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奴隸營。眼看八百鐵騎沒入狄陣,消失於視野,八千漢奴默默無聲,屏息靜候。
突然,有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合十,擰眉閉目,口中唸唸有詞:“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城隍老爺……是誰都好,保佑……保佑他們贏,保佑他們贏!”
衆人恍然大悟,紛紛跪下,各式各樣的禱詞一起響起。更有甚者,開口喃喃唸咒,嘰哩咕嚕,咭哩咯嘟,發出一道道“降妖伏魔咒”,詛咒狄軍統統馬失前蹄,一起摔斷脖頸。
一時間,滿天神佛,通地妖鬼,全被一一點名。若真應驗,只怕此時此地立呈仙魔大戰之盛。
絕大部分人都跪下了,喬方武依然站挺如鬆,鶴立雞羣,顯得十分突兀。他極目遠眺,遠方戰場血肉橫飛,雙拳倏地攥牢,噼啪噼啪的響,眸光中閃爍莫名的神采。
喬方書大聲驚呼:“啊!快看!”前排衆人清楚地看到,狄軍陣營翻翻滾滾。不時有狄騎連人帶馬慘叫升空,然後狠狠摔落陣中。
“啊!又是一次!”
“又來了!”
隨着衆人一聲聲驚呼,不斷有狄騎被整個擊飛出去,而且每一次都離他們更近一步。
“出現了!出現了!”
只見狄軍陣線中央,黑壓壓的人羣忽然爆開,飛出四五名騎兵,遠遠砸落三丈開外。
軍陣破處,衝出一匹漆黑如墨、四蹄雪白的神駿寶馬。馬上端坐一將,左手單持一支狼牙棒,奮力揮舞,霍霍生風,渾身衣甲通紅一片,彷彿三四盆鮮血臨頭澆過。
狼牙棒疾舞如風,每次掠過,都帶起蓬蓬血雨碎肉,無論前方是兵是將,是人是馬,掃到就飛,擦到即碎,直似一尊正在施展神通的嗜血修羅。
所過之處,徒留一條粘稠血路。被殺死的狄兵,個個支離破碎、奇形怪狀,幾乎沒有哪具屍體是完整的。
修羅殺神單騎開道,身後不斷有赤甲紅影擠出縫隙,缺口越撕越大,越撕越大。終於,狄軍陣型完全崩潰,衆騎各自爲戰、彼此難顧、亂成一團。
八千名漢人們忘情的歡呼起來:“韃子的陣線被衝破啦!”“佛祖保佑!”“老天開眼啦!”
有了後來者的封堵,修羅殺神騰出手來,一勒馬繮,竟掉頭向他們直衝過來,口中高呼:“退後!全部退後!”
雖然心中不解,但面對心目中的戰神,八千漢奴無條件服從命令,人羣緩緩後退,讓出三丈距離。
只見戰將幾乎衝到跟前,突然拉馬變向,緊貼木柵欄縱馬奔馳,口中大吼一聲,左手狼牙棒向斜刺裡探出,登時木樁紛飛、梆梆作響,竟如割草一般,將整排的木柵欄齊根截斷,一口氣破開十餘丈的缺口。
“天吶!這還是人麼?”無數人把眼睛揉了又揉,把大腿擰了又擰,最後仰天而嘆:“他不是人!他是神!是戰神吶!”
馬蹄得得,戰將馳過人羣,又有百餘鐵騎拋下敵陣,向他們疾馳而來。
騎兵們從背後馬鞍上拽出一隻布袋子,他們沿着戰神的路線,奔馳中扯開袋口,將裡面的物件抖落地下。
“劈里啪啦,乒乒乓乓”裡面的東西撒了一地,百騎馳過,徒留一片耀眼銀光,將十餘丈的缺口鋪得滿滿。
“是什麼呀?”後面看不見的焦急向前詢問。
前面的看清了之後,無不面露惶恐,大叫:“是……刀……是刀!是韃子的彎刀!”
那是劉楓之前繳獲的近千把騎兵彎刀!
