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初秋,已經具有相當的寒意。
但是走在路上的李益,卻是熱絡絡的,這股熱是從他心裡發出的,那是由於他得到了一個機緣;在東宮太子的心裡留下了一個極爲深刻的印象而引起的。
雖然這一切對他的目前並沒有太多的幫助,但是將來,很可能就是最近的將來,這些對他的用處就太大太大了。
因此,他回到家裡的時候,腳步也頗得特別輕鬆。
霍小玉接他進來,看他一臉喜色,連忙問道:“允明的事怎麼了?你一出去就是一整天!”
“我自己出馬,還有什麼辦不通的事,允明已經回家了,欠款也已交清,仍然留部任職。”
“真的?你是從那兒邦他弄來的錢?”
“弄錢去繳欠款固然不難,但允明未必肯接受。我是找那些坑他的人把錢吐出來的。”
他把安排的事說了一遍,霍小玉滿臉現出欽佩之色道:“十郎,還是你行,那些人太狠心了,是該這樣整整他們,這還太便宜他們了。”
李益笑道:“便宜不了他們的,事情到了禁軍手裡,還能放得過他們嗎?繳清欠款,只是在我們面前落個案,暗底下他們要拿出的數目,恐怕數倍都不止。”
霍小玉道:“這麼一來,那些人不是更恨允明瞭?”
李益笑道:“銜怨恐將不免,不過這是他們自己找的,誰叫他們先存了害人之心呢?”
霍小玉嘆了口氣:“我是怕他們經此一來,會更恨允明,再度弄花樣去陷害他。”
李益道:“他們不敢了,允明本身清正,已是有口皆碑,出了這麼大的事都沒有扳倒他,可見公道自在人心,何況那些人也知道這次事情是郭家的禁衛軍出面擺平的,郭家可不好欺負,他們巴結唯恐不及還敢再去惹他嗎?”
“那也很難說,如果他們橫下了心……”
李益笑道:“比輩最大的長處就是能屈能伸,見軟的欺,見狠的躲,所以才能發財。如果他們有五分氣性,就證明他們的良心未死,倒也好了。”
“難道說衙吏司隸中就沒有正人了!”
“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步之內,必有芳草,那一個行業中都有好人,只是好人都像允明那樣,發不了財,積不下錢而已。”
“你準備做怎樣的官?”
李益嘆了口氣道:“你算把我問住,那是個很難答覆的問題,做官不外三途,做清官,做好官,做大官,以我的條件,只能取乎中,做個好官罷了。”
霍小玉睜大了眼睛道:“這是怎麼說?從來沒有人把官這樣子分的!”
李益一笑道:“要做清官,必須一清如水,如果我像郭家兄弟一般,有世爵可蔭,有萬貫的家財可繼,當然可以做清官。可是我並沒有,雖是一榜進士及第,仍須由低層慢慢晉升,如果我立意做個清官,也許可以造福一鄉一地,卻很難再往上爬了。因此我只有往好官上爲之,不在老百姓的身上搜刮,也不像允明那樣固執守正不阿,既爲老百姓打算,也不刻薄自己,如是而已。”
“那你所說的做大官呢?”
“這就要昧着良心地刮,八分媚上司,兩分肥自己,看準門路而私其所好,自可青雲直上。”
霍小玉道:“十郎!你說得太偏激了。”
李益苦笑道:“也許是如此,但是看看目前長安的情形,卻也不能說我的話沒道理。”
霍小玉笑道:“照你這麼說,大官中就沒有清官了?”
李益道:“我沒有這麼說,許多世爵子第而蔭顯職,他們不乏錢用,就可以做清官,那不是士人之途,留給我的只有好官與大官兩種。”
霍小玉道:“這我不承認,本朝許多名臣,都是布衣出身,他們不是一樣封侯拜相!”
李益笑道:“布衣未必就是貧士,貴至相閣者,也不是完全一清如水,以我大伯而言,他一任丞相,告老返里時,所攜不下數十萬金,如果以他的俸祿而言,就是束緊腰帶,全家不吃飯,也積不下這麼多的錢,可是他的清名卻爲朝野所共稱,這其中自有奧妙。”
霍小玉道:“這些錢從那兒來的呢?”
李益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傷廉而已。”
“怎麼是個不傷廉呢?”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有的是門下的奉敬,有的是部屬的奉敬,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就能明白了;比如說有一個缺,有甲乙二人,才能相似有待取決,甲送了人情而乙沒有送,那麼派了甲,就是不傷廉,如果甲的才能不如乙則收了甲的禮,仍然派乙,仍然是不傷廉。”
霍小玉道:“要依我的話,應該是才能相同的話,選乙而不擇甲,賄賂而求,其品自分。”
李益一笑道:“這樣一來,你就會犯了我大伯同樣的毛病,他本來也是以此來分清濁的,別人知道他這個脾氣後,甲冒乙之名,送了一份厚禮給他,結果他就派了甲,事後知道了,啼笑皆非,才變得圓通一點,與其孤介而爲小人所賺,倒不如圓通而求事之所宜了。”
霍小玉嘆道:“真想不到官場中還有這麼多的曲折!”
李益道:“是的,聖人立教時以清正廉明爲選牧之不,在那個時候是行得通的,因爲那時的國土小,諸侯分立,大小計及千國萬邦,一舉一動,國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現在卻不同,天下一統,朝廷有四海而撫億兆之民,用人唯才,不能純以品德爲繩,如果每個人都像允明那樣固執,不見得就能把國家治理好。”
霍小玉搖搖頭道:“我實在不懂,你也別跟我談那些道理了,今天還在那兒耽了這麼久?”
“到東宮太子府去了一趟。”
霍小玉睜大了眼睛,李益含笑把今夜的情形說了一遍,霍小玉搖頭道:“十郎,你這就不對了,好端端的出這個主意幹嗎?你也不是要靠這個邀寵呀!”
李益道:“當時我是一時高興,但看到太子那種驚喜之態度,我很後悔,所以我把侍讀之議力拒了。”
“可是太子還是會召你去的,長此以往,爲人蔘奏一本,說你導儲君狎遊,那可太不上算了。”
李益笑道:“我真要藉此而顯,自然會把各方面都敷衍得很好,可是我卻不想用這途徑求達。”
“是呀!我是知道你爲人的,才替你擔心,換了別人,一定巴不得有這個機會呢,可是以後太子來召,你又不能推辭,那又該怎麼好呢?”
“沒什麼,我已經託了郭威,叫他及早設法,幫我找個外缺放出去,越遠越好!”
霍小玉一怔道:“那又爲什麼呢?”
“讓太子知道,我今天那樣做非爲邀寵。”
霍小玉嘆了口氣:“早知如此,你去年就出去了,何必又苦等這一年呢?”
李益道:“這不同,去年出去,我只是默默無聞的一個窮進士,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才能爬到個像樣的位子,今年我出去,已經留在帝心了,隨便找個地方,待上兩三年,等新君登位,我就可以風風光光地徵召回京,那時候的李十郎就是長安新貴了。”
“你這麼有把握?”
“當然了!聖上的聖躬一直不寧,就是不出什麼事,也必然會遜位而禪,做太上皇以靜養天年目前只是讓太子熟知一下政事而已。”
“一定會調你回來嗎?”
“不會有問題的,新君最倚重的就是郭家兄弟跟秦朗,而這三個人,都是我的知己,何況今宵一會,我在新君的心中已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說聖上也有詔命,要好好補報我一下在剪除魚朝恩一事中的功勞,因此這一點是絕不會有疑問的。”
“那麼我們要打點着準備離開了?”
“是的!我已經請郭威明天就去找殷天宮關說,不必等秋後吏選總敘,那裡有缺,即時就放!我想三四天內就會有迴音,因爲這次問題比較簡單,我不挑職事,不挑地方,反正是個權宜之計,沒什麼好磨蹭的。”
“這不是太突然了嗎?一點準備都沒有。”
“有什麼要準備的!困上鋪蓋行李,說走就走,因爲照眼前的情勢,是越快離家越好。”
霍小玉輕嘆道:“說得倒簡單,舉家遠遷,總不能拔腿就走!親朋那兒,總要去辭行的。”
李益苦笑道:“小玉!你別想得太多了。我祗是出去轉一轉,並不是去赴遠任,因爲我最後的目的還是在長安,我是文官,兵鎮節度使無份,要想發展,只有做京官,這仄!卒就職的原因不足爲外人道,放的也不會是個好缺,沒什麼值得告訴人的,說得不好聽一點,我是去避禍,拿到任令文牒,最好是悄悄地上路,誰都不通知!也許很多人還以爲我在走黴運,避之唯恐不及,你還指望他們在十里長亭,列隊設宴相送不成!”
霍小玉嘆了口氣道:“十郎,我並不是愛慕榮利,但是我總覺得這種離開的方式,對你太過於委屈了。”
李益微笑道:“不錯!假如我真是如此淒涼地就道,那的確是太委屈了,可是我展望於未來,而且是不久的未來,等我應召回京時,你看看那些人吧,十里長亭外,搭棚子相迎的盛況可以想見的,那才真是揚眉吐氣的時候!”
霍小玉道:“娘那裡總該去一趟吧!”
“那是當然的,終南離這兒並不遠,一輛車子,兩天來回,並不是件麻煩事。”
“我兄姊那裡呢,是否要去一次?”
李益立刻道:“千萬不可,我倒不是因爲他們失勢待罪,怕沾着他們,而是這一去,一定會說起我爲什麼要倉卒就任,真正的原因不能說,編個理由也無法令人相信。”
霍小玉道:“真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說出去的,大母過世了,我姊姊他們對我感到很慚愧,而且都寄望你將來能照顧他們一下。”
“將來我有辦法的時候,我會爲他們洗脫的,只是現在,絕不能去向他們辭行。今天我去拜望東宮,恐怕很難瞞得過人,因爲太子是喜歡誇耀的人,那一次水仙盛會,他一定會如法炮製,來款宴一下不知情的人,加上長安人好事誇飾的風氣,很快的,這就會傳爲一個新聞。長安天子多風流,隋煬帝楊廣攜美夜戲,制清夜遊詞,及今還膾炙人口,傳爲美談,大唐天子好風流卻無人能及此等豪情逸興,每引以爲憾!”
霍小玉道:“這是荒佚禍國的先徵,有什麼值得誇耀的,要爭勝也不在這上頭。”
李益笑道:“這是一般臣民的想法,也是冬烘學究的想法,當皇帝的人心裡卻是另一種念頭,樹碑記武功,傳語說昇平,這是帝王之業,漢宮飛燕掌中舞,後世無人能過之,玄宗皇帝乃以驪山華清溫泉,洗太真凝脂,是瘦雖不及而以肥勝之,做皇帝的人,總是想要有一兩樣舉措能直追前人的,何況這位東宮殿下又是不甘寂寞的人!”
霍小玉道:“那跟我去辭行又有什麼關係?”
李益道:“東宮把水仙之飲多款待幾次客人,事情就會騰傳開來,這就是我急急要走的原因,我已經考慮到這一點,關照過郭威,萬一勸阻不了太子重開水仙夜宴,就千萬壓住點,別堆在我頭上,算是太子自己的首創……”
霍小玉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李益笑道:“宮中多少軼事都傳了出來,這件事又怎能瞞得了人呢,將來很可能會有兩種傳說並行,但到了你那幾位姊姊的口中,一定會繪聲繪形,極力往我頭上推,跟着把我是爲了躲避太子親近的事也傳了出來,那就不太妙了!”
霍小玉一笑道:“不去就不去吧,那也不值得如此緊張,我也祗是說說而已。”
李益道:“軍國朝廷大事,不得語之妻妾,爲本朝臣律之重款,原因無他,就是爲了婦人之口難以守秘。”
霍小玉道:“這一說你把我也算在裡面了?”
李益笑笑道:“你的毛病就是胸無城府,心裡面藏不住一點東西,你的姊姊們又都是厲害的,保密的本事沒有,挖秘密的本事卻是天下第一等,等你們姊妹在一起密談兩個時辰,原原本本,完全都被她們挖走了。在這方面,你實在不如浣紗,她說不開口,就硬能半點口風不露。”
霍小玉笑道:“所以她才越長越胖,就是光進不出,滿肚子的話把她給撐胖的。”
兩口子相與大笑起來,笑過後,霍小玉道:“允明那兒,我們總該去說一聲吧。”
“那當然,有很多事。我還得交代他一下,因爲我看他跟郭威在一起,爲整究吏情的事很熱心,正想勸勸他,不要太多管閒事,徒招人嫉,那些事,郭家的人可以管,他卻不能管。”
霍小玉道:“我們住的房子,也不能就這麼空着,該請賈飛派個人來照管。”
李益苦笑道:“小玉,你不是小孩子了,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賈飛爲了避嫌,早把他的手下撤走了,而且這半年以來,連一封信都不給我們,就是避免跟我們接觸,即使真有人在這兒,也不會爲我們看房子的。”
“那不是我們的房子,是他自己的!”
