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決戰之期;殘陽漸隱,圓月猶遮;寒梅凌香,秋棠欲謝;風雪長停,萬巷空寂;上帝深宮,九閽欲閉。
德毅剛一身朝服,肅立紫禁城下,耳聽遠處馬蹄踏雪,不過片刻,朱崇禎一行七人便如期而至。
“公子果然信人!”德毅剛衝着朱崇禎一拱手,跟着便雙手一擊掌,向後喝道:“開宮門!”
身後幾個侍衛聞言,緊跟着齊聲向宮門處喊道:“漢王已到,開宮門!”
只聽見宮門那邊傳來轟轟的幾聲響,那午門的正門,幾個呼吸間,便豁然洞開,現出裡面廣深無邊的上帝之宮。
“公子,”德毅剛一側身,“請!”
朱崇禎駐馬紫禁城下,見到這等情狀,不禁一愣,“正門?”
德毅剛恭肅至極,但聲音中卻有一股朗朗的剛直之氣清揚而出,“不錯,門主有令,公子是紫皇刃主人,紫微帝再世傳人,天命所繫,理應從正門而進。”
聽到此話,朱崇禎面目一肅,端坐馬上,拱手對德毅剛說道:“既然如此,朱某卻之不恭,僭越了!”
說完,卻一轉頭,對後面方孝孺等人喝道:“下馬!”
朱崇禎甩鐙離鞍,翻身下馬,走到德毅剛面前,肅然道:“有勞!”
德毅剛見朱崇禎亦是持禮相待,心中便更是心服,他右手橫胸,微微躬身,行了一個蒙古人的禮節,“公子守禮,是生民之幸!在下德毅剛,今日有幸,爲公子帶路!”
說罷,一轉身,大步便向前行去。引着朱崇禎一行,頃刻間,便穿過午門長長的門洞,進入了這紫禁之城。
須知這紫禁城,五百年來,一直便是中華權力的重心所繫,掌控這千萬裡大好河山的生死輪迴。五百年的日夜輪轉,歲月侵襲,這紫禁城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都肅穆威重。朱崇禎等人甫一進城,便有一股淵渟嶽峙之氣,逼面而來,將衆人的腳步,頓上一頓。
朱崇禎行到半途,忽然間停了下來,佇立在這長長的甬道之上,正前方是巍峨凝整的太和殿。四維城牆高聳,有若藩障,將這舉國上下的紛亂與不安,全然隔絕。在這裡,這紫禁城中,有的,只是一種沉靜與使命。
果然,只有這城,還有一些從遠古長河中綿延而來的厚重之感。
朱崇禎凝目靜心,一旁的孫福全卻已是心神不定。他雖在技擊一道上,堪稱宗師,可終究只不過是一個升斗小民,如何能受得住這百年所積的王者之氣,他的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越來越低,身子也慢慢伏了下去,直想要棲身於塵埃之中,彷彿塵埃之中,纔是自己的歸宿之處,彷彿只有將這心身埋於塵埃之中,才能抵擋住這四維逼身而來的道統,才能容納住深心處那股卑微之氣。
在這五百年來屹立於中華之巔的紫禁城中,誰人能不起長嘆?誰人能不感受到,這人生如寄,生人如蟻的泰山之壓?
方孝孺見孫福全身形漸低,轉念間,便知端的,他一橫身,擋在孫福全之前,拉過朱林,低聲對孫福全說道:“煩請孫老,一會兒照看我的幼弟!”
朱林極是聰慧,聽言已知方孝孺用意,他伸手拉住孫福全,卻叫道:“孫師傅是大哥也誇讚的人,二哥放心!”
孫福全最是古道熱腸,市井之民,最是忠義,聽到二人作話,心中一暖,藉着這股義勇之氣,直身擡頭,對着方孝孺說道:“二公子放心!”
方孝孺擺手回身,卻聽朱崇禎忽然一聲長笑,“我以爲門主高人,不料今日決戰,竟用出這等障眼迷神之術,載泓,你如此作爲,便是要我小瞧於你嗎?”
話音傳出,四維回聲不斷,回聲中德豪在前,引一衆人轉出,衝着朱崇禎微一躬身,凝聲說道:“九閽九闕,威儀所在;鼎之輕重,正是要公子細察!”