喧鬧過後,劉楓率百騎縱馬而回,從他們面前再次馳過。
在劉楓的帶領下,百名鐵騎同時揮舞長刀,振臂高呼:“刀在手!跟我走!殺韃子!報血仇!”
“刀在手!跟我走!殺韃子!報血仇!”敵陣中奮戰的近七百名鐵騎山呼響應。
“刀在手!跟我走!殺韃子!報血仇!”所有的八百鐵騎再次齊聲怒吼。
遠近交加,聲震長空,響徹雲霄。
三聲喊罷,再不多喊。劉楓將狼牙棒向前一引,喝道:“殺——!”
“殺殺殺!”百騎高聲吶喊,復又縱馬殺回,轟然衝入陣中,轉眼不見了蹤影。
※※※
望着遠方血肉橫飛的修羅戰陣,再看看眼前銀霜滿地的雪亮彎刀,八千漢奴面面相覷,全場寂靜無聲。
求神告佛,他們義不容辭,哪怕以身爲祭,心甘情願的也大有人在。可是,要他們拾起彎刀,自己上戰場,這……這可如何是好?
忽然,一名身材高大的漢子越衆而出,大步跨入滿地銀霜,俯身拾起一把彎刀,回頭怒視呆若木雞的衆人,冷哼一聲,轉身便走。
“大哥!”一個瘦弱的身影快步追出,緊拉住他胳膊,用力往回拖拽,可那漢子像釘在地上一般,紋絲不動。
“大哥……你……”喬方書剛開口,可被他眼神一掃,頓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喬方武開口了,淡然說道:“方書!你已經得救了,今後大哥不在你身邊,好好照顧自己!”他的聲音不大,可在這全場寂靜的時刻,卻遠遠的傳了開去。
喬方書淚流滿面,拼命搖頭。喬方武喝道:“放開手!大哥要去替義父義母——報仇!”吼出最後兩個字,他猛扯手臂,將弟弟一下甩到地上,頭也不回,狂吼着飛奔衝向戰場。
“大哥——!”眼看義兄越跑越遠,喬方書心如刀絞。恍惚間,從小到大義兄保護他、照顧他、爲他打架、爲他被打、爲他幹苦力、爲他拼性命,那些記得的和忘記的一幕幕,決堤般涌入腦海,徹底佔據了他整個身心。
“啊——!”喬方書尖聲大叫,從地上跳將起來,吃力地抓起一把彎刀,雙手舉握,直追而去,嘶聲哭喊:“大哥!大哥啊!我和你一起去啊……”
尖銳而稚嫩的喊聲漸漸遠去,人羣安靜下來,可僅僅維持了幾秒鐘。
“爹——娘——!孩兒不孝啊!孩兒這就給你們報仇啦!”
撕心裂肺的哭喊,鋼刀般劃破寧靜,人羣中衝出一個健壯漢子,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從地上提起一把彎刀,一路哭喊漸漸遠去。
“孩子他娘!你男人沒用啊!——你們娘倆,可要等着我啊!”
又一個失魂落魄的中年漢子衝出人羣,俯身拾刀時,腳下踉蹌,頓時摔倒在刀叢中,可他好似沒有知覺,在地上滾了一圈復又爬起,頂着滿頭滿腦的鮮血,瘋狂揮舞彎刀,嚎哭狂奔而去。
“秀雲!你在天上看好啦!阿哥就用韃子的彎刀,替你出了這口惡氣!”
“我的兒啊!爹爹親手替你討回公道!”
“畜生!還我一家五口命來!”
一聲聲悽慘的哭嚎,揪起了越來越多的傷心人,一個個蹣跚衝出的身影,帶走了一把又一把仇恨的彎刀。
漸漸,悲傷變成了愧疚、愧疚引起了自責,自責醞釀了憤怒,憤怒化作了勇氣,勇氣,驅走了死亡的恐懼。
這時,八百鐵騎第四次齊聲怒吼:“刀在手!跟我走!殺韃子!報血仇!”這股力量終於爆發了。
“鄉親們!殺韃子報仇雪恨吶!”
“殺——!”
