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回宮,已是黃昏時分。烏金西沉,躲入了幾片紅彤彤的薄雲,餘暉漫天遍灑,宮牆殿宇、假山軒亭,乃至或立或行的侍衛宮女,都像鍍了一層赤金,給這暮色平添了幾分輝煌與厚重。
劉楓看得出神,黝黑透紅的臉上竟掛出一絲笑容。就像秋收時節的老農,望着田野裡隨風起伏的金黃麥浪,縱使一身疲憊,心裡也是甜的。
邁步下車,擡頭正對着落日。劉楓眯起眼,只見紅鸞身着緋色宮裝,自一片霞光裡步出,微笑着迎上來,真像是畫兒裡走出的古裝仕女,美麗中透着清新脫俗的味道。或許是受了武若梅的觸動,劉楓心中滿是柔情,笑道:“等急了吧,過來,近點兒!——不知爲何,只覺你今日格外好看。”
紅鸞正待彙報政務,被他說得一愣,臉上已不覺泛出紅暈,欲要嬌嗔,沒敢,一時口拙,竟不知說什麼好。
癡立原地,劉楓已過身邊,耳語道:“老夫老妻了,誇一句就害臊?——嘖嘖……還是個女俠呢!”
紅鸞更窘,連連跺腳,又羞又急地追了上去,左右瞧瞧一丈內無人,低聲怨道:“瘋啦,當着外人調戲人家,好沒正經!——我告訴夫人去!”
“告我?”劉楓失笑,無辜地眨眨眼:“又不是人家老婆,調戲自家媳婦兒,誰管我?”
這下可讓紅鸞逮到了語病:“誰是你媳婦兒?婚書、媒人、保人,拿出一樣兒來,我就認你是我男人!”
這句話準確地點在要命的節骨眼上,當真字字見血,劉楓一樣也拿不出來,登時泄了氣,只嘟囔着嘴硬:“反了天了,回屋收拾你!”隨即心虛地轉移話題,“今兒有什麼大事?潼關有消息麼?”
“回殿下話!”紅鸞衝他背影飛個白眼兒,又嘟嘴又吐舌頭,才道:“您要的潼關守將,有準信兒了。”
劉楓立刻停步回頭,“是誰?”
一雙白生生的小手,將一封摺好的表章遞到眼前。——“請過目,保您大吃一驚!”
薄薄的表章緩緩攤開,目光一行行掃過黑密的文字,當那幾個熟悉的名字跳入眼中時,劉楓不覺一陣恍惚,甚至產生了一種天涯咫尺、人生如戲的錯覺。
——世界,太小了。
潼關,是大狄保住國都帝輦的最後憑藉,也三家聯軍改朝換代的最佳捷徑。一關得失,一國興亡!
作爲這場偷襲的最後一道難關,趙濂也做了足夠的佈置。潼關守將胡珂達已被重金買通,大軍壓境之際,胡珂達將獻關出降,並引領大軍直抵長安城下。——這個計劃如果成功,百里外的長安城將沒有任何準備時間,甚至連勤王令都無法送出關中。當大狄的京師和皇帝的人頭一起易主的時候,前線各路人馬很可能還矇在鼓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者大狄氣數未盡。總之,在這可能逆轉乾坤的一天,潼關來了三位不速之客。——新官上任的正副司隸督帥,還有備受聖眷的兵部左侍郎,這三位當朝紅人剛好微服上關,視察一線部隊。
這三位,不是別人,正是劉楓的老熟人——阿赤兒、速柯羅,還有陳霖華。——據後世考證,事發當日,他們一起向吏部告了七天假,身着便裝常服,隨從提籃背壺,攜棋帶笛,他們很可能是準備去華山尋幽訪勝,棋酒自娛的。好巧不巧,西出潼關時正好趕上了這一出好戲,於是順便客串了一把救國英雄。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可悲的巧合。然而,歷史就是由一個個巧合構成的,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可悲的。
於是,鄂爾蘭、趙濂,還有屠天煜,他們眼睜睜看着關牆上正微笑揮手的胡珂達,被人從身後一刀砍翻,割下首級拋下城來,本已敞開的關門咣噹一聲重重關閉,千斤閘落下,吊橋升起,無情地將五十餘萬遠道而來的稀客拒之門外。
這樣的意外對偷襲者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
時間,就是偷襲的一切!
