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偉康沒有多想。
畢竟投名狀是太行山的規矩,一來是爲了有效控制整個團體,二來也爲以防萬一,有人出賣同伴,報警壞事。
有彼此的把柄在手,就算敗露被抓,至少可以同歸於盡,能夠形成有效的牽制。
他之前屬於被脅迫入夥,不必交投名狀,現在主動參與,還要分成,林白藥謹慎點,索要投名狀,可以理解。
“86年,我在中州省方平縣設局,那魚兒臨時反悔,雨夜追着要錢,被我和同伴失手殺死,僞造成失足溺水身亡,他的家人沒有報警。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胡偉康輕描淡寫的說出了三件直接或間接造成人員死亡的案子,大都發生在中西部的經濟欠發達地區,且爲了麻痹林白藥,故意避開了西山省不提,涉案金額在幾千到幾萬不等。
人命有時候很值錢,有時候又很廉價!
幾千塊可能只是某些人的一頓飯,但也可能是一個人乃至一個家的全部。
所以,胡偉康該死!
可是生菩薩這行手段高明,事了拂衣去,很少留下破綻。大多數的案子要麼就沒人報案,要麼跨省市追逃太難,草草結案,要麼乾脆成了懸案。
這在執法部門還沒有內聯網的九十年代屬於常態,也是爲何林白藥要費盡心思,層層佈局,玩心理玩博弈,試圖誘騙胡偉康主動交代的原因。
“胡先生,認識這麼久,今天大家纔算是真的通了山根,交了海底……”
林白藥拍了拍胡偉康的肩,然後轉頭,以目示意唐小奇。
唐小奇左手擺出奇怪的手勢,神情肅然,朗聲道:“從此山裡七支香,插三於頂,天不負恩,藏三於地,地不負義。餘一,分是非、斷生死!”
胡偉康精神一振,右手也擺出手勢,和唐小奇不同,卻又能感受到兩者間微妙的聯繫,接過話道:“從此海里同行船,左腳踏浪,覆舟不叛,右腳定波,遇風不悔。成誓,鑑忠心、誅背逆!”
這是太行山的老規矩,入夥時必須唱的山海眼。
山眼立規,海眼守矩,類似於老百姓耳熟能詳的“某某和某某結爲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等慣見的詞。
不過,在旁邊的林白藥看來,純粹屬於形式主義。
時代在進步,除四舊都多少年了,如今早沒人把太行山傳下來的規矩放在心上。
再說了,單聽這中二的內容,還沒博人傳燃,怎麼可能對人有約束力?
胡偉康麻利的對完山海眼,豎起大拇指,道:“賈先生講究!現在的人利字當頭,誰還在乎行規?山海眼估計也沒幾人會念的了……”
“有規矩,方能成大事!”
林白藥笑道:“胡哥,歡迎。”
從胡先生到胡哥,看似簡單的稱呼改變,胡偉康卻感覺像是走過了一生,不由的感概萬千。
得到林白藥的信任,太難了!
可達到目的後,那種高手過招的成就感,緊張又刺激的心跳悸動,渾身肌膚泛起的細小顆粒,無一不在證明,唯有活在刀尖上的冒險,纔是他最喜歡過的日子。
“錢什麼時候到位?”
“三天之內。”
胡偉康解釋道:“我的錢分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現金,藏在某個秘密地點,需要我的人去拿,然後坐火車送過來。另一部分雖然可以通過銀行轉賬,但我不想賬戶和公司賬戶產生聯繫,所以還是去銀行取現金,再轉交給賈先生……”
“小心點不爲過,我給寧安地產注資的賬戶也是用別人的身份證開的戶。那好,你先給同伴打電話聯絡,這兩天讓黑七陪着你去銀行……”
“好!”
接下來兩天,先是市裡開會,喬延年強勢推進東江城市建設投資公司的成立,沒有遇到任何阻力。
老一老二離開在即,這種新舊更替的關鍵時候,沒有人會冒冒失失的當出頭鳥。
於是全票通過,隨即從各政府部門、各企事業單位和各大行抽調精兵強將,只用兩天就初步掛了牌子,開始對全市爛尾樓進行最後的摸排和統計。
另一邊,由楚剛坐鎮,方中曲主持,在林白藥提交給喬延年的計劃書的基礎上,寧安地產做了更加詳細和更加具有可執行性的爛尾樓處置
方案,準備在適當的時機,和城建投進行對接。
林白藥沒有管這些事,他還窩在酒店裡,監督胡偉康的一舉一動。唐小奇陪着胡偉康,兩天來跑了全市,通過三家銀行的多個支行的十五個賬戶,取出了一百萬。
狡兔三窟,莫過於此了。
第三天,胡偉康的同伴,也就是據他所說那個精通刻公章、弄鋼印、僞造身份證的高手帶着剩餘的八十萬來到東江。
不到一米六的小個子,二十來歲,黑瘦,且滿面風霜,在蘇淮省這種人均身高遠高於全國平均值的省份,就像是守望裡的著名鐵匠託比昂,相當的惹人注目。
“他叫齊鳴,因爲說話結巴,總是被人嘲笑,一般很少開口。來,叫人,這是賈先生。”
齊鳴畏縮的站在胡偉康身後,雙手緊抓着衣角,臉上帶着幾分拘謹,道:“賈……賈先生,你……你好……”
林白藥笑道:“不用客氣,都是自己人,路上辛苦了。你和胡哥也許久沒見,去隔壁房間聊聊。馬上中午了,等會找個地吃飯,給你接風。”
等兩人出門,唐小奇笑道:“我還當老胡手底下有多能耐的人呢,原來連說話都不利索……”
林白藥突然嚴厲起來,斥道:“不要以貌取人,若不是狠角色,敢一個人帶着八十萬,坐着人擠人的綠皮車,從中州省跑到蘇淮省來?一路上多少掛子,多少皮子,多少燕子,還有多少柳子?他能完好無缺,怎麼可能是你看到的那個樣?”
