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官員時時刻刻唸叨的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天子垂天下。
而朱棣身體力行教導的卻是無武不能成事,只有駕馭了武官,方纔不懼於任何對皇權的挑戰,方纔能夠震懾那些居心叵測圖謀不軌的人。
因此,面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教導方式,朱瞻基這肩膀上的壓力自然是非同小可。況且,父親這東宮儲君的位子雖說早在永樂二年就已經確定,但這麼多年來即使不說危若累卵,卻也得時時刻刻提防來自漢王趙王乃至於皇帝的威脅。於是,神經老是繃得太緊的他便愛上了鬥蟋蟀,最初是爲了在那蟋蟀爭鬥中一舒心頭鬱悶,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如今天氣漸涼,蟋蟀漸漸都不喜活動,因此這樁解乏的勾當自然也沒法實行,整天悶在東宮面對那些丁是丁卯是卯的官員,他也實在沒那個興致,索性常常去西苑散心。這天他帶了幾個太監剛剛從端本宮出了東華門,後頭就傳來了一個叫喚聲,回頭一看便發現那是御馬監少監海壽,後頭還跟着幾個錦衣衛,八個小太監一人抱着一個簍子。
“你昨天才剛剛出宮宣旨,今天看這架勢又要到哪家府邸去?這原本都是司禮監的勾當,如今倒都是常常派你,到時候司禮監太監的位子指不定就輪到你了。”
儘管心裡想過,這種話海壽自然是萬萬不敢承認的,更不敢把朱瞻基這戲謔當真。此時他連忙陪笑道:“司禮監如今只有陸公公一個人管着,他還得提督東廠,有些事情就忙不過來,所以皇上纔會挑上了小的。殿下這話要是給別人聽見可了不得,誰不知道那二十四衙門的頭頭腦腦都盯着那個位子可沒打算和人去爭,能把御馬監的事管好就知足了。”
於是,見朱瞻基哂然一笑,乎確實只是在打趣自己,他這才鬆了一口氣:“至於今天的差事,其實是因爲江南又貢了蜜桔來,皇上剛剛已經讓人賞了東宮和幾位皇孫殿下餘下的除了分賜勳貴大臣的那些,這八簍是送去趙王府和安陽王府的。”
年前那場鬧沸沸揚揚的造反逆案,別人殺的殺流放的流放,而趙王朱高燧這個始作俑者也是軟禁至今。即便如此,逢年過節的賞賜仍是少不了這位親王,此次賞賜蜜桔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因此朱瞻基並沒有在意。只是,他揚起馬鞭正打算走,卻不想海壽忽然上前抓住了他的繮繩,壓低聲音又說了一番話。
“殿下有一件事小的得您提個醒。今天皇上正好和大臣商議過北征,後來又叫了武安侯和幾位勳貴陪着去御苑騎馬射箭,間中正好說起是否讓您隨行的事。錦衣衛指揮僉事張盛讚殿下您文武雙全,頗有皇上昔日之風加上司禮監陸公公也在旁邊攛掇了幾句,所以皇上已經決定到時候帶您一塊北征而且已經命人去知會內閣的幾位大人,您可得有個預備。”
這是有處可查的實話,因此海壽絲毫不怕朱瞻基會認爲自己是挑撥離間。
笑呵呵地行了~他便回身招招手。帶着人匆匆走了。而朱瞻基聽到這個消息卻是大出意料。他分明記得在之前去乾清宮請安地時候。朱棣還吩咐過讓他在京師好生輔佐朱高熾麼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還有那個張。那個陸豐們究竟是安地什麼心?
他究竟能信得過誰?
看到朱瞻基掉轉馬頭。黃潤立刻趣地上前問道:“殿下是回端本宮?”
“回去換一身衣服。我要出宮走走!”
雖說心頭大訝。但黃潤不敢違逆。當下就喝令一應隨從簇擁着朱瞻基回了端本宮西邊地皇太孫宮。換了一身便服。朱瞻基點了黃潤隨行。又挑了幾個錦衣衛便從東華門出了宮。他前腳剛走。後腳立刻有人去端敬殿稟報。相比大皺眉頭地朱高熾。太子妃張氏卻只是吩咐不許傳揚就把來人打發走了。轉過頭卻命人去打聽乾清宮那兒有什麼訊息。
自從三大殿災百官諫遷都事之後。朝廷再次下旨遷江左良家閭右於京師。因此。原本那些空空蕩蕩地裡坊街道中陸陸續續搬來了許多人家。就是大街小巷地行人也比往日多了許多。朱瞻基平日出宮時多半都是跟着朱棣。這一回又沒有什麼預定目地。只是一味閒逛。因此常常偏要往人多地地方擠。這就苦了隨行地衆人。一面要護衛這位主兒地安全。一面還要留心四周地人。黃潤出了一身臭汗。心裡叫苦連天。一個勁地擔心回去之後會
責罰。
逛着逛着,一行人便來到了西長安街上的大慶壽寺。雖說不是什麼燒香拜佛的好日子,但大街上沿牆根仍是停了一溜車馬轎子,進進出出的香客絡繹不絕。雖說平日對於燒香拜佛之類的勾當很不以爲然,但一想到剛剛得到的消息,他又有些猶豫,有心進去求一張平安符送給父親朱高熾。就這麼一怔的功夫,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大公子?”
