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家歡歡喜喜地,準備辦喜事了,在長安的另一個角落中卻充滿了哀愁,那是霍小玉的住家。
當捷報初傳,李益準備凱旋東返長安的日子,霍小玉的身體曾經略略好了一點,打起精神,還把屋子收拾了一下,準備迎接李益的歸來。
但是盡候不至,李益居然繞道遠赴鄭州了,雖然崔允明去了一趟鄭州,帶回了真實的消息,李益是爲了政怨之故,不便返鄉,並不是有意地遺棄她們主婢二人,使霍小玉心中稍微寬解了一點,但終日苦思,再加上要替李益擔慮得罪當道,使得霍小玉的病情又加重了。
這次加得很重,她的人已經坐不起來了,咳嗽頻增,有時一夜到天明,幾乎沒停過-
秒伺候病人,也是目不交睫,幾乎是心力交瘁,衣不解帶地靠在病榻前面,霍小玉一咳,她就醒過來,爲她倒水潤喉,爲她搓揉胸前,使她好過一點,霍小玉安靜下來時,她就伏在牀頭閉着眼打一會兒盹,養養神。
有時霍小玉看見她睡得很熟,不忍心吵醒她,喉嚨癢的時候,只有拚命地忍,忍不住的時候,就拿枕頭塞住了口,使咳聲小一點,那樣一來,堵住了氣,使得咳時更費力氣,往往咳罷,枕角上就是一片猩紅的血。
她咯血的情形更嚴重了,可是比咯血還要嚴重的是經濟的拮据。
本來她們並不缺錢,李益走時給她們留下一筆錢來,在河西時,也曾轉撥過兩三筆錢來,每一筆都是二三十萬,如果以普通人家過日子,這些錢一輩子也吃穿不盡,只是霍小玉的病卻是花錢的病。
大夫是每三天來診視一次,把脈視病,酌量處方,但藥錢是越來越貴,因爲霍小玉的體力越來越弱,要靠大補劑來苟延殘喘了。而那些補藥都是昂貴的。
生活自然還不至拮据,可是在-紗出去一趟的時候,霍小玉的二姊金釵來了,她自從霍王勢敗後驟失依憑,家道愈形中落,丈夫遠戍邊關,雖然靠着鄭淨持的幫助,與小玉的慷慨,總算保住了霍王的別業,可是,沒有了入息,而往日揮霍已慣,把宅中以及一點私蓄都變賣光了,到了無幾質典的程度,才厚着臉皮來找霍小玉。
進門看見霍小玉躺在牀上,瘦骨支離,倒是心中一陣惻然,握着手,哽咽地道:“妹妹,你怎麼病成這樣了?”
霍小玉看見有親人來了,雖然不同一母,究竟是同一個父親,倒是感到很意外,而且也很高興,精神略略振作,由金釵扶着,靠在枕上,喘息着道:“這個病拖了我兩年了,最近竟是越來越重,還不知道能拖多久呢?”
金釵悽然道:“苦命的妹子,眼看着十郎飛黃騰達,你可以享福了,那知道偏又得了這個病!”
看看她的臉色,又看看她吐在一邊痰盂裡的血,嘆了口氣:“這跟爹的病是一樣,恐怕還是爹傅下來給你的,那時你的年紀小,應該離爹遠一點的。”
霍小玉又是一陣心酸:“是啊!爹病重的時候,娘是不讓我接近他,可是看到爹一個人有時候很寂寞,我又忍不住去陪陪他……”
“爹在生前最喜歡的就是你,我世不知道這是愛你還是害你!”
“二姊!也不見得就是爹過給我的,爹的去世的那幾年,我不是好好的嗎?這是我後來沒留意拖下來的,剛得病的時候,又沒當回事,接着請了個大夫,又把我當作虧損的症候,拼命一補,反倒把病給補深了,算了,這些話不去談它了。二姊,你們近來好嗎?”
“好什麼?這都是娘害的,咱們家好好的一個世襲王爵,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偏是娘熱衷功利,硬要哥哥跟姊夫他們去巴結什麼魚朝恩,結果魚朝恩一敗,弄得一王爵也去了,家也抄了,男人們遠戍到邊關,還不知道那天回來。對了,妹妹,十郎現在可神氣了,你給他說,請他寫封信,把哥哥跟你姊夫恕回來成嗎?”
