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昆是劉楓身邊資格最老的親兵,從劉家屯起兵時就在了,一直擔任親兵隊正的角色,風風雨雨二十五年,手下兵將換了一茬又一茬,其中不乏外放出去的大將之才,喬方武、王五倉這兩位統領爺,早年都是他的同僚,副統領程平安更是他的部下,當年沒少挨他鞭子。這是真正的老行伍!
如今這些人都已平步青雲人摸狗樣,唯獨這位巋然不動,始終穩坐侍衛長一職。這倒不是說他不堪爲將,其實正相反,是皇帝屢次三番捨不得放他,撐不住時一咬牙,跟他打了個商量:“晉爵開國子,一輩子不升官。”秦昆煞有其事地一琢磨,嘴一咧:“成交!”——就是到了這個地步!
縱觀朝野百官,此等殊榮實屬罕見,絕對是皇帝身邊最親信的人,也是極少數看着皇子公主們長大的人,爭似家人般格外親近。
奈何隨駕侍奉是極辛苦的差事,秦昆年事已老,又是一身積年傷病,站不住幾個時辰就要眯眼兒打哈氣,腿腳也多少有些不利索了,這才請旨挑選了楊天返這個接班人,打算帶熟了就退休榮養享清福去了。
話說這楊天返,年紀輕輕一個四品小將,能坐上這個緊要的職司,又能和兩位皇子毫無顧忌地打鬧嬉戲,這本身就說明他的本領身份也不一般!尤其是身份!
——他爹,是近衛統領楊勝飛;他娘,是第三任鸞衛營主杜寒玉!
如果說,當年的羅三叔是第一位軍中鰲首,那麼當他浴血陣難之後,李天磊就名正言順地接過了這個位置。如今李天磊也退居二線了,那麼……時年五十的楊勝飛,經驗、資歷、威望、功勳全都處於一名統帥的巔峰期,是名副其實的第三代“軍中第一人”!
杜寒玉其實也不簡單。——自從大長公主劉彤在天下平定後棄了軍職,安心做一名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杜寒玉已經躍升爲大楚朝的第一女將!
雖然,杜寒玉的武藝韜略皆非超品,出身不過五嶺區區一山賊,奈何從龍極早,歷次大戰一場也沒落下,皇帝有次開玩笑說,隨便找件布袍子,把她手裡的戰役紀念章全掛上,立刻就是一件魚鱗重鎧!就是這般誇張!
細數二十餘年風雨征途,杜寒玉雖無殊勳偉績,可也小功苦勞不斷,又沾了楊勝飛的光,從來沒打過敗仗!這個記錄在大楚朝也是極其罕見的!
軍隊始終是個論資排輩的地方,作爲在朝第一女將,杜寒玉還真沒有競爭對手!
就是這樣的兩個重量級人物,他們聯手生下了……楊天返。
就衝這兩個響噹噹的名字,身爲這兩人“強強聯手”下的“合資產品”,楊天返已註定了仕途坦蕩一生富貴。
一個“雙魁將之子”楊天返,再加一個“雙國公之子”武繼業,兩人一武一文,堪稱大楚朝最強“軍二代”!這個出身,這個背景,這個遺傳,當真羨煞旁人,除了龍生鳳養金枝玉葉的正宗皇子,又有誰能比得上呢?
此外,楊天返與兩位皇子的“緣分”還不止於此,靖乾元年的湞水之戰,還是嬰兒的周景旋在沉船中獲救,被周雨婷收爲義子。就在這同一天,同一個地點,同一艘船上,杜寒玉臨陣生下楊天返。——楊天返這個名字,便是紀念其父楊勝飛“死而復生,天返神將”的傳奇典故。
這樣的機緣,可謂生來註定的緣分,兩個小傢伙從小就玩在一起,連帶着與劉明睿也格外投緣,格外親密。三人明裡是君臣主從分定,到了暗處便是穿一條褲子還嫌肥的鐵桿子兄弟。——當然,遠比常人早熟的周景旋,有沒有藉此拉攏楊杜二將的用心,這就不得而知了。
聽了秦昆的勸告,二位郡王吐吐舌頭,訕訕地笑,扔下楊天返躺在地上哼哼。
劉明睿拍了拍手道:“秦叔點的是,我們弟兄孟浪了,這就躲開。——景旋,走,我們沿着田壟看雪去!”一扭頭卻不見了周景旋,擡眼尋時,卻見他走到劉明過的身邊,輕聲耳語,幾句話功夫,皇長子就露出了笑,竟是作揖抱拳不住稱謝。
劉明睿看呆了眼。不一時,周景旋從容而返,面有得色。劉明睿趕緊拉住他問:“鬨笑了大哥,這麼大面子。你到底說了什麼?”
“我說,我有辦法,讓父皇不加罪於屋內二人,還會成全他們。”周景旋露出奸詐的笑,兩顆虎牙閃着光:“不過不能說出來,否則就不靈了。——作爲代價,希望他能在兄弟之外,與我們成爲朋友。他高興地同意了,也就笑了。”
劉明睿沉下臉:“景旋,爭取大哥固然重要,可是……屋裡這檔子事兒,什麼干係你清楚,那是好沾手的嗎?可別話說滿了事兒辦不成,惹毛了大哥前恩盡去就已得不償失,觸怒了父皇……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周景旋老神在在:“放心,我有把握。”
看着周景旋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劉明睿一咬牙:“成!你說,怎麼幹?”
