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無恤是從哪裡得知了孔丘的言論,但剛剛那一句“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說的是,君主統治民衆,驅使他們去做事便是了,至於爲什麼要這麼做,則沒必要告訴他們。這句話很自然地讓我聯想到了當年晉國鑄刑鼎時孔丘說的那句——“晉其亡乎!失其度矣。”
孔丘說,民衆懂了刑法準則就失去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測”時對貴族的敬畏。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看,的確會讓人懷疑孔丘平日裡雖然宣講要愛民、教民,實際上,他主張的卻是愚民,讓民衆不知、不察、不亂。
哎,也難怪那衛人會說無恤不恭,第一次拜訪孔丘,他居然就拐着彎地罵孔丘虛僞。
不過,孔丘聽了他的話去沒有絲毫惱怒,他笑着制止了那名暴怒的衛人,轉頭對無恤徐徐道:“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若上位者每每施政,必先家喻戶曉,強迫不識字的庶人也要深曉每條政令背後的緣由和意義,那不僅沒有好的效果,反而會混淆民衆的耳目,迷亂他們的心思。丘以爲,若想與民知,必先用禮樂教化他們,讓他們懂得學習。假以時日,如果耕地的農人,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樣在心中思考一國長治的方法,那丘相信,那時即使沒有人告訴他們政令背後的深意,他們自己也能通曉一切,出仕論政了。”
“夫子是說庶人只要學禮也可出仕爲官與上位者同室論政?”方纔那言行激動的衛人忍不住往前挪了幾步。
“然也。”孔丘捻鬚點頭。
“那夫子爲何又說晉要亡國?”無恤思忖片刻又問。
“教民識法當然不至亡國,卿族爭鬥不施德政纔會使晉亡。當年丘有此言時,晉國正值六卿內亂,民不聊生。鼎乃國之重器,趙鞅把範宣子所著《刑書》鑄在了銅鼎之上,就意味着晉國把刑法放在了禮義道德之上。執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來威脅黎庶,這纔是亡國之道。”
“亡國之道?”無恤眼中的冷漠終於因爲孔丘的一句話漾起了波瀾。
“夫子之意是說德治好過刑治?”我施禮問道。
“然也。”
“但弟子聽聞,施政有寬猛之分。用道德禮義治國必然‘政寬’,用刑法來治國必然‘政猛’。昔日鄭國子產大夫首鑄刑書,使民知法度,而鄭人安居樂業,且作詩來頌揚他。他離世後,大夫遊吉在鄭國施以德治寬政,反而使鄭國匪盜橫行,黎庶怨聲載道。如此看來,猛政豈非優於寬政,而刑治優於禮治?”
“非也。”孔丘搖頭笑道,“子產之政不同於六卿之政。子產大夫雖也鑄刑書,但他卻是以刑治輔德治。子產大夫性仁愛民,是以鄭興。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濫用刑責,那隻會動搖國之基礎。”
“譬如齊國?齊君不仁多用酷刑才致陳氏亂國?”
國之基礎便是一國之民。齊國多酷刑,齊景公在位時,齊國市集之上賣假腳的人比賣鞋的人還要多。人們不繳納賦稅就會被砍去腿腳,而陳氏一族正是從那時起處處施恩於國民,以致後來公室民心相背。莫非齊國之亂,自那時起便埋下了禍端?
“然也。”孔丘看了一眼子貢,點頭笑道,“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1)。”
原來,君主施政竟有如此複雜而巧妙的道理……
孔丘的話彷彿在我心中打開了一扇未知的窗戶,我不假思索又問:“夫子,前日弟子與義兄途徑費邑,費邑亦盜匪猖獗,一月死於道上者二十有一。如此境況還能實行寬政,以禮治邑嗎?”
“費邑之患皆由苛政而起,若欲除患必先廢止苛政。”
“夫子所指的可是季孫氏在邑內所行的用田賦?”