霍小玉嘆口氣:“他到河西去了一趟,雖然是混得不錯,可是也因得罪了劉學鏞,連長安都不能回,直接從河西就到鄭州去了,有一年多快兩年,我們都沒見面……”
“這我聽說了,可是十郎也真行,上一任兵部尚書被他整得活活氣死在任上,現在劉侍郎又被他整得辭了官。”
“啊!這是真的?”
霍小玉顯得也很興奮,金釵笑道:“假不了,今天上的本子,據說聖上當時就準了,我是聽見消息來報喜的。”
霍小玉心中是歡喜的,但是轉而一嘆道:“看看我這份樣子,還有什麼可喜的呢?”
“妹妹,別這麼說,病呢,是不太容易好,可是這種病一拖也能拖上幾十年的,爹不是到了八十歲纔去世。”
“我倒沒有這份奢望,只希望十郎回來,讓我能跟他好好再聚上個幾天,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聲音很酸楚,間之令人心碎,金釵也不禁陪着掉了幾滴眼淚,倒是小玉反過去勸她了。
姊妹倆又談了幾句,霍金釵幾度欲啓齒。但是看見了霍小主的情狀,始終沒開口,那副欲言又止的情形。終於爲霍小玉發現了,問道:“二姊,究竟有什麼話,你說好了,我們是手足姊妹,還有什麼不能說?”
金釵嘆了口氣,才紅着臉的道:“妹妹,不瞞你說,我今天來是爲了兩件事,一件是哥哥、大姊夫,還有你姊夫的事兒一起來請十郎幫個忙,讓他們早點從戍所回來,第二件事是我單獨的,那是你姊夫託人從邊關帶信回來,說他在那邊苦得很,必須要上下打點,才能少受點罪,最近又得了病,如果不再應付一下,繼續磨下去,恐怕是難以回到中原來了!可是家裡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嫂子大姊們雖然比我好一點,但是也幫不了我的忙了……”
霍小主知道她的意思,連忙道:“這是要緊的,二姊夫從來也沒吃過那種苦,怎麼受得了那種折磨呢?你該早來跟我說一聲的,爲他們說人情,要等十郎回到長安來,我才能跟他面求,因爲家裡沒一個人了,也沒法子送信去,至於二姊夫要的錢,也是得趕緊送去。”
“可不是嗎?帶信的人只有半個月的耽擱,我已經張羅了好幾天,可恨的是那些親戚,以前也不是沒求過我們,現在看我們失勢了,竟然連面都避而不見,現在那個帶信的人後天就要走了,我實在沒辦法,只好來……”
霍小玉沒等她說完道:“我的錢是-紗經管着,也不知有多少,就在牀腳的那口箱子裡,二姊,我可是沒力氣,麻煩你自己爬上去拿吧。”
金釵搬了個凳子,打開箱子,拿了一疊飛錢,數了一下才道:“這是五千一張的,一共才六張,共計是三十千,可是你姊夫來信說,至少也得個五十千才足打點……”
霍小玉想了一下才道:“那邊架子還有幾件玉器,是個叫方子逸的送給十郎的,因十郎沒回來,連封都沒拆,我也不知道值多少錢,不過方子逸是十郎一手拉起來的人,聽說現在很抖了,他送的東西,大概還值幾丈,你就拿去質典一下湊湊看。”
金釵打開一封,她出身王府,自然是識貨的,認得這是上好的和闐玉,雕工又精,每一件都值個十來萬,心中很高興,口中卻道:“我也不知道價錢,只有帶去叫人估估看,如果有得多,我再給你送回來!”
“那倒不必了,果真有多的話,就分給大姊跟嫂子一點好了,她們的情況雖比你好,也好不到那兒去,何況住在別業裡,也要維持個開銷的。”
金釵歡天喜地的包起玉器走了,卻也帶走了那三十千飛錢。
霍小玉卻因爲聽說劉學鏞辭官,李益即可返回長安,心中也高興一點,居然一直坐着,直到-紗回來!
可是-紗看到了她卻嚇了一跳:“小姐,你怎麼坐起來了?還不快躺下來……”
霍小玉笑笑說:“你走後二姊來了,她告訴我一個消息,我一高興,自覺好多了。”
“是那兒來的二姊呀?”
