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漸漸沉入海洋之中,詹姆斯擡頭看看天空,暗夜已經漸漸舒展開翅膀,一個盤旋,四維的物什便淡上幾分,幾個呼吸間,眼前的一切便蒙上一層黑紗,呼吸間就纏上千疊萬層,逐漸消失在眼前。
約定的時間要到了。詹姆斯掏出懷錶,就着左手提着的馬燈看了看,三兩下攀上屋頂。將馬燈左晃三圈,右晃三圈。遠處依稀有火光明滅相應。詹姆斯仔細數着,三明三滅。
“他們來了!”詹姆斯對下面大聲喊道。
聽到他的喊聲,屋裡走出兩個中年模樣的白人男子,一人穿着有些殘破的軍裝,鬍髯糾結,怕是身上的氣味都能將四野的蚊蟲薰倒;另一人卻全身整潔的西裝,頭髮整潔,指甲白皙,一副貴族的派頭,真不知道這兩人如何會聚在一起。然而若是洪門振武堂任意一人在此,必會感到緊張異常——這兩人,正是與洪門死鬥十餘年的白人匪首。那殘破軍裝的,便是當年朱丘甫上夏威夷時誅殺的庫克家族的後裔——斯頓•庫克;而那個貴族派頭的,則是七年前夏威夷暴動之時屠殺的瑟林頓家族殘餘——雷柏•瑟林頓。對暗號的詹姆斯,乃是庫克家族的合夥人凱瑟爾家族後代,當年在夏威夷煊赫跋扈的三大家族,經過這十餘年的死鬥中,如今也只剩下了這三個人兀自支撐。
詹姆斯提着馬燈跳下屋頂,見兩人都已經走了出來,雖然事已臨頭,他還是忍不住再次問道:“倫敦會願意幫助我們嗎?”
“歐戰要是沒開始,還是沒問題的。” 雷柏•瑟林頓也有些悲觀,“這該死的奧匈人!”
“見面再說,”斯頓•庫克神色有些嚴肅,他沒想到連一向種族分明的瑟林頓族人也會這麼想,但他的聲音卻有一股力量:“我們把夏威夷送給他,這是多麼優渥的條件,倫敦應該心裡有數。”
三人沒說幾句,遠處幾個星星般的火光漸漸變大,靠了過來,詹姆斯走到前面,低聲問道:“是赫伯特先生嗎?”
對面一人卻高聲問道:“是庫克先生嗎?”
“我在這裡!”庫克聞聲大步迎過去。燈光晃動中,幾個頭頂高帽,手持扶杖的白人男子不緊不慢的走了過來。爲首一人見庫克過來,微微一笑,摘帽做了一禮:
“不想下午會有風雨,耽擱了一會兒。”
說着,他指着身旁的一個金髮男子介紹道:“這是法蘭西陸軍上尉亨利•菲利普,是巴黎派來的代表。”
巴黎?庫克不自主深深盯了赫伯特一眼,當時提出的條件,只是兩家的聯盟,把只會投降出賣的法蘭西人叫過來做什麼?這赫伯特是什麼意思?
也許猜到了庫克的疑慮,赫伯特長嘆了一口氣,“德意志人也參戰了,大英帝國的力量要集中到歐洲去。”
“倫敦是要放棄夏威夷嗎?”瑟林頓插口問道:“難道倫敦只以爲夏威夷是個製糖的島嶼嗎?”
“哦,不,”赫伯特衝着瑟林頓笑笑,“這位英國是瑟林頓閣下了,大英帝國知道夏威夷妙處所在,不要忘記了,是英國人第一個發現了夏威夷,這個英國人還是庫克家族的人。”
說完,赫伯特仍是微微一笑,“怎麼,客人遠道而來,難道不給一杯茶喝嗎?”
庫克哈哈一笑,“走吧!我們去屋裡談,不知道這裡的茶水赫伯特先生與菲利普先生喝不喝的慣!”
“會習慣的!”菲利普話中有話,“畢竟我們會在這裡很久!”
幾個人一邊笑着,一邊慢慢向屋中走去,只是進屋的只有說話的那四人,便是詹姆斯,也站在屋外,靠在一個避風的角落,警戒着。
長年與洪門爭鬥,詹姆斯深知那些黃人在這島嶼上的能量。這一次他們甘冒奇險,將談判地定在洪門的大本營——茂宜島上,也是這幾年從洪門行事中學到的。
遠處忽然一道閃電裂開,白光耀眼,詹姆斯眼睛不禁一花,遠處的草木一明一滅,恍惚讓詹姆斯有些幼時的感覺。說起來,這個破落的草場,在當年租地條例案前,已經是他們凱瑟爾家族的了。一切都是因爲那個該死的租地條例,給了那些下賤的黃人們藉口。想到黃人敗訴那天法院裡廣場上黃人的暴動,詹姆斯心中陣陣的恐懼。
他從來沒有想到,溫順的綿羊也會有一天翻身做狼,將老虎咬的粉碎。
詹姆斯在這裡胡思亂想,忽聽遠處“咔嚓”一聲,像是枯木斷折的聲音。他不由得一驚,圍着這屋落周圍,他們撒下了密密的一圈枯枝幹葉,爲了就是提防洪門中人忽然闖入。
隨着赫伯特來的幾個保鏢顯然也聽到了,其中一人拔出手槍,矮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挪過去察看,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歪頭向地上吐了口痰,衝着衆人搖搖頭,
剩下幾人長出口氣,但詹姆斯卻更緊張,如果果然是沒人,那自然是好,可是直覺告訴他,洪門中人已經來了,只是他們還沒有埋伏好,所以隱去了身形。若是洪門中人不想讓人發現,憑眼前這幾個生瓜蛋子,絕對不可能發現。
好在自己也有人手。詹姆斯眯起眼睛,天際閃電連連,在明滅之際,他仔細看着周圍的草木。爲了這次密會,他三日前便暗暗的將這裡的每一顆草木都記在了腦中。洪門中人無孔不入,若是有一絲大意,這次便是全軍覆沒之局。可他看了一盞茶的時間,也沒有看出什麼異狀。難道真是自己大意了?