李益又笑了:“小玉!你真傻,賈飛大哥的家在江南,他的活動地盤在運河上,根本就沒有在京師置產的必要,買下這幢房子,完全是爲了幫助小桃祖孫倆早日跟允明離異,以便回到江南,他只付了一筆錢給她們,連券署都沒有要過來,因此這所屋子的原主還是江家的名下!否則我們又怎能住進來,遠在半年前,就會入官了。”
霍小玉一怔道:“那我們要是走了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們住着沒人會來收賃資,我們走了,也自會有人來處理的,也許是江家的親友,也許是別的人,當我們搬過來沒多久,賈飛就找個人通知過我,說我可以儘管住下去,什麼時候不要了,把門一鎖,貼上張遠行的條子,放置不理就行了。”
“爲什麼要這樣子呢?”
“因爲他們庇護了魚朝恩門下的江湖人,事情還沒算了,這所屋子祗有我住着沒關係,我跟賈家兄姊與黃衫客的關係是賴不掉的,那天誅殺魚朝恩的情形,聖上自己也在場目睹,還有汾陽王郭老千歲作證,別人想證賴我是魚朝恩的同黨也不可能。但除了我之外,目前恐怕誰也不敢住進這所屋子來自惹麻煩。”
霍小玉道:“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李益笑道:“這些事又何必告訴你呢,反正我們也不打算永遠住在這兒,祗不過是暫居而已。”
小玉遲疑地道:“十郎!我……做了件錯事,希望你能原諒我。”
李益一怔道:“什麼事?”
霍小玉道:“我把那筆錢用掉了。”
李益道:“那一筆錢?”
霍小玉道:“我們還有幾筆錢,就是手頭的那筆錢。”
李益道:“什麼?你把錢用掉了?我不是說過那筆錢不能動的嗎?你用到什麼地方去了?”
霍小玉垂首道:“給採蓮付了欠款,她還差五萬,我把家裡的錢給她了,她悄悄一個人來求我,除了我之外,她實往也找不到別人求助了,我想讓允明早點出來……”
李益嘆了口氣道:“我已經說過,允明的事我會設法,一定能解決的,用不到你們瞎張羅!”
霍小玉道:“採蓮來求我,我又怎麼說呢,我原是打算我們要走的時候,可以把這所房子典賣來補足這一筆錢的。”
“這房子不是我們的。”
“我知道,不過我想賈飛大哥不會在乎的,他們那種豪俠胸襟斷然不會計較區區的金錢,何況賈大姊跟我的交誼,再說錢不是用在我們自己身上,賈大姊也會諒解的。”
李益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道:“小玉,濟人之急,我絕不反對,但是你這種人我不分的態度卻萬萬不可。”
霍小玉低下頭來道:“是的!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對,可是我別無選擇,事急從權,也只能做到問心無愧了。”
李益沒有回答,眉頭皺得很深。霍小玉道:“我聽說過一個故事,辯的就是廉節與操守的問題,有人問一個高士說,假如有人將喪於虎口,被他看見了,距離很遠,奔救不及,身邊卻有一塊黃金,他拿起這塊黃金,擲過去就可以把虎驚走,救人於虎口,而這塊黃金卻是他人所遺,問高士這時候救是不救?”
李益道:“那高士如何回答呢?”
霍小玉道:“他毫不考慮地就回答說救。”
李益一笑道:“當然可以救,因爲老虎吃人不吃黃金,把虎驚走了,黃金還是在的。”
霍小玉道:“故事並沒有完,別人繼續問說,假如地處懸崖,黃金擲出後就會掉落深崖,拾不回來了,又當如何?那高士的回答更妙,他說第二個假設根本就是多餘,黃金非我所有,經我之手就是害廉,跟是否能拾回來毫無關係,何況取金之時,也沒想到這黃金是否會失落。”
李益道:“這種說法是對的,事情本來應該如此分明。保管錢糧的官侵吞官款是貪,把保管的錢糧挪用借貸給別人而生利也是貪,朝廷律令對兩者是同樣的罪,並不以錢糧之是否短缺而爲依據。”
霍小玉道:“於是那人問高士說這不傷廉嗎?那高士說所謂廉,乃是內心的操持,不是行爲的規範,及義就不傷廉,譬如說地方上突生災變,郡牧未奉憲示而擅自開啓稟官用以賬災,這是失職,而非傷廉。”
李益笑道:“小玉,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呢?”
霍小玉道:“我是針對你那句人我不分而言,我承認算計到用典屋而補足款項的舉措是不對的,但是我並不因此而感到有錯,我也不認爲這是人我不分……”
李益看了她一眼道:“小玉,你把錢化光了都沒關係,但是想把賣別人的房子來補足那筆錢就錯了,因爲那是我們的錢,嚴格地說,那是你的錢,你本來就有權化的,所以你不該存着賣別人的房子來補足那筆錢的心。”
霍小玉心頭一震,發現自己的確錯了,李益是個計算很精明的人,而精明得的確有道理。
崔允明的事剛一發生,他就說過了,自己的這筆錢不能動,就是挪用也不行,替崔允明瞭斷官司可以用別的方法。就是不能動那筆錢,雖說目前不用,但將來再用別的方法補上這筆錢時,那不是爲了崔允明,而是爲了自己。
這筆錢是不能用任何方法來補足的,因爲那是他活動前程的錢,爲活動前程而鑽營求告,是李益絕不屑的事,這是關乎內心的尊嚴問題。
尤其是李益的最後一句,使她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因此她以乞憐的聲音道:“十郎!別這麼說,那筆錢不是我的,是你嫌來的,你到江南去賺來的。”
李益淡淡一笑:“本錢是你的,無母何來子?何況你幫助的還是我的親戚,算吧!別去想它了,化了就算了,幸好還有一半,我希望你再要化掉時,多加小心一點,別等到我們上路時一文不名,以前我還可以向人告貸一下,現在我是開不了口了!”
霍小玉不敢再說話了,李益如果罵她,打她,她還好過些,可是他用那種不着痕跡的態度說話,才使她感到真正的可怕,因爲她這時才深深瞭解到一種潛在的危機──金錢與尊嚴的衝突。
崔允明與小桃就是因比而離異的,當時李益、黃衫客與賈飛都在,他們瞭解原委後,沒有一個人解勸崔允明,甚至於賈飛與黃衫客還促成了他們的離異。
可見在每一個男人心中最重視的就是這種的衝突。
入贅豪門富家的男人最不爲世所重。靠着裙帶以顯的官宦,也最怕人提起這一點,雖然很多人娶婦都想找個家世顯赫的對象以爲青雲之梯,但是他們在內心中卻萬分痛苦,對人說話時,從不提示妻族,因此這不僅是個人的尊嚴問題,也是整個社會的觀念厚薄。
李益的允婚之前就再三強調過這一點,無可言諱,早先他是需要一筆錢來作爲今後的打通關節的用途,但是他也堅持要把這筆錢嚴格地分開算列,作爲借貸而不肯承受下來。雖然到了後來,這筆錢已經彼此不分了,而李益也設法賺了一筆錢,但在他的心裡始終是分得很清楚的。
多少時來,從成婚之後開始,鄭淨持就一再的告誡,要霍小玉千萬記住一件事,不要在錢上去傷及李益的尊嚴。
多少時來,霍小玉更是小心謹慎地處理這個問題,鮑十一娘爲了替她治病時大事揮霍,她寧可與鮑十一娘絕交,都不欲破壞到彼此的感情,想不到因爲這次無心之失,爲自己多辯了一句。把一切都破壞了。
這是一個不可原諒,而且無可彌補的錯失,感情就像是一口精細的瓷,有了一點裂痕,那裂痕就永遠存在,祗會加深,而無法消失了。
這一夜,霍小玉在悔疚中度過,李益也十分地冷淡,那是一種心靈上的疏遠,在行助上,李益對她更爲殷勤,更爲愛憐與體貼,但霍小玉知道,他們疏遠了。
這是一種祗有熱烈戀愛中的男女才能體察到的差異,因爲李益的擁抱、愛撫,甚至於長吻。都是屬於做作,而不是發自自然的流露了。
霍小玉知道不是的,因爲他們之間,缺少了一種根本上的和諧,就像是東枝摘一朵花,西枝採兩片葉子,然後再黏合起來按往南枝上,可以騙過看的人,因爲這是取之一樹,但花與葉本身都明白互相不是來自同一根枝條,更不是附於本身的枝條上。不久後,花就會枯萎,葉就會凋零,枝條也就會光禿禿的了,因爲這三者之間,沒有一種自然的連繫!
這一夜,霍小玉未曾閤眼,心裡一直在默默唸着:“是不是緣盡了?是不是緣盡了?”
“怨他薄倖?他沒有!”
“是我失德?我也沒有!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或許說了我不該說的,但他應該明白我不是那個意思,完全沒有那種意思!”
可憐的霍小玉,她究竟不是男人,無法瞭解男人心中所想的事,也無法瞭解男人心中所執持的觀念,尤其是錢的方面。
把錢借給採蓮,爲崔允明瞭結官司,這件事沒有錯,易地而處,李益自己也會這麼做的,而且李益已經由郭威那兒打點了結案的辦法,錢還是可以要回來的。
如果是李益的錢,霍小玉這樣用了,即使要不回來,李益也不會在乎,因爲女人是有權揮霍的,長安的女人拚命地浪費漢子賺來的皿汗錢,化在珠翠玉飾上,化在綾羅綢緞上,化在香粉胭脂的花費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滿足了自己的虛榮,也可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女爲悅己者容”這句話。也不知爲男人增加了多少負擔。
奢侈之風,始自漢武,武帝徙天下富戶置於長安附近以抑制他們財富的增加,那些當戶有的長袖善舞,利用財產又往長安打下了基礎,他們要想活動,自然要結交權貴顯要,爲了取悅也們,無非是犬馬聲色之娛,而漢武帝是個雄心勃勃的人主,他遣衛青、霍去病遠伐匈奴,派使揚威西域,令斑氏父子修漢書,這一切都是他想在文事武功上創造一個空前未有的大局面,這一點他做到了,這樣的一個皇帝絕不會主張節儉的,漢祖劉邦起自民間,因比漢家天子不像秦始皇那樣。集財富於皇宮大內,不禁民間尋樂,因此開了奢風。
三國鼎立後而及晉隋,侈風更盛,乃至唐代隋而王,至天寶而極盛,安祿山亂起,胡兒入寇,玄宗皇帝倉皇避禍西蜀,早在安祿山入長安前,是一批宮人逃出了宮,接着是一批亂民進了宮而漸及巨室大戶,而宮中的財富又流入民間者至鉅,所以肅宗以天子監國而復都定鼎後,國庫支絀,盛況難以如前,民間卻很充裕。
爭奇鬥勝,原本是仕女爲之,到後來民間也參加了,每逢賽會節慶,處處花團錦簇,李益就看準了這一點,纔想到江南貨採緞而撈了一筆。回到長安來,他們着實也風光了一陣,直到霍小玉一病,錢像流水般地花出去,李益纔開始計劃了,他是個有成算的人,但並不小器,他自己初到長安時,囊中帶着家園父老湊起來的錢,他都毫不小器地揮霍,更何況是現在呢!
只是他有個原則,他已經聲明過那筆錢不能用,霍小玉還是花了,這了是真正癥結的所在,也使李益感覺到一向溫柔馴順的霍小玉爲什麼這次不聽他的話?
“她爲什麼這樣做,當然因爲這錢是她的,雖然是我賺的,但本錢是她的,大丈夫豈能與女子爭利,那就讓她化個痛快好了!”
