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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不在的時候,公子利常會帶些他從各國蒐集來的新奇物件,找我一起把玩。今天,他又帶了幾盒子剛從楚地得來的留夷香和石蘭香來送我,並且向我提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邀請——他要帶我出府。
發生無邪的事之後,伍封就徹底不許我單獨和四兒一起去集市了。但他現在人不在,又因爲是公子利的邀請,我不加思索就答應了。
幾日後,公子利按約來接我。
府門口,一個梳着總角的小兒跪在馬車旁,我和由僮交待了幾句走上前,本想自己跳上車去,卻發現今日穿了寬束腰的曲裾深衣,根本沒辦法伸開手腳。正懊惱,跪在地上的小兒顫聲聲道:“請女公子踩奴的背上車。”
有馬車的士族都有自己的“人踏”——通常是車伕或者僕役,身份極貴的人還會用些樣貌清秀的小兒作人踏。我流落街頭的時候,受過不少貴人的羞辱,現在即便伍封給了我個高貴的身份,我也同樣不想欺辱、踩踏那些與我一樣的人。
“起來吧,上車拉我一把就行了!”我把跪在地上的小兒拉了起來。
他忙鬆開我的手,噗通又是一跪,惶惶然如雨中雞。
此時,公子利從車裡鑽了出來,他今日穿了一件窄袖合領白色儒服,儒服的下襬用黑色絲線繡了雀鳥圖紋,看起來不像公室子弟,倒像是個儒雅俊秀的文士。
他輕聲對地上的小兒道:“無罪,去與車伕一道趕車吧!”
小兒如獲大赦,連忙爬到了車伕身邊坐下,瘦弱的肩膀依舊止不住地發抖。
公子利朝我伸出雙手,笑道:“鄙人可否請女公子上車?”
堂堂公子居然自稱鄙人,我頷首一笑,把雙手遞給了他。可他沒有抓我的手,反而握着我的腰身將我一把抱了上來。
“弱柳纖腰,輕若鴻羽,難道你家家主竟吝嗇吃食?”他將我輕輕放下,皺眉道。
“我家家主一向慷慨。”我瞄了一眼公子利的馬車調笑道,“倒是公子今天好生奇怪,怎麼用了輛婦人的馬車?”
我同公子利混熟了,說話已經少了許多禁忌。他用手撩了一下馬車上的帷幔,笑道:“利今日可是爲了你,才特意借了二姐的馬車,你倒嘲笑起我來了。快進去吧!”
“今天你要帶我去哪?”
公子利在馬車中央的毛墊子上坐下,衝我眨眨眼睛:“今天我要帶你去個好地方。”
“什麼好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笑了一聲賣起關子,臉上掩不住的得意。
馬車不緊不慢地向雍城的西面駛去,很快,外面就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公子利伸手掀起了小窗前的簾子,我順着他的手望出去,只見長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挑着擔子的農戶,扛着布匹的夥計,還有布衣裙釵的少女們三五成羣,嘻嘻哈哈地從馬車旁經過,看到車裡俊俏貴氣的公子利,少女們的眼睛火辣辣的,絲毫沒有掩藏自己的愛慕心儀之情。
“阿拾,你可高興?”公子利問。
“嗯,自然是高興。”我笑着看着車外的人羣,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我以後經常帶你出來,可好?”
看着他萬分期待的樣子,我卻無法應承。
“你可是怕伍將軍知道了,責罰於你?”
“阿拾不怕責罰,只怕會惹將軍不快。再說偶爾出門是趣味,多了興許也就乏味了。”
“嗯,那也隨你。前面快到了,你把這斗笠戴上吧。”公子利從身側的一個硃紅色雲紋箱裡,取出了一頂青蓮色竹編斗笠,那斗笠邊緣掛着長約三尺的同色輕紗。我雙手接下將它放在膝上,不解地問道:“公子爲何要我戴它?”
“伍將軍平日裡不讓你出門,我大約是知道原因的,你還是趕緊戴上吧。”
聽他語氣頗爲堅決,我只能默默地戴上了斗笠。下一刻,我的視線裡便只剩下一片淡青色的模糊景象。“公子,我這樣可怎麼走路啊?”
“有我牽着你就行了。跟我來吧!”他跳下馬車,伸開雙臂將我抱了下來,他身上淡淡的蘭草香讓我的臉一下子變得滾燙。還好有這斗笠,不然像這樣被當成小兒抱來抱去,真不知道會有多丟人。
下了馬車,公子利牽着我走進了一座府院。我悄悄掀起覆面的輕紗,只見過道兩側擺了兩排紅漆描黑色獸頭紋的皮鼓,每張鼓面中間還用硃砂畫了一朵盛開的蘭花。一陣風過,吹來陣陣香氣,濃烈卻並不惹人厭煩。
“好香啊,這是什麼香料?”
