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人之國有王女待嫁……哦,原來是這樣……
我心裡有人深深地嘆息,綿長,哀怨,帶着美夢乍醒後的惆悵。我微微揚起頭,荒野上的晨風溼漉漉的,四五片墨綠色的槐葉被風吹卷着從我頭頂低低地掠過。一滴冰涼的雨水,忽的落在我的眼角。
“又要下雨了,安葬了他們後,我們早些回吧……”我低下頭,用指尖輕輕地拭去了眼角的水痕。
於安緊握着石鏟,一臉憂色地看着我。
我輕笑一聲,將沾溼的指尖遞到了他面前:“你瞧,我沒哭,只是雨水……”
“你若想哭便哭吧,這裡沒有人會聽見。”於安低下頭默默地擦去了我指尖上的水漬。
“我不想哭,我爲什麼要哭?你繼續說吧,我聽着。”我蹲下身子,在地上尋了一塊扁扁的方形石頭,一點點地把身旁的黃土推進眼前的墳洞。
“你應該知道,北方几個國家一直以來都是插在晉國背後的一把尖刀。卿相早年出兵滅了西北面的翟國,但這些年東北面的狄族卻日益強大。他們善騎射,強於武力,頻頻侵擾趙氏北方的幾座封邑。趙氏欲往北拓地,就勢必要通過狄人的領地。”
“現在趙氏無力也無心對付北方的外族,所以卿相欲和,不欲戰?”
“是。月前,卿相已經爲無恤聘下了北方狄族的公主爲妻,只待他一到晉國就要爲他們行成婚之禮了。”
“先有成婚禮,纔有新立世子之禮,卿相的信函上可是這樣寫的?”我轉頭問於安。
“是。”於安點頭應道。
“呵,卿相早就知道我與無恤有情吧……”我輕笑一聲放下手中的石頭,轉而取過於安手上的石鏟站了起來,“無恤和狄族公主的婚期定了?就在下月嗎?”
於安雙眉一蹙抓住了石鏟的木柄:“阿拾,他要娶妻了,你真的不在乎嗎?”
我微微一笑,自顧自說道:“北方有豐潤肥沃的土地,趙氏與其在晉國同智氏、魏氏、韓氏爭奪封地,倒不如往北開拓新的疆域。卿相十五年前派你父親修築晉陽城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了北進的計劃吧,如今,只是時機成熟了。”
“阿拾,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的,無恤要娶妻了!他要娶妻了!”於安一推石鏟,猛地握住我的雙臂把我拉到了身前。
他很生氣,他的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着,我看着他離我不到一寸的鼻尖,訥訥地應道:“我知道,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那你的決定是什麼?如果你想走,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走。”
“走?”去哪裡……這一次,我又要去哪裡?
我看着於安的臉,淚水一點點地漫出了眼眶。爲什麼要逼我哭呢,爲什麼不能讓我一直笑下去呢……
“阿拾,走吧,我們放開晉國的一切,我們永遠不要回晉國好嗎?”於安兩手一圈將我緊緊地摟進了懷裡,哽咽,無助,他的聲音裡竟有比我更深的痛苦。
“於安,你不是問我,我想從無恤身上得到什麼嗎?其實,我什麼也不想要,權力,名分,富貴,這一切與我不過是過眼雲煙。從始至終,我貪圖的不過是他身上的一點點溫暖和安全。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也知道自己和他沒有未來,可我不想放開他的手,他愛我一日,我便愛他一日。於安,我不想先離開……也許有一天我會撐不下去,也許我和他終有一日會分離,可在那一日來臨前,我不想放開他的手,我不想再一次違背自己的誓言……”我仰頭望着天空中一片孤單徘徊的流雲,翻涌而出的淚水瞬間迷離了雙眼。放不開,舍不下,求不得,空期許,這便是我的命吧……明明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明明做好了準備的,爲什麼等它真正來臨的時候,心卻還會這樣痛?
