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周易》原創文本的結構形式
2. 春秋時期流行的“卦書”的結構內容以及產生的時代
由《左傳》裡的筮例已知,春秋時期還流行着不同於春秋《周易》文本的“卦書”。那麼,這種“卦書”是個什麼樣的結構與內容呢?又是什麼時候產生的呢?
從《左傳》一書及出土資料考證,在春秋時期還同《周易》裡的六十四名稱及符號相同,而編撰成八卦占筮的卦書。我們再把《左傳》裡記載的屬於八卦卦書卜筮的兩則筮例抄錄如下:
①《左傳·僖公十五年》:“秦伯伐晉,卜徒父筮之,吉。‘涉河,侯車敗’。詰之,對曰:‘乃大吉也,三敗必獲晉君。其卦遇《蠱》,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夫狐蠱,必其君也。《蠱》之貞,風也;其悔,山也。歲雲秋矣,我落其實而取其材,所以克也。實落材亡,不敗何待?”
②《左傳·成公十六年》:“晉楚遇於鄢陵......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復》,曰:‘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國戚王傷,不敗何待?公從之。”
《左傳》記載的這兩則筮例,其稱法與《左傳》裡記載的以《周易》筮之的筮例稱法不同。以《周易》筮之的稱法是“以《周易》筮之,遇某之某曰”,或“筮之,遇某之某曰”,唯這兩筮例出現的稱法是“其卦遇某曰”。而從這兩筮例所出現的內容看,是隻有“卦名”與“卦辭”,卻沒有“繇辭”的卦書。這可是關乎着《周易》原創文本結構形式的重要信息。有這兩筮例所反映的卦書,也正與《周禮·春官》裡說的“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卦皆八,別皆六十有四”相吻合。
從《周禮》所記的“三易之法”,可知,無論《連山》、《歸藏》,或是《周易》,它們的相同之處都是“其經卦皆八,別皆六十有四”。就是說這三部所謂的“易”裡,都是有“八經卦”組合成“六十四卦”的卦名稱。也就是說這“三易”裡都有六十四卦名稱和八卦取象。如《左傳》裡記載不是以《周易》筮之的這兩筮例中出現的《蠱》與《復》卦名稱,而在《周易》一書裡同樣有。並且這兩筮例中出現了八種物象(即後來給命名的“八卦取象”)。
如《左傳·僖公十五年》裡的卦例中出現的“《蠱》之貞,風也;其悔,山也”。就是通過《蠱》卦符號的內外卦的“八卦”取象得來的說法。
史巫把《周易》改造成“繇式”結構用於卜筮,無疑是受其另外的“卦書”影響所致。史巫見《周易》裡有“六十四畫符號”,就將《周易》原初文章分割成“繇辭”用來卜筮,殊不知“六十四畫符號”早在甲骨文字時代已經運用了,“六十四畫符號”並不是《周易》裡的原創,“六十四畫符號”演變成“八卦”筮術上的一套符號工具,應是《周易》一書產生以後的產物。因爲“六十四畫符號”並不是《周易》一書作者的發明創造,而且這些“畫符號”原初並沒有名稱。而恰恰《周易》裡的六十四名稱,即《乾》、《坤》、《屯》、《蒙》、《訟》等,則與《周易》一書裡的內容是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雖那些《連山》、《歸藏》裡與《周易》有相同的名稱和符號,只能是《周易》一書產生之後,從《周易》一書裡借過去而在其符號名稱後編排進去“卦辭”的卦書,因爲那些卦書裡的“卦辭”與“卦名稱”之間,完全沒有內容上的關聯性。並且那些用於卜筮人事的吉凶的“卦辭”,在史巫眼裡編撰的並非理想。爾後,史巫覺得那些卦書裡的卦辭並沒有《周易》裡的文辭更有哲理,以此更能比類聯想禱祝求問人事上的吉凶,史巫受其那些卦書的影響,反過來又把《周易》改造成“繇”式的卜筮形式用於卜筮。這種推理,並不是筆者的想象之說,而是由史料爲證的推理結果。
