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倦鳥歸巢,當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蘇館時,兩層青瓦朱樓早已火燭高照,酒客如雲。可熱鬧永遠是別人的熱鬧,於我這依舊是一個悲傷、落寞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沒力氣哀傷只想閉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覺。
我穿過扶蘇館西側的竹林回到了酒園,而這時我才發覺原來睡覺於我而言也是奢望。
酒園的門被人從裡面關上了,門縫裡隱隱透着火光——有人在等着我。
是那個禿眉濁目的家宰散吧,現在除了他還會有誰在這裡等着我呢?我今天叫他當衆難堪,他現在是登堂入室等着我送上門嗎?他要做什麼?羞辱我,打罵我,還是乾脆撕破臉皮強佔了我?
我盯着眼前緊閉的竹門,耳邊是扶蘇館裡的歌女唱到幾欲斷氣的尖銳細薄的高音,我轉身往回走了兩步,而後提起裙襬一腳踹在了竹門上。
“爲什麼這麼對我,爲什麼?!你給我滾出來,我就算是堆爛泥也輪不到你來羞辱!你躲在裡面做什麼,給我滾出來!”
我承受不了更多了,我要瘋了。我忍了一整天,我以爲我還可以繼續忍下去,可臨到最後,我居然被一片落在頭頂的羽毛壓垮了。半年多來的隱忍、委屈、痛苦,在這一刻突然像地底的烈焰衝破岩層噴涌而出。
我對着竹門又踢又嚷,淚水如決堤之水滂沱而下。多少年了,自我答應伍封要拋掉自己的一身惡骨,我再也沒有像此刻這樣瘋狂。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阿孃,沒有四兒,沒有無邪,沒有伍封,也沒有無恤,到頭來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可是,如今我要到哪裡找回自己被拔掉的尖刺呢……
在我被自己惶恐的淚水淹沒前,竹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後,是一臉驚愕的陳逆。
“是你……”我看着陳逆的臉僵硬地收回了拳頭,我知道我現在的模樣一定與瘋婦無異。從齊國到宋國一路行了一個多月,兩頰的皮膚早已在寒風的摧殘下開裂紅腫,如今那些裂縫被淚水填滿,燒得我整張臉火辣辣的痛。
“阿拾,你怎麼了?你去哪裡了?”陳逆焦急地跨出了竹門。
“我去了艾陵。”我低頭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避開他探究的視線跨進了酒園,“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去了晉國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半月前就回來了。”陳逆合上竹門,兩步走到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阿拾,有人欺負你了?”
我長嘆了一聲,停下了腳步:“陳爺,我現在沒有力氣說話,放我去睡覺吧,我好累……”
陳逆聞言一動不動,他低頭看着我,像一座永遠不會移動的高山佇立在我面前。
我仰着頭無奈地看向他,我知道我剛剛的行徑很失常也很可怕,可我現在真的沒有力氣再同他解釋什麼了。
黑暗中,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注視着對方。他的目光如炬,我一片死灰。半晌之後,他終於移開了身子,隨手拎起一隻放在臺階旁的木桶。
“你要做什麼?”我無力地問道。
“去給你打桶水,你看起來很糟糕。”他的視線落在我開裂的面頰上,我訕笑一聲把背上的包袱甩在房門口的蒲席上,脫鞋邁上了臺階:“陳爺,你不用待我這麼好,我對趙家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我也永遠不會爲陳氏所用。如果是陳盤派你到宋國來找我的,那你可以走了。”
“朋友需要幫助的時候,我不會這樣走開。”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分量愈發沉重。
我慢慢地轉過頭,東山之上皓月初升,陳逆臉上真摯的表情伴着微藍的月光清晰地落入了我眼中。我看着他有片刻的怔愣,而後轉頭冷冷地拒絕了他的善意:“你錯了,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需要你的幫助!”
我以爲寡言如他會沉默地離開,可我忘了他是被世人叫做“義君子”的男人,他根本沒有理會我冰冷的孩子氣的拒絕。
“街市之上頷首一笑便是朋友,酒肆裡同座舉杯就是朋友,你救過我的命,你遵守約定替我送走了艾陵十萬兄弟,即便你不願與我爲友,我依舊認你是朋友。你的腿受傷了,如果你不想承我的情,你就當我是個多事的閒人吧!”
