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爲休庭至少要一個時辰,甚至幾天也是有的,但是這次卻十分的順暢。那在座觀看的人還沒來得及散開,只不過剛剛收拾了東西,正一邊起身,一邊議論着,就已經有人前來宣佈,三位法官已經意見一致,做出了最後一致的判決。
結果一宣佈,果然不出張元濟的猜測,敗訴。
這敗訴的結果一出,下面的白人便羣起高呼,鼓掌相慶。有些人還特意高昂了頭,拿眼角的餘光瞄了一瞄坐在那邊的黃人,見那羣黃人一副呆若木雞,不敢相信的模樣,心中更是得意,頭便更高的揚起,一副勝利者的高傲姿態。
聽到敗訴的消息,在座的漢人們都是呆若木雞:怎麼、就是敗訴了呢?
兩年了,整整兩年了,開始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場官司一打就是兩年,但是有天人一般的公子降尊紆貴親自做這訟師,在法庭之上又是說的這般引經據典,有理有據,那辯詞,甚至連島上的老教士,都是十分的讚歎,本以爲,今日會是一個揚眉吐氣的日子,想不到,居然、居然就敗訴了!
那原本坐着的漢人們,心裡的吃驚,漸漸化成了悲傷,那悲傷不過在面目上停了一瞬,就成了憤怒,那憤怒越積越厚,終於像那火山噴發一般,洶洶的爆了出來。
先是噓聲四起,越來越響,緊跟着便是無數人雙腳踏地,手掌擊椅,口中更是呼喝連連,咒罵不斷:
“這還有沒有天理?”
“這幫洋人,都是他媽的混蛋!”
更有人撿起地上的石塊土團向那三個法官扔去。一時間,法庭之內聲音鼎沸,亂成一團。那本來趾高氣昂的白人看到這般場景,一個個唬的臉色發白,口中連連說着:“暴民!暴民!這些下等的暴民!難道要造反不成!”
張元濟夾雜在漢人之中,便如同身處風暴的中央,眼見得衆人狂怒非常,自己便心中有些忐忑,對陳平喊道:“思明,這便如何是好?”陳平卻回過頭衝張元濟微微一笑,湊過來,在他耳邊說道:“張公不須擔心……”話未說完,只見場中朱方生站起身來,舉起右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
雖然敗訴了,但朱方生在漢人的心中,顯然威望絲毫沒有減弱,見到他的手勢,衆人便一個個迅速的安靜了下來,但誰也沒有坐下,都站着身子,要看朱方生如何處理。
朱方生慢慢走出座位,走到法庭的正中,依舊按法庭規矩,向法官和評審團諸位致意,當他轉過身來,向下面的聽衆致意時,張元濟分明看到他的眼眸中,那一抹無法掩去的悲傷。這時,朱方生沉穆的聲音慢慢響起:
“我們不是印第安人,會任由你們用法律搶走土地;我們也不是黑人,要等到你們需要才憐憫般將自由施捨;我們是炎黃子孫,是一個創造並延續了兩千年源遠流長文明的民族的後裔,我們經歷過暴政,經歷過無數的暴政,但每一次,我們都會用血與火,來證明,我們從不缺乏對抗暴政勇氣和不屈。
五十年前,美利堅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羅根•坦尼的判決,讓美利堅用一場持續四年的戰火和六十萬人的流血,來改正判決的錯誤。歷史如今重演。今日,你們的判決,埋下了絕望的種子;今日,你們的判決,栽下了仇恨的樹苗;今日,你們的判決,降下了一道鐵幕,橫亙在膚色之間。今日,你們的判決,將在歷史上,與羅根•坦尼齊名,因爲,在這夏威夷島上的千千萬萬炎黃子孫,也決意用血與火,來改正今日你們所犯下的罪。
我們不願流血,因爲那會是生命的逝去,但是,今日你們的選擇,讓我們漢人兩年來的希望成爲泡影,讓我們漢人幾十年的辛勞化爲塵土,讓我們漢人在另一片土地上追尋幸福的夢想,成爲空想。今日,你們的判決,是在向我們宣告,你們選擇了分隔,選擇了血與火。既然你們做出了選擇,我們炎黃子孫,也從不害怕接受!
流血既然不可避免,那麼,就讓流血,自今日始;流血,將自我始!”
朱方生說完,右手如魔法一般,憑空出現一隻尺許長的短匕,在衆人驚呼之中,短匕在左手掌一劃,左手頓時鮮血淋漓,不一會兒流滿手掌,一滴滴滴落下去。
張元濟看到朱方生淋漓的血手,只覺胸口又酸又熱,再瞧周圍衆人,已經都是熱淚滿眶,滾滾涌出。有的更是哽咽出聲,連聲呼喚:“公子……”
朱方生舉起左手,指天發誓:“我朱丘今日向天作誓,夏威夷漢人一日不得平等,流血一日不止!願流我之血,洗刷諸罪,民得自由!”
