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的夏天是惱人的,日光並不熱烈的傾落下來,卻是讓人想扒掉自己的幾層皮——那樣或許清涼一下,不會心裡像有幾隻貓兒似的,四處在撓,撓的人又癢又煩,直想一頭扎進古井裡,來一個痛痛快快的爽利。
然而再煩再癢,肩上壓着的活兒並不會少,何況過幾天就是越州首富方老爺六十大壽的日子。說起方老爺,越州的人莫不翹起個大拇指。這方老爺,姓方名顯忠,原本不是越州地面的人,而是越州原來的宗主國大清國的人。十幾歲的時候,方老爺家裡遇到了大災荒,逃難到了南越,不知怎麼到了越州,靠着自己不怕吃苦,又有個聰明的腦子,不幾年,就成了越州城裡首屈一指的大富商。這方老爺雖然讀書不多,卻是心最善,越州城裡的病弱孤殘老,可沒少受方老爺的照顧。因此,這方老爺的六十整壽,也就成了這越州地面上頭等的大事。
照理說,方老爺如今富甲一方,兒孫滿堂,過幾天又是甲子之壽,人生至此,應該是滿意喜樂之極。然而此時的方老爺,卻是在自己的書房裡,愁容滿面。
已經是連着兩天了。每天早上,方老爺都在自己的臥房裡發現一隻匣子,匣子是那種粗糙的梧桐木的匣子,連漆都沒有上,在街面上也不過幾十文而已。
然而就是這樣普通的匣子,第一天的早上,裡面放的,是自己最愛的那隻波斯貓的皮,前兒晚上自己睡的時候,還逗弄了那貓很久。可是醒來,那貓的皮毛就整整的放在屋裡桌子上的一隻匣子裡,那兩隻耳朵,竟還像昨晚那樣溫熱有生氣。那兩隻貓兒眼,也還是像瑪瑙一樣晶瑩透亮。
第二天的早上,匣子裡的卻是一隻雞。方老爺家業越來越大後,上了年紀就喜歡上了鬥雞。家裡養了不少的雞,這一隻高盧雞是方老爺這些日子最得意的,爲方老爺戰無不勝,很是贏回了許多的面子和銀子。然而,就是在得勝後的幾天,這隻高盧雞,就被人把羽毛拔了個乾乾淨淨,裸露着放在匣子裡送到了方老爺的臥房裡。
連續兩天早上的怪事,讓方老爺心裡越來越膽戰心驚。方老爺膽戰心驚的後果,就是方府上下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護院家丁們分作三班,來來回回的在院裡巡邏,方老爺的臥房前,更是站滿了忠心的家丁,兒子們更是全副武裝,陪着方老爺坐在屋裡,卻是誰都不敢睡了。
第三天早上的時候,匣子還是出現了,不過卻是放在了方府的門口。這次的匣子很小,像是小姐們平時用來梳妝的盒子。裡面只有一片白布,白布上面四個血字:雞犬不留。
方老爺接到這片白布時,一直顫抖的手倒是沉穩了下來,臉色也平靜了下來。究竟是大風大浪闖過來的人,在危機不明不知所以時,雖然也會有一陣慌了手腳。但當危機真的來了,有的卻是面對的自信和對危機的不屑。
“大家夥兒都忙了一夜了,也都累了,守德,讓大家都去歇着吧。既然叫上門來了,也就不用擔心了。有什麼事,飯前我自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守德是方老爺的長子,不到四十的年歲,因爲久在商場打拼,人顯的極是精明強幹。聽到方老爺的話,他站起身來,大步走了出去,只聽得他在外面低聲吩咐了幾句,外面便響起紛亂的腳步,只一會兒,就安靜了下來。但是方守德知道,這只是表面上的安靜。這個消息,一會就會傳遍整個方府,也就多一會,整個越州城就會都知道,有人要將方府雞犬不留了。
雞犬不留?好大的口氣,有他方守德在這兒,誰人還敢說這樣的話?說出這樣的話,分明是不將他方守德放在眼裡了。在這越州地面上,不將他方守德放在眼裡的人,都是已經蒸發了的人。方守德心裡暗暗的較着勁,只想着如何把這送匣子的人挖出來,千刀萬剮來泄恨。
方老爺方顯忠卻很平靜。他心裡明白,這件事是誰做的,爲什麼要這麼做。他清楚方家這次很可能在劫難逃了。在七年前,女兒女婿跟他說那件事時,他就料到了今天。七年了,雖然並沒有完成囑託,卻總算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越州早上的天氣是有些潮熱的,各人又都是一夜沒睡,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浸的透了,溼嗒嗒黏糊糊的貼在身上,特別的讓人心煩。早上的太陽一升起來,照在人的身上,更是讓人急躁不安。
但是方顯忠不說話,即使是脾氣最衝的老三方守信、最愛清潔的老四方守禮,也都一動不動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敢亂說什麼。
沒等方守德回來,老三方守信已經忍了不住,大聲叫道:“父親,越州地面上,是誰敢在太歲的頭上動土?您不用着急,我這就去警察署裡,讓胡老三把越州城裡的人都扒拉一遍,找出這狗孃養的,我親自動手扒了他的皮。”
方顯忠淡淡的看了方守信一眼,指着桌子上的那張貓皮,對方守信說道:“你能剝的這麼幹淨利落嗎?”