“-紗,你怎麼了,我還有幾個二姊,自然是金釵……。”-
紗一掀鼻子道:“原來是她呀,我當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呢,現在她認識你是她的妹妹了,以前她把眼睛長在頭上,就算是進了咱們的門,也只叫老王爺一個人,連夫人都不招呼一聲……”
“-紗!不可以這樣,你怎麼老是心胸放不開!”-
紗氣呼呼地道:“對別人我還好一點,就是對她我實在難以忘懷,全家的人,也數她對我們最壞,也對人刻薄,老王爺的勳爵,等於是送在她手裡的,說聽王爺並不想跟魚朝恩結交,都是她們兩口子,熱衷功利,拚命地拉攏,而且還在老王爺那兒花言巧語,說得老王爺動了心,逼着王爺去跟魚朝恩一氣……。”
霍小玉嘆了口氣:“-紗!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必再提了,她現在的遭遇還不慘嗎?”
“那是活該,對了,我還聽說她四出張羅,到處借錢,登門之後,死纏硬賴,借不到錢不肯走,弄得人人都見她從前門進來,就趕緊從後門溜走……。”
忽而警覺地道:“小姐,她沒有向你借錢吧?”
沒等小玉回答,她已自己解答道:“這一問實在多餘,若是不爲借錢,她怎麼會上門呢?幸好我沒在,小姐又動不了,這下子她可是空手而回退了。”
但她她看見霍小玉的神色,己知端倪,忍不住問道:“小姐,你借給她了?”
“她說她丈夫在邊關得了病,急要錢,而那個帶信的人後天就要走,我想這可耽誤不得……”
“小姐!你也是的,她的話那兒能信,她的男人在邊關吃苦是不錯,卻沒有生病,整天要錢去陪營裡的管帶吃喝玩樂,買個舒服。”
“這也沒錯,人那有喜歡仿苦工的。”
“那得要有錢才行,大姑爺,王爺也都在那兒,他們知道自己家裡的境況,咬着牙在那邊挨着,有時遇上昔日的朋友親戚,周儕他們一點錢,他們還萬里迢迢地託人帶了回來,只有這位三姑老爺,還一個勁兒的伸手回家裡要錢,所以人家都罵他們兩口子了……”
“我……我不知道,不過知道了也很高興,哥哥知道吃苦,顧家,等一陣子恩赦回來,家裡總會好的……。”-
紗卻問道:“她借去了多少?”
霍小玉道:“我叫她自己拿的,大概一共還有三萬吧,我都給了她了,不夠的地方,我叫把方子逸送來的玉器拿去再抵一抵,因爲她說要五十千……。”
“啊呀,小姐,那些玉器一件都要值個十來萬的!”
霍小玉道:“哦!我倒不知道這麼值錢。”
“那是方先生告訴我的,他現在跟河西那邊兒有了直接來往,遇有上好的玉,運到長安來,在長安召工精雕出售,價格可以高出幾倍,他特選了三件最好的,送給爺以報知遇提拔之恩,而且也說當爺有什麼重要人情應酬時,也可以用這個轉送出去,既珍貴又大方,因爲這三件玉器的玉質很好,都是獨一無二的,她拿個一件去也就罷了,怎麼把三件一起拿去了?”
霍小玉呆了一呆道:“這些事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紗嘆着氣道:“玉送來的時候,小姐正在病重躺着,方先生沒敢驚擾,私下告訴了我,小姐問起我的時候,剛好隔壁的錢大娘也來探病,我又不能明說價錢,只隨便報了個幾千錢,我又怕她的嘴碎,傳出去,反而會引起歹人的覬覦,這下子可好了……不行,我得去找她要回來,至少也得拿兩件回來。”
霍小玉道:“算了……東西是我送出去的,你怎麼好去要回來呢?”
“她要的是五十千,一件玉器都抵上三個五十千了,何況她還拿了三十千的飛錢去,這分明是欺小姐不識貨,訛了咱們去。”
霍小玉道:“-紗,話不能亂說,她沒有騙我說不值錢,還說有多的她會替我送回來,這就不能說她存心相訛了,也許是她也不識貨……”-
紗冷笑道:“她怎麼會不識貨,早先別業裡的一點古玩玉器,好的全叫她給拿去賣了,據說她還挺能要價,每件東西都賣倒個恰到好處,既然小姐這麼說,我就未向她把剩下的錢討回來好了,看她退給我多少?”
霍小玉嘆道:“也不能去,我已經告訴她,多餘的錢也不必拿回來,叫她分給嫂子跟大姊。”
“她會分給她們纔怪!”
