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盤萬嶺之中,當三江之險,從洪武到建文永樂,廣西瑤亂從未停歇過,其中尤以大藤峽諸瑤最爲難平。此次鎮遠侯顧興祖帶兵五萬進了廣西,先是平大藤峽瑤亂,之後又是崇善縣土官知縣趙暹舉兵謀叛,好容易這兩邊平定得差不多了,竟是思恩縣覃公旺等率軍又叛,一舉佔據了周圍了大小富龍三十餘峒。然而,明軍終究是裝備精良人數衆多,在進兵一個多月後,顧興祖一舉蕩平思恩餘寇,俘虜叛逆一千餘人。
思恩縣地處思遠府的中心,西邊就是環江。永樂末,治所從環江洲遷到了清潭村,說是縣,其實卻根本沒有城,四周水系密佈大小山頭環繞,乃是易守難攻之地。
只不過,再難打的地方也扛不過明軍的犀利火器。如今大勝之後的顧興祖少不得給官軍都放了假,任由他們輪流在山間打獵取樂,至於那些很久沒有沾過女人的官兵在慾火高熾的時候會做什麼,在貪心不足的時候會幹什麼,他更是充耳不聞。
他帶的可不是和尚兵,辛苦打仗流血,可不就是爲了此時的樂子?
“侯爺,在大小瑤寨總計繳獲金器六十餘件,摺合黃金五百多兩,白銀一千餘兩,此外還有各色粗製器皿和刀牌兵器等一千餘件,糧食八百餘石……”
“好了,不用說了,這些都是窮鬼,本爵就知道沒多少油水!”顧興祖並不是第一次率兵平叛,因此聽那書吏報了一小半就沒好氣地擺了擺手,“黃金你收一個整數,其餘的連同白銀和值錢的器皿給千戶以上的軍官分了,至於剩下的那些糧米等等就都分給底下的兵。傳令下去,這三天可以隨便放縱,過了這三天,他們就全都給我老老實實的!跟着本爵打仗,不會虧待了他們,去吧!”
等那書吏行禮之後匆匆去了,他纔在水盆中洗了手,隨即由親兵給自己解下了甲冑和頭盔。脫下靴子舒舒服服在藤椅上一躺,他就不耐煩地揮手把那親兵趕開了去。閉上眼睛正預備眯瞪一會,誰知道就在這時候,他卻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稟報聲:“侯爺,平安回來了。”
“進來!”他陡然之間睜開了眼睛,見顧平安匆匆進來單膝跪下行禮,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這些天忙着征討打仗,留着你在武靖州處置那些事情,我也一直沒有過問。你既然過來了,想是徐家那邊把之前拖欠了的錢送了過來?”
發現顧興祖的眼睛死死瞪着自己,顧平安不禁心中忐忑,好半晌才屈下了另外一條腿,竟是雙膝跪下磕了幾個頭:“侯爺恕罪,小的無能。徐家那邊來消息說,張元節竟是從都司各衛所借調來了兩萬多石大米,硬是將廣州肇慶各府縣的糧價全部打壓了下去。如今來自湖廣的糧船已經陸陸續續到了,糧價竟是在鬥米九十錢上頭再也不動了。徐家因爲之前高價屯糧,累計虧空了上萬貫錢,一時之間湊不足,就想在碼頭的番商接貨上頭打些主意。誰知道,就在前幾日,市舶公館和布政司衙門忽然聯手起來封了碼頭,把原本那幫人都逐走了。還有,原本他們私底下弄到了二十個男女,原本打算賣到海外去,如今竟是東窗事發,就連剩下的上百個人也不敢再往外送……”
話還沒說完,他就感到一隻腳猛地迎面而來,一時之間也不敢躲避,竟是硬生生被這猛地一腳給踹翻了。好容易爬起身來,他慌忙俯伏貼地不敢擡頭,又聽到了上頭傳來了粗重的喘息,繼而又是一陣憤怒的喝罵。
“廢物,真是廢物!這麼一丁點小事都幹不好,虧我扶持他這麼多年!都司衙門調糧這麼大的事情,他就一丁點都沒察覺,這還算什麼地頭蛇?他張越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打衛所存糧的主意,他就不怕巡按御史找他的麻煩,他就不怕按察司揪他的短處?還有,什麼時候輪到他這個布政使去管市舶司了!張謙也就罷了,不外乎就是和張家穿一條褲子,可那個都指揮使李龍是怎麼回事,他和張傢什麼時候也攀上關係了?”
