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遜河靜水流深,一艘烏篷船,在這紛紛揚揚的落雪中,遠遠的蕩在河心之上,順流而行。
“你母親還好嗎?”朱一舟問道。
唐娜看着這個只活在傳說中的男人,只見他此時穿着西式的衣服,披着一件厚妮子大衣,濃眉大眼,滿面的虯髯,竟是一個十分粗壯的漢子,全不像朱丘看起來那麼白淨文弱。
“母親在考愛島種了幾株茶樹,取名般若。這些年也往意伯這裡送了一些,父親大概嘗過吧?”朱丘淡淡的說,“母親每天都會飲上幾回。”
朱一舟一愣,轉念間就明白了朱丘話中的意思。那茶,就是朱丘曾經請張元濟品過的那苦茶了。朱一舟這些年在紐約,也曾品過一次,一次之後,就再沒碰過。
一時,船篷中的三人,都沉默了下來。
“父親這次現身,是有什麼想對我說嗎?”停了一會兒,朱丘悶悶的問道。
朱一舟的確是有話要說,但是朱丘這麼一問,他反而不好就這麼直直的說了。
他默了一會兒,用鐵釺撥了撥船中的泥炭爐,把火燒的更旺一些,拎過一個小水壺,取了些冰雪放進去,燒了起來。不過一會兒,水便燒的開了。朱一舟從船篷的一側的掛兜上,取了一包茶葉出來,又取出一套茶具,一邊動手製茶,一邊對朱丘說道:“你說的般若茶,我這裡正好還存了一點,古人有詩曰:‘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今日雪落的正好,茶水清綠,今日我們父子便在這裡以茶代酒,一訴衷腸吧!”
朱一舟說着話,手中卻絲毫不亂,麻利的制好三杯茶出來,給朱丘和唐娜送至面前,輕輕拿起眼前的茶盞,微微的品了一口:果然不負苦茶之名!
唐娜學着朱一舟的樣子,慢慢的嚐了一口,眉頭一皺,卻不敢說什麼;朱丘卻端起茶盞,如飲烈酒,一口而盡。
“明空傳信說,你過了紫皇刃的試煉。”朱一舟看着眼前碧綠的茶水,靜靜的說道,“那混沌鍾內,你經歷了多少輪迴?”
朱丘聞言先是奇怪,不知道父親怎麼會知道紫皇刃的試煉,要過混沌鍾這一層。但他沒有問,只是回道:“本來三十道輪迴之時,我已脫離苦海,但是爲了多些經歷,證證這人世,我便完滿了這三十六道輪迴。”
“那這未來之世,你經歷了多少?”朱一舟進一步問道。
“多數是在故國之中,這西方各國,只是在這紙堆上,有過一些見聞。”朱丘依舊答得不溫不火。
“你在輪迴之中,這夏威夷,果然有這場動亂嗎?”朱一舟笑着問道。
朱丘沒有回答,反而深深的盯了朱一舟一眼,搖搖頭,反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朱一舟將空杯拿在手中,也不續茶,只是握在手中,輕輕的磨挲着,說道:“我只是想知道,這次你究竟是順勢而爲,還是逆天改命!”
聽到父親的回答,朱丘哈哈一笑,自取過茶壺,續上一杯茶,又給唐娜和父親斟滿。輕輕的飲上一口,這才說道:“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雖說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歸根到底,還是事在人爲!”
朱一舟聽完,也是哈哈一笑,說道:“我便想,再怎麼看,此時的夏威夷也不當有此一變,果然是你生的事。”
朱丘搖搖頭,回敬道:“還不是你種的因,倘若不是你救了維多利亞王儲,夏威夷這攤死水,又怎麼會再生起波瀾?”
一語說罷,父子二人相視大笑。坐在一旁的唐娜,卻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二人究竟再打什麼玄機。
頃刻,朱一舟止住笑聲,對朱丘說道:“選夏威夷做我漢留一脈的根據之所,是朱氏一族與洪門早有的定議。也爲此準備了這十數年。但是,你此時發難,時機雖然也算合適,仍是有些早了。”
朱丘看着父親,眼神中充滿着不屑。這次的夏威夷政變,雖然看起來是因爲土地租借條例的敗訴,夏威夷上非白裔民衆的不滿終於壓抑不住,徹底爆發出來,但那隻不過是個由頭。古來政事多半如此,表面上的由頭,有幾個會是真的?比如那玄武門兵變,唐玄宗李世民看似迫不得已,奮起自衛,匆忙行事,但是,哪裡會有倉促舉事便能一舉成功的?
