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黃池回到了新絳,剛到府裡就聽聞伯魯的一名侍妾替他生了一個兒子,趙鞅一高興立馬賞了那侍妾三十金,又加了紗絹十匹。
“這可是世子的第一個孩子啊!”衆人此刻都圍着抱着孩子的伯魯,我和趙無恤站在一旁笑咪咪地看着,分享着伯魯初爲人父的喜悅。
“可惜母親的位分太低了,若是他日荀姬生下嫡子,這孩子就可憐了。”無恤淡淡地嘆息道。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輕輕地牽了他的手:“你小時候也受了很多苦吧?”
他大手一張將我的手捏在掌心,調笑道:“你在同情我?我可比這孩子可憐多了,他的生母好歹是個大夫家的女兒,我的生母卻是狄人,而且是戰俘、奴隸。我十歲前還比不上僕役的孩子,若不是兄長的照拂,卿父恐怕都不記得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了。”
他笑得這樣坦然,我越發覺得他可憐,其實無恤能力卓絕,若是生在伯魯的位置上,將來定有一番作爲。可惜他出身低微,就算如今得到了趙鞅的賞識,也有了自己的家臣,趙家的其他人卻還只當他是個普通的劍士,就像此刻悶悶不樂的荀姬,她就從未正眼看過自己的這個小叔子。
“你既然這樣可憐我,從今往後就對我再好一些吧!”無恤湊到我耳邊輕聲笑道。
我慎重地點了點頭,回道:“你將來定會成爲趙氏最重要的謀臣,晉國最受人敬仰的大夫。”
無恤聽完,勾起嘴角輕笑一聲,拉了我朝伯魯走去。
“來,這是無恤叔父,這是阿拾姑姑。”伯魯抱着一個粉雕玉砌的嬰兒笑得很是得意,“你們兩個,可有賀禮要送我的大兒啊?”
無恤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漆盒交給伯魯身旁的侍妾,低頭對嬰兒柔聲道:“無恤叔父可沒有你父親這般闊綽,只有早年在東海之濱得到的一顆明珠送你將來鑲在冠上戴。”
侍妾一打開漆盒,衆人都倒吸了一口氣。
這是顆鳥蛋大小的明珠啊,紅雲兒,你這禮一送,我該怎麼辦啊……
伯魯見我面有難色,笑着把嬰兒放到了我手上:“阿拾姑姑的禮啊,咱們二十年後再問她要。”
我手足無措地抱着手上這個軟綿綿的嬰兒,一時間全身僵硬,深怕不小心就會傷到他。
“你想給大兒討什麼禮啊?”無恤笑問道。
“等我大兒行了冠禮,就娶了阿拾姑姑的女兒,到時候定要羨慕死天下男兒!哈哈哈……”伯魯說完一個人樂開了。
無恤把孩子從我手中抱了起來交還給伯魯,一字一頓道:“同姓不婚,兄長真當糊塗了。”
他這話一出我和伯魯皆是一愣,旋即伯魯一拍腦袋,連連向無恤賠罪:“那就問阿拾姑姑要個妹妹,到明夷叔父家娶個女兒,也一樣漂亮。”
我轉頭瞪了一眼笑嘻嘻的無恤,摸了摸嬰兒柔嫩的小臉頰輕聲道:“回頭阿拾姑姑給你繡套襁褓做賀禮可好?”
話音剛落,小嬰兒居然露出光溜溜的牙牀笑了。
“這麼小就認得哪個是美人啦?好色之徒啊!”伯魯笑着嘆了一聲,把孩子交給侍妾,然後拉了趙無恤,“跟我來,有事情與你商量。”
他們離開後,我小坐了片刻便辭別荀姬回了城外趙鞅賜我的那個小院子。
雖然史墨在太史府裡給我也留了院落,但是終歸沒有這裡安靜自在。因此,此後半個多月,我白日待在太史府跟着史墨、尹皋學習陰陽八卦、五行占星之術,傍晚則搬些書簡回院子裡來看,日子過得倒也平靜。
此時已是夏末,但白日裡依舊暑氣逼人。
這一日黃昏陰雲密佈,一場大雨澆滅了地上的熱氣,我把院門、房門大開,拿了一張蒲席坐在屋檐下乘涼。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兩個小婢子把趙無恤種的那兩株木槿花照顧得很好,這會兒枝條上三三兩兩地開了好幾朵花,白色的花瓣上帶着滴滴雨水,嬌媚可人。
木槿,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每次路過別人家的庭院,若是有一兩朵花開到了牆外,她就會抱着我在那兒站上一會兒,癡癡的望着。木槿花是一種哀傷的花,它像極了母親的愛戀,朝開夕謝,花朵再美卻只開一日。往常我一早離開的時候,它已經開了,歸來時若晚了它便已經謝了,無端平添了我許多傷感。
這兩日因爲天氣炎熱一直留在院中,才發現原來木槿花的花期雖只有一日,但卻日日能開新花,百日常新。木槿花,每一日都以自己最美的姿態迎接朝陽,也許在它細弱的花枝下隱藏着的這份堅定和執着纔是母親愛它的原因吧……
“這小兒若是不說話,日日這樣倚門坐着,就是讓我把心掏出來給她都行。”燭櫝右手按劍站在院門口長嘆了一聲,“可惜啊,終歸不是個啞巴!”