隨着一聲喊,八千漢奴瘋狂怒吼,宛如一道平地驚雷,炸開了靈魂的枷鎖,暴怒的人羣彷彿決堤的洪水,猛撲向前方的戰陣,將滿地銀霜席捲一空。
主將陣亡、陣型崩潰,狄軍騎兵本已陷入被動和混亂。短短一次衝鋒,就已傷亡過半,猶自咬牙苦撐之際,忽聞背後響起震天的喊殺聲,洶涌澎湃的民潮人浪,排山倒海般向他們漫卷而來,瞬間沖垮了他們僅有的隊形,更沖垮了他們僅存的鬥志。
“死開!”一名狄騎揮舞彎刀,連刀帶手,將一個民夫的右臂削飛,民夫彷彿沒有痛覺,瘋狂嚎叫撲上馬來,單手拽住袍服,張口便咬,任憑鋼刀剁砍,死不鬆口,抽風似的拼命甩頭,活活扯下滿嘴的血肉,這才心滿意足落下馬去。
“啊——!”血肉分離的劇痛令他大聲慘叫,慘叫聲驟起急停,卻是另一個民夫用撿來的長槍,從背後捅穿了他的胸膛。
“滾開!不要過來!”一名百人將連連揮刀,眨眼間砍死四個民夫,奈何人浪洶涌,他被連人帶馬撞倒在地,無數民夫飛撲過來,將他死死壓住,數十人同時下手,拳打腳踢釦眼珠,刀砍口咬踩下陰,可憐他一身武藝,瞬間落得大卸八塊、死無全屍,就連十根手指,都被一一掰折啃斷。
“別!別來追我!”一名心膽俱裂的狄騎縱馬奔逃,希望依靠馬匹的速度逃出昇天,可四面八方都是人影,縱使他使出渾身解數,卻也架不住不要命的民夫,竟然主動撲下身子,用血肉之軀拌他的馬腿。
“噓律律!”愛馬長聲悲嘶,騎兵人仰馬翻,被狠狠甩到了地上,無邊無際的人海涌來,瞬間將他徹底吞噬。
絆馬腿的民夫,受了馬撞蹄踏,早已筋斷骨折,腸穿肚爛。他癱臥在地,紫青色的腸子順着創口滑出腹腔,拖到地上摞起了小小的一堆。生命已在頃刻之間,他卻猶自噴血狂笑不止,笑聲淒厲森寒,如顛似狂,笑一聲,血一噴,笑歇氣絕,至死方休。
狄軍驚呆了,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羣好似衝出鬼門關的厲鬼,真的是那些漢人奴隸麼?
就在昨日!這些漢民還像溫順的綿羊,任由他們予取予求,即便是當面殺死他們的父母、淫辱他們的妻女,也不會產生一絲反抗的念頭。
可同樣是他們,一眨眼的功夫,卻化身爲一羣羣餓狼,要反過來吃人了!
狄軍潰散了,他們再沒有一絲勇氣去面對如此可怕的一幕,他們丟下彎刀,甩開馬鞭,用盡吃奶的力氣,玩命般的抽打着馬匹,狼奔豕突,四散而逃。
八百鐵騎這纔想起,劉楓開戰前最後的命令:“衝陣殺人,追敵射馬”。
當時就有人問:“馬匹寶貴,殺了多可惜啊?”
劉楓的回答是:“馬匹誠可貴,人心價更高”。
這一刻,他們終於明白了,這句話到底意味着什麼。
須臾之後,寬廣的平原上演了從未有過的一幕:無數悍不畏死的瘋狂綿羊,拼命追趕掩殺惶惶奔逃的豺狼,直到將他們全部淹沒爲止。
見此壯觀場面,武破虜目瞪口呆。他的身體和靈魂同時顫抖:做到了……真的做到了……這就是你說的……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麼?
沉默良久,他忽然嗷的一聲跪倒在地,捧面大哭:“娘,娘啊!您看到了沒有?這一切您都看到了沒有?……孩兒沒有聽您的話,沒有安心做一個胡人,可是孩兒沒有選錯!您在天之靈,保佑孩兒報仇雪恨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