“首先,我們出去走一圈!”
“然後呢!?”
“然後再回來。”
“回來之後呢?!”
“回來之後……”周景旋一臉神秘:“我們就告訴大哥,請他放心,事兒……辦成了!”
“啊!?”劉明睿傻了眼,“我們……我們……什麼也沒幹啊!?”
“我們是什麼也沒幹,可大哥不知道啊!”周景旋嘿嘿賊笑:“你瞧好了吧,我料準父皇顧念舊情的性子,又不肯失而復得的‘麟兒’離心,今日且是私訪,只需一道禁口令下來,可保皇家、朝廷臉面不傷。——因此,我算準了父皇必不會加罪此二人,多半還會眼開眼閉成全他們。——如此一來,我們啥都沒幹,空手套白狼,叫大哥白白承我們情!豈不甚好?”
“好,好,你好大膽!”
劉明睿聽得很是一怔,周景旋的“辦法”怎麼看都叫“透出邪氣帶着陰損”,很有幾分武若梅的師傳味道,但這辦法確是另僻蹊徑無而生有,成了好處極大,可是萬一敗了……
劉明睿沒好氣地說:“要是你料錯了,怎麼擔待!?”
周景旋靜靜地看着年輕皇子的臉,“四弟,你我相識以來,我,錯過麼?”
劉明睿認真地回想了一下,說:“有!那一年,我辦完差事回京繳旨,你來迎我,見了我身邊的妙竹,問我,能不能把這個俏丫頭讓給你。——結果呢?”
“結果……”周景旋輕輕捂着臉,苦笑:“結果,你還沒發話,那丫頭怒氣衝衝一個箭步,狠狠甩我一巴掌!哎呦喂,那一下子,可真叫疼!眼淚都下來了,孃的,小爺懂事起還沒哭過呢!——果然是……錯了呢!”
“你啊,隨你祖爺爺的性兒,小小年紀仗着一張小白臉兒,好色無行嗜女如命,該打!”哥倆回想當時光景,妙竹張牙舞爪的兇悍勁兒歷歷在目,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走,給大哥‘辦事’去!——喂,那個誰,說你呢!還在那兒挺屍!趕緊的,咱辦事去!”
“來嘍!”
奄奄一息的楊天返蹭地彈起身子,活蹦亂跳地追去:“秦叔啊,那個……二位王爺見招,您替我頂一會兒,就一小會兒。”話音未落,三人勾肩搭背去了。獨獨留下秦昆,撫着花白的長鬚苦笑搖頭:“年輕……就是好啊!”
※※※
劉楓出來時,天已過了午時,剛飲過酒,臉上帶了微醺,只笑着對面露憂色的劉明過說了一句:“君無戲言!朕,說到做到。”劉明過立刻磕頭謝恩,同時感激的目光瞟向劉明睿和周景旋,後者笑得高深莫測,莫測高深。
朔風虎虎,撲面如刀,楊天返趨步過來要替劉楓披斗篷。劉楓止住,接過了斗篷,親手披在兒子肩膀上,“從今往後,你就是大楚朝的皇長子,這是天大的尊榮,也是天大的重擔。——你自民間來,歷遍人間疾苦,深知升斗憂患,這上頭弟弟們都不如你,可在爲國效力爲父分憂上,你又不如他們,好好學,也好好做個榜樣,朕的意思,你懂麼?”
“是……父皇。——父皇……兒臣今日無狀,傷了父皇龍體……兒臣謝罪!”
劉楓擺手,顏色霽和,爽然而笑:“你能克承先祖神力,這是上天的恩賜,先帝的庇佑,只有福,沒有罪!——進去吧,爹孃有話交待你的。明日接你進宮,我們父子再好好聊一聊。”
劉明過拜謝進屋,邊上的兩位皇子郡王猶在震驚中難以自拔,他們在心裡逐字逐句地掂掇劉楓剛纔的話,揣摩着這幾句話裡,究竟有什麼耐人尋味的深意!
什麼叫“天大的尊榮,天大的重擔?”什麼叫“上天的恩賜,先帝的庇佑”,又是怎麼樣地“做個榜樣?”還說什麼“朕的意思,你懂?”……聯想下去幹脆是不能想!
難不成,父皇有意大哥承嗣?!不能吧!?——即便是周景旋的城府,劉明睿的豁達,此刻也已面如土色。
彷徨中,忽聽劉楓喚道:“喂,兩位仗義拔刀的‘大俠’,杵在那兒做甚麼?等父皇抱你們上馬?”
兩人這才如夢方驚,慌忙跳上馬背,訕訕笑着緩馳追去,落後父皇一馬身。
劉楓在馬上吩咐:“秦昆,你調三百侍衛今夜守在這兒,明日護送大皇子進宮。——另從內庫裡撥三百貫錢,三十兩黃金,送給這戶……夫婦。”最後,皇帝陛下語氣隨意地說:“交代下去,大皇子失散多年,一朝迴歸,這是普天同慶大喜的事,可有些別的事,朕不想任何人知道,你懂?”
“遵旨,陛下。”老侍衛長是從劉家屯就一直跟到現在的人物,姜美人也好,章統領也罷,都是熟透的人兒。可是此刻,他眼不眨、身不動,回答地從容自然又一本正經,似乎對屋裡是誰根本就不知道,也更加的不關心。
劉楓滿意一笑:“走,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