由於這一個成見,使他們之間的隔閡更深了,男女間的事就是如此,往往因一點細小的事,會演成不可收拾的變故,崔允明與小桃如此,霍小玉與李益也將步上這條路了。霍小玉思前想後,折騰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她着裝準備去探視崔允明時,卻忍不住一陣暈眩倒了下來。
暈倒的原因只是一時的虛弱,倒是立刻就救醒了,可是強爲掩飾的病體卻因這次暈眩而揭開了,一口熱血,濺紅了胸前的衣裳。
連忙把霍小玉擡到牀上,最緊張的是浣紗,乞憐地道:“爺!小姐的病一直沒大好,這次再發,恐怕會更嚴重了,還是請個好大夫來看看吧!”
牀上的霍小玉聽見了,連忙道:“浣紗,不必了,這是老毛病,你照着家裡上次存下的方子,抓副藥一吃就行,你要明白,咱們家不比從前了!”
倒是李益道:“小玉,你別亂來,病情未明,就亂配藥吃怎麼行,大夫是一定要看的,什麼錢都可以省,唯獨這個錢省不得,快點叫李升請大夫去!”
浣紗忙着到前頭去了,霍小玉目中含着淚珠道:“十郎,你馬上就要動身的,已經沒錢了,還能花費怎麼呢?”
李益一笑道:“小玉,如果你想儉省,最好快點好起來,別爲錢的事操心,這難不住我的,不必要我開口,只要我稍微透個暗示,就會有大把的錢送上來。”
霍小玉道:“我知道,但是你一向不願意求人,更不願意落人的人情,怎能夠爲了我而改變你的初衷呢?”
李益道:“我不是不求人,而是在沒有必要時,不想去麻煩人,真到必要時,翼公府跟汾陽王府等兩處,我都可以張羅,向他們拿幾個錢無傷於我的尊嚴,第一是交情夠,第二是他們拿得出,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欠我的情,他們能有今天,完全是得力於我的幫助,在實在需要時,我乾脆打個借條找皇帝去借,我相信皇帝陛下不好意思不賣我這個帳,我把大唐的天下從惡監的手裡保全下來,別人都論功行賞了,唯獨我還跟着受累,要他幾個錢,他不好意思不給的!”
這當然說的是笑話,但霍小玉卻寬慰地笑了,玩笑歸玩笑,卻未始不可一行,李益真要用錢,也許直接找官家還穩妥一點,因爲誅殺魚朝恩一案中,李益居功最鉅,卻因爲種種的緣故未得封賞,別人不明白,皇帝心中應該是清楚的。
爲了朝議顧忌,未能對李益立擢重寄,但也不能坐視李益困頓窮愁,何況秦、郭兩大世家在私誼上,對李益有所報償也是應該的。
霍小玉想到這裡,爲自己擅挪那筆錢的歉疚稍稍又平復了一點。
她的確是舊病復發,但她患的是肺癆,這種病一得就極難根治,最多是壓住病根不發而已,而病勢也是隨着心境而轉移的。霍小玉乍然暈厥下來的時候,臉色蠟黃,看起來很怕人,等到李益用言語解慰後,她已經好多了,臉上也有了一絲紅潤,大夫來診過脈,視察過病情,也詳細地問了發病前後的症候才道:“這是因爲肝火急摧肺金所致,好得是那口鬱血噴了出來,尚無大礙,如果鬱結胸中;那就麻煩了。我開兩副藥,早晚各煎一服,這是理本乏劑,急切間是難以見效的,因爲夫人之疾,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宜徐以圖之。”
李益看看醫生的方子,見與前些日子家裡的舊方沒多大變動,忍不住問道:“先生,荊人擬作遠行,是不是能以猛劑使她即時恢復呢?”
醫生笑笑道:“李公子對脈理並不陌生。當知尊夫人之宿疾非藥石急切可奏效者,積弱久虛,乃病之因,說句俗話。小胖子也不是一天吃成的,如以大補之劑,反而促使病情加劇,病家不察,常以參補爲攻癆之方,乃竭澤而漁也,徒助肝火以耗肺金,尊夫人之疾,就是初發之際,那一陣大補攻壞了的。”
李益苦笑道:“先生高明,前次是一位宮廷的御醫開的方子。”
這位醫生相當平實,笑笑道:“那就難怪了,大內供奉爲世襲的,專爲貴人治病,養成了習慣,落筆非人蔘鹿茸燕窩不足以示其貴,他要是照兄弟這個方子開列出來,恐怕反而會被認爲醫道不精。山珍海錯,不過一飽,菜蔬高梁,亦堪果腹,可是這些東西是不能進之御廚的,道理即在此,再者,御用天夫,處方是有虛頭的,蔘茸等物,份量每三四倍許,或五六倍不等,那是爲了宮監或下人藥肆的回扣與例分!他們的處方,必需要到指定的幾家藥肆去抓藥,自有分寸,他們把藥煎好送藥肆中自會知道份量,早加以剋扣下來了!李公子前次恐怕沒有到指定的藥肆去抓藥吧?”
李益不清楚,把浣紗找來一問,浣紗道:“沒有!但那大夫倒是吩咐過的,說一定要到迴天堂去抓藥,可是,鮑姨說那家樂號的價錢太貴了,她以前有個相識的藥材店,價錢較爲克己,藥材也道地一點。”
大夫在旁笑道:“那就雖怪了,上回天堂藥肆去抓藥,舉凡是宮中御醫所處的方子,必定另外計算,去抓藥的人,循例都有一個封套備賞。那就是名貴藥品上的虛頭,以圖皆天歡喜,這內情知道的不多,敝人若非因爲李公子是黃兄知友,也不會說出來的。”
這個大夫是黃衫客後來介紹的,醫道極精,也是性情中人,所以說話也踏實,李益再三稱謝,把大夫送走了,才朝浣紗冷笑道:“你聽見了,上次你還怨我小器,捨不得給小玉化錢治病,要是由你們繼續胡鬧下去,恐怕早就把命給送掉了!”
浣紗低頭道:“這是鮑姨的意思,她也是好意。”
李益嘆道:“十一娘是好意,你也沒有惡意,你們兩個人對自己都寧可刻薄,對小玉卻唯恐她吃了虧,但十一娘一介女流,雖然人情通達,但只是一知半解而已,像這種事,你原該問問我的,你們卻唯恐我會害了她,居然不讓我知道,尤其是你,銀錢由你經手,那樣的化費,你就該告訴我一聲,你卻一聲不響,要不是我翻開帳目發現了,錢糟蹋事小,命送掉了卻又怨誰?”
浣紗垂淚道:“婢子就是因爲每日的藥價太貴了,纔不敢讓爺知道!”
李益怒道:“我知道了會怎麼樣,只要真是救命的,難道我會看着她死掉不成?”
浣紗垂淚不敢作聲。李益卻越想越不是滋味,憤然作色道:“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也不知道你們心中把我看成怎麼樣的人,你們唯恐我害了小玉,現在事實證明了,小玉這場病,究竟是誰耽誤下來的,你自己去想想好了,家裡的錢全在櫃子裡,你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花光了,用完了,不夠時再告訴我。”
多時積鬱,一下子全宣泄了出來,一拍桌子,氣沖沖就走了出去,浣紗既不敢攔着問他。又不敢多說什麼,只得含着淚,拿了錢叫秋鴻去抓藥回來,煎好了送到小玉那兒去,霍小玉道:“爺呢?是否出去了?”
浣紗嗯了一聲,霍小玉又道:“我聽見他在前面拍桌子罵人,到底是爲了什麼?”
浣紗含淚地道:“沒什麼,是我做錯了事!惹得爺生氣,應該受爺教訓的。”
霍小玉嘆道:“浣紗,你要諒解他一點,爺這兩天心情不好,昨天就是我自作主張,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你可千萬別再惹他生氣了。”
“是的!小姐,等爺回來,我再向他請罪。”
霍小玉苦笑道:“那已經晚了,爺一定會以爲是我叫你去請罪的,他是一家之主,你應該對他尊敬的,可是你……唉,就是心裡把我看得太重。那並不是好事,對我,對你都不好,這樣益發增加他對我們的隔閡,認爲我們一直視他如外人,我搬出王邸,住到這兒來,主要的就是爲他,讓他心裡舒坦一點,因爲爺不是那種依人成事的男人,到處都受人尊敬,如果回到家裡要他受到委屈,那是我們的錯。最近兩天我才知道,有很多事不是我們女人所應該插手的,插手就會出岔子!”
浣紗只得默默地聽着,霍小玉忽又問道:“到底是爲了什麼?浣紗!你還是告訴我的好,因爲爺從來也沒有拍桌子罵人過,事情一定很嚴重,你別再瞞着我,把事情弄得更糟!”
浣紗只得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然後又低聲道:“那是過去的事了,說起來我不對,怪不得爺生氣。”
霍小玉卻聽得呆住了,手腳冰冷,端在手中的藥碗砰的一聲,掉在地下。浣紗大急道:
“小姐,你……是怎麼了,這不關你的事,何況事情已經過去了,爺想起來難免生氣是應該的,但也怪不到小姐頭上呀!”
霍小玉顫着聲音道:“本來是不嚴重,可是加上昨天的事就嚴重了。”
“昨天!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崔家娘子來借了五萬錢去爲崔相公了斷官司……”
“那也沒有什麼呀,崔相公是爺的親戚,何況爺也不是那種小器的人。”
霍小玉嘆了口氣道:“他的確不是,崔相公的事是爺一手擺平的,昨天就把人放了出來,這五萬欠款根本不必繳付。”
浣紗道:“那就去收回來好了!”
霍小玉道:“傻丫頭,這種事那有收回來的,不去繳付,問題一樣能解決,既然繳了進去,就說不出收回的話了。”
浣紗道:“爺就爲這個事生氣嗎?”
霍小玉苦笑道:“是的!他在出門之前就說過,崔相公的事他可以全力解決,只是家裡的錢不能動,結果崔家娘子來了,我聽她說得很急,就把錢給了她……”
浣紗不禁吁了口道:“小姐!爺既然吩咐過了,你就該斟酌一下,或者告訴崔家娘子,說一切讓爺去張羅,叫她彆着急!錢拿去真是派急用還罷了,像這樣平白無故地送給人家,實在太冤枉了,何況我們家實在也沒多少錢了,那是爺留作打點用的錢!”
霍小王道:“用不到了,爺的任命一兩天內就會下來,且立刻就要成行,因此才爲錢的事着急,因爲行程不能耽誤,又不便公開去張羅,他本來以爲我們手中有着那筆錢,足敷路上的用途!那知恰好被我用去了一半,唉!這就是女人多管事的壞處,因爲我們不知道男人有什麼計劃,隨便一插手,就破壞了他的計劃,要是我什麼都不管,採蓮也就找不到我了。”
說着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浣紗道:“男主外,女主內,這是家裡的事,原本是小姐該管的。”
霍小玉道:“話是這麼說,但我們並沒有理家的能力,我病下來,讓你管了幾天的錢櫃,你就化了多少冤枉錢,我接了過來,總算省吃儉用過了一陣日子,偏偏在要緊頭上誤了他的事!”
浣紗道:“小姐,那筆錢是爺特地留下的,你也明知道崔家娘子拿了去,一時還不出來,你怎麼會這樣胡塗呢?”
霍小玉苦笑道:“我不知道會這麼急,總以爲等秋後才能成行,倒是有了算計,我想這所房子是賈大姊買下來的,她是根本不會要了,我們要走的時候,總可以典押一下。”
浣紗道:“現在還是可以呀,長安市上的房子脫手最容易,只要放個風聲出去,立刻就有人來買了去的。”
霍小玉道:“我根本沒弄清楚,這所房子的署券,賈大姊又還給姥姥了,我們只是借居,等我們一走,江家就會來收了去,難道我們還能向江家要錢不成?”
浣紗也急了道:“那……怎麼辦呢?不如把我們的首飾頭面,還有些衣物,送出去押典一下,湊起個數來,反正我們也用不到那些東西,跟爺上了任所,再添置也行,這樣在路上也輕鬆些。”霍小玉苦笑搖頭道:“不行的,爺要悄悄的走,不能驚動人。否則這些傢俱有很多是賈大姊留下的,有些是我們帶來的,典賣了也能值個不少錢,可是那樣一來,鬧得四鄰皆知就失去悄悄成行的意義了。”
浣紗道:“爺究竟爲了什麼急着走呢?難道他闖了什麼禍嗎?”
“闖了禍還能等部裡放缺再走嗎?爺是爲了躲避眼前的富貴才走的。”
浣紗自然不懂,霍小玉把情形跟她說了她也不懂:“那不是很好嗎?皇帝有遜位的意思,太子眼看着就要登基了,爺能受到太子的器重,幹嘛要走呢?”