“你們怎麼來了?”我剛想穿鞋下來迎他們,無恤忙道:“你就別下來了,地上溼,別污了你的鞋。”
無恤和燭櫝笑着進了院子,在他們身後又陸續進來七八個佩劍的遊俠兒,我的小院子立馬就被擠滿了。
“再拿兩張蒲席來!”我吩咐了婢子,自己又進屋搬了兩張小几放在門口,“這會兒雖是剛下過雨,但屋裡還有些悶熱,不如坐在這兒聊吧!我半月前新做了一罈漿水,大家先喝上一碗消消暑氣。”
“你別忙了,坐下吧,讓婢子去端。”無恤拉了我的手,讓我坐下。
燭櫝咧開一個大笑臉湊到我們面前道:“去了黃池才兩個月,怎麼跟老夫老妻似的。無恤你到底做了什麼,得了美人心?”
“燭大哥不要以爲人人腦子裡想的都和你一樣,見到女子便是情啊愛啊,難道女子就做不得摯友了?”我把婢子捧來的漿水倒了一大碗遞到他面前,“多喝點,醒腦子的。”
趙無恤垂下眼簾,淡淡地說道:“說正事吧!七天後,我們從新絳出發去雍城,到了以後……”
刺殺太子鞝一事,無恤早已經做好了周密的打算。事成之後,人人都可得五十金,但是畢竟刺殺之事分工有輕有重,有相對安全的,也有相對危險的,但眼前的這幫人對無恤言聽計從,沒有絲毫疑慮,皆是一副以性命相托的樣子。
“你覺得這計劃可還有什麼紕漏?”無恤講完,轉頭問我。
我窒了窒,抿脣笑道:“沒什麼紕漏,只是你們現在的計劃都基於太子鞝沒有謀反的前提,但是據我所知,太子鞝在當日欲圖攻晉之時就聯合了巴蜀兩國聯軍,私底下更是許諾將渭河以南大片肥沃之地讓給巴蜀兩國做爲出兵的交換。他在秦晉邊境屯兵數月卻無功而返,於內,他在國君和大夫們面前丟盡了顏面;於外,他欠了巴蜀兩國事先答應好的土地,所以內外交困之下,他很有可能會放手一搏,勾結巴蜀引發叛亂。”
“那到時候,我們要做的怕就不是單純的刺殺,而是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事了。你們可有人怕了?”無恤一掌拍在案几上,高聲喝道。
“怕什麼!到時候,爺這顆腦袋就不只五十金了,讓他們秦人花一百金來買!”一身型高壯,袒胸露背的遊俠兒朗聲笑道。
“好,若果真如此,事成之後,我們便一人得一百金!”無恤一拳打在那說話的遊俠兒身上,大笑道,“出發時間不變,依舊是七日之後,若到了秦國遇上叛亂,料想那仗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完,我們就在秦國從長計議。”
遊俠兒各自得了命令便騎馬離開了,無恤抱了我送給他的漿水,讚許道:“這個我帶回去喝,今日來你這兒果然沒有白來,我就知道你這小兒總能找出我的紕漏來。”
“那你此刻應該慶幸我是友非敵。”我望着他的眼睛揶揄道。
他呆了呆,轉而笑道:“七日之後,我派人來接你,莫要帶太多物什,你的東西我自會幫你準備好。”
“嗯。”
“那我走了!”
他翻身上馬,我想了想又拉住了他的繮繩:“澮水到風陵渡雖是順流,但從風陵渡到雍卻要改走陸路,這樣在路上耗掉半個月,到了秦國可能真的已經開戰了,所以你要記得帶上甲冑。還有,秦地比晉國要冷許多,記得帶上厚點的夾衣。”
無恤看着我,眼中閃過有五彩的光暈,他俯下身子在我額前狠狠地彈了一下:“你以爲我沒想到這些嗎?小兒,我不會讓你凍着的,走了!”說完,一踢馬肚,一騎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