儘管知道這並不是在質問自己,顧平安還是感到心驚膽戰。已故追封爲夏國公的顧成共有九子,顧興祖的父親被建文帝以附逆罪名斬殺,自小就跟在祖父顧成身邊,這打仗學到了顧成的勇猛,性子卻不曾繼承顧成的溫厚,一發起火來簡直是讓人膽戰心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的咆哮聲方纔漸漸低了下來,他總算鬆了一口大氣,這才低聲答話。
“回稟侯爺,張元節確實是膽大包天,不過,據小的得報說,如今都司和臬司都是唯他馬首是瞻,都指揮使李龍在這一回的平糶中至少得了兩三千貫的好處,再加上此前他派兵在碼頭捉拿秦懷謹有功,聽說這回張公公還帶來了褒獎。至於按察使喻良,更是因爲和廣東巡按御史彈劾了一大批官員而得了都察院顧總憲的青眼,據說這一任期滿就能調都察院……”
“好,很好,看來張殺頭不但會殺人,還會收買人心!”
顧興祖冷哼一聲,心頭殺機乍現,旋即就緩步走到位子上坐了下來。細細沉吟了一會,他就命顧平安起來,旋即突然問道:“你之前提過,秦懷謹金蟬脫殼的時候,還曾經有刺客謀刺廣州府衙的一干官員,而且都是黎人?”
“是。侯爺爲何問這個?”
“這些黎人曾經供述過和廣西瑤人有往來?”
得到顧平安肯定的回答,顧興祖頓時眉頭緊皺思量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淡淡地吩咐道:“廣州之事你讓人注意就好,暫時放一放,不用去聯絡徐家那一頭。心貪又無能,要不是顧家的錢大多數都是他們經營,我懶得再管他們的事。覃公旺之前我已經拿到了,你如今帶兩個妥當人去審。記住,什麼刑都可以用,甚至可以許他活命。只要他招認和廣東瓊州府的黎人有勾結,妄圖彼此呼應謀叛即可。有了這供詞,我就可以打擂臺,你可明白?”
顧平安原本還不明白主人的這番吩咐是何用意,等聽到最後方纔醒悟了過來,心頭不禁直冒寒氣。只是他眼下只求不遷怒於己就好,其餘的一概顧不上,答應一聲就立刻躡手躡腳地退出了屋子。等到了外頭,他忍不住抹了抹額頭,卻發現手上已經是溼漉漉一大片,背上頭上全都是汗津津的,黏黏糊糊異常難受。
而留在屋子中的顧興祖來來回回走了幾步,最終發出了一聲冷笑。要說殺頭,那個小毛孩子還差遠了!雖說張越來不了廣西,可他倒要讓對方看看,什麼是屍橫遍野!
九月初,鎮遠侯顧興祖的捷報明折拜發。報曰思恩縣克復,覃公旺等叛黨悉數落網。爲平蠻患安定民心,斬覃公旺以下附逆黨羽一千零五十餘人。
京師清水衚衕英國公府。
入秋的京城已經漸漸涼了,因而府中下人早早地把窗戶上的綠紗換成了結實的綿紙,又趁着天氣好把衆多大絨大毛的衣服翻檢出來擱在太陽底下晾曬。而王夫人除了打理內宅事務,還常常親自到書房悄悄看一番幾個讀書的孩子。
由於張越曾經提過家裡那些孩子年紀相仿,不如放在一塊讀書,如今張輔便依從了此議,收拾出了一間寬敞的書房,讓一羣孩子一同聽講,卻是給樑楘送上了一把銀戒尺,定下了嚴格的規矩。如今,在這兒一同聽講的除了張菁張恬這一對堂姐妹,還有孟昂和年紀尚小的天賜,以及不時來旁聽請教功課的張赹。
樑楘如今二十出頭,人雖年輕,卻畢竟是出身書香門第,根底打得紮實,經史也讀得精熟。雖說他重男女大防,但畢竟兩個女學生尚不到十歲,因此他也就沒什麼不自在的。原本他還擔心世家子弟頑劣,結果這幾個孩子中除了較大一些的孟昂有些頑皮,張菁古靈精怪,其餘的都是一個賽一個的老實,就連天賜也都是坐得端端正正。久而久之,他也就喜歡上了這羣懂事的小傢伙,閒來無事還教着他們寫寫畫畫。
這天下課的時候,因明日乃是九九重陽放假一日,樑楘在課業之外自然又佈置了一道作業,卻是讓衆人回去合力畫一幅畫,只要切重陽之題就好。一聽這話,幾個小傢伙全都是面面相覷,等離開書房那個院子不免嘰嘰喳喳議論了起來。張菁更是鼓着嘴說:“先生之前就教咱們畫過花草,如今卻要畫什麼重陽節,難道咱們還能畫出什麼重陽登高圖?好容易放一天假呢,竟是佈置了這麼一個難題。”
張恬輕輕拉了拉張菁的袖子,低聲說:“菁姐姐,背後說先生的壞話可不好。”
“好好好,知道你尊敬先生!”張菁笑嘻嘻地挽了張恬的手,隨即便衝孟昂笑道,“昂哥兒,你鬼主意最多,這兒就屬你和五哥年紀最大,這想主意的事就交給你了!”