強攻!不惜一切代價,強攻!!
死守!不惜一切代價,死守!!
這是一場硬碰硬的較量,攻守雙方都有太多全力以赴的理由,沒有任何人退縮,也無法退縮。
潼關牆高五丈出頭,接近16米,寬三丈,城頭可以跑馬。城防設施包括箭垛碟牆,壕溝吊橋,牀弩投石……該有的一切一應俱全,真是一條風雨不透的銅牆鐵壁。
人馬雖然只有3萬,可要看是誰領軍。文有熟知兵事精通韜略的陳霖華,武有神箭無敵例無虛發的阿赤兒,再加上這座雄峙天下的險關要塞。所謂時勢造英雄,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得——風雲際會,大有可爲!
這一天,是元月初五,按照中華民族的傳統習俗,此時還是歲旦佳節的尾聲。可是,對於關中百姓來說,這注定是一個血雨腥風的恐怖歲旦。
大狄官方記載,整整三十天,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死在這座五丈高的絞肉機裡,青灰色的關牆被徹底染紅,來不及處理的屍體堆積如山,繞關城而過的潼水河幾度斷流,屍毒血水污染河道,以至此河半年無法飲用。
此戰之慘烈可見一斑。然而,最痛苦的卻不是守軍,而是作爲攻擊方的三家聯軍。
趁夜偷襲、地道暗攻、烈火燒門、飛爪雲梯、井闌飛石……聯軍方面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想盡了一切辦法,製作了所有已知的攻城兵器,可無論使用何種辦法,對面卻永遠有剋制之道,讓一切的攻勢破產。
而對面想出來的守城法子,卻往往是令人聞所未聞的。比如第三天,天亮攻城時,聯軍忽然驚恐地發現,潼關的牆頭憑空高了三尺——陳霖華竟命令士兵連夜開工,用石灰、泥漿和糯米汁將戰死者的屍體砌在牆頭。
如此一來,原本準備的數百把雲梯成了廢物——高度不夠!三尺雖短,卻是萬萬飛不上去的。
聯軍無奈,命令部隊突擊加長雲梯,等到下午完工重新攻城的時候,對面又出新招,用翹棒將屍牆推翻,一陣落屍砸下,壓死無數,城牆又縮回原來的高度,狄軍準備的雲梯又成了廢物——太長了!戳出牆頭的三尺,讓士兵登牆時無法正面上牆,不得不橫跨出大半個身子,探出腳尖去踩側面的女牆,這個動作難度係數極高,危險也極大,不少聯軍士兵都是閃了腰自己跌下去的,16米的高度,摔死一個砸死一個,一失兩命。
“把梯子再鋸短!”
聯軍領導層痛苦地下令,等到好不容易完工時,天已經黑了……
“爲了保住上京,你們是否願意付出一切?”陳霖華問阿赤兒和速柯羅。
“爲了陛下!”二將響亮回答。
“聽從我的吩咐,無論命令多麼無情,不折不扣執行!”
“爲了陛下!”二將已豁出生死。
“爲了陛下……”陳霖華咀嚼着這四個字,目光漸漸冷透,咬牙切齒地重複:“爲了陛下!”