《周易》一書早在春秋之前就已產生,而在春秋時期史巫使用春秋《周易》文本進行卜筮,同時還流行着不同於春秋《周易》文本內容的“八卦筮書”用於卜筮。這種卦書,只有六十四卦畫符號和卦名稱及卦辭,而沒有“繇辭”。《左傳》裡記載的兩卦例,即《左傳·僖公十五年》與《左傳·成公十六年》裡的兩則卦例,應是屬“三易之法”中說的《歸藏》或《連山》卦書進行卜筮的卦例。《左傳》裡記載的兩筮例所反映的卦書,是隻有卦畫、卦名與卦辭,是與後人記述的《歸藏》、《連山》卦書體例結構相同。這種卦書的結構形式是:
卦畫符號+卦名稱+卦辭
《左傳》裡的兩卦例,無論是以《歸藏》,還是以《連山》的這種卦書筮之的卦例,但無疑說明了《歸藏》與《連山》這些卦書,都是從原創《周易》裡借用過來的六十四畫符號和名稱,變成八卦筮術上的揲蓍成卦的一套工具。“六十四畫符號及名稱”有《周易》到八卦卦書裡的使用,完全變了性。“八卦”筮術就是通過“六十四畫符號”演變成“六十四卦畫符號”,本來是一套簡單的符號記序工具,而演變成一套神秘的卜筮工具。由此所有卦書,也就離不開那套“八卦”符號系統。雖《周易》裡有“六十四畫符號”,但無“八卦”一說。再說《周易》一書裡的六十四篇文章內容與篇名是不可分割,《周易》每篇內容都是圍繞着名稱展開的政治論述。而無論是《連山》,或《歸藏》裡的內容(即“卦辭”),與卦名既沒有意義上關聯,也讀不出哲學思想來。而這種卦書,並且在考古上已發現其文本。
1993年,湖北省江陵縣荊州鎮王家臺15 號秦墓出土了一大批竹簡,這批竹簡裡被研究者認爲有《歸藏》的東西。這座墓爲戰國晚期秦墓。從已公佈的材料和有關研究成果來看,王家臺秦簡《歸藏》編號者164支,未編號的殘簡230支,共計394支,總字數約4千餘字。在這批竹簡中,共有70組卦畫,其中16組相同。除去相同數,不同的卦畫有54種。卦畫皆以“—”與“∧”組成的六聯體。卦名有76個,其中重複者23個,實際卦名53個,此外,卦辭也有一部分重複。秦簡《歸藏》的卦畫皆可與今本《周易》對應起來,卦名也與傳本《歸藏》、帛書《周易》及今本《周易》大部分相同。
現將王家臺秦簡《歸藏》裡的一些釋文抄錄如下:
右 曰:昔者平公卜亓邦尚毋有咎而攴佔神老,神老佔曰:吉。有子亓□間□四旁敬□風雷不/(302)
鼒 曰:昔者宋君卜封□而攴佔巫蒼,巫蒼佔之曰:吉。鼒之它它,鼒之碎碎。初有吝,後果述。(214)
師 曰:昔者穆天子卜出師而攴佔□□□/(439)/龍降於天而□//遠飛而中天蒼/
比 曰:比之木木,比之蒼蒼。生子二人,或司陰司陽。不□姓□/(216)
履 曰:昔者羿射陼比莊石上,羿果射之,曰履□□(461)
同人曰:昔者黃啻與炎啻戰/(182)/巫咸,巫咸佔之曰:果哉而有吝。□/(189)
右 曰:昔者平公卜亓邦尚毋有咎而攴佔神老,神老佔曰:吉。有子亓□間□四旁敬□風雷不/(302)
囷 曰:昔者夏後啓卜亓邦尚毋有吝而攴佔/(208)
井 曰:昔者夏後啓貞卜/(319)
豐 曰:昔者上帝卜處□□而攴佔大明,大明佔之曰:不吉。□臣體體,牝□雉雉,/(304)
