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靜怡對吳敬忠的解釋莫名其妙:“中產階層和你加入聯盟黨有什麼關係?”
吳敬忠繼續闡述自己的理解:“窮與富是對比出來的主觀印象。”
“中產階層只是假象,他們必須努力上進壓榨自我價值才能保持微弱的競爭優勢,因此焦慮感幾乎是中產階層的天然屬性。中產階層捧高爾夫球、捧懷石料理、捧小資情調的產品,也是潛在意識尋求自我安慰,希望利用一些似是而非的精神需求安慰自己優於其它底層民衆,側面證明自己這些年來的努力拼搏都是值得的。同樣的焦慮情緒,也令中產階層厭惡一切有可能損害自己利益的變革,他們從來只會大嗓門反戰呼籲和平,而不去追問爲何會發生戰爭。這樣的矛盾心理,就是三十年前語境批判的小資產階級軟弱性。”
“嗯,當時的小資產階級,也可劃分爲中產階層。”
“許多人都是趨利性動物,當他們覺得自己是比底層優越的中產階層,當他們覺得現行市場經濟維護了自己的利益,他們自然而然潛意識偏向支持現行經濟制度。”
“以美國爲例,很長一段時間裡,它都是一個橄欖型經濟結構,中產階層家庭佔全國人口的60%,富人固然是少數派,窮人也不佔有絕對優勢。勞動黨的原旨口號到了美國,或許能夠引來一部分窮人支持,卻極大概率遭到中產階層的普遍抵制。因爲在中產階層看來,勞動黨所謂的平等,是想殺中產階層的豬,是想瓜分中產階層的財富分給那些又懶又笨的社會底層。”
“中產階層反對剝削嗎?”
“當然反對,誰都希望公司儘可能地提高薪水待遇。”
“然而,中產階層贊同反對剝削的共-產主義嗎?答案不言而喻,中產階層肯定不贊同。不是因爲中產階層不懂自己被資本家壓榨剝削走了大部分剩餘價值,而是他們不願與貧民平等,害怕僅有的丁點兒收入又被貧民分走。”
“與誰平等悖論即是,窮者肯與富者平等,因爲平等對他有利;富者不肯與窮者平等,因爲平等喪失利益。當相對富裕的中產階層成爲優勢羣體,當中產階層恐懼勞動黨土地革命平分田地般再次均分社會財富,他們就會潛意識敵視勞動黨。”
“中產階層並非現代社會獨有的現象。”
“以財富比例橫行比較農業社會,農業社會的自耕農階層幾乎是中產階層的翻版。自耕農依賴親自勞動收穫糧食,不像大地主那樣強勢,也不像僱農那樣沒有自己的財產,他們也像中產階層一樣堅定認爲努力就能實現自我價值。自耕農也是充滿焦慮感的羣體,他們起早貪黑勞作,努力守住家業;他們嘗試鼓勵子嗣讀書,‘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實現階層的飛躍。瞧,所謂的中產階層,不過是當年的自耕農罷了。”
“自耕農羣體是農業社會的閥門,當自耕農羣體爲社會主流時,往往是農業王朝最強盛最積極向上的時代;當官僚地主基層貪婪地兼併土地,自耕農羣體越來越少,僱農和無產者越來越多,農業王朝也就到了暮氣沉沉的末年,積弊叢生中死於農民起-義烈火。同理,中產階層則是工業社會的閥門,當中產階層佔據絕對優勢時,社會結構總是很穩定的;只有經濟危機到來催生一羣又一羣失業者,中產階層被底層和失業人羣的力量壓了過去,工業王朝纔會猛烈爆發各種形式的革命。”
“就我個人的理解……”
“以下不是聯盟黨的官方理論標準答案,畢竟我的政治理論水平比較低,有些問題或許沒有理解到位。”
“就我的個人理解,自耕農階層和中產階層都是共-產主義理論的阻力。”
“自耕農階層和中產階層都與勞動黨勢不兩立。”
“自耕農階層因爲生活還過得去,又有與其它貧農對比得來的富裕錯覺,大都沒有革命精神。共和國太祖的尋烏調查那篇文章,便深刻反映了勞動黨和自耕農階層的矛盾。‘這種所謂比較富裕的自耕農或中農,許多人不主張在鬥爭中打擊他們,理由是他們沒有半地主性,他們的全部出產都是親自勞動不是剝削他人來的。其實在貧農眼中,他們仍是一種特殊階級。’‘因此可知,不但打倒半地主性的富農是沒有疑義的,而且平富裕自耕農的田,廢富裕自耕農的債,分富裕自耕農的谷,也是沒有疑義的。必須這樣才能爭取廣大的貧農羣衆。這是農村鬥爭的重要策略之一。’晚晴末年和而後連年軍閥混戰,大批自耕農破產失業,這纔有了肯革命的廣大貧農羣衆。如果是農業王朝早期,如果自耕農家庭穩穩佔有全國人口的70%,太祖的‘平富裕自耕農的田,廢富裕自耕農的債,分富裕自耕農的谷’口號遭遇以自耕農階層爲主流的農業社會衆口一詞抵制,恐怕纔是大概率事件。”