方守信頓時啞了。方老爺的三個兒子中,生意場上最精明的是老大方守德,詩文最好的是老四方守義,練武最勤最好的卻是他,他也一向允稱好手。他自然看的出來,要剝成這樣的一張皮毛,需要怎樣的刀功。他見過那隻剝皮後的貓兒,全身晶瑩剔透,竟是沒有刺破半點內皮。這樣的刀功,他就是此生拍馬坐火輪車,也練不成的。倘若是這樣的人出手,也只是父親還可以放手一對。可是父親轉天就是六十大壽,要花甲之齡的老父出手,即使別人不說,自己也是會臊的把頭伸進褲襠,再也不願擡起來。想到這裡,一向被人指爲大老粗的方守信漲紅了臉,道:“我做不到!那又怎樣?他敢來,我就是拼了命,也能宰了他!”
方顯忠並不接話。一會兒,方守德回來了,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方婉容,方守信的二姐。見到方婉容進來。方顯忠嘆了口氣。心中不免有些心酸。
“我叫他們不要驚動你,沒想到,你還是知道了。沒什麼,你父親還沒老,他們還不敢明着欺上門來。”
方婉容笑了笑,她本不漂亮,但是一笑起來卻別有一種溫柔,“父親,這事是由女兒而起,不管怎樣,總要給哥哥弟弟們一個交待。七年了,女兒心裡一直想,都已經快過去三百年了,如今大清朝也是風雨飄搖,搖搖欲墜了,總該放下以前的恩怨,到此爲止吧。就算真的將朱明一家斬盡殺絕,現在又有什麼用呢?沒想到,他們還是來了。”
方顯忠苦笑道:“即便不算兩朝的恩怨,這兩派間已經廝殺了兩百餘年,這血海深仇,早就不幹興亡更替的事情了,如今,不過是兩門之間的私怨罷了。總有一方要流盡了血,才能洗盡這三百年來的仇怨。”
旁邊的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兩人在說些什麼。方顯忠回頭對他們道:“本來想着,這事到我這裡,就算了局了。沒想到,還是來了,我本打算將這事帶到棺材裡,你們就這樣過下去。沒想到啊。”方顯忠搖搖頭,將這前塵往事慢慢的道了出來。
原來當年朱元璋傳孫不傳子,引得燕王起兵造反,最後打進京師,建文帝朱允炆倉惶出逃,身邊只有黃劉兩個侍衛忠心跟隨,沿途保護,只逃到南洋才安頓下來。後來朱允炆與一起逃出宮的妃子有了子嗣。爲了能讓子嗣躲過朱棣的追殺,朱允炆帶着劉姓侍衛迴轉大明,在一座寺院故意顯露行藏,像朱棣表明自己已無爭位之心,且出宮後即出家爲僧,並無子嗣。朱棣這才放下心來。而那黃姓侍衛,則與那名妃子竭盡心力將朱允炆的子嗣撫養長大,過上了平淡又幸福的日子。
然而,好景匆匆而過。滿清入關之後,大肆撲殺大明朱姓皇族。不知哪裡走漏了風聲,滿清竟然知道了在南洋還存有朱允炆一脈,滿清害怕漢人餘孽找到朱允炆一脈,讓死灰復燃,餘燼又起新火,便請了關外的清門出手。此時的朱黃兩族,經過二百年的繁衍生息,在南洋已經是豪門大族,單隻族人便有幾百餘人。那黃姓侍衛,本是武當出身,二百年以來,雖然過得是太平日子,但是南洋畢竟是異國他鄉,且南洋人又排華的很,因此這朱黃兩族人人習武練功,最是彪悍無比。只是清門在暗,朱黃兩族在明,以有心算無心,終於在一夜之間,朱黃兩族遭遇滅門之災。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時朱黃兩族各有族人在外,逃過一劫。那些族人自是不肯罷休,要報這家恨與國仇。於是,朱黃兩族對滿清展開血腥報復,暗殺投毒,率衆起義,無所不用其極。二百餘年間,腥風血雨,竟能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但總的說來,卻是朱黃兩族日漸處於下風,因着清門背靠滿清皇室,有着舉國之力,在朝在野,俱是有泰山之勢。朱黃兩族雖有兩百年積累,奈何滅族之時元氣大傷,百年的人才和財富,大多付之一炬。如此到了道光年間的時候,朱黃兩族極度凋零,不過七人而已。這幾人相商,都不願再行恩仇之事。數百年的是是非非,讓這幾人把世事看的通透,深感這恩怨仇殺無有已時,便決定斬斷前塵。於是這七人相約,黃姓三人留居南洋,朱姓四人遠渡重洋,遠遠避了開去,以延血脈。恰巧此時外夷入侵,清國自顧不暇。於是,恩仇從此斷,江海寄餘生。
但不料到,九年前,有一朱家後人突然返回南洋。原來朱家四人去到美利堅,不幾年正碰上了美利堅分裂,幾年間風雲變幻,翻雲覆雨,代表人民又背叛人民。亂世之下,人不如狗,更何況是膚色不同的外來者。朱家不僅遭到本地白人排擠,更有甚者,引來亂兵洗劫了他們。三十年間朱氏族人在美利堅的生存越來越是艱難,不得已,只好狼狽返回南洋,投靠南洋黃氏族人而來。
回到南洋時,朱家只剩下一個男丁,喚作朱一舟。那黃家因着上一輩將恩仇了斷,並未將兩族四百餘年的甘苦相濡告知族人。黃家的族人們,只以爲朱一舟是個投靠的遠房姻親,時常冷眼相待。朱一舟於是憤出而走,途中遇到踏青的方婉容,兩人一見鍾情,遂結百年之好。
不意三年之前,南洋突然傳來消息,說是當地一個黃姓大族,一夜間被人滅了滿門。府第也被人一把火燒了。聽到這個消息,朱一舟便獨身前往南洋查探,回來後一言不發,數日後便拋下幼兒嬌妻,不告而別,從此不知所蹤。
而今,朱氏血脈裡深種的禍因,報應到了一貫樂善好施的方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