其實早在這次發難之前,紐約洪門的安良堂便傳來消息,聯合銅業公司藉助貨源歸邊來壟斷市場的妄想破滅,引發了銀行信用危機,無數人擠上街頭去銀行提現,紐約一地孕育多年的銀行危機終於爆發,不過幾日,便有數家銀行宣佈破產,危機迅速蔓延,整個美利堅都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經濟風暴。於是,各大財閥趁機爭鬥不休,國會上各地議員也吵作一團,西奧多忙於調解糾紛,尋求平衡,力圖穩定。這時趁着美利堅忙於內耗,無暇西顧,發動政變,正是一個絕好的時機。哪裡能說什麼太早?太早?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比這時候更好?
朱一舟看了看朱丘,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此時美利堅捲入銀行危機之中,物價飛漲,人心惶惶,西奧多自顧不暇。你先是在夏威夷上發動兵變,震懾其心,顯示夏威夷王國的力量以及對夏威夷的控制;然後發表宣言,引來列強覬覦,借諸列強的遠洋海軍施壓美利堅;你料定西奧多此時一則沒有錢財與你打這場戰爭,二則也無時間精力,隨即又發表聲明,願意有條件加入美利堅合衆國,既堵塞列強之口,也給了美利堅一個快速解決的機會,美利堅所需的,不過是珍珠港,而夏威夷所需的,是治權,雙方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這就是你與陳平所定的策略。我說的可對否?”
朱丘不想父親竟能把自己的策略說的清清楚楚,不由的甚是吃驚,但轉念便想到,夏威夷之事,已經進行到尾聲,以父親的智慧和對洪門的瞭解,自然能抽絲剝繭,看出自己的行事。
“不錯。這的確是我所設想的方略。你說時機尚早,我想知道,究竟是哪裡的時機不對?”
朱一舟看着倔強的兒子,面上微微一笑。將有些發涼的茶水傾入河內,又重新制了一壺。卻只給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品着。
“自古以來,這政治博弈,便是一場利益交換。如同你能請動南北長老會爲你做說客,是因你在這五年間,翻譯了漢文的舊約出來。我且問你,你想讓夏威夷獲得行政之權,你拿什麼與美利堅交換?”
朱丘欲言又止,終不過是長嘆一聲。父親的話,果然問在了七寸之處。他在籌謀政變的時候,也曾想過這個問題,可始終沒有解決之道。他雖然有神童之名,終究不是神仙,五年的時間,能夠內聯夏威夷土著,外盟日本僑民,將這夏威夷一地的非白裔民衆握成一團,同進共退,本就十分不易了。哪裡還能有餘暇,在排華正盛的美利堅腹地,謀得交換的本錢?鞭長莫及,有心無力,此之謂也。
唐娜見到朱丘沉默的樣子,有些不忍,便小心的說道:“那夏威夷,現在不是在女王的手裡嗎?女王允許美利堅人繼續駐軍,不是很好的交換嗎?”
朱一舟聞言,呵呵一笑,說道:“美利堅本來就在這裡駐軍,夏威夷若是不讓,頂多將談判拖上個一年半載,等到美利堅的這場經濟風暴過去,那時候,如果夏威夷還是不讓,美利堅準備的,就不再是口舌,而是堅船利炮了。這經濟困境,還不足以讓美利堅簽訂城下之盟的。”
朱丘聽到父親話中的那個“拖”字,便心頭一陣猛跳。終於明白了自己內心深處一直隱隱不安的原因了。
朱丘有些沮喪,拿起般若苦茶,又是一口飲盡,只覺一股苦澀,從口中自胸腹而下,這心也苦的厲害——若是美利堅果真用上拖字訣,事敗之後,自己有何面目重回夏威夷,去見江東父老?去面對那些相信自己、慷慨赴死的洪門兄弟?
“父親現身見我,肯定是有什麼補救的方法吧?”朱丘雖然不願,但是還是問出了口。
朱一舟微微一笑,知道自己這個倔強自負的兒子,終於有些服軟了。
“我來問你,你可知當前美利堅最需要什麼?”朱一舟笑問道。
朱丘旁觀美利堅已經有數年了,這種程度的問題,他根本不用思索,張口便回道:“缺的是黃金,是流動的資金。”
“不錯,”朱一舟拊掌一笑,“美利堅此時看似問題叢生,亂象紛呈,歸根結底,還是銀行系統作難。倘若資金充裕,這擠提風潮消停下去,這次的危機也就化解了。”
朱丘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但是他手中並沒有如此鉅額的資金,洪門雖然有一些積蓄,自己在雅各•波拉克處也留存着一些利潤,但如果要救一國的經濟危難,這一點資金,實在是杯水車薪,遠遠不足。可除了這兩處,自己還能去哪裡尋?
朱丘看向父親,問道:“這資金,父親已經知道在哪裡能尋到了?”
朱一舟笑而不語,只是把眼看向和朱丘一起來的那個猶太少女,唐娜•大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