孔丘微微一笑。這時,在座的四個衛人便向孔丘詢問起了季孫氏所頒佈的用田賦。孔丘耐心解釋,衆人激烈討論,只有無恤自始至終都緊蹙着眉頭。他坐在孔丘面前,坐在衆人之中,但他好像完全沒有聽見我們的話。倒是我時不時會從他口中聽到刑、德、寬、猛幾個字。
無恤的神情孔丘自然都看在眼裡,在衆人討論的間歇處,他突然擡手對子貢道:“賜,到架子上取《樂記》第三卷下來。”
“諾!”子貢連忙起身,站在矮几上取來了孔丘要的書卷。
孔丘打開書卷看了一眼,復又把竹簡卷好交到了無恤手上:“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你若不急着回晉,不妨留下來讀讀這卷書簡,也許會對你有所啓發。”
孔丘相邀無恤?我轉頭看向無恤,無恤訥訥地接過竹簡,卻久久不語。
“你兄弟二人皆是晉人,然丘這一生從未踏足晉國。當年,晉卿趙鞅曾使人聘我往晉,丘欣然而往。車至黃河,忽聞趙鞅誅殺了國內的兩位賢大夫,終是調車東去,未曾入晉。你雖爲布衣,卻心繫國政,胸有大志,若你願意,可每日到我府中來,我們再議晉國之政。”
孔丘相邀無恤論政,衆人皆露殷羨之色。
無恤手捧書簡直直地看着眼前微笑的老人。少頃,他突然放下竹簡站了起來,以無比莊嚴肅穆的神情跪地俯身深深一禮:“謝夫子!”
孔丘大喜,他身子往前一傾笑着扶了無恤一把:“今日吾心甚喜。走走走,你們都隨我到後院學堂去瞧瞧吧。”
“夫子,讓弟子帶他們去學堂吧?你這幾日頭痛剛好些,還是留在屋裡休息吧!”子貢聞言連忙攙扶着孔丘站了起來。
“不用扶我,今早已經喝過藥了,無妨的。”孔丘擺了擺手,拄着柺杖朝門口走去。走了兩步,他突然又停了下來,轉頭對子貢道:“賜,今日是卜商替我煎的藥,回呢?我有兩日沒見到他了。”
“子淵前晚校對《易經》的時候受了點風寒,他怕把病氣過給夫子就在家看書休養了。”
“哎,夜裡風涼,他身子又弱。你待會兒回去的時候把我那件青色素衿的夾袍給迴帶去吧,叫他每日早些安寢,別又熬夜看書了。”
“諾,弟子記下了。”子貢小跑兩步跟上了孔丘的步伐。
孔丘的左腿似是有疾,走路時左腳腳掌落地總不如右腳踏實,膝蓋也略顯僵直。可儘管如此,子貢幾次三番想要攙扶着他,卻都被他故意避開了。現在老夫子拄着柺杖顫巍巍地往臺階下走,子貢的右手就這麼一直空懸在他後背,時刻準備着扶住這位倔強的老人。
“明天你也要來聽學堂聽宣講?”我湊到無恤身邊輕聲問了一句。
“嗯,我還有些問題想聽聽孔夫子的意見。”無恤看着手中的竹簡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環視一圈見沒人注意我們,就踮起腳在無恤耳邊笑道:“紅雲兒,我怎麼記得今天早上有個人同我說,他懶得來聽孔夫子那些胡亂罵人的話啊?”
無恤在我腰間擰了一把,低聲笑道:“早上是早上,現在是現在。我陪你一同聽學,你還不樂意了?”
“不敢不敢,你明日補上十條肉乾送給夫子,再叫我一聲師兄便好了。”我怕無恤再擰我,話沒說完人就已經跑開了。
“好你個丫……”無恤兩步就躥到了我身邊。
“噓——”我連忙轉頭朝他比了一個手勢,“師弟,說話要小心。”
無恤捏住自己的嘴脣衝我挑了挑眉頭,我低頭一笑,扯着他的袖子趕上了孔丘一羣人。
備註:(1)“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大致的意思是,如果政策寬鬆了,那麼百姓就會對法律怠慢起來;百姓怠慢了,就用嚴厲的措施進行糾正;嚴厲了,百姓就會普遍受到傷害;百姓普遍受到傷害了,就再將政策放寬些。(如此循環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