“這是鄭國來的一種香,秦人覺得它不夠雅重,所以很少用。”
公子利的話沒說完,我已經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是一個巨大的兩層廳堂,四根紅色樑柱撐起高高的屋頂,廳堂四個角落裡擺放着四個羊首青銅爐,爐內青煙嫋嫋正燃着薰香。
此時雖是白日,廳堂邊上還是點着一圈長杆紅色紗燈,爲此處平添了一分豔色。一層的中間放着一面長三丈,高一丈的黑色大鼓,鼓的周圍又依次放了幾十個紅色的小鼓,每張鼓面上也同樣描了硃紅色的蘭花。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我伸手放下面紗,轉頭問公子利。
他湊到我耳邊輕聲道:“之前怕和你說了,你不願意來。這裡是秦國的司樂坊,我前幾日聽說鄭國的琴師越帶着蘭姬到了這裡,就特意帶你來看看。”
司樂坊是什麼地方,這是王公貴胄們喝酒取樂的地方,這次真被公子利害死了。“你來喝酒賞樂幹嘛要帶着我,快帶我回去。”顧不上禮數,我轉身就往外走。可是力氣不夠大,被他拉着手轉了一圈,推上了樓梯。
“來都來了,看了再走吧!我在樓上留了位置,沒人會看見你。”他說完,連拉帶拽地把我弄上了二樓。
“你看,我特意讓人在這兒掛了簾子,等過會兒人多了,你就在裡面坐着,下面的人絕對看不到你。晚些時候我再讓人從後門引我們出去。”
我走進簾子坐下,伸手摘下斗笠放在身側,冷着臉不理會公子利,雖然知道他安排周全,可心裡還是有些氣惱。
“我聽說今天晚上,幾個卿大夫家的女公子也都會來,想來底下的人定會有所收斂。你平日裡不同雍城的貴女們往來,所以不知道,今晚撫琴的師越大有來頭,你之前可曾聽說過盲臣師曠?”
“可是那個爲了精進琴藝用艾草薰瞎眼睛的晉國大夫?”
“正是他,世人傳說他奏清徵而玄鶴起舞,奏清角而雷雨驟至,一把瑤琴可通鬼神。琴師越,幼年師從師曠,他的琴藝雖不及師曠,但確能讓白鶴聞樂起舞。而且,鄭女蘭姬雖是沒入賤籍的舞伎,但原先卻是鄭國貴卿之女,五年前才流落做了舞伎。她身輕似塵,舞蹈時蹁躚若飛,在各國都享有名聲。”
看公子利講得眉飛色舞,我笑着揶揄道:“看來公子對樂舞頗有了解,我原以爲公子不喜酒樂。”
公子利沒有責怪我語氣無禮,反而笑着解釋:“六舞(1)可以陶冶君子情操,酒樂使人奢靡墮落,兩者不可相提並論。”
“那蘭姬的舞蹈又是哪一種呢?”我不依不饒地問。
公子利沉吟片刻回道:“蘭姬之舞不在這兩者之列,依我來看倒是一種至情至性的舞蹈。”
聽他說完我怔了怔,是啊,至情至性……
當日聽完瑤女含淚所唱的《子衿》,我滿腔的感動也無非就是這四個字。
“阿拾,你在想什麼?”公子利湊過臉來問。
我歪着腦袋仔細端詳着他俊逸的臉龐,抿嘴一笑:“公子想來定是不少女子心中的良人,身在高位卻懂情字何物。”
他俊臉一紅,拉着我的手無比激動地說:“這世間,利只求一人的欽慕。”
我怕他繼續說下去,就抽出手來,轉頭說道:“下面有人來了!”
公子利收斂了神色,順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正廳裡魚龍般地涌進來許多人:白衣飄飄的文士,褐衣甲冑的軍士,還有幾位衣着鮮麗的女公子也在婢女的陪伴下緩緩落座。
“奇怪,今日天色尚早,爲何來了這麼多人。”
“不管爲什麼,幸好我們來得早。”我喜滋滋道。
“你現在怎麼不惱了?”公子利打趣道。
“反正都來了,況且你把師廣和蘭姬說得那麼好,我怎麼也得見識一下,這至情至性的舞蹈。不過等過會兒樓下擠滿了,可會有人上樓?”
“你放心吧,這裡本是堆放樂器的地方,其他人不知,自然不會上來。”
細看下,帷幔之外的確堆放了一排編鐘,皮鼓,而右側角落裡的一扇小門應該就是公子利之前所說的不會讓人發現的退路。我點了點頭,安心坐下來等待今晚的樂舞。
過了一會兒,天色漸暗,樓下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身着各色紗裙的美人端着美酒佳餚穿梭其中,好一副美景。
須臾,一連串的鼓點響起,只見兩列身着月白色輕紗舞衣的少女穿過珠簾魚貫而出,於紅色漆鼓之上,婀娜起舞。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忍不住探身想看得更真切些,這一看卻嚇得我頭皮發麻,一把抓住了公子利的手臂。太子鞝?!怎麼他也來了!
備註:(1)六舞:古代歌頌帝王功績的六支樂舞,分別是黃帝的《雲門》,堯的《咸池》,舜的《大韶》,禹的《大夏》,湯的《大濩》和武王的《大武》。這六支舞蹈,是貴族男子必須學會的舞蹈,而女子和庶民是沒有資格學習和表演的。
《》是作者“文簡子z”寫的一部小說,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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