霍小玉莊容道:“因爲爺不是那種人,不是那種靠逢迎巴結而富貴的人。”
霍小玉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充滿了敬意,浣紗這下子略爲明白了,想了一下道:“也對,像王爺那樣,當時爲了權勢,跟魚朝恩走得太近,結果出了事,連爵位也丟了,看來人還是要靠真本事站起來纔好。”
霍小玉笑笑道:“你終於懂了,只是我們倆只給他找麻煩,一點忙沒幫上,反而還給他添了很多憂慮。”
浣紗想想道:“我們可以去找找鮑姨。”
霍小玉忙道:“不行,爺不會答應的,他正在爲了我的病,鮑姨亂出主意而生氣呢!”
“可是鮑姨並沒有惡意呀!她不是把錢拿出來了嗎?”
霍小玉道:“但是爺沒有要,爲了給她個面子,讓她替採蓮付了身價,卻把採蓮說給崔相公了,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爺不想領她一點好處。”
“爲什麼呢?爺不是跟她很好嗎?”
“不錯,爺可以把她當朋友,但是這種朋友只能給她好處,幫助她,卻不能從她那兒得到一點好處的。”
“爲了她的職業嗎?”
“是的,世風雖然有笑貧不笑娼的說法,但是這究竟是種賤業,是讓人瞧不起的職業。”
“長安的娼家裡也出過一位國夫人。”
“李娃志行高潔,茹苦含辛,把個浪子巴成了材,才蒙得皇帝特加旌揚,封了國夫人。
鮑姨怎能比呢!即使如此,那位滎陽公子還是一直受到大家的批評,有的人更說李亞仙后來洗盡鉛華,追隨滎陽公子,鼓勵他努力上進,只是良心發現,彌補先前背棄良人的罪懲,當不得一個賢字。由此可見門第之見還是爲大家所重的,鄭家雖然也是個大家族,但後來的士族,卻恥於跟他們論及婚嫁,就是這個緣故。”
浣紗道:“我們又不要跟鮑姨攀親家。”
霍小玉苦笑道:“你還是不明白,這不是怕別人議論,是爺的心裡不願意受她一點情,爺是個很尊嚴的人,他對鮑姨並沒有輕視的意思,甚至於還幫她的兒子,弄上了一份功名,但是他絕不會接受一個娼女的恩惠,何況我們還沒有到那個困窘的程度。”
浣紗苦着臉道:“那要怎麼辦呢?”
霍小玉道:“沒什麼辦法,把難題留給爺自己去解決吧,我們別再亂出主意,否則也許又要給他添麻煩了。”
主婢兩人悽然相對,苦守了一天,可是李益並沒有回來,一夜的煎熬,使霍小玉的病情又加重了一點。
可是她還是勉強地撐着,浣紗因爲大夫說過小玉的病是爲了先前猛下補劑所誤,鮑十一娘要負一半責任,她也要負一半責任,也只能憂急在心裡,不敢表現在臉上。
好容易等到第二天的下午,李益回來了,倒是喜衝衝,進了門,手裡拿着封文書,笑着道:“任令下來了,派在鄭縣主簿,這多虧小郭幫忙,原任的丁憂告假,恰好被他知道了,當時就逼着殷天官派了我,而且立刻就進宮,求準了聖駕御批,即時赴任。”
接着他看見了小玉枯槁憔悴的神色,倒是大吃一驚。
丟下文書,連忙上前執着她的手:“小玉,你怎麼了?”
霍小玉勉強撐起來笑道:“沒什麼,只是身子虛一點,行期定了沒有?”
李益道:“定了,限我在兩個月內上任接事,倒是很從容,那裡就在汴州過來一點,爲故鄭侯封邑,地當中原,算是個大邑,爲東南洛及江南各地西赴長安必經之地。我們回來時,船從河邊經過,黃河南北分岸,也是在那附近定野,前蜀漢諸葛武侯故居南陽就在縣治內。”
霍小玉蠟黃的臉上涌起一陣乾枯的笑容:“這麼說,那倒是個好地方!”
“不錯!是個好地方,就是運通關節去求缺,也不見得有這麼理想,所以小郭一聽見是這個缺,立刻就抓住了。”
“舊任只是丁憂,服喪期滿後,不是還要回任嗎?”
李益笑了一笑道:“是的,那要三年之後,那時我也不會再株守該地,準備上京放新任了。利用這三年暗蟄的機會,我大可以發揮一下。”
“主簿管些什麼呢?”
“掌全州的民情、租賦,教化等,什麼事都管,在州衙裡,除掉太守就是我了。”
“那太守又做些什麼呢?”
李益道:“太守的事務也是這些,不過他是政務官,我是事務官,像各部衙門一樣,以尚書總其成,以侍郎佐其輔,所以兼任各司的侍郎也稱爲主簿,也是最高的幕僚長,新科進士,除非是放到窮鄉僻縣,纔可以爲令牧,如果派到州郡大僚,還是得從幕僚幹起的,我以進士書判拔萃登科,遽膺此缺,算是很好的了。”
說是這樣說,言下不無鬱郁之感,如果這話在去年說,的確是很不錯,可是今年……
他在長安這一年,爲朝廷設謀,誅卻魚朝恩,使皇帝脫出了權臣的挾制,居功厥偉,如以功績而言,放一任侍郎也不爲過,那知還是要從基層幹起。
這雖說是受了黃衫客與賈氏兄妹的牽連,但並不是真正的原因,主要是他在長安的口碑不太佳,恃才傲物,太過於狂妄了一點。
再者,與霍小玉也不無關係,爲了小玉,他不惜與霍王府衝突,表現得太過激烈了一點,太厲害了一點。
堂堂王爵都對他無可奈何,這使得一些大員們對他懷着慄戒之心,不敢讓這個年輕人竄起來。
這些話是郭威告訴他的,郭威從殷天官手裡硬要來這個缺,殷天官把平時摭拾長安同僚之間所得對李益的印象也說了出來。
郭威倒是替他辯白了一番,而且連夜進宮面聖,取得了皇帝的親諭,纔得到了這個缺。
整整一天一夜,李益就在郭威那兒等消息,直到郭威取得吏部天官的文書後,帶來交給他,纔算是決定了。
當然,郭威也勸說了他一番,這些話,李益知道是對的,但聽在心裡,總不免有憤然不平之感,同時也狠狠發了一頓牢騷。
爲得到美缺的欣喜,被霍小玉問起職居的範圍而勾起了李益的委屈,因而也沖淡了喜悅。
霍小玉當然不懂,她雖然是從王府裡出來的,但對官場的情形並不瞭解,往常所見,都是衣朱帶紫的一品大員,加上她對李益的崇敬,以爲李益派下的官職,至少也是獨當一面的大員,因而才問得詳細一點。
經過李益的解釋後,她算是明白了。但也瞭解到李益心中的不快,不敢多說了,因而變轉了話題道:“十郎,既是不十分遠,又有兩個月的期限,你還可以在長安從容籌劃一下。”
李益笑道:“不行!我是爲了要早點躲開長安,離開太子的應酬,才這樣做的,所以三四天內,我就要動身。”
“三四天,那怎麼來得及?”這時浣紗着急地叫起來。
李益道:“怎麼來不及?我又不辭行,更無須準備,稍事打點,立可就行。”
浣紗望着霍小玉道:“可是小姐的身體不宜勞動。”
李益望着霍小玉道:“小玉,你怎麼樣?”
霍小玉道:“我倒沒關係,撐着也可以上路;好在時間很充份,不必急着趕路,可以慢慢地走了去。”
“那怎麼行呢?小姐,大夫說,你這病必須靜臥,連走路都宜避免,怎麼還能遠行坐車呢?”
李益摸摸小玉的臉頰,見她還在發燒,不由得低聲道:“小玉,這倒是的,我去鄭州雖說不遠,卻也有千里之遙,此去舟車勞頓,還是相當辛苦的。”
“可是我總不能誤了你的行程呀!”
李益盤算了一下道:“這還是不行的,行程是小事,你的身體纔是最要緊的,而且這位公孫大夫是長安很有名氣的良醫,對你的病情更是摸得很準,到了鄭州,不可能找到這麼好的醫生了。”
霍小玉神色微變道:“十郎!你是要我留下?”
李益道:“我絕無此意,不過你不能勉強,身體撐不住,到了那裡,硬把命陪上了,那是何苦的呢?我多等你幾天,你的身子好轉了。我們一起走,實在不行,只有我一個人先去上任,在那邊安排妥當,你在這兒養病,等你好了,我再來接你。”
“你上任後,還走得開嗎?”
李益道:“循例放缺赴任後,有省親假的,好在我到隴西必須要經過長安的,來的時候,我先通知你準備,等我隴西回程上任,再帶你一起走。”
這倒是個很妥當的辦法,霍小玉道:“省親假是包括在兩個月之內呢還是在兩個月之外?”
李益道:“自然是兩個月之內,文書關發之日,我就可以在戶部支領一筆錢糧,備作安家之用,所以纔有兩月期限,否則那要這麼長!”
霍小玉道:“有多少呢?”
李益笑道:“部裡領的是歲計,也是份例官定的俸祿,折谷計錢,還要經過折扣,不會太多的,不過有月給,是平時生活的津貼支付,那是到任所上支取,就比較寬裕了。”
霍小玉欣慰地道:“那麼錢的問題是不用愁了。”
李益道:“本來就是。部裡那幾個錢是不足靠的,拿到手最多隻能打點一路開銷,所以有很多窮士,在京師候選館,領到了年俸,連還帳都不夠,還須要借債赴任,戶部的書吏們專門放這種印子錢,也就是看在官印上放債,利息很高,就是等到任所後,靠着月給支還,我要先到任所去,也是這個道理,因爲我接的是主簿的缺,交接時,還有一點潤貼,再者我的職務與主官的關係很密切,就是要多預支一點,他也不會說話的。”
“那……多不好,一上任就借支。”
李益笑道:“這本來就是慣例,那一個新官上任,不需要開銷一點的,十載寒窗苦讀,三更燈火五更雞,爲的就是這一冠加頂,一帶圍腰而已。很多寒士都是揹着一身債赴任,做了官之後,多少要撐個架子,也非要舉債不可,所以到任的時候,份例上就有這一筆收入的。”
霍小玉道:“可是你不同。”
李益笑道:“我當然不同,沒有等秋選就派了人,通常都是調用別處佔着虛缺的宿員去接任了我這個新人去,主管當然知道我的來頭大,因此用不到我開口,他也會給我準備的,至於支付多少,則要看各人的表現了。”
霍小玉微愕道:“初來乍到,還沒有滿假,更沒有正式接任視事,這有什麼可以表現的?”
李益笑道:“這不是公事上的表現,而是爲人應對進退的表現,寒寒酸酸,猥瑣可憐,或是靦腆不似見過世面的,所望雖奢,但是所需有限,主管自然清楚,絕不會撥付太多,一則爲免養其貪鄙之風,再者也怕他到任後連生活都成問題,因爲這筆錢還是要扣還的。”
霍小玉笑道:“這一點你倒是不必擔心了,也不必故意做作,你的表現就夠了。”
李益笑笑道:“是的!我相信也不會太少,因爲鄭縣是通衢要邑,而我李君虞也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主管多少會有個知聞,再者那地方也不算貧脊,這一去可以有所收穫的,祗是有一點,我忍不住要埋怨你一句。”
霍小玉一怔道:“是什麼事?”
“我家在隴西,任所在洛東,長安恰好在中間,如果你不把手頭的錢化掉一半,我剛好挪着先回家一趟;然後再去上任,也免得多一趟跋涉,現在我必須要先赴任所,主管如是精明一點,就知道我是有所求而去的,雖然這不會有多大影響,到底不太好!”
霍小玉低頭道:“我知道,昨天我就跟浣紗說了,很多事我們女人是不該插手的,插進去反會誤事,以這筆錢而言,根本是冤枉化的,採蓮如果不多事,不會白貼一筆進去,我如果不給她也不會冤枉丟進去,當時我該勸她一下叫她彆着急,等你回來再說,豈不是好了,連她也可省下一大筆錢!”
李益道:“正是這話,這番允明還不知道,否則他一定會埋怨死採蓮了,我所要提出來,就是告訴你,以後千萬別這麼胡塗了。”
霍小玉笑道:“以後我絕不過問,這一次教訓已經夠了。既是如此,那就等你從姑臧回來再同行吧,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呢?”