這個少見的稱呼讓朱瞻基愣了一愣,轉頭看見是張越,他頓時恍然大悟,遂笑道:“我還以爲是誰,卻原來是你。如今不是兵部最忙的時候麼,你怎麼跑出來偷懶?”
“大公子說笑了,趙尚書如今雷厲風行,上上下下誰敢偷懶。這會兒正好午休,我趁機去軍器局走了一趟回來,也省得下午忙沒工夫去。我這會兒連午飯都沒吃,哪裡敢偷懶?”
張越這話乃是真半假,雖說他剛剛辦完公務是不錯,但也是得了錦衣衛的訊息,這纔在半道上和朱瞻基撞了個正着。他掃了一眼那人頭攢動的大慶壽寺,因笑道,“這大慶壽寺如今香火旺盛得很,我家那小子的寄名符就是供在這裡,除此之外,看這進出人流如織的模樣,也不知道這裡一日間能賣出多少平安符。”
“人家好好的方外之地,被一個賣字便損得俗不可耐。”。
朱瞻基沒好笑罵一句,求平安符的心思也就淡了很多,畢竟原就是一時起意。由於張越說起這會兒尚未吃飯,他頓時也覺得有些飢腸轆轆,遂把臉一板道:“這外頭的地方你熟,找個乾淨又安靜的去處請我吃一頓飯。我這隨從一共十多號人,你一併請了。”
堂堂皇太孫既然張口要吃請,張越自然不會拒絕。看了看這西長安街,他便笑道:“前門大街雖說有不少酒樓飯莊,但五軍都督府和六部衙門多半都是把那兒當成了飯堂,免不了喧鬧。若是再走遠些,大夥兒恐怕就要餓壞了。這慶壽寺的平安符固然有名,但更有名的卻是這兒後頭整治的精緻素齋,乾脆到那兒嚐嚐如何?”
朱基除了御膳房的溫火膳其他的都無所謂,能夠有份跟着朱瞻基的隨從早就擺脫了大魚大肉那種小康階段,張越這提議自然人人說好。
於是,一羣人便到了寺後的沁芳齋。因顧氏和王夫人都是篤信佛教的人,乃是慶壽寺的大金主之一,因此儘管這大中午素齋生意極好,仍然騰出了兩個單獨的寬大包廂。
黃潤最是瞭解朱瞻基的心思,把:行錦衣衛和那些小太監趕去了另一個包廂,自己則是隨身伺候。不一會兒,桌上就上了香麪筋、素翡翠雞片、香椿拌豆芽等等五六樣菜。朱瞻基每樣菜抰了幾筷子,對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餚自是讚不絕口,卻渾然不知旁邊的黃潤已經是滿心苦笑。但即使好吃,他也都是淺嘗輒止,旋即就對張越舉起了茶盞。
“我知道你不日就要遠行,今天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張越連忙欠了欠身,卻是笑道:“這事情尚未過明路,想不到還是人盡皆知了。”
“這世上很多事都是如此,等到你知道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這個當事人居然是最後知道消息的。”朱瞻基嗤笑一聲,旋即竟是再也按捺不住心緒,當下就漫不經心地說,“橫豎明年開春我也是要跟着皇爺爺北征的,到時候總有碰頭的機會,這一杯與其說是給你餞行,還不如說是同病相憐。”
原還在思量着如何開口最是妥當,聞聽此言,張越立刻把滿肚子思量都丟到了一邊,甚至忘了這年頭最要緊的什麼上下尊卑,瞪大了眼睛問道:“殿下剛剛說……同病相憐?”
“你家老祖母已經快七十了,如今她的病還沒個準數,三個兒子都不在身邊,你這個最喜愛的孫子卻要遠赴北邊,難道你不擔心留在京師的她?不擔心她有什麼萬一張家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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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朱瞻基只是說了半截話,但想到袁方暗示過朱高熾不耐久勞,東宮事務不少都是太子妃打理,張越一下子就醒悟了過來。他更想到,在別人看來,朱~如今年過六旬,這樣的長途勞頓能否禁得住也未必可知——而他也不能迷信歷史,其它的都能改變,皇帝的壽命又何嘗不能?
沉吟片刻,他便開口說道:“殿下如果信得過,臣倒是有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