一語言罷,卻聽遠處隱隱傳來高歌,悠揚沉穆,朱崇禎細聽去,卻是中華的頌調,歌聲渺渺:
“鞏金甌,
承天幬,
民物欣鳧藻,
喜同袍,
清時幸遭。
真熙皞,
帝國蒼穹保,
天高高,
海滔滔。”
便是這片刻的功夫,殘陽終落,月出高天,牆圍故城,風吹空庭,耳聽這頌樂,卻不知怎的,竟聽出一股悲壯之氣。朱崇禎仰頭望天,一輪滿月映雪而輝,輕靈清冷,讓這人間,忽然便消了許多紅塵之氣。
頌樂唱了三遍,便漸漸隱去,德豪身後一人呆呆而立,面上已經淚流兩行。朱崇禎並不識得此人,也並不知曉,這人就是方纔爲這頌樂填詞的作者,嚴復嚴幾道,也是這幾年中,在譯書界與他齊名的做書人。只是兩人譯書雖是同志,但終究,還是道不同。
朱崇禎靜心聽罷,卻搖搖頭,衝着德豪問道:“圓月高天,正是決戰之時,不知你家門主,此刻何在?”
德豪並不答話,卻領着衆人,側身向着太和殿深深一躬。也許是聽到了朱崇禎的問話,太和殿頂,忽然便升起一片珠落玉盤的清脆鳴聲。
月夜之下,紫禁之巔,所謂伊人,撫弦以待。
絃聲清落,朱崇禎便於這清落絃聲中,整肅衣冠,緩步向前行去。身後方孝孺等人卻止住腳步,不再跟前,靜立於下。
朱崇禎朱衣明服,徐徐行在這雪光皎月之下,分外明亮。德豪身後清門衆士俱都將眼緊緊盯過去,要看朱崇禎如何登上這太和之頂,紫禁之巔。
只見朱崇禎行到太和殿前一箭之地,便緩緩提步,踩在虛空之上,凌空踏步,虛空中仿若有一無形有質之階梯,托住朱崇禎身形,朱崇禎便於這虛空之中,拾級而上,一步一步便向着太和殿頂紫禁之巔行去,身形若水,不疾不徐,恍如天外飛仙,不有人間半點菸火之氣。
見到朱崇禎這般凌空徐步,清門衆人俱是臉色一變,袁世凱更是臉色灰白,轉頭低聲對端方說道:“此人之技,遠超我等想象。看來石家莊之戰,即便是施救吳祿貞,他也未出全力。”
端方卻已經看得呆了,對袁世凱之言,卻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倒是德豪低低嘆了一聲,回身對袁世凱說道:“事已至此,多言無益。還是安心觀戰吧!”
這時的孫福全,更是呆若泥塑。他習武半生,走南闖北,會過無數高手,卻從不曾想,世間竟會有這等的手段。這等手段,已經遠非血肉之軀所能想象,分明已經是仙家之術!自己這數十年,以爲經多識廣,已經窺到技擊之術的巔峰,想不到,今日一見,才知道,什麼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般的舉重若輕,腳踏虛空有若實質,自己便是再重活一世,只怕也是遠遠不能望其項背。
朱崇禎這簡簡單單的提步登頂,便讓無數人,心喪若死。但太和殿頂上的載泓,依舊仿若未見,只是殿頂一角,穩穩的坐着,低眉素手,依舊靜靜的撥着琵琶,那嘈嘈雜雜的青瀑流溪,便從載泓所在之處,迎着朱崇禎,飛湍而下。
冷月清輝,落雪溶光,弦韻幽遠,朱崇禎虛空徐步,登上這紫禁之巔。
載泓絃聲不止,朱崇禎也不着急,在殿檐靜立了一會兒,便悄聲走到載泓對角之處,抱膝坐下,仰頭看着一輪圓月當空,落雪之後,虛夜纖塵不染,四野靜謐無聲,獨有載泓絃音,便如淙淙流水,自遠古清清源處,蜿蜒而來。朱崇禎忽然便心有所動,和着載泓之音,便長吟道: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願逐月華流照君”,這一句長吟罷,載泓心神一動,手便一抖,不覺之下,已然斷絃。
絃斷止聲,載泓微微嘆了口氣,揚目回頭,看向朱崇禎,
“你來了?”
“我來了。”
“十年未到,花仍未開,想不到我們便須一決了。”
“世事若果然都在掌握,那老天豈不是太過無能?”
“不過我兩氏的私仇,你何苦要用這萬民之命做注?”
“天下之位,有德之人居之。如今你滿清失其鹿,天下共逐。我不過是借勢而爲罷了。”
“你當真要破我的國?”
“你也曾滅過我的家。”
“家國豈可相提並論?如今你擅動刀兵,引發禍亂,可知千秋之後,史書上,必會重重於你記上一筆?”
“如此說來,你以爲,今日這南方革命之舉,是不智之爲了?”
“不錯!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若是這般疾風利火便能破去,那中華這千百年來,何至於是如此之境地!”
“既然如此,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