李益想了想道:“部裡另外還有文書布達該郡,我已經請郭威以軍驛羽遞的方式代吏部把文書送去,那會快得多,而且也等於是給本官打個招呼,驛馬走得快,我的意思是明天就動身,等我到了鄭州。文書已先到兩三天了。”
“爲什麼要這麼快?”
“我去那兒,稍事料理就正好回來,然後又要上隴西,再回頭接你們赴任,兩個月的時間已經很急促了。”
霍小玉一聽他說的路程,心中很不安,還在大暑天裡,如此匆匆趕路,來回跋涉數千裡,的確是夠苦的。
而且這一趟鄭州與長安之間是多跑的,如果自己不把那筆錢用掉,李益就不必急着先去赴任了。
放任後,老家是一定要去的,李益有寡母在堂,無論如何也該歸省一次,以李家的狀況,當然也要拿一筆安家的錢回去。如果有個十萬錢在手頭,先給了家裡,就省了這一趟奔波了。
因此霍小玉祗有以歉然的聲音道:“十郎!我真抱歉!”
李益知道她要說什麼,忙笑笑道:“沒什麼可抱歉,小玉,一切的因緣際會都是天定的,假如我不認識你,在長安待下去,還不定是怎麼個狀況呢,就因爲你,我纔多待了一年,而這一年中,不僅是我個人的變化,連朝廷時局,也有了很大的變化,這又豈是人力所能定的!”
這話倒是不錯,如非結下了這門姻緣,李益在長安用途拮据,去年就要弄個差使先幹上了。
那就不會有江南之行,不會認識黃衫客與賈仙兒,說不定朝政猶操諸魚朝恩之手。
這一年之內的風雲變化實在太大了。
這只是一次小別,但是李益卻是上任赴新,少不得要打點一下,霍小玉撐着病體,跟紗兩個人爲他治理行裝,好在是夏天,身上的衣服不必多帶,不過李益的行囊裡卻塞了一些古玩珠玉,這是他們從王府別邸裡搬過來的,原本也是屬於霍小玉的東西。
李益打聽清楚了,鄭州刺史是個很會做官的人;政聲也還不錯,手頭上很闊綽,那倒不是在任上撈的,因爲他本身家道很殷實,一個活躍、善舞而又有錢的官,總是比較容易相處,而這種人能送他一些能裝點身份的覲儀,則更將能取得好感。
主簿雖是輔理政務的幕僚長,任免也不是主管能決定的,但主管卻有銓核之權,而且在公事上,也要雙方合作,才能很愉快。
這是霍小玉僅有的一批東西,李益沒開口,只把主管的情形說了一下,霍小玉已經明白,自動地爲他塞進了行獲。
跟的人自然只帶了秋鴻去,留下了李升照顧她們。
第二天,郭府送了兩匹馬來,主僕兩人就上道了,含着淚送走他們後,霍小玉就躺下了。
癆病就是這個樣子,病是不會一下子就致命,卻也不能斷根,有的人一拖能拖上十幾二十年,累了就發,發了總要靜養個三兩個月,病發每在夏秋之際,到了春天,又好一點。
霍小玉這一次再發卻頗爲嚴重,最主要是她迭受刺激,這種病最忌諱的就是擔心事。
李益走的第三天,崔允明來了,這是他傷心的地方,他是掙扎過一陣後纔來的。
雖是盛夏,霍小玉卻披着一件夾袷,麗容清瞿,坐倚在榻上見他的,屋子裡瀰漫着藥氣,但小玉的臉上還流露出一個悽迷的微笑:“允明!你的事都清楚了嗎?”
崔允明嘆了一口氣:“我本來就沒事,部裡的憲官都知道我這個人,欠款一交清就沒事了。這次算是得了個教訓,也得了個機會,我趁此力請不再經手銀錢的事務,專司案牘,外有郭小世子,內有閻大人斡旋,總算是再調回原職上去了,以後祗有我自己憑着良心做事,大概不會再出漏子了。表嫂我聽說君虞的缺放出來了。”
“是的!是鄭縣的主簿。”
崔允明道:“那很不錯呀,鄭縣是州郡,下轄七個縣,新科的進士能放到州郡上去,那是很好的美缺,不過他幹嗎要這麼急呢?”
霍小玉把原因講了,崔允明連連點頭道:“那倒是應該早早避開的好,自來東宮太子府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尤其是聖躬時違,正有遜禪之意,就更惹人嫉視了,除了幾個託命的大臣外,誰走動得勤,誰就會遭忌。君虞畢竟是聰明的。立刻就知遠避,假如換個目光淺短的人,一定會藉機逢迎,卻不知禍端已隱。他的人呢?”
“上任去了,已經走了兩天了。”
“什麼?已經赴任了,就算急着要走,也不必如此匆忙呀?循例總還有兩三個月的省親假,而且他也應該到隴西的老家去一趟。”
“他是去接下事後再請假歸省。”
崔允明點點頭道:“這也好,表嫂是等他回頭時再同行?”
“本來是要我一起去的,可是偏偏我又病了,他只好一個人先行,等我病養好了,他從隴西回來再一起走。”
崔允明到底是在官衙裡做事的,自然明白李益匆匆赴任,必然是爲了錢的緣故,因此臉現愧色,道:“採蓮到今天才告訴我,說她在表嫂這兒借了五萬錢去抵清官款。”
霍小玉一笑道:“大家都是至親,這原是應該的。”
崔允明卻歉疚地道:“錢是冤枉化的,我聽說這件事後就斥了她一頓,官面上的事情,女人家不懂就不要插手,插手必會壞事,可是錢給了出去,已無法追還了,更可惡的是她把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全變賣了,使我想籌還這筆錢都沒辦法。”
霍小玉笑笑道:“這倒怪不得采蓮,她祗想把你平安無事的釋出來罷了。”
崔允明嘆道:“君虞一定爲這件事很生氣的吧?”
“不!他認爲這是應該的。”
崔允明道:“表嫂!你不必說謊來安慰我了,我從部裡出來,就先到營裡去謝謝郭世子,君虞也往那兒,當時他就跟我說了,他在錢財上不能幫忙,因爲他的錢必須留作用處,所以才先請郭世子出力。我也明白,我的事找人好說話,因爲我自己沒有貪污,那些欠款也不是我手裡虧負的,只是受人暗計,在接交時沒有點明而已,郭世子出面,只是主持一下公道。但君虞的事就不同了,他爲了前程卻不好意思向人開口。而自家親戚,因爲沾着魚朝恩案子的牽連餘波,都不敢沾惹他,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採蓮拿出來的錢,有一部份是他自己的。”
霍小玉無可奈何地一笑道:“也沒什麼,他聽說我動了他的錢。只說我不明事情的究竟,冤枉把錢送給了人家。”
崔允明咦了一聲道:“君虞的性情我知道,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先到任再告假,無非是到任上去活動一筆安家費用而已,那是很難堪的。”
“這不是慣例嗎?”
“不錯!但是李十郎名滿天下,名士風流,原不必循一般寒士的慣例而行的,我姨母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所以家道雖然拮据,他動身到長安來候選時,也東挪西湊,給他準備了一筆很豐富的款項。就是要他撐起這個世家子弟的門面,不會叫人看不起他!”
霍小玉不由怔住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也更使她愧疚不安,李益的母親既然希望李益風風光光地上任,而李益迫於現勢,還是要走寒士的路子。這的確使李益很爲難,這就怪不得那天李益會生這麼大的氣了。
崔允明嘆道:“我聽了這件事,真想拿把刀殺了採蓮,可是對一個無知的婦人,殺了她又有什麼用!”
霍小玉倒不得由笑起來:“不過是幾個錢罷了,何必看得這麼嚴重!”
崔允明道:“表嫂,情形比你想的嚴重,主要的是我姨母那裡,君虞本來跟我商量着,那天要告個假,抽空替他回去一趟,先在姨母面前打個底,你哥哥雖然敗了,可是你父親霍王的爵位並沒有追廢,你哥哥也追認了你的身份,要我求求姨母認定你的身份……”
霍小玉臉色一變道:“十郎真是這樣說了嗎?”
“是的,君虞說你的模樣人品才華都是一等的,就是一些親戚們的傳話,對你的出身有些微言而已,但是現在卻有點礙難了!”
霍小玉忙道:“爲什麼呢?”
崔允明苦笑道:“君虞這次要先赴任纔回家,姨每一定會認爲你平時不尚節儉,奢侈成性,纔會弄到這般地步。”
霍小玉呆了一呆道:“這……”
崔允明道:“我當然也可以說清楚,但是否能使她老人家相信就很難說了。因爲君虞打算把十萬錢一起拿回家去,自己再苦一點。把個面子撐下來,凡事就好說話得多,現在的問題不是這五萬錢而是他不便舉債,所以我纔怪採蓮胡塗,不識輕重,誤了君虞的大事!”
霍小玉的心裡不知道是怎麼個滋味。當着崔允明,卻又不便顯露出來。
崔允明又說了很多歉疚話才告辭而去,霍小玉卻自怨自艾,更爲鬱悶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作弄她的命運。鄭淨持留給女兒的錢並不少,初成家時,由於手頭散漫,不知節儉,花費了不少,幸好一次江南之行。藉絲緞之利,把那些錢已賺了回來。
可是接着一場病,弄了個好心而又多事的鮑十一娘,加上不懂事的浣紗,把錢又像流水般地糟蹋在那些苦藥上,爲了採蓮來求助,又用掉了那一筆。
健康與愛情是生命中最需要的兩件東西,愛情使她享受生命,健康使她持續生命,而目前似乎這兩者都不在她的把握中了。
李益自從那天上午一怒而去,一天一夜纔回來,滿臉喜色的帶回了派任書,又喜衝衝地宣佈了一切計劃,更爲了錢的問題得到解決而欣然!然後就匆匆離開她上任去了,沒有對她發出一句怨言,一絲不滿。
但是霍小玉卻在心裡發涼,她知道昔日的戀情,已經隨着金錢的拮据而轉薄了。
李益不是爲了錢而愛她的,但是李益卻把錢分得很清,那關乎他男性的尊嚴。
霍小玉知道最錯誤的一件事,就是支動了那五萬錢,關鍵不是錢,也是他的尊嚴。
鮑十一娘與浣紗擅作主張,無知地浪費,主要的是一個觀念沒澄清,他們都以爲用的不是李益的錢。
霍小玉不知化了多少苦心,甚至於不惜與鮑十一娘斷交,才挽回了李益的誤會,卻又在一件事情上毀了。
李益已經說過這筆錢不能動,她動了。
那使李益認爲她動這筆錢,是因爲錢是她的。
傷害了一個男人的尊嚴,怎麼能繼續他的愛情呢?