“阿拾,你不要犯傻了,放手吧!你難道要回晉國做他婚禮的祝巫?你難道要看着他兒女滿堂,自己卻躲在太史府裡孤苦一世嗎?你撐不住的,你會毀了你自己。”
於安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亂響,他口中的一字一句如一根根細針刺在我的心頭,我用力掙開他的懷抱,猛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不要再說了!”我衝着於安大叫道。
於安愣住了。我沉默了半晌,怔怔地道了一聲歉,慌亂地從他身邊逃開了。
吸收了一夜雨水的地面泥濘不堪,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開那些低矮的墳丘一口氣跑到了來時的黃泥道上。彎彎曲曲的道路,兩道深深的車轍印,我該沿着原路回到他身邊嗎?還是再一次轉頭逃開?
阿拾,回去吧,你答應過的,無論他選擇怎樣的道路,你都不會放開他的手。你願意陪他一起死,難道不能陪他一起生嗎?
阿拾,離開吧,等他娶了嫡妻,等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你就會知道,這天下沒有女人可以不改初衷地支撐下去。到那時,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們的愛死去,時間和嫉妒會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就像由僮,就像瓊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兩個不同的聲音在我腦中不停地爭吵,腳下褐黃色的泥水一點點地滲入我的繡鞋,寒意從腳底一下竄到了心頭。
我該去哪裡?有誰可以告訴我?
“踢踏——踢踏——”道路盡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我擡起頭,灰濛濛的天光下一匹黑馬從遠處飛馳而來。騎馬的人許是瘋了,他大喝着一鞭鞭地抽在馬身上。那黑馬痛極了便拼了命似地跑,泥漿在它身後飛濺,雪片似的白沫噴涌在它的胸脯上,待它嘶叫着奔至我身前,它兩肋的皮毛早已被淋漓的汗水浸透。
我怔怔地看着馬背上狠心的男子,他摔了馬鞭跳下馬背,不由分說地把我扯進了懷裡:“女人,你哪裡都不能去,你休想離開我!”他緊緊地抱着我,顫抖的聲音隨着他炙熱的呼吸噴灑在我耳邊。
我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那一刻,我埋首在他胸前竟全然忘了抵抗。
“趙無恤,你放開我……”當理智重新回到我的腦中,我開始瘋狂地扭動身子想從他的禁錮中掙脫出來。
“不,你休想!”無恤兩臂一收,將我牢牢地困在了自己懷裡。
他的手臂失去了控制,他抱得太緊,緊得讓我發痛。可這難忍的痛,這令人窒息的痛卻驀然讓我覺得溫暖。我心底的寒意,頃刻間化成滴滴淚水流下了臉龐。
“不要離開我,你答應過的……”無恤的臉緊貼着我的頭髮,他擂鼓般的心跳聲在我耳邊咚咚亂響。
我把頭埋在他胸前,痛苦地攥住了他汗溼的衣襟:“你要娶妻了,你要娶妻了……”
“是,我要娶妻了。所以,你要逃跑了嗎?”
我攥着他衣襟的手猛地一僵。他要娶妻了,怎麼辦?我還可以支撐多久……“我不想做你婚禮的祝巫,我也不會爲你的孩子祈福……紅雲兒,我一直以爲我可以的,但我做不到……”
“不會有什麼狄族的女人,更不會有什麼你不想祈福的孩子。你不會是婚禮上的祝巫,你會是我趙無恤的妻子,等我們回到晉國,我會向卿父稟明一切,我會到太史府提親。”
“你要拒絕卿相安排的婚事?!這,這怎麼可能……你不能違背卿相的意思,你還不是世子……”無恤的話如一聲驚雷在我頭頂炸響。
無恤用臉頰摩挲着我的頭頂,嘆息道:“阿拾,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拒絕嗎?這一路,難道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
不是他說得不清楚,是我怎敢有這樣的奢望。他費勁心思,步步爲營,這十幾年他做的所有一切也許都只爲了能坐上那個位置。現在,世子之位於他而言觸手可及,我如何能奢望他會爲了我停在這一步呢……
昨天漲了點擊,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