不,此地不能久留。藉着雷聲滾滾,詹姆斯掏出打火機,嚓嚓嚓打出三次火光,然後對着窗戶,伸手過去便要敲出暗號。
正在這時,遠處又是一道閃電,緊跟着雷聲轟轟,但雷聲中,隱隱約約夾着一聲槍響,更有幾人的吼聲傳了過來。
詹姆斯頓時一驚,不及敲窗,幾步走到門前,推門便進去:
“外面有槍聲!此地不能久留!”
不想赫伯特輕笑着搖搖頭,豎起手指連連搖晃:“不,不,詹姆斯先生不用緊張,那是俄國人在發泄他們幾年前的不滿,由他們去好了。”
“可這是茂宜島!這是洪門的大本營!”詹姆斯有些急了,“要是驚了他們,我們就危險了!”
“詹姆斯先生,不用擔心,”赫伯特依舊很不在意:“我是大英帝國的特使,大英帝國會保護我們的。”
看着赫伯特一臉輕鬆寫意,庫克恨不得狠狠的揍上一拳。方纔赫伯特告訴他,倫敦與巴黎的重心要轉移到歐洲去,但走之前,會豢養一頭猛犬看住遠東,但在之前,先要給這個猛犬吃點苦頭。
日本人的確有實力看住遠東,但那是低賤的黃人!夏威夷什麼時候,不,是白人什麼時候需要黃人的保護了?倫敦難道不知道,這是自取其辱嗎?
“如果倫敦的意思,是要我們接受日本人的保護,我們無法接受。”庫克慢慢的說道:“這是我們白人的驕傲,我想兩位先生應該能夠明白!”
菲利普點點頭,他本人對巴黎做出這種有損白人尊嚴的事情也甚爲不滿,英法日三國共管,什麼時候黃人國家能和法蘭西相提並論了?什麼時候,法蘭西人能和英格蘭人和平友好的相處了?夏威夷地處太平洋中心,戰略地位奇佳,法蘭西應該將它牢牢握在手中,而不是與人分羹。
“庫克先生,我是贊同您的!”菲利普打破沉默,絲毫不顧及旁邊的赫伯特再三遞過來的眼色,“世界應當是我們白人的世界,我們白人是當之無愧的主宰,即便是力有所不及,我們也不應當接受黃人的參與!”
“上尉先生!”赫伯特怒叫道:“不要忘了你的使命!”
外面閃電連續劃過,屋內忽明忽暗,緊跟着雷聲,是忽然激烈的槍聲。
“俄國人是在做什麼!”赫伯特恨恨的說道:“不是告訴他們要留那些黃矮子一條生路嗎!都是些沒有大腦的傢伙!”
轉過頭來,看着屋內的其餘四人,神色嚴肅:“歐洲的戰事不會太久,這次只是借黃矮子的艦隊以備萬一,但與美利堅那羣鄉巴佬交涉,靠的是大英帝國的威名,靠的是法蘭西的友情,一旦歐洲的戰事結束,皇家海軍必然會來保護她的海外領地!”
“爪子伸的挺長,也不想想夠硬嗎?”一聲輕笑從屋角一側陰測測傳出。
話聲一起,詹姆斯心道不好,擡手衝着聲音來處就是一槍,緊跟就是一聲大喊:“敵襲!”
隨着這一聲大喊,屋角處嘿嘿的笑了幾聲,那板壁忽然破裂,外面一道閃電飛下,照出一條矯健的身影,身影一晃,隨着閃電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是什麼人?”赫伯特和菲利普同聲問道。太讓人吃驚了,他們在這裡密談了這麼久,居然不知道身旁一直藏着一個間諜:“你們怎麼會如此大意!”
赫伯特一怒之下便向門口走去,詹姆斯飛身而去,一下將他撲倒在地,還未等赫伯特驚叫出聲,雷聲中,外面砰砰的響起一片槍聲,那板壁不過是稍厚實一點的木板,登時被擊穿了數十個孔洞,屋內木屑塵土雜飛而起,嗆的人直想噴嚏,但屋內五人都死死的按住口鼻,不敢發聲。
密密的打過幾次排槍,外面登時安靜下來,詹姆斯靜靜聽着,屋外連一絲一毫的**聲都沒有,他知道外面的人手,不管是明哨還是暗哨,都已經被洪門拔去了。這次怕是難以逃脫了。
奇怪的是,一直到五人胸口平復下來,外面靜靜的始終沒有聲音,也沒有進屋來察看,詹姆斯左右看看,一咬牙,悄悄站起身來,牆壁上的馬燈不知怎的沒被打中,依舊散發着昏暗的光,詹姆斯躲在陰影處,悄悄探頭向外望去,忽然見兩個人影急速的奔來,詹姆斯慢慢架起槍,藉着雷聲,對着一人就扣動了扳機,不想那人只是腳下一個趔趄,猛的比方纔更快的狂奔起來,不等詹姆斯再次扣動扳機,那兩人已經奔到屋外,中槍那人身子一旋,抱住另一個人,藉着奔跑的慣性,一下子就撞破板壁,衝進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