“那不管了,反正我的意思盡到了。東西也送出了門,再也沒有要回來的道理-紗,心胸放寬些,要往好處想,你不妨想想,二姊以前是何等光景,現在落倒這步田地,還要向我們告幫求濟,心裡也該滿足了。”-
紗急得頭上青筋都冒了:“小姐,我這樣一想,心裡可以滿足,可是別人卻不會滿足……”
“這是咱們家的事,跟別人有什麼相干?”
“這次可大有干係,那是藥號的掌櫃,柴米油鹽雜貨鋪的夥計,眼看着快到年下,都要結賬了,大約估計一下,也得七八十千才能解決,手頭的現錢不夠,我也在盤算着把玉器賣掉一件……”
“我們會窘迫到這個程度嗎?”
“也不是窘迫,那些鋪子知道咱們爺撐得住,不會上門來討債的,而且還一再吩咐沒關係,而且盧家也關照過了,有什麼要求,可以上那兒去,可是我們能叫店裡上盧家去要帳嗎?”
“那是萬萬不行的,爺跟他的岳父鬧得並不愉快,這不是送上門讓人看笑話去?”-
紗嘆道:“是啊,小姐,別說爺不肯幹,我也不能做這種丟人的事情,要靠人家接濟,但是債又不能欠着不還。惹人議論,現在怎麼辦呢?”
霍小玉想了一下道:“先挨一挨吧,反正爺快要回長安了,爺一回來,問題全解決了。”
“小姐,你準知道爺回長安了嗎?”
“我想不會錯,是二姊來告訴我的,她說兵部那個姓劉的侍郎上了辭表,已蒙聖上當廷批准,爺不是就可以回來了嗎?以前爺不能回長安,完全是他在作梗。”-
紗道:“二小姐別的話我或許不可信,這件事她可能不會說謊,因爲她最關心這種事,假如沒有這件事,她可能還不會上門來呢,她雖然失勢了,眼光還是勢利得很,假如爺混得不太得意,她怕沾上黴氣,還不敢上門哩。我想她不只爲着借錢來的呢?”
“是的,他來的目的主要是告訴我這件事,想求爺回來後。要我說一說,讓爺想個辦法,叫把二姊夫寬赦回來,借錢只是順口提一句。她也知道我們的境況並不很好。”-
紗道:“這個我相信,一兩年她都沒來看小姐一趟,無非是看出我們的情況並不太順利。現在多半是爲了看到爺快要飛黃騰達了,她纔來走走,居然能撈回一大筆去,恐怕她自己都沒想到吧。”
霍小玉溫和地譴責道:“-紗,你怎麼還是這樣心胸狹窄,一點都不肯容人呢?”-
紗道:“我是實在氣不過,光顧救人家的急,卻忘了自己,咱們在最窘的時候,她還在一旁放冷箭呢!”
“-紗,你再這麼說,我就要生氣了。”-
紗見霍小玉果真有點怒意,倒是不敢再開口了,還是霍小玉自己又委婉地解釋道:
“-紗,做人要往寬厚處想,老天爺不會虧待老實人的,就以二姊來說吧,她精明要強,攢營了一輩子,又落得了什麼?咱們雖是處處吃虧,但是老天爺又虧着咱們那裡了?”-
紗鼓着嘴道:“爺若是也像小姐一樣,處處心存忠厚,不但會被人踩在腳底下。恐怕還叫人打下十八層地獄了呢,爺能有今日,完全是精打細算,一點虧都不吃……”
霍小玉自己也沒話說了,只有苦笑着道:“官場中的事跟咱們平素做人不同……”
“怎麼不同?像崔少爺就因爲忠厚過了度,處處叫人欺負,要不是爺替他撕擄了,現在還關在牢裡呢。”
霍小玉只有一嘆道:“你要有爺那份精明,自不妨做人刁一點,否則還是老實點的好。”-
紗道:“我這笨頭笨腦拿什麼去跟爺比,不過我也不像小姐那麼仁厚好欺負,我絕不會去欺負人,但是誰耍欺負到我們頭上,我拼了命也不在乎。”
霍小玉實在拿她沒辦法,只有作色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可得小心一點了;我平時常說你,罵你,還不知道你會怎麼報復我呢?”-
紗急了道:“小姐,您怎麼扯到自己頭上去了,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小姐怎麼樣……”
霍小玉也知道-紗對自己的忠心,不過爲了叫她對金釵的事不要再嘮叨,因此道:“二姊雖然不是跟我一母所出。可也是老王爺的女兒,你對二姊都是那種想法,眼中又怎麼會有我呢?”-
紗怔住了,她從沒有聽見過霍小玉說這麼重的話,怎麼會冒出這句話來呢?