“今日的中產階層恰是當年的自耕農階層,只要中產階層沒有羣體性危機,社會主義運動就會自然而然陷入低潮;一旦資本壟斷越來越集中,中產階層成批墜落社會底層,社會主義運動纔會迎來一波高-潮。”
“這一套理論也能完美解釋蘇聯的崩潰和勞動黨的修正。”
“蘇聯之前的俄羅斯帝國,連基層士兵都被輕視爲灰色牲口;共和國之前的軍閥混戰和日本侵華,國民們的苦痛更是毋庸再言。共-產主義之所以在窮國的興起,我更願意相信是民衆當時已經窮到一無所有,富裕自耕農階層或者說中產階層都徘徊在生死線邊緣。”
“可隨着生產力的提高,廣大民衆走出了貧窮地獄,中產階層或半中產階層隊伍日益壯大,絕對性貧民不僅人口越來愈少,他們的總體力量也越來越弱,漸漸地毫無希望抵抗中產階層的輿論壓制和軍事鎮壓。當中產階層霸佔人口數量優勢同時又牢牢掌控國家生產部門,勞動黨天然同情的貧民階層憑什麼和中產階層鬥?”
“中產階級即使醒悟自己被資本家層層剝削壓榨,他們也傾向於努力守住自己高於貧民階層的錯覺幸福,進而對一些反抗剝削口號不屑於顧。只要國家統治階層沒有喪心病狂地主動摧毀中產階層,共-產主義者就沒有希望用革命理論吸引那些事實上被嚴重剝削的中產階層。”
“正是因爲中產階層和半中產階層漸漸成爲主流,正是因爲中產階層覺得早期勞動黨那樣的組織有可能拿走他們僅有的財富,自覺站在人民立場說話的早期勞動黨纔會遭到社會輿論或者社會精英的普遍聲討。”
“前三十年到後三十年,雖然憲法彷彿沒有改變多少,勞動黨的實踐理念卻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這是因爲它的政權基礎已經悄然無息間完成由赤貧階層到中產階層的轉變。現今隨機挑選採訪,十人裡有七人是這樣的:他們恨罵貪污腐敗、官僚資本主義等惡劣現象,卻又恐懼回到三十年前的經濟制度。以此理論預測未來,勞動黨肯定越來越沒有革命性,越來越像封建王朝表彰自耕農階層那樣表彰中產階層。”
吳靜怡又聽煩了:“中產階層的軟弱性和你加入聯盟黨究竟有什麼關係?”
吳敬忠不緩不急解釋:“農業時代,自耕農是封建王朝的穩定力量,土地兼併失去平衡,農民造反改朝換代;工業時代,中產階層是工業王朝的穩定力量,資本兼併失去平衡,無產者造反改朝換代。這種理論下,中產階層成了新時代自耕農階層同時,共-產主義卻淪落成暴力調解資本兼併的‘農民起-義。’”
“每一次的農民起-義都是一次絕望輪迴,農民將領推翻舊王朝之後慢慢變成新王朝的統治階層,他們子嗣的無休止貪婪再引來新的農民起-義。譬如朱元璋,他痛恨官僚貪污腐敗痛恨到極點,待官僚苛刻到至今仍被主流輿論恨聲大罵,可是他的孫子和他的兒子,甚至他本人,全都迅速墮-落爲他曾經痛恨的階層。如果共-產主義運動只是推翻舊王朝的農民起-義,如果革命推翻舊王朝之後變成新王朝的貪婪統治階層,這樣的革命有能什麼歷史積極意義?”
“這樣的革命,不是我想要的革命。”
“這樣的共-產主義或者社會主義,也不是我想要的主義。”
“我理想中的共-產主義絕不是資本兼併誘發經濟危機時才能間或回潮的思潮,它應該是絕對意義超越資本剝削的更偉大的社會關係。我相信,能夠終結資本主義的共-產主義或者其它主義,它應該強大到不必等待資本主義政-府自尋死路,它應該強大到像資本主義蔑視封建主義糖衣炮彈腐蝕那樣蔑視資本主義的種種腐蝕和非議,它應該能夠以浩浩蕩蕩之勢輕鬆碾壓資本主義社會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