大過曰:昔者□小臣卜逃唐而攴**虺,中虺佔之曰:不吉。過亓門言者□/(523)
復 曰:昔者陼王卜復白雉□/
毋亡 出入湯湯。室安處而壄安藏。毋亡/(471)
節 曰:昔者武王卜伐殷而攴佔老耆,老耆佔曰:吉。□(194)
兌 曰:兌兌黃衣以生金,日月並出獸□/(334)
勞 曰:昔者蚩尤卜鑄五兵而攴佔赤□/(536)
歸妹曰:昔者恆我竊毋死之[藥]/(307)/□□奔月而攴佔□□□/(201)
漸 曰:昔者殷王貞卜亓邦尚毋有咎而攴佔巫咸,巫咸佔之曰:不吉。不漸於/(335)
明夷曰:昔者夏後啓卜乘飛龍以登於天而攴佔□□/
(說明:“/”表示竹簡殘斷,“□”表示字跡模糊、無法辨認。卦符號無法打出故略去)
由以上所舉例的王家臺秦簡《歸藏》每卦內容體例格式來看,與《左傳》裡的兩則卦例體例格式完全相同。如《左傳》裡的兩則卦例的內容與體例:
①“《蠱》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左傳·僖公十五年》)
②“《復》曰:‘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左傳·成公十六年》)
這種內容與體例是“卦符號+卦名+曰+卦辭”,這與王家臺秦簡《歸藏》裡的每卦體例結構完全一樣。從對王家臺秦簡《歸藏》內容舉例來看,也正是“卦符號+卦名+曰+卦辭”的這種結構形式。
由秦簡《歸藏》的卦符號來看,與《周易》所用的“六十四畫符號”是一樣的。當然秦簡《歸藏》裡的卦符號是源於《周易》裡所用的“畫符號”。因爲“六十四畫符號”是以“—”與“∧”兩個基礎符號組合的,是以這兩個基礎符號交替以“六聯體”組合成的“畫符號”。並以這兩個基礎符號爲“六聯體”組合,可交替出現“六十四”個不相同的“畫符號”來。而這“六十四畫符號”又並非是《周易》裡始創。這就關係到《歸藏》與《周易》誰先誰後的問題。當然是《周易》在前,《歸藏》在後。無《周易》就無《周禮》裡所言的“三易”裡的《連山》與《歸藏》。因爲《周禮》裡所言“三易”都是“其經卦皆八,別皆六十有四”,說明《連山》與《歸藏》裡都用有六十四卦畫符號及六十四卦名稱。這已被秦簡《歸藏》所證實。而恰恰《周易》裡的六十四篇文章裡的六十四篇名稱,是《周易》一書的始創。因爲《周易》裡的六十四篇名稱與《周易》裡的六十四篇文章內容是一個有機整體。凡其它有六十四畫符號帶名稱,而掛(卦)上去卜筮之辭的,都是《周易》一書產生後的派生或衍生出的東西。正如《連山》與《歸藏》都是由《周易》一書裡的六十四畫符號及名稱衍生出的卦書。自然無論《連山》與《歸藏》都晚於《周易》一書了。並且從秦簡《歸藏》內容來看,所涉及的神話人物及歷史人物來看,其產生的時間與《周易》一書相比就晚的多了。
王家臺秦簡《歸藏》文本產生於何時?筆者基本認同李學勤的說法。
“簡本《歸藏》有700多片,多有卦畫、卦名、爻辭、卜例、故事。通過其中的卜例可以研究《歸藏》的時代。這些卜例現在看來都不是真實的。有的是神話傳說,有的是歷史人物。根據現在看到的材料,簡本和輯本的《歸藏》涉及的人物有女媧、黃帝、蚩尤、豐隆、舜、鯀、夏後啓、羿、嫦娥、河伯、桀、殷王、伊小臣、周武王、穆天子、赤烏(見於《穆天子傳》)、宋君、平公等。這裡面的人都是有名氣的。需要注意的是,其中涉及到了宋君和平公。歷史上有名的平公有兩個,一個是宋平公(前575—前532)、一個是晉平公(前557—前532)。不管是誰,都是公元前六世紀後期也就是春秋晚期的人物,可見這種《歸藏》是不會早的。有人認爲是商朝的《歸藏》,這怎麼可能呢?從它和易學有關來看,我傾向於認爲它是戰國比較晚的作品,不可能太早。”(《周易二十講》廖明春選編 華夏出版社 2008年版)