繼而一想,小姐從不是尖酸刻薄、小心眼兒的人,對自己更是親如手足,不會如此見外的,這是爲了什麼呢?
想着,她明白了,霍小玉是怕她再在這件事上窮究不休,因此一笑道:“好了,小姐,東西也叫人拿去了,錢也叫她拿去了,我還當真去要回來不成,你也別再動心思想那些嘔人的話了。”
霍小玉笑了起來道:“其實錢跟東西我答應給她的,雖說是我不明價值,給得多了一點,但是已經送出了手,還要得回來嗎?我是怕你跑去跟她吵了起來難看,而且也讓大姊跟嫂嫂面上難堪!說我們仗勢欺人。”-
紗嘆了口氣道:“雖說爺可以回來了,但是還不知道那一天呢,小姐說到體面,我倒是更想起來了,那些欠下的債還真得快還了好,別讓爺知道我們欠了一堆債,丟了他的臉,他是最要面子的,而且長安的人嘴壞得很,要是有誰造句謠,說咱們仗着爺的勢力,欺負店家,強買了東西不給錢,那才難聽呢。”
霍小玉道:“那有這麼無聊的人。”-
紗道:“怎麼沒有呢?而且還多得很,今天我去抓藥,就聽見兩個夥計在談說,說收帳的先生上榮國前府裡去了兩趟沒收着帳,就在外面放出話去,說榮國公府倚勢強取民物………”
“當真有這種事?”-
紗道:“事情是有的,不過不是這麼回事而已,真相是那個收帳先生跟榮國公府上的管家說話時的禮數差了,那個管家故意留難,不給他錢而已。這個收帳先生也是個好腳色,偏就不肯低頭,收不到錢,就買了幾個人,四下傳播這些話,傳到榮國公耳中,追究起來,一怒之下,把那管家打了幾十大板,趕出了府,又另外着人把全部的帳,合計母子,加成歸還,才堵住了他的嘴。”
“這個收帳的也真厲害。”-
紗道:“可不是嗎?不過也難怪,像他們那種大藥號,做着多少大宅第的生意,都是記在簿子上,到了三節計數的,當然在收帳的時候,多少對府裡的管家要有一番孝敬,這本來就是規矩,可是榮國公的那個管家好貪小利,又好賭,平時在他們號裡,三千五千的已經拿了幾次,在結帳的時候,卻不肯扣除前拿的零頭,還要照例折成,藥號裡不肯認損失,雙方就鬥上了,他們做大生意的收帳先生,都是一肚子壤水,稍微動點心思,就把對方整得慘兮兮的了。”
霍小玉一驚道:“這麼說來咱們真是不能再掛帳了,爺得罪的人太多,要是讓他對頭也來上這一手,那咱們不是給爺添了麻煩了!”-
紗道:“是啊,我忽然想起了這件事。纔有點擔心起來,店裡倒是不打緊,爺正在風頭上,他們不敢得罪,別說咱們這點子帳,像汾陽王府三節的帳,併到年關一筆算,也沒人肯上門催討去d他們是瞧着榮國公已經不大當勢了。而門下的奴才還要仗勢凌人,自然就不肯受了。”
霍小玉道:“爺的地位怎麼能跟汾陽王比呢,郭老千歲一生中爲朝廷建下了多少汗馬功勞,七子八婿,都在朝中擔任顯職,他的孫子現任禁衛軍統帥,沒有人會去跟他們家作對,但是爺的對頭還多着呢,咱們別給爺添麻煩,惹來一些閒話,還是把那些帳去清一清吧。”-
紗苦笑道:“小姐,我也知道,可是拿什麼去清呢?咱們家可再也沒有值錢的東西了。”
想想又道:“對了,我到方先生那兒去,叫他……”
霍小玉忙道:“萬萬不可,到那兒去雖然立刻可以解決問題,可是那兒都是替爺做事的人,讓他們知道了,不是鬧笑話嗎?”-
紗道:“那我可是實在沒法子了,本來鮑姨那兒倒還可以商量一下,聽說她最近正在到處走門路,要爲她兒子弄個好差使妮,可是……”
“不能去找她,這個人沾不得,她在鄉下住了兩年變得又俗氣又嘮叨,完全像個老婆子了,當年的豪氣一點都沒有了,連我都煩她,而且你總記得,她盡出煩主意,每次幫咱們一次,多少總要惹點麻煩給我們,爺對這個女人已經很煩了,連崔少爺都開始討厭她……”-
紗道:“小姐,我知道,她對咱們家,就像是夜貓子一樣,來一次就倒黴一次,所以,上次方先生來,說的話都要避着她,把我弄到廚房去絆着她……不過我可實在想不起別人來了,只有一個崔少爺。”
霍小玉苦笑着道:“允明爲人是夠熱心的,不過也別去麻煩他了,他自己的情況實在不怎麼樣,要不是他的娘子還能幹,他那個家都撐不起來,他自己的俸給已經少得可憐了,聽說還要常常去賙濟一下家境清苦的同僚,弄得自己更爲拮据了,找他也沒有用的……對了,我有辦法了,咱們家還有兩樣東西……”
她在枕頭下摸出一個小檀木盒子,打開後,裡面是兩枝紫光豔豔的玉釵,遞給-紗道:
“這一枝是我的,一枝是三姊帶着私逃出去一度賣在外面,被賈大姊又買回來送給我的,剛好配成了一對,我想這是僅有的一對,大姊跟二姊她們的玉釵聽說都早已流失不知去向……”-
紗詫然地道:“小姐,你要把這個賣掉?”