聽到朱丘的誓言,那些站立的漢人們再也無法按捺住心中悲傷與憤怒,這幾年來堆積的怒氣便如火山岩漿洶涌噴薄。登時便有人大喊一聲,一腳將座椅踹爛,撿起一根椅腿,便向白人們衝去,餘下衆人見狀,也各找武器,向着白人衝去。
白人們見到事情發展到這般地步,也都驚慌失措。要說平日裡作威作福,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這些白人們自然比任何民族任何人都要熟練,但是一遇到這種拔刀相向,濺血五步的街頭惡鬥,便頓時慫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比這濺血五步的毆鬥,哪個民族能趕上我煌煌漢族?
那些白人們你推我搡,都想要快點離開這個漩渦之地,但是他們坐的集中,又是人數衆多,哪裡能有大法官那樣便利的條件。不一會兒便被暴起的漢人們追上,一時間雙方便惡鬥起來,法庭內一反張元濟進來時的肅穆寂靜,滿耳都是打鬥的呼喝,受傷的嚎叫,夾雜在棍棒打在肉體上的悶聲,一下子就把這本來莊重肅穆的法庭,變作了鬥毆仇殺的街頭。
張元濟人過四十,卻是一介書生,哪裡見過這等混亂。站在旁邊愣愣的看着,眼見到身旁的人一個又一個嗖嗖的竄過去,向那風暴的中心撲去,自己卻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忽然,張元濟覺得有人在拉他,回頭一看,卻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再仔細看,卻是一個日本少年,腰裡和上海灘的那些日本武士一般,插着一長一短兩把日本刀。
那少年急急說道:“張先生,陳叔讓我護着您走,您快隨我來。”
說完,那少年拽着張元濟,扭頭想一側角門跑去。張元濟這才恍然夢醒,急忙大步隨着那少年向角門行去。但是此時毆鬥已然漫步全場,到處都是打鬥的人羣,要穿過這些瘋獸一般的人林,談何容易。
那少年只是連鞘將那短刀抽出,護着張元濟,遇到白人阻攔,便是一擊,也不見有多凌厲,只是那一擊下去,阻攔的白人必定倒地,或是亂滾慘叫,或是癱倒不動。好在張元濟離角門並不遠,不過十幾步,兩人便到了角門,那少年跑到門前,也不伸手推門,擡起一腳便直跺到門上,那門板受不住他這一跺之力,頓時向後飛去,少年回頭一拉張元濟,便迅速出了角門,向街上奔去。
張元濟邊跑邊問道:“我們現在去哪裡?”
那少年也不回頭,大聲說道:“我也不知道,如果來得及,便回陳公館;來不及,就找個地方暫且避開。”
張元濟聽了更是一頭霧水,可奔跑中還不及發問,他便已經明白了什麼叫做來不及。
街上已經有人迅速向這裡奔來,先是三三兩兩,後來便是一羣一羣,人羣中甚至有幾個人連鞋子也沒穿,有幾個邊跑邊係扣子,但到處是匆忙憤怒的人羣。
這種情形下,自然不能逆着人流。於是兩人只好暫且避開,挨着街邊的建築向偏僻處躲去。那日本少年對這一帶顯然非常熟悉,帶着張元濟左拐右轉,不一會兒便來到一家酒樓前,那酒樓早已關上了大門,日本少年卻是不管,走上去,對着門拍了四五下,若有節奏,似是暗號。那門便霍的開了。日本少年便拉了張元濟側身進去。
終於安全了。張元濟大口大口的喘着氣,雖然不過短短的一盞茶的功夫,但是張元濟卻是像過了一年那麼長久。但安全下來,張元濟卻是又不放心起來,想到剛纔朱方生在法庭上說的話發的誓,沒來由的又無比的擔心起來。
張元濟向那少年問道:“思明和朱……方生怎麼樣?”
日本少年頑皮的一笑,說道:“先生放心,陳叔和師傅都是武藝高超之人,這等場面,自然是困不到他們。您要是不放心,可以上二樓,在窗邊看看這事態變化。”
這酒樓一定是高人設計,佔位奇佳。酒店二樓建的並不高,但是站在窗邊,檀香山大部分的街區竟然盡收眼底,一覽無餘。
張元濟從窗邊向下看去,只見街上到處都是些稀稀疏疏的黃皮膚的人羣,但是越往前走,就越有人從各個街口拐角加入,裡面既有原來檀香山的土著,也有早些年來的日本人,甚至還有幾個白人夾雜在裡面,他們比黃皮膚的人看起來更憤怒,喊聲也更大。慢慢,幾十條稀稀疏疏的溪流逐漸匯成了擁擠洶涌的潮水,一浪賽過一浪的向法院方向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