年社會上還沒有那麼多的寄宿學校,就算有也是收費昂貴的貴族學校,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去上。
而跑長途真的太累太苦,大人有時候都受不了,更何況這麼小的孩子?
中年男人面露枯澀,道:“之前我也找了鄰居幫忙,承諾每月給他們六十塊錢,讓他們照顧點丫頭,可沒想到……”
他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小女孩猛然抓緊爸爸的手,低着頭,咬緊了脣,臉蛋隱約可見幾分驚恐。
“爸爸,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家裡……”
“爸爸不會的,不會的!”
中年男人抱住小女孩,安慰道:“乖,沒事了,爸爸在的,爸爸永遠都在……”
林白藥默默嘆了口氣。
人生多艱,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時老闆娘端着幾道熱氣騰騰的菜從廚房出來,香氣瀰漫,賣相也不錯。
“老闆,嚐嚐嫂子的手藝,這可是嫂子做的最用心的一次飯,絕對讓你吃過就忘不了。”
這話配合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聽着怎麼味道怪怪的,是想讓人吃飯呢,還是讓人吃別的呢?
林白藥笑道:“聞着就好吃,辛苦老闆娘了。”
老闆娘順勢坐下,眼波盪漾,抿嘴笑道:“哎喲,人長得帥,嘴巴還這麼甜,不知誰家姑娘好福氣……”
曹備笑道:“李嫂,你去忙吧,我們吃飯,你陪着我們也尷尬。”
“那好……你們趁熱吃,我去招呼客人……”老闆娘訕訕站起,走開兩步,還回頭瞧着,滿臉的依依不捨。
曹備噗嗤一笑,還想調侃兩句,被林白藥瞪了一眼,明智的閉上了嘴。
小女孩看着桌子上的酥肉燉粉皮,蒜泥拌肚絲以及爆炒回鍋肉,忍不住嚥了口水。她很想吃,但知道這不是自己的,爸爸也沒有錢買,乖乖的坐着,沒有哭鬧。
緊接着中年男人點的酸辣土豆絲和兩碗白飯也送了上來,小女孩拿起筷子,夾了兩根土豆絲放到爸爸的那份米飯裡,高高興興的道:“吃飯嘍!”
“大家一起吃吧!”
林白藥把幾盤熱菜往中間推了推,笑道:“我這人愛熱鬧,萍水相逢,能同桌吃飯也是有緣,就不分你的我的了。”
中年男人急促的搓了搓手,道:“哎呀,你們吃你們的,我們這有菜有飯,夠了,夠了……”
“剛纔小妹妹還幫我撿了筷子,禮尚往來,總得請你們吃頓飯。劉師傅要是拒絕,是不是讓別人笑話我,連小孩子也不如?”
林白藥不由分說,夾了塊酥肉放到小女孩的碗裡,柔聲道:“嚐嚐,這肉外焦裡嫩,應該挺好吃的……”
他知道中年男人會拒絕邀請,所以剛纔把筷子碰掉,就是爲了這會請吃飯時找個藉口。
小女孩擡頭看向爸爸,中年男人眼眶有些泛紅,道:“吃吧,先謝謝這位哥哥。”
“小哥哥,你也吃!”
小女孩給林白藥夾了塊酥肉,道;“謝謝你請我們吃好吃的。”
“學你一句話:不客氣的!”林白藥笑道:“咱們來比賽,看誰吃的多,吃的最多的人有獎勵,好嗎?”
“好!”
小女孩急忙把酥肉全塞進嘴裡,臉蛋鼓起來,像倉鼠似的用力咀嚼着,簡直可愛到爆。
林白藥對中年男人舉起玻璃水杯。
男人之間,不需要太多客套,出門在外,能幫一把是一把。
中年男人趕忙端起杯子。
兩人同時喝了口白開水,算是交了朋友。
吃飯閒聊的時候,林白藥弄清楚中年男人的情況。
他叫劉漢源,結婚早,可生孩子晚,老婆一直懷不上,四處尋醫吃藥,終於在三十五歲的時候調理好身體,成功懷孕。
那時,他靠着給別的老闆當貨車司機攢了點錢,爲了給老婆和沒出世的孩子更好的生活,又借錢加貸款買了輛貨車,幹勁十足的跑起了長途,
眼看日子越來越紅火,誰知厄運卻不期而至。
他老婆在家幹活不慎跌倒,導致胎兒早產,最後大人沒有保住。
得知消息的劉漢源心急火燎的往家趕,又不慎出了車禍,不僅把積蓄全賠了進去,還倒欠了好多錢。
沒人知道劉漢源怎麼熬過來的,但日子總得繼續過,爲了死去的愛人,也爲了襁褓裡的女兒。
劉漢源的父母早逝,老婆也是單親,她母親六十多歲,幫劉漢源拉扯孩子,劉漢源則在外面拼命幹活賺錢還債。
他爲人敦厚老實,幹活賣力,當司機從不耍滑頭,也沒吸菸喝酒的不良嗜好,很多老闆願意僱傭他,日子逐漸開始有點起色。
直到去年年尾,老人家病逝,女兒也七歲了,經媒人說合,他在年初又娶了一個女人,原想着能幫着照料家裡,誰知剛結婚兩個月,那女的捲了家裡的所有錢物跑了……
有人出生就在羅馬,有人出生就是牛馬。
有人出生把幸運值點到滿額,有人出生幸運值是他媽的負值,還只減不加!