霍小玉被困在這個繭裡,無法突破出來,使她的病更深了。
李益在二十天後,回到了長安,此行倒是大有收穫,帶了三十萬錢回來,二十萬是憲官在公款上撥支的月例,另外十萬則是前任交替時的潤貼,那當然是私底下授受的,總還有一些要李益幫忙的地方。
有了這三十萬錢,李益的回裡是很風光的,而且也在長安酬酢了幾天,因爲他在秋選前遽然發佈了職務,更還是個非常優厚的好缺,使得那些勢利的親族們覺得李益畢竟還是有辦法的,當然大家也知道他跟郭秦二府交好,而汾陽郭家與翼公府奏家正是炙手可熱,巴結逢迎的也不少,聽說李益請假返里省親,他們自然也明白李益先到任上的原因,總免不了有所表示。
幾天下來,居然又收到了二十多萬的程儀,使得李益更風光了,回家去,不能不帶李升,於是又把秋鴻留了下來,也留下了十萬錢給小玉。
鞭絲帽影,趁着秋風,一騎而返,李益因爲有了職品,冠帶而行。有時住店,有時住官驛,別人的稱呼也都由李公子一改爲李大人或李大老爺。這不僅是穿着與稱呼上的改變,而且是一種微妙的意識上的改變,冠帶之後,他有了地位,有了身份,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覺,這跟他來到長安時是不一樣的。
那時他還是一個士子,雖然已有了功名,但還沒有授實職,當不得事的,兩榜進士及第,大小總有個官做,可是在沒有授職前,仍然沒有人把他當作個官。
這個感覺是他回到長安後纔有。首先是那些朋友,對他的稱呼變了,以前親親熱熱地叫他十郎的人,現在也改口稱他的表字──君虞了。那使彼此有了距離,但是一種客氣而含有敬意的距離。
其次是親友家中的下人,以前都是稱他爲表少爺或侄少爺,現在卻已稱呼他爲大人;就連李升對他的稱呼也由少爺改爲大人了。
主簿是六品,比一個榜下老虎知縣略高,但是在一個新進士而言,已是難得的異遇了。
因爲最難跳的就是這一級,有的人終身都停在七品上,只要跳過這一級,五品四品,甚至於三品的京員都可以-蹴而成。而李益的際遇不同,使他又造成一種微妙的地位,許多品銜比他高的官員,都不敢在他面前擺架子,李益也未改舊稱,仍然以世伯世叔稱之。
京中沒小官,他在大官前沒有覺得自己低,出了長安,感受就不同,有幾位驛丞是他的同年同榜年紀比他大,急於求職,在去歲就放任出來了,現在卻不敢以年兄稱呼他,因爲品銜比他低,不是七品就是八品,都稱他爲大人,而自稱卑職。
這使李益有一種暈陶陶的感覺。
李老夫人也沒想到兒子會帶來這麼多錢,追問到來源,李益卻有點猶豫了,他知道其中的一部份是黃衫客的江湖朋友送的,這是不能告訴母親的。
所以他只好把任上預支的數目多報了一倍,再把其他歸之於沿途士紳求詩字的酬敬。
李老夫人嘆了口氣:“十兒!要不是你剛拜職,還沒有上任,我真會懷疑你這些錢的來歷,你還沒有正式視事,要貪地無從貪起,因此我相信你這錢來路是清白的;不過我要你記住,李家不僅是書香門第,你父親更是以清廉爲家風,我寧可你窮一點,可千萬不能做出使祖宗蒙羞的事來,否則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沒臉見你老子。”
李益見母親說得嚴重,連忙跪下來:“娘!您放心,兒子再不肖;也不會做出這種事的。”
李升在旁也跪了下來道:“老夫人,爺在長安受到很多人敬重,就是爲了爺的志行高,詩文好,連萬歲爺都對爺很器重,所以這一路上,纔有很多人表示敬意,求詩求字的很多,一切都是老奴經手的。”
李老夫人點點頭道:“好!李升,你跟過大老爺,我相信你做事很穩重,不會導十兒上歧路的,以後還要你多多費心,起來吧!”
李升這才站起來,再把李益扶了起來。李老夫人指着面前的兩張椅子道:“你們都坐下。”
李益倒是坐下了,李升卻不敢坐。李老夫人道:“坐下來吧,這是回到家裡,不作興外面的規矩了,別說十兒只是授了名主簿,就是他像大老爺那樣拜了相,回到了家裡,你還是他的奶公,沒有讓你站着的道理。坐下來,我還有很多的話要跟你們說。”
李升也坐了下來,不安地望着李益,李益卻低着頭,李老夫人沉思了片刻才道:“十兒!你雖然在長安一年多,可是家裡面常聽到你的消息,很多親戚回來說起,你剛到長安時很荒唐!”
李益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道:“兒子不敢,初去時爲了要多認識一點人,是酬酢多了點,可是後來就收斂多了!在長安,要想圖個前程,這是必須的。”
李老夫人笑道:“你別再辯白了。整個長安都被你鬧翻天了,你以爲我不知道?”
李益低下了頭,李老夫人輕嘆道:“我這個做孃的對自己的兒子還會不清楚?你從小就不是安份的人,但是因爲你絕頂聰明,而且自己還知道用功,書也讀得算通,自己能知道好歹,所以我並沒有太管教你。”
李益偷看了母親一眼,見她臉上的神色並不太難看,才壯着膽子道:“是的,兒子體會得到孃的心。”
李老夫人蒼涼地一笑:“你死去的父親是個很方正的人,很可敬,我很尊敬他,但是我並不希望你學你父親,一個男人如果太正經,太刻板了,就不會有太大的作爲,我對你的期望很高。”
李益不知道母親要說些什麼,只有怯怯地不作聲。李老夫人又道:“你在長安的行爲我雖然很清楚,但也沒有託人梢信去罵過你。”
李益道:“是的,娘,不過兒子知道自己的本分,不會做出使您老人家失望的事。”
李老夫人欣慰地點點頭:“我知道,我對你也有這份信心,很多親戚寫家書回來,附帶信給我,都要我去信管束你一下,可是我不但沒這麼做,而且知道你帶去的用項不夠的時候,還私下寫了一封信給你的六兄,叫他資助你,用我的田契給他署保的……”
李升哦了一聲:“難怪六少爺會叫人把老奴喊了去,問起爺的用項,自動地借了一筆錢給我們,老奴正在奇怪,像六少爺那麼一個人,怎麼會如此大方!想不到是老夫人要他這麼做的。”
李益想起那正是剛要去結識霍小玉的時候,自己也在奇怪,那位在兵部任事的六族兄是最刻薄的人,怎麼會大方起來了,再也沒想到是慈母的暗中安排。
一時感銘於心,激動地道:“娘!您對兒子太好了,可是您爲什麼不告訴兒子一聲呢?”
李老夫人笑笑道:“是我讓你六兄別說的,我要你化得痛快,化得豪爽,如果你知道是典押祖產的錢,你還會忍心化費嗎?”
“那兒子是萬萬不敢的。”
“我知道你這點良知是有的,所以纔不讓他告訴你,你明白我爲什麼這樣做嗎?”
李益道:“兒子的確不明白。”
“我要你在那個紙醉金迷的地方享受個夠,要在在聲色犬馬的場合中揮霍個夠,那樣一則養成你的豪闊的心胸,再者,你將來放任的時候,不會再在長安,無論在什麼地方,也不會比長安更繁華,一切都經歷過了,到你真正做官的時候,你不會再被外界的聲色所惑,那樣才能着着實實地做事了。人不是聖人,尤其是男人,總有胡塗的時候,少年荒唐,不過一時而已,如果壯年胡塗,導致身敗名裂,那就不可收拾了。”
李益再也沒有想到母親會有這麼深遠超脫的思想,不禁肅然起敬地道:“娘!你老人家實在了不起。”
李老夫人苦笑一聲道:“那倒不是,我看過太多了,我孃家崔氏,以及你們李家,很多有爲的子弟,都是年輕的時候,家裡管得太嚴,一直到了成人後,家教還是沒放鬆,結果到了上人過世後,沒了管教,開始放縱起來,一發而不可收拾。假如你是個平平凡凡的孩子,我倒是不敢放鬆,正因爲你絕頂聰明,我認爲應該讓你在年輕的時候,把該經歷的都經歷一下。”
李升忍不住道:“老夫人這種教誨的方法高明極了,李家有好幾位爺們都是中年時壞了事,如果他們有老夫人這麼一位母親,相信就不會有那樣慘的遭遇。”
李老夫人眼睛潤溼了,擦擦眼睛嘆道:“一年前,不知有多少親戚說我溺愛不明,把十兒給寵壤了,我也只有聽着,幸好十兒沒讓我失望,終於使我吐了口氣,不過這也是虧得他父親死得早,如果他父親還在世,管教的責任不在我身上,也絕不會容許他如此的。”
默默片刻,李老夫人一正神色道:“十兒,我知道你在長安,跟個姓霍的女子在一起。”
李益知道這瞞不過母親的,只得承認道:“是的,她是霍王的幼女。”
“對她的家世我很清楚,她是庶母出的,聽說老王薨後,她們母女不容於大婦,是不是?”
李益道:“是的,現在老王妃也過世了,她的兄長已經追認了她的身份。”
“那有什麼用,王爵已經被革掉了,她哥哥遠戍邊疆,她的姊姊跟嫂嫂還靠着她接濟呢!”
李益道:“小玉母女都是很寬大的人。”
李老夫人輕嘆:“我知道,對那位鄭夫人,我是非常尊敬,不過霍氏這一敗,起復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李益沒做聲,李老夫人又道:“對霍小玉,你將來是怎麼個打算呢?”
李益道:“開始時,兒子就聲明過了,那時沒料到霍王會敗事,她們母女也沒想到會有追認的一天,因此並沒有談到名份。”
李老夫人道:“霍氏敗了,但是霍氏的祭產還被保留着,霍小玉的父親王爵也沒有被廢,她兄弟承認她歸宗了,因此她仍然是個公侯家的女兒,出身不低,我們能攀上這門親,說起來也不錯,你的意思呢?”
李益道:“全憑母親作主。”
李老夫人想想才道:“你一定要我作主,我就告訴你了,不行,絕對不行!”
李益不禁一怔,李老夫人道:“如果你們不認識,現在有人來提親,我合極力贊成,可是你們已經在一起了,卻要再行補正名份,我就不會同意了,因爲這與婦德有虧,而且將來也會影響到你的前程,有礙官箴。”
李益道:“是的,不過小玉也沒有要求正名份,這是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的,否則兒子也不敢那麼大膽了。”
李老夫人道:“我知道你是個深明利害的人,因此我沒有怪你,只告訴你我的想法而已!”
李益再度默然,李老夫人道:“半個月前,你表姨丈盧公內調晉京,經過隴西彎道來過訪。”
李益訝然道:“盧表姨丈一直在外任河西節度使,這次內調,想必是在兵部擔任要職。”
李老夫人道:“不,好像是在中書省,任中書侍郎。”
李益道:“中書侍郎是四品大員,再上去就是中書令左右僕射,也就是宰相了,這一升倒是相當快的。”
李老夫人又道:“那些話都不管了,倒是他們家的那個獨生女兒閏英,今年才十九歲,出落得像朵花似的,才調也高,對你的詩十分傾倒,我倒是很喜歡她,向你表姨母問了一問,她只表示一定要許個世家子弟。”
李益不太感興趣地道:“這門親恐怕高攀不上。”
李老夫人道:“爲什麼?他們家也不見得高出那裡去。”
李益苦笑道:“表姨丈在節度使任上積財千萬,現在又內任新貴,要做他的女婿,除了家世之外祗怕聘採也非數百萬莫致。”
李老夫人點點頭:“你表姨說了,她擇婿的條件並不苛,聘禮卻至少要一百五十萬左右,同時她解釋了。並不是硬要這筆錢,她們家也不希罕這筆錢,而且陪嫁時還會倍增此數,只是爲了她只有這個女兒,嬌生慣養的,受不了貧寒,婿家能拿出一百五十萬,女兒過門時會帶上五百萬去,有了這筆錢,大概可保一輩子不受貧了。”
李益冷笑道:“那可難說,億萬之家,說敗就敗,世上沒有永世的富貴,睿宗皇帝李旦做太子之時,還落難討過飯呢,富貴又豈足恃?”
李老夫人知道他說的是氣話,笑笑道:“孩子,因爲她所求甚高,我想想家裡拿不出這筆錢來。所以也就不作此想了,可是你閏英表妹竟似十分願意,揹着她娘,竟偷偷地告訴我,她有一串明珠手串,是一個突厥使臣送的,十分珍貴,若是在長安沽售,至少也值個七八十萬,她悄悄地把那串明珠留了下來。”
李益道:“這是什麼意思?”
李老夫人笑道:“那還不明白嗎?她是爲了你的才情所傾倒了。在幫你湊聘採呀!”
李益道:“就算她那串珠子能值七十萬,也還差八十萬呢!咱們家可拿不出來。”
“我也這麼說了,可是她說叫你設法各處挪一挪,反正錢還會帶回來的,那時再還給人家也就是了。”
李益道:“母親,兒子會做這種事嗎?”