首先,對李學勤先生在這段話裡說《歸藏》“多有卦畫、卦名、爻辭、卜例、故事”,其中的“爻辭”說法應屬表述不當。我們前面對秦簡《歸藏》的卦辭舉例所看到的體例是:“卦符號+卦名+曰+卦辭”。所謂“爻辭”,是《周易》一書被改造成“九·六”爻題後,每卦裡有六爻,也就有了六個爻辭的稱法。而秦簡《歸藏》裡既沒有爻題,也沒有爻辭。只有卦畫名稱之後跟着出現一句或一段類似“卜筮之辭”(其中多是以昔者某某卜例故事),用此種卦書來卜筮,這種卦書裡的語句只能稱之爲“卦辭”。因秦簡《歸藏》每卦沒有分爻,故不能說簡本《歸藏》裡有爻辭,會使人誤認爲《歸藏》與今本《周易》的卦爻結構形式相同。
其次,筆者基本認同李學勤先生對《歸藏》產生時間較晚的說法。但李學勤先生對《歸藏》認爲是戰國比較晚才產生出的說法,筆者就不能認同了。既然認爲秦墓竹簡上的卦書是《歸藏》,那麼,《歸藏》就不會是戰國比較晚才產生的。即使《歸藏》卦辭裡出現所涉及的歷史人物較晚(春秋後期),而一部卦書在流傳過程中,經過不斷增添、修改是可能的。像《繫辭》不是 帛書裡還沒有定型,與傳世的《繫辭》內容不同,這就說明了這一問題。
《歸藏》確實產生的不會太早,既不會早於《周易》一書,但也不會晚於戰國時期。如說《歸藏》產生於戰國晚期,那麼,《左傳》裡記載的完全類同於《歸藏》卦書體例的兩卦例,又如何解釋呢?《左傳》裡記載的兩卦例的體例結構與《歸藏》的體例結構完全相同。《左傳》裡記載的兩卦例不是以《歸藏》筮之,就是以《連山》筮之的卦例。故無論《連山》與《歸藏》都應是西東周之際(即西周晚期至春秋前期這段時間)仿《周易》原創文本,而編撰出的卦書。既借用《周易》裡的符號和名稱,又仿《周易》原初的文體格式,編撰出的一種用於卜筮的“卦”書。這應是卜筮筮術初始的情況,把“六十四畫符號”演變成筮術上的工具,編撰進去卜筮之辭,目的是用於占斷人事吉凶。無論《連山》或《歸藏》筮書,都應是由《周易》原創文本模仿出的卜筮之書。爾後,纔有《周易》被改造成“繇式”的過程,再後來又在“繇題”(即春秋《周易》文本)《周易》文本的基礎上改造成“九·六”爻題的結構形式。即今本《周易》的定型與傳承。即使今本《周易》定型後,卜筮者還是感覺不能適應卜筮人事吉凶的需要,又在今本《周易》的基礎上進行改造,在今本《周易》的卦爻辭後面有增添進去了“卜事之辭”。這應是西漢之前卜筮之書產生,演變的史實。我們今天所傳承下來的《周易》文本,是史巫閹割後的《周易》,而不是原創的《周易》。
我們再回顧一下《左傳》裡的兩卦例的體例形式:是“卦符號+卦名+曰+卦辭”
我們再回顧一下秦簡《歸藏》裡的每卦的體例形式:是“卦符號+卦名+曰+卦辭”
無論是《左傳》兩卦例所反映的卦書體例形式,還是《歸藏》的體例形式,均是一樣的。即在一個畫符號和名稱後“掛”上一句“卜筮之辭”,而演變成了筮術上的“卦畫符號”與“卦名稱”。這種“卦書”裡的畫符號與名稱,無疑是取自於《周易》一書裡的畫符號與名稱。而《周易》原初文本里的符號與名稱本不是筮術上的意義與名稱。
這樣就不難想象《周易》一書原初的體例是個什麼樣子了。我們終於一步一步接近《周易》原初的文本了,也終於一層一層將揭開被包裹着的《周易》,得見《周易》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