唐小奇聽的大汗淋漓,乖乖的站好挨訓,他對林白藥屬於崇拜的腦殘粉,何況這番話說的確實有道理,是自己大意了。
“你是太行山出身,雖然不再操弄以前的行當,但千萬不要自大自滿,輕視敵人,是取死之道,記住了嗎?”林白藥見他態度端正,語氣隨着溫和不少。
“嗯,我記住了!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
“去門口守着,我打個電話,該收網了!”
唐小奇輕輕拉開房門,先到隔壁門口,側耳聽了聽,然後回到原位,警惕的注視着周圍。
“楊局,我是林白藥……對對,上次俞秘書把你的電話給了我,讓我有事聯繫……嗯,他跟你提過了是吧?好的,是這樣,我這邊有點情況,牽扯到很大的案子,估計對方手裡有數條人命,詐騙金額幾百萬,目前有近兩百萬現金已經追回……是,麻煩你親自帶隊,儘量着便衣,秘密行動,不要引起任何大的動靜……”
前幾天,也就是胡偉康決定留下,並提出拿錢幫林白藥完成東江局的晚上,林白藥聯繫了俞秘書。
這位喬延年的大秘對林白藥很是尊重,聽了他的要求,馬上給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市清河區分局的楊副局長。
林白藥聽音辨位,知道楊副局長和俞大秘交情頗深,與其便宜別人立功,還不如賣俞大秘一個人情。
同時,隔壁房間,胡偉康說清楚前因後果,齊鳴還是那個畏縮膽小的樣子,可說出的話如果被唐小奇聽到,估計會對林白藥的先見之明更加佩服,道:“要,不要……清……清了?我的藥,帶……帶着……”
誰能想到,這個絲毫不起眼的黑瘦小個子,纔是真正的殺人不眨眼。
“不急!”
胡偉康壓低嗓音,道:“我用西山的八百萬吊着他的胃口,等東江的事了結,咱們到西山再動手……”
齊鳴呆滯又灰黃的眸子裡突然迸射出兩道嗜血的興奮的光,忙不迭的點着頭,道:“西山……方……方便……”
過了一會,唐小奇過來叫他們,四人去旁邊一家飯店的包間吃飯,等待上菜的間隙,林白藥道:“把錢存銀行,再轉賬,估計還得兩三天,太麻煩。不如等會直接拿錢去找楚剛,讓他存到公司賬上就行。”
胡偉康沒有異議,他也想盡早解決這事,能節約兩天時間也是好的,道:“都聽賈先生的,晚上回去,我和西山那邊聯繫,和那煤礦主約好時間,咱們是坐火車,還是開車?”
“坐火車吧,明天把那輛富康處理了,轉手賣七八萬應該很容易出。富康見過的人太多,不能留。”
正在這時,有個人推開房間門,笑道:“賈先生在這嗎?”
林白藥道:“是我,進來吧!”
胡偉康還沒反應過來,那人猛的撲過來,雙手擒拿,把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跟着七八個便衣魚貫而入,分出四人,如狼似虎的衝向齊鳴。
齊鳴的反應可比胡偉康強太多了,和他木訥呆滯的樣子形成鮮明對比,擡起一腳,踹翻桌子,手裡攸忽出現一把匕首,身子彷彿游魚,刺向林白藥。
他覺得只有控制林白藥當人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這一幕看在胡偉康眼裡,卻如臨頭潑了一盆硫酸,嘶啞着嗓子喊道:“不要……”
他自信沒什麼把柄在林白藥手裡,投名狀交代的那三件殺人的事,有兩件是假的,一件現在根本沒證據能定他的罪。
就算被抓,他只要矢口否認所有指控,反而咬林白藥誣陷,連縣裡騙的那九萬塊也能說是真的打算做生意,大不了退款給那些人就是,撐死了拘留一段時間,有很大希望脫身。
但現在性質變了,齊鳴持刀,意圖傷害林白藥,這是衆目睽睽,怎麼也抵賴不了。
只要把這條扣死,就能給齊鳴治一個殺人未遂的罪。
然後,把幕後指使者的罪名,按到他的頭上來。
衙門裡的黑門道,他不要太懂,而且林白藥完全乾得出這樣沒底線的栽贓。
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早有準備的唐小奇攔在林白藥身前,以刀對刀。
哐當!
架住了這一刀,他左手成掌,閃電般砍中了齊鳴的喉嚨。
齊鳴吃痛,棄刀,捂着喉嚨往後退,被四個便衣抓住肩膀和腰身,分腿下摔,臉部着地,明晃晃的手銬銬了上去。
胡偉康萬念俱灰,顧不得手腕被手銬銬住的劇痛,掙扎着仰起頭,道:“你他媽到底是什麼人?”
林白藥站起身,走到胡偉康跟前,笑道:“胡先生,其實,我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