李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肯這麼做的,但是瞧那孩子一片苦心。我只好暫時把珠串留下,等你回來時,如果你不同意,還可以把珠子着人送回去給她。”
李益道:“光是她們家中意沒有用。我們家也得挑上一挑呢,他家的女兒究竟怎麼樣,是否能做李家的媳婦。”
李老夫人從容道:“十兒,閏英那孩子倒是無可挑剔,德容言工,四德皆備,再加上她的家世,打着燈籠也找不到,可是那七八十萬錢咱們家實在拿不出,我雖然收下了珠串,並不想告訴你,只打算過些日子,悄悄地再託過可靠的人,送還給她就算了,可是你這次回來,居然帶了這麼多的錢,咱們不必求人也差不多了……”
李益道:“娘!這錢是給您老人家養老的。”
李老夫人嘆了口氣:“家裡還有幾頃田產,我一個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也就夠了,我要爭的是一口氣,不是生活的享受,除了爭氣的兒子外,我還要一個出人頭地的媳婦兒,你大房伯裡的老七跟老九都還沒娶,聽見了消息很有意思活動,只是你表姨丈還有個條件是不要一個布衣女婿,他們哥兒倆就差這進士一第,正在發奮苦讀,想爭取這個黃金屋中的顏如玉呢。”
李益仍是默然,表現得並不熱衷。
李老夫人起身打開箱子。取出一個錦緞的盒子道:“珠串在裡面,你先拿着,我知道你到長安一趟,眼界也高了,沒見過人,你是不會點頭的。因此我不勉強你,反正你在回任時,要經過長安的,不妨到盧家去回拜一下,他們來看過我,禮數上也該回拜一下,那時也可以見到你的表妹了。願意,你就讓李升回來,我開始爲你進行,不願意,你就把珠串還給她!好好地說,別傷了她的心。”
李益接了盒子,打開一看,但見珠子燦爛,粒粒有桂圓大小,令人有愛不忍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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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夫人道:“珠子雖然名貴,更可貴的是你表妹這番情意,當然我不能勉強你非要她不可,只要你見過她之後,也知道我選媳婦的標準了,不管是那家的姑娘都可以,就是要記住,不能比你表妹差……”
李益忙道:“母親……小玉那邊……”
李老夫人道:“既然你們以前就說好不正名份,現在我也告訴你不能正娶的理由,那就不成問題了,我只管你要個媳婦兒,卻不管你置側室,你自己去安排吧!”
李益知道母親的性情,已決定的事是很少更改的,正因爲如此,所以母親雖然相準了盧家表妹,卻不作決定,也是怕太勉強,傷了自己的尊嚴。
慈母如此體惜,李益非常感動,何況母親對霍小玉並沒有拒斥,除了正娶的名份外,幾乎是默認同意了,因此也就不說什麼了。
母子倆再下去就是談到別後的狀況,家中是平靜的,沒有什麼新聞,而李益在長安卻多采多姿。
許多事雖有親族傳達,究竟未能詳實,而且顯然還有許多出入,要經過李益更正補充的。
與霍小玉的相處情形,李益交代得也很簡略,倒是把結交黃衫客與賈飛,賈仙兒之事,說得較爲詳細,尤其是後來如何在汾陽王府,設謀誅殺魚朝恩的事,說得很詳細,而如何受知於東宮太子,又爲什麼要匆匆求職以避嫌的事,也說得很詳細。
李老夫人聽得很細心,反應也不像李益所期望的那麼熱烈,而且不時地搖頭嘆息,眉宇之問顯有憂色。等李益說完了,她才鄭重地道:“十兒,你實在很危險,雖然你得到了兩代皇帝的寄重,可是你在長安,竟會得罪這麼多的人,受到這麼多的批評。”
李益低頭道:“這是難免的,兒子習性如此,別人說我恃才傲物,我不否認,因爲我有才可持,纔有資格傲物,你老人家總不希望兒子成個阿諛求榮的小人吧。初唐王勃,盛唐李白,他們都曾得到過同樣的批評。”
過了很久,李老夫人才道:“十兒,娘一直是相信你的,也支持你做任何事,外面的事,娘懂得不多,可是處世的經驗上,娘總比你多一點。”
李益靜靜地聽着,李老夫人想想道:“十兒!有句話,也許你聽不進,但娘還是非說不可!”
李益道:“娘教訓兒子,兒子一定聽從!”
李老夫人道:“你既然改不了脾氣,將來還會是得罪人的,嫉恨一定難免,因此你必須要有幾個能幫你說話的人。”
李益笑笑道:“當然!兒子不會那麼不懂事,既無法避免得罪人,就必須要找幾個支持我的人,因此兒子在長安也交了幾個好朋友,像汾陽王的兩位世子,翼公的少爵秦朗,他們現在掌領禁軍,正是當權的一批……”
“但你是文官,取決你前途的還是文場中人居多。”
“是的,兒子以後會慢慢注意,目前可沒辦法,當政的幾位閣老對我的成見太深,否則兒子爲朝廷立了那麼大的功勞,早就該上去了!不過等新君登位後,兒子出頭機會就大了。”
“孩子!別太相信你自己的才華,也別太寄望於皇帝對你的印象,那是會改變的,像玄宗皇帝時的李學士,受知於帝家那樣深,到頭來仍是強不過一些小人去,後世的一些皇帝,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太宗貞觀皇帝那種魄力的。”
李益點點頭道:“兒子知道。”
“還有,雖然你跟郭秦兩家交好,奏家是不倒翁,多少代以來,他們家都沒敗過,問題不是他們家的勢力大,而是他家的子孫處世較爲圓滑,秦朗跟你私交是不錯,但是不會爲了你而破出身家性命的。”
這一點李益也很清楚,對郭家兩兄弟中,郭勇較爲圓滑,還是郭威比較坦爽熱情些,所以肯爲自己不避嫌疑地奔走活動,秦朗與郭勇就不見得如何可靠了,他們不會打擊自己,但也很難爲自己不計一切去力爭。
李老夫人輕嘆道:“目前真正支持你的,還是黃衫客與賈氏兄妹那些江湖上的人,他們對你的支持是無條件的,而他們在江湖上的勢力也足夠影響你的成敗……”
李益說道:“娘!你怎麼知道的?”
“你表姨丈說的,他是河西節度使,對朝野的事很清楚,而且也是真正爲朝廷所信任的人,所以才內調中書……”
李益道:“不錯!中書省原爲制定政令的機構,與尚書門下二省並列爲三公,太宗皇帝時,又設政事堂,聯繫三省事權,後來政事堂改隸中書省下,尚書省雖然有六部掌政,但中書省卻是最具權力的衙門,表姨丈由外鎮內調中書,這是很罕見的例子,可見他受重視,目前侍郎只是一個跳板,稍稍熟悉政務後,大概就會爬上右僕射中書令的位子,那也就是丞相了。”
“是的,你表姨丈雖然沒明說,話中暗示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所以我希望你能結下這門親!”
李益不禁心動了,因爲這的確是個有力的奧援,李老夫人又道:“表姨丈對你的批評並不太好,也說你太狂了,但是你閏英表妹對你很傾心,他又只有那一個女兒……”
李益想了一下道:“娘!兒子回程時去看看,這個後援固然是可靠的,但是兒子並不想借妻黨而發達,那個氣也是夠受的。”
李老夫人又笑了:“我看閏英那孩子不會是那種人,但是我不勉強你,因爲我是不會跟你到任上去的,守在家裡平平靜靜地過慣了,何必去受罪,媳婆之間,整天處在一起,總難免會有些隔閡磨擦的,你要是孝心夠,用兩個人在家侍候我也就行了,因此日常相處,是你們夫婦間的事,自然要你們滿意才行。”
母子倆到這時,總算是完全協調一致了。
李益心裡很高興,也很安慰,他最擔心的就是在長安的一段生活,在慈母面前無法交代,那知道母親居然如此瞭解自己,如此的體諒自己。
因此,無論如何,在婚事上,不能讓母親失望的。
第二天,他開始拜會族老,由於在路上收到的程儀很豐盛,因此他對族中的長輩,奉敬也很厚。
這些地方,他是很大方的,而李老夫人也着意爲兒子做面子,使李益這次返鄉省親充滿了榮耀。
他的族伯李揆雖然曾經拜相,致仕歸來,對戚里的饋贈也沒有他豐富,這使得好勝的李老夫人吐了口氣。
因爲他兒子還只是剛剛拜官,沒有正式上任視事呢,就能有這麼豐厚的饋贈,證明了李益的不同凡響,而且最拿得出來的是李益的才名與文名。
在家裡耽了四天,爲了假期匆促,李益必須要赴任了,李老夫人臨行對兒子的一個要求是更爲積極的:“十兒,你光采已經蓋過你大伯了,如果你能把盧家的親事再爭到手,我這一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這是一個命令,不過以要求的口氣提出而已。
李益在心裡面也開始盤算了,這門親事大可一攀,最主要的條件就是表妹的人品了,只要她沒有豪門女兒那股凌人的驕氣,那就值得爲之了。
李益不怕競爭,尤其是懷中還放着表妹的珠串,他相信自己已有了六分的信心,論品貌,論才情以及自己在女孩子面前的誘惑力,他更有把握能俘虜表妹芳心。
回程的時候,不能太招搖,而且也要急着趕路,好勻出一點時間來在長安稍作逗留。李益沒有再擺出他的官架子,穿上了便服,在途中只是宿一些不太起眼的中等客棧。
回家也是悄悄的,霍小玉正臥病在牀。
因爲他是突然地歸來的,霍小玉毫無準備,看起來更憔悴了,以前霍小玉在他面前,總是要強撐着裝扮一下,掩卻幾分病容,今天卻來不及了。
蓬亂着頭,枯黃着臉,固然使得李益倍增了無限憐惜,但是卻也增了幾分疏淡!
關心,愛情,是內涵的,對一個病人的疏遠,卻是發自無意的一種行動。
像面對着談話時,對方咳嗽一聲,總會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這些行動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是在患病者的心理上,卻是很容易引起敏感的猜忌了。
“他在躲我了,我已經令人討厭了。”
這是最可能引起的猜測,因此浣紗端了一小碗的燕窩羹放在李益面前笑着道:“爺,沒想到你會這麼突然回來的,臨時再生火燒水砌茶怕來不及了,這是小姐的,晚飯我才溫過,現在還熱的,你就喝這個吧!”
李益道:“小姐還有沒有?”
“沒有了,可是小姐今兒用不着了。”
“爲什麼?”
“我問過李升,知道爺還沒用過飯,我馬上就去準備,你先用這個填填肚子,等我弄好了酒菜,熬好粥的時候,小姐再喝粥好了。”
李益倒是一片好心,把盅子遞給霍小玉道:“小玉,還是你吃了吧,這原是給你補身子的,不可以間斷,再說我的肚子餓,這麼一小盅,喝下去也不頂事。”
霍小玉默然地接了過來,看看浣紗道:“浣紗!你怎麼拿我的瓶盅給爺用呢?”
浣紗一怔道:“這蟠龍叩盅只有一對,都是小姐跟爺在用着,從來也沒有分過那一口是誰的?”
“以後要分開來,你怕認不出來,就爲爺另找一份別的花式的,可不能混雜了,尤其是洗的時候要用兩個盆,千萬要記住!”
李益怔了一怔,知道霍小玉想到別處去了,笑笑道:“小玉!我還沒有上任呢,而且我也不是擺那種官架子的人,用具還分內外。”
霍小玉很平靜地道:“倒不是分什麼內外男女,而是爲了我的病,該分一分,這種病是過人的,我父親就死在這個病上,他老人家後來病作時。娘也是把我的東西,用具跟大屋裡分開,怕我染上了就是那麼仔細,我還是沒能躲過,可不能再害你了。”
李益笑道:“那有這麼嚴重,在小孩子的時候,還應該注意一下。我是個大男人了,還會怕嗎?娘跟你父親那麼近,她也沒過上呀!”
“總是注意一點的好,十郎,這沒有什麼好客氣的,我早該注意到,但願現在還不太晚!”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小玉,別想得這麼多,你這病從年初發起,我們湊在一起也半年了,要過也早就過上了,我只是不忍心佔了你的補藥,絕沒有嫌你的意思。”
霍小玉的手在他的握中,起了輕輕的顫抖,眼淚撲簌簌的直往下落,哽咽着道:“十郎,你不在的時候,我好想你,一直就在盼着你的行程歸期……”
李益很感動,輕嘆一聲:“我又何嘗不是一樣,離了家,馬不停蹄地往長安趕,還不是盼着早點見到你。”
祗有這句話纔是霍小玉真正要聽的,李益回來得這麼快,快得出乎她的意料,比預期的日子早了五六天,除了惦念她之外,沒有別的理由了。
當然她不知道李益的懷中放着那一串明珠。
李益起身較遲,浣紗燉了兩盅燕羹,端到前屋,讓他們吃了,霍小玉問道:“十郎,中午你想吃什麼,叫李升去買,我親自下廚爲你做去。”
她的發邊插了一朵鮮紅的山茶,倒是別增了無限豔麗,李益卻想一下道:“不必忙了,我有個表姨丈,新近外任調進京裡出任中書省侍郎,在路上錯過了,我要拜會他一下,他一定會留飯的。”
霍小玉有點失望道:“那就等你吃晚飯了。”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好吧,我一定回來吃晚飯,到那時候再詳細跟你談了。”
霍小玉微怔道:“談些什麼呀?”