這就是命運!
它捉弄你,折磨你,嘲笑你,每次你努力爬出深淵,望見光明的時候,它又會獰笑着衝出來,狠狠的,無情的,把你一腳重新踹進黑暗。
等吃完了飯,看看錶已經十一點多,林白藥笑問道:“吃飽了嗎?”
小女孩摸摸滾滾的小肚子,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滿足的點點腦袋。
“我瞧瞧……嗯,你吃的最多,來,我兌現承諾,給你發個獎勵。”
林白藥讓唐小奇從車裡取來路上備用的銅鑼燒小蛋糕,在桌子上擺成大大的圓形,又找老闆娘借了一根燃燒剩一半的紅蠟燭。
點燃蠟燭後,他想請飯店熄燈一分鐘,讓小女孩許個願。
可有些顧客不同意,罵道:“關了燈烏七八黑的,老子們怎麼吃飯?”
“那是,筷子沒夾住花生米,夾住了老闆娘的花生米,誰負責?”
“你他媽想的美!老闆娘是你想夾就能夾的?”
林白藥長身玉立,對着衆人拱拱手,笑道:“對不住各位師傅,給小朋友過生日,影響了大家興致,是我們不對。這樣吧,老闆娘,給每桌加一道涼菜拼盤,算我賠罪。還有,誰要願意站起來,對小朋友說一句生日快樂,我再給每桌加一瓶孔府酒。”
一道涼菜換一分鐘,一句生日快樂換一瓶酒,這樣的買賣只有傻子不同意。
屋內的氣氛立刻熱鬧起來,大家紛紛起身,喊道:“小囡囡,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天天開心。”
“吃好喝好……哦,不對,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燈火熄滅。
黑暗中亮起一盞燭光。
映着小女孩的臉,
潔淨無瑕!
她學着林白藥教她的樣子,雙手交疊,支撐着下巴,閉上眼睛。
我想讓爸爸別那麼辛苦。
我想上學,好好讀書,將來賺錢孝順爸爸。
我想穿花裙子,吃甜甜的糖果。
對了,我還想讓這個笑起來很好看很好看的小哥哥一直這麼笑,永遠順順利利。
他是我見過,除了爸爸,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吹滅蠟燭,燈火恢復通明。
小女孩心想,
一分鐘,好短,可我好開心呀。
“生日快樂!”
林白藥把小蛋糕全推到小女孩面前,笑道:“你的生日禮物。”
小女孩指了指蠟燭,道:“我還可以要這個嗎?”
“當然可以!”
小女孩拿過蠟燭,小心翼翼的放進口袋裡,又鄭重其事的拍了拍。
“謝謝,謝謝……讓您破費了……”
中年男人感激的聲音有些哽咽,這還是老婆死後,給女兒過的第一個生日。
“沒事,遇到都是緣分,我挺喜歡您女兒的。”
林白藥又特意叮囑道:“今晚不要趕夜路,雨太大,不安全。前面還有車匪出沒,你找個地住一宿,明早雨停了再走。”
常走這條路的貨車司機,幾乎都遇到過車匪路霸,劉漢源倒也不怎麼怕,不過,聽人勸吃飽飯,他忙點點頭,道:“我聽您的,明天雨停再走。”
林白藥原想給他們開個房間休息,但也知道劉漢源不會接受。他們父女倆肯定要睡在車裡,這也是跑長途的人的日常生活,一爲了省錢,二爲了看車。
他不是強人所難的性子,何況過了今晚,明晚他們照樣要睡在車裡,一夜睡不睡,沒什麼區別。
大雨下了整晚。
第二天早上七點多,林白藥剛起牀下樓,聽到外面亂糟糟的,有人說:“太慘了,肚子被捅了兩刀,爬了好遠才斷氣……”
“真的假的?我記得那輛車不是六點多雨停了才走的,明旺村那幫子匪敢大白天的搶?”
“怎麼會假?我剛從那邊開車過來,有人報了警,警察剛到……”
“媽的,造孽啊!還有個小姑娘坐在血地裡,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麼的,誰叫也不搭理……”
林白藥心裡一咯噔,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厲聲道:“小奇,走!”
唐小奇也反應過來,馬上發動車子,開到最快,十幾分鍾後趕到了事發現場。
貨車撞到路邊的大樹,斷枝落葉灑的滿地都是,劉漢源倒在血泊裡一動不動,在他的屍體旁邊,坐着頭髮散亂,滿臉血污的小女孩。
警車明顯是前腳剛到,還沒來得及拉隔離帶,圍觀了不少羣衆,兩個警察維持秩序,兩個警察去查看劉漢源的情況,卻被小女孩發瘋似的喊着叫着往外推開。
她的聲音,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的鳥,垂死的憤怒的嘶鳴!
林白藥分開人羣,踩着坑坑窪窪的水,一步一步,走向小女孩。
維持秩序的警察看到他,怒道:“退回去,你幹什麼?”
“別,讓他過來。”
另一個警察忙拉住同伴,他的目光盯着小女孩。
剛纔暴躁如狂的小女孩安靜了下來,她的右手死死抓着劉漢源的衣服,左手顫顫巍巍的,對着林白藥高舉着那剩下一半的紅蠟燭。
突然之間,
林白藥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