方針既定,決心已下,一個守住潼關的瘋狂計劃,正式開始實施。
陳霖華一開始的戰術,都以拖延時間爲主,聯軍方面雖然急迫,可幾天的時間還是有的,因此並沒有拼命——其後證明,這是一個無法原諒的巨大錯誤。
利用多出來的幾天,阿赤兒和速柯羅,以司隸督帥的名義,將方圓百里內的所有地方守備部隊、官差衙役、客販行商,甚至是普通百姓,不分男女老幼統統集中到潼關。
戰鬥和死亡始終在繼續,短短五天,3萬精銳守軍只剩下十分之一的倖存者。可是,陳霖華的目的達到了,潼關還在他手裡,超過25萬的周邊百姓,成了他最好的守城利器。
潼關之戰,進入了新階段。
附近山頭上,所有的細作,都不約而同地在情報裡使用了最激烈也最驚悚的字句,來形容自己看到的一切。無論大狄官方還是反狄陣營,無論正史典籍還是野史異文,幾乎所有文字記載中關於此戰的態度都有驚人雷同:
——“守城者使用了一種新的防守戰術,一種極度血腥殘忍,簡直罄竹難書的戰術。”
——“就是地獄裡的修羅,也不會使用這樣慘絕人寰的手段。”
——“無論如何粉飾,這都是一場可怕的災難。”
——“願死者往生極樂……造孽者功勳蓋世盡享榮華,死後必下十八層阿鼻地獄!”
——“從今往後,潼關又名‘鬼門關’……”
驅趕百姓守城!不是協助防守,而是單純由百姓守城。
整整25萬男女老少,被分成250個千人隊,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武裝的狄兵一隊一隊驅趕到關牆上,逼迫他們用單薄的胸膛直面聯軍的刀槍。剩下的不到兩千名正規軍,陳霖華不再讓他們參戰,而是作爲督戰隊,用弓箭和刀槍封鎖住下牆的出口,一切臨陣退縮的百姓都會被殘忍地射殺。
一隊死光,再上一隊。這是一種無情而有效的極端守城戰術,一批又一批無辜百姓被鋼刀和利箭趕上牆頭,他們擠滿了關牆上的每一寸地方,即便身無片甲,手無寸鐵,他們的存在本身也是一道堅韌厚實的血肉防線。
很難想象,一個人從出生到長大成人,幾代人的含辛茹苦,數十年的歲月與經歷,承載着多少希望與期待?可以產出多少糧食與財富?可是在這樣一個無情的時刻,一個人的價值被無限簡化:可以承受一到三支箭矢;可以在刀鋒上製造一個缺口;可以用肋骨卡住一支槍尖;可以消耗一名戰士揮舞兵器的體力……
這是一幅怎樣的場景啊?
聯軍的士兵們砍鈍了鋼刀,手臂揮到痠麻發腫,可依然有一眼看不到頭的“守軍”哭喊推搡着涌上關牆,在士兵們因過多殺戮而疲憊無力的時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瘋狂人羣會將他們按到在地,徒手撕成碎片。
毫無疑問,聯軍的攻勢遇到了極大阻礙。屍山血海比雄關險道更加難以逾越。
潼關就像一個巨大石磨,不知疲倦永不休止地轉動着,無論倒入多少豆子,出來的只有染血的齏粉與碎沫。
這是一場毫無英雄氣概、也沒有一絲技術含量的罪惡之戰。單純使用人命拖延時間,消耗入侵者的耐力。超過25萬條鮮活的生命,並沒有對聯軍造成明顯損傷,可卻最終換取了潼關固守三十天的奇蹟。
當海蘭坤的龍軍鐵浮屠最終趕到時,在層層山巒一樣的屍堆前,大聲宣讀了冊封三位大狄萬戶侯的聖旨。一陣狂飆驟起,腥風撲鼻,似有無數冤魂在風中泣血控訴,卻無法壓制住三位萬戶侯高昂入雲的謝恩聲……
爲了陛下!——踐行誓言!不惜一切!包括靈魂!——天地可鑑,他們做到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不不不,這句話太過單薄和蒼白了。潼關以西,萬年、禮泉、戶縣、藍田、三原、雲陽、涇陽、櫟陽、高陵、渭陽……整整十一個帝輦之旁的關中富縣,成了“但聞雞犬、絕無人聲”的空城死城。
陳霖華,阿赤兒,速柯羅,這三個人,用血淋淋的事實向天下人詮釋了戰爭的真諦——偉大的勝利面前,任何一絲憐憫、人性、天良、尊嚴、榮譽、羞恥……都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