李益發現自己說溜了嘴,關於表妹的事,現在還不到宣佈的時候,於是笑道:“談我回家的情形呀,昨天晚上匆匆到家,連話都沒來得及說,這一次返里,有很多可說的事,難道你不想知道?”
這是一個很合情理的解釋,霍小玉也就滿意了,於是問道:“你是穿官服還是穿便服?”
李益想想道:“穿便服吧,我還在假中,可以不穿官服,而且是去看長輩,用不着太拘泥的。”
雖然是便服,但也相當考究,帶了李升,也帶了覲禮,懷中揣着那一盒珠串,騎了馬出門去了。
盧侍郎到任並沒有多久,因爲他是外鎮內調的官員,宦囊充裕,未發之前早已着人先期來京,把一切都安排了,連家人奴僕都先期遣發來京了。
官邸是購自一個退致的尚書的,很具氣派,然而李益鮮衣怒馬,服採鮮明,也顯得相當有氣派。
在門上一遞名帖,司閽一看上款落的是甥李益百叩,前面用的稱呼是姨丈大人賜詣,就知道這是親戚的請安帖子,連忙陪笑道:“家老爺臨朝還沒回來,李少爺既是自己人,就到內宅相見吧。”
李益道:“這太不恭敬了,還是請管家通報夫人一聲……”
司閽笑道:“不必了,小姐早就吩咐過,李少爺如果來了,就請立刻到內堂,無須通稟。”
一面說話一面把李益請了進去,還吩咐旁邊的小廝把馬匹接了去好生照料,李益在長安有一段時間,對宦門關節很清楚,姨丈剛到長安不久,門上的司閽一定是很親信的人,這種人是值得籠絡的,於是在袖中掏出了四個小金果子,塞在對方的手裡笑道:“有勞管家了。”
四個金果子,每個有二兩重,這是很厚很厚的賞賜了,那管家看見了黃燦燦的亮光,心裡已經樂了,但還沒有驚喜,因爲長安崇尚浮華,講究好看,打賞也有用金果子的,只是做得那麼大,中間都是空的,每顆只用五錢金箔,四個合起來也有二兩之數,這也不算少了。
因爲李益出手就是四個,他也不會想到會是實心的,因此只是含笑用雙手接了道謝,直等到了手沉甸甸的,才曉得是實心的,那是他來到長安之後,受到的最重的賞,便不由自主的跪下來,叩了個頭道:“謝爺的賞賜。”
對他的反應,李益並不意外,只是笑道:“一點小意思,算不了什麼,請起來。”
司閽再度叩頭起立,態度就更恭敬了,彎着腰把李益引到後堂,看見一個丫頭,立即大喜道:“快去稟報夫人小姐知道,姑臧的李家少爺來了。”
那丫頭還不知道地問:“李家少爺太多了,是那一位呀?”
司閽橫起眼:“自然是天下第一才子君虞少爺,別人還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那丫頭一驚道:“十少爺來了,那我得趕緊告訴小姐去!”
說着話,回頭就跑了,司閽這才笑道:“君少爺,你別見笑,這些人都是從河西跟來的,不懂得規矩。”
李益笑道:“那沒關係,反正是後面的,也不會出來見人,倒是門上的,就一定非要位通曉事理的幹練老人不可,管家能夠得到姨丈重視,在門上照顧着,可見幹才。”
捧人是一種技術,而李益在這方面確實有其過人之處,他往往能把對方最得意之處,輕描淡寫地點出來,而且恰到好處,不會使人暈陶陶如騰雲駕霧,但卻能使人油然頓生知己之感。
因此這個司閽正刻感激萬分,滿臉堆着謙遜的笑容道:“小的叫盧安,追隨家老爺多年了,從小就侍候家老爺的,只因爲時間久了,對家老爺來往的親友比較熟,所以到了京師,派在門上招呼着,無非也是怕得罪了親戚的緣故。”
李益知道這個盧安必然是姨丈的心腹,所以纔派在門上,因爲這是個很重要的工作,姨丈既是新貴,人來客在,一定很多,如果派個不實在的人,可能會無形中得罪了人,而且表妹特別對自己來拜訪的事關照他,也見得他是可以在內宅走動,說得了幾句話的人。
李益更明白這一類人的影響力很大,因爲他們的影響力是無形的,對於一個人的褒貶,他們也許不夠資格來批評。可是他們在無意間捧一個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結果,這類人多半是有一種天才,明明是自己的意見,卻能當作道聽途說由別處聽來的。
常住長安的,久經宦海的人,都有一個感覺:“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就是指這類人而言。
最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天寶時有詩仙之譽的詩人李白,帝眷之隆,可以說是無以復加,但就因爲得罪了皇帝與楊貴妃的近侍高力士,不時說兩句閒話,才把一代才人罷黜不用而且潦倒終身。
李益雖然是爲求姻而來,但他在未見到表妹之先,不想作任何決定,不過他知道不管是否有聯姻之意,目前把這個盧安敷衍好是不會錯的,而且這並不困難,厚幣溫詞,他已經把這個人的心整個地買過來了。
假如家鄉的從兄弟再上門來,盧安就會巧妙地替自己打擊他們,即使他們所封的門包比自己更豐厚,但是他們絕不會懂得像自己這樣籠絡人心。
到了後堂,那個丫頭已經打起了門簾,盧安很懂事,搶先一步地上前向一個貴婦人跪下叩了頭,道:“夫人,姑臧的李少爺到了,給了奴才一份好厚的賞賜。”
這的確是個解事的人,因爲李盆是盧夫人孃家的親戚,他這番話無形中也是替盧夫人爭了面子,本來門下的封賞是他的外快,可以不必說的,但他不但說了,而且還把那幾個金果子捧在手上,再叩了個頭道:“這都是實心的,奴才是沾了夫人的福,特地再跟着進來謝謝夫人。”
盧夫人果然笑了道:“我說你怎麼這麼勤快了,敢情是得到了好處,既是甥少爺賞的,你就收起來吧,往後也別背地埋怨我孃家的親戚都是小器的。”
盧安連連叩頭道:“奴才怎麼敢!奴才怎麼敢……”眉開眼笑地退了下去。
這是一個小插曲,但李益卻暗自慶幸今天這一着做得對極了,盧夫人是母親的堂妹,雖然也是世族,卻已經寒微沒落了,當然沒落的世家總還有點底子,不至於衣食不周上門告助,但是不會像盧氏一族那樣風光了。
盧夫人也是個很要強的人,平時可能對孃家的不景感到很委屈,而自己這個外甥今天替她做了面子,所以盧安才趁機會說了出來。
等盧安退了出去,他整整衣裳。規規矩短地進去給盧夫人叩了頭,先代母親問了好,又爲自己請了安,最後再謝謝他們到家裡去探問。
禮貌中節,言詞周到,盧夫人又看了這個外甥一表人才,衣簇錦繡,人物軒昂,笑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等丫頭爲李益設了座,她才笑道:“十郎,你真是好大的架子,我們到長安都二十多天了,你到今天才來看我?”
李益連忙起來垂手道:“姨母可冤枉外甥了,您到姑臧的時候,甥兒正巧放了缺返家省親,就這麼在路上錯過了,甥兒到家後才知道,又急急忙忙地趕回長安,忙着給您老人家叩頭來了。”
盧夫人見他一臉惶恐之色才笑道:“坐下!坐下!姨姨逗着你玩的,在姑臧時知道你在長安,我到了長安,還以爲你不知道,別的親戚來,我們問起了才知道,十郎,你要知道,盧象跟你們李家的親。就是沾着我跟你娘那麼一條線,結果你們李家的人都來了,就是你這個外甥沒來,姨姨心裡該是多着惱呢!”
李益很湊趣地道:“甥兒該死,惹您老人家着惱。”
盧夫人笑道:“算了!這也怪不得你,人來了就好,我們崔家沒幾個拿得出來的親戚,我跟你母親雖是叔伯姊妹,但是從做女兒的時候就很投契,所以路過隴西時,特地彎了去一趟,姨姨全靠你這個外甥爲我撐面子了,前兒你姨丈回家的時候,談起了你。對你很誇獎,說你年輕輕的就高舉功名,未仕就名動公卿,他去拜過了汾陽王,那位老王爺直誇你。姨姨聽了心裡不知多高興呢?”
李益欠欠身道:“多謝姨姨,甥兒年輕不懂事,雖然機緣湊巧,替郭老千歲盡了點心。
可是得罪的人更多,以後仰仗姨丈的地方還多。”
盧夫人嘆了口氣道:“剛到長安時,關於你的傳說的確是不太好,可是過了幾天,姨丈就對你改了看法,有四個人在說你的好話,第一位是聖上,第二位是東宮太子千歲殿下。第三個是汾陽王郭老千歲,第四個是翼國公秦千歲,你姨丈說了話,有這四個人認爲你好,那怕把長安的人得罪遍了也沒關係!”
李益知道姨丈是熱衷的人,也善於結交逢迎,所以才能特邀異數,由外鎮而內調中書,不久就會升左右僕射,那是等於丞相的職位了,他對長安的宦情自然很清楚的,因此笑道:
“甥兒初入仕途,與人毫無恩怨。惹下的一些非議,大都是口舌之過,姨丈內遷中書,倒是可以爲甥兒疏通一下。”
盧夫人笑道:“那還用說嗎,自家外甥,不幫你幫誰?”
接着又笑笑道:“你姨丈才說很多人批評你傲氣太盛,目中無人,當時你表妹就替你辯護說這是應該的,文人當有文人的骨氣,一味奉承人,文章再好,也就不算什麼了。又說才人不來是遭嫉,跟你同時進仕的人很多,那些人藉藉無聞,連提都沒人提,又豈是有出息的?”
李益驟然有一種知己之感,覺得這個從未晤面的表妹果然是有見識的,不同於一般流俗脂粉。
盧夫人又道:“你表妹還替你叫屈呢,說你那年才中第八名,列名二甲,可見房官與皇室都不夠識人……”
李益反倒有點不安了道:“龍頭屬老成,甥兒是年紀輕了點,見解策聞等治世之學還欠缺,朝廷取仕很公平。”
“你姨丈也是這麼說,但是你表妹卻不這麼想,她說一甲的前三名,狀元榜眼探花,都是進翰林館的居多,那用得到什麼經濟之才,只要文章好就成;倒是二甲的那些人是做官的,纔講這些事,因此她認爲你跟還有一個也姓李的,叫什麼來着……”
李益道:“表妹一定說的是李賀,這個人與甥兒同榜,年紀也很輕,才氣縱橫!”
盧夫人笑道:“多半是吧,你表妹說你們這兩個人應該選入一甲去,因爲長安就是你們兩人的文名最盛,被人並稱二李,如果一甲的五個人真比你們高明,怎地默默無聞,連名字也沒人提起呢?一下子把你姨丈也給問住了!”
李益心中確是爲此不平過,當初他登式時,能夠高中十名內,名列前茅。倒是心滿意足了,後來金殿策試,拔定等第後,排在第八,因爲不知道別人的才華如何,倒也不敢輕視天下士,直等拜會房師後,二度到長安,開始酬酢時,總算有機會見識到同榜的人,晤談之下。只有一個李賀還能跟自己一相比擬,餘皆碌碌,不過經史稍熟,善背強記而已,並沒有能像自己一樣深入瞭解。說來說去,還是前人那一套,沒有一點創新的見解,他才深感不平,而言辭變爲誚刻,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兩年來心裡一直悶着這口氣,從來沒對人說過,卻想不到深居閨閣的表妹,居然說出自己心中的不平。
因此他對這位表妹的知己之感,未見面就已加深了不少,摸摸藏在袖中的錦盒,他有渴求一晤伊人的:“聽娘說閏英表妹是個女才子,人品才華舉世無匹,甥兒也很仰慕,怎麼沒看見?”
盧夫人笑道:“這丫頭整天就盼着跟你見面,剛纔聽說你來了,就回房換衣服去了!錦素,催催小姐去,說再不出來,李少爺就要走了。”
錦素就是在門上打簾的那個丫頭,笑着道:“小姐聽說李少爺來了,纔想起今天因爲沒準備要出門,未曾施妝,趕着去勻妝,妝扮好了立刻就會來的。”
盧夫人笑道:“這個妮子可作怪,平時出門訪客,她都隨隨便便地去了,今兒個坐在家裡,反倒勤快了!”
正說着,堂後有人接口道:“娘,您說誰勤快了?”
聲音輕巧柔媚,聞之令人慾醉,跟着李益眼前一亮,他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女郎,一個美得令人眩目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