孟昂反應過來的時候,卻只見張菁已經拉着張恬和天賜一溜煙跑了,忍不住沒好氣地一跺腳道:“三姨,你真是太狡猾了!”瞧見張赹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兒,他少不得上前埋怨道,“五舅舅,你可是當哥哥的,也該好好管管三姨,每次總讓他欺負咱們!”
雖說年紀最大,但張赹畢竟只是張信庶子,最初在族學,如今過來也不過旁聽,哪裡敢和這些堂弟堂妹爭執,此時見外甥孟昂埋怨自己,他不由訥訥難言。孟昂卻是人精,一看他這模樣就醒悟了過來,不禁裝着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一頭張菁拉着張恬和天賜順着白石小路跑進了穿廊,瞧見幾個丫頭婆子在後頭追得氣喘吁吁,她便對兩人笑道:“昂哥兒和五哥一個是機敏的快嘴,一個是悶嘴葫蘆,這兩個人搭起來可是絕配,咱們就省心了!眼下我們繞過窗子後頭從角門進院子去,嚇大伯孃一大跳!”
張恬人老實,天賜終歸還小,向來都是唯張菁馬首是瞻,再加上一邊一個被人緊緊拉着,兩人更說不出什麼反對話來,於是只好跟着她。等到三人氣喘吁吁地繞了一個大圈子到了王夫人院子的後邊窗戶時,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
“老爺,之前皇太后不是提過,說是皇上年輕,請您盡心輔佐。如今您剛剛晉了秩位,這就要請辭中軍都督府都督,是不是太倉促了?”
“進光祿大夫,左柱國,朝朔望,這無疑就是那些榮養老臣的待遇。而朝夕侍皇上,謀劃軍國大事,這又幾乎形同於內閣的閣臣。暗示到了這個份上,我若是再不識趣,那就着實沒意思了。久握兵權畢竟是忌諱,就算不爲如今正當紅的家裡人想想,也得爲天賜着想。”
正站在窗子下頭偷聽的三個孩子不禁面面相覷,尤其是年紀最小的天賜因爲聽到自己的名字,更顯得迷茫。這一個不小心,他的腳就踢到了下頭的石子。雖然只是輕微的噼啪一聲,但裡頭的話語聲立刻停了,緊跟着,那木棱窗忽然就被推開了。一手支起窗的張輔看見窗子底下是三個傻呆呆的孩子,原本那張陰沉的臉頓時露出了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還不趕緊進來!”
張菁悄悄吐了吐舌頭,連忙拉起左右兩人,匆匆從院子東牆繞過,從正門進了院子。等到進了正屋,瞧見王夫人正沒好氣地瞪她,她慌忙行了禮,這才訕訕地解釋道:“我原本只是想帶着他倆從角門避過人偷偷溜進來嚇大伯孃一跳,結果路過後窗正好聽到了,真不是有意偷聽的。天賜是聽到大堂伯說了他的名字,這才踢着了石頭……”
“聽見了就聽見了,以後不許再從窗戶後頭走路,姑娘家就該有姑娘家的樣子!”
看見張菁乖巧地點了點頭,王夫人不由嘆了一口氣,心想張倬和孫氏在外都是小心的性子,怎麼偏生出了這麼個女兒。見張輔已經是笑着坐下了,她就伸手把孩子們叫了過來,問了幾句課業就語重心長地教導天賜說:“好好跟着小樑先生學,今後你要擔重任,明白麼?”
看見三個孩子站在那裡猛點頭,張輔不禁閉目沉思了起來。張倬去廣東分明是爲了幫兒子,仕途前程竟是完全不要了。他倒是也想這麼做,可惜兒子還太小。如今既是謀劃軍國重事,那麼該管的地方他還是得管。鎮遠侯顧興祖在廣西平叛殺瑤民千餘人築京觀,那奏摺寫得慷慨激昂,可那股殺氣的來處卻是蹊蹺,需得派人提醒張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