他轉身要走,我不自覺地喊住了他:“你爲什麼要離開齊國?”我問。
“因爲這把劍。”陳逆按着腰間佩劍回首看向我,“齊公死後,相爺要肅清朝堂上所有與右相一派有關的大夫和士族。我這劍殺人可以不沾血,離開齊國前我已經殺了五十七個人。世子不想我留在臨淄城繼續替相爺殺人,就給了我三年自由。他沒有給我什麼命令,只說我路過新絳時若能遇見你,就替他和阿素說一聲謝謝。”
謝我?謝我什麼呢……
朋友,敵人,在我每一次墜入深淵的時候,伸手接住我的總是我的“敵人”。或許,這世間本來就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永遠的敵人吧……
我輕嘆了一聲,擡頭看向陳逆:“他們不用謝我,你也不欠我什麼。對不起,我今天過得很糟糕,我現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想說就不用逼自己說了,我明白的。”陳逆朝我微一頷首,拎起木桶轉身離開了。
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輕輕地把到了嘴邊的兩個字嚥了回去。
上了臺階,推開房門,三個月不在,我的房間卻異常得乾淨整潔。微暖的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杜若香,牀鋪、書案,房間裡的一應擺設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便是臨窗的矮几旁多了一牀淡藍色的被褥。
陳逆端着水盆進屋時,我正盯着那牀被褥發呆。我在想,他是不是離開臨淄後就和我一樣無家可歸了。
陳逆把水盆放在我身前,迅速地走到牆邊把那牀略有舊色的被褥捲了起來,“我今晚就會搬出去,你放心,你的東西我都沒有動。”
“我不在的時候你一直住在酒園嗎?”我問。
“商隊裡沒有酒,喝慣了你釀的酒,新絳城裡那些摻了水的酒就咽不下去。我在晉國待不住,歲前就趕回來了。本想喝你釀的鬱金酒守歲,沒想到你去了齊國。”
“今秋,我沒釀鬱金酒。”我從懷中掏出繡帕,一點點地浸入水中。
“嗯,回來以後就知道了。那時候你不在,館裡又正好缺人看守酒園,我就住進來了。沒有工錢,一日半壺浮白酒只夠解饞。”陳逆從懷中取出一條灰黑色的布帶,幾下就把卷好的被褥捆成了一隻可以揹負的包袱。
“你是喝慣了阿素的酒,離了臨淄城又找不到能入口的酒才找到扶蘇館來的吧?”
陳逆輕笑了兩聲沒有否認,我背對着他洗去了臉上的淚痕,隨手把擰乾的帕子掛在窗口:“今晚留下吧,我去把放香料和空罈子的夾間收拾出來。現在歲末已過就不喝鬱金酒了,酒窖裡還有一小壇我私藏的壓愁香,如果你不嫌它味苦,今晚就陪我喝光它吧!”
“有酒喝我怎麼會嫌棄?”他笑着拎起卷紮好的被褥,大步走到了房門邊,“你腿上有傷就在屋子裡坐着吧,酒藏在哪裡我去拿來。”
“藏在東北角的麥稈堆裡。”
“好。”陳逆一點頭,轉身打開房門卻又收回了邁出去的腳,“阿拾,壓愁香爲什麼要釀得那麼苦?”
“苦纔可以壓愁啊……”我輕笑一聲,低頭道。
是夜,陳逆陪我一杯一杯地喝着壓愁香。他這個人大多數時候是不說話的,即便是喝了酒,他的話依舊很少。趙氏新立世子,世子新娶狄女,既然到了新絳城,這麼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今晚,關於趙氏的話他卻一句都沒有說。
我喝了酒靠在窗邊看着月亮發呆,陳逆坐在我身旁滿飲了一杯壓愁香。他說,如果你是個男人,也許我知道該怎麼勸慰你。我嚥下口中的苦酒,轉身笑着奪了他手中的耳杯:“陳爺,別喝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壓愁香……”他是個不善言辭的好人,他不知道,我由衷感激的正是他此刻的沉默。如果,銀月爬上中天的時候,竹門外沒有響起敲門聲,我想陳逆一定已經聽到了我發自內心的感謝。
“有人在嗎?”一個清朗的男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聽到這個聲音時,我灑光了杯中的壓愁香。
誰來了?大家都知道誰來了,下章再見了,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