霍小玉一嘆道:“如果能找個地方典質一下,固然是好,實在不行,賣了也好。”
“這是你最喜歡的紀念品……”
霍小玉笑道:“我現在想開了,紀念品最好是留下不值錢的東西,那樣才能保留永恆;像這樣貴重的東西當作紀念品並不適合,折損了心疼,而且也容易啓人覬覦之心,幸好我是放在牀頭下,否則二姊看見了,想盡方法她也會弄了去的,這是上好的紫玉,舉世再無的了。”-
紗想想也沒有別的辦法,這兩枝玉釵的價值她是知道的,如果變賣了,可以償清宿欠還有餘,如果只是典質,也只能將就維持而已,因爲質典只能得到東西的六成價值,人家還得費神替你把東西保管好,過了一定的時限才能變買,無形中等於把錢壓着一段時間,要是賣斷了,人家可以立刻就轉賣,立刻就能賺上一筆。
以目前的情況,並不是還了宿欠就能了事的,藥還想繼續抓下去,一個小丫頭,一個老婆子,開門七件事還得撐下去,-紗當了家之後,才知道這份擔子的沉重。
她沉吟了很久,家中除了這對玉釵之外,可以說別無長物了,當然,她自己還有些頭面首飾以及衣服,只是都不太值錢,時節近年關,大戶人家都往裡添置新裝,小家小業的,也都要想法子添置一兩件衣衫以應景,這時候如果賣掉幾件穿不着的衣服,倒是有個好價錢,只是不能這麼做,因爲在這個時節賣衣服,那就是到了窮途未路的狀況了,門口掛着“隴西李寓”四個字,誰都知道這是李十郎在京師的寓所,李十郎寓中可丟不起這個面,看來只有把兩枝玉釵送去典質一下,最好能找個熟識的地方,多通融一下,度過這個年再說,過了年,李益也該回來了,即使不回來,也該送錢來了。
因此她接過了木盒道:“好,我就先找個地方典質下,度過了這一陣子再說。”
她懷着木盒出了門,倒又怔住了,聽說京師有着這種店鋪,可是她卻沒有去過,那些典質的情形她是聽人說的。
這會兒輪到自己真要去上典店了,倒是有點兒發慌,一點兒門路都沒有。而且也有點膽怯。
想想還是得找到後面賣豆腐的王大娘去,因爲她家漢子好賭,經常拿了家裡稍微值錢的東西往典店裡押上三五十個錢,然後把票據塞在婆娘的針線匣裡,然後王大娘再化錢去贖回來,她的門路是挺熟的。
來到後面,王大娘剛好要出門,見了她忙打招呼道:“小娘子,你來得可巧,我要出門去,無法陪你聊天了。”-
紗有點失望,王大娘接着揚揚她手裡的一張紙單道:“我家那個天殺的,賭昏了頭,把家裡那對錫燭臺拿去典了五百,我這會兒才知道,得趕去贖回來。”-
紗一聽卻又正中下懷,連忙道:“那正好,我反正是閒着沒事兒,就陪着你一起去走一趟見識見識。”
王大娘陪笑道:“小娘子,別的地方你去走走不打緊,這種店還是別去的好。”
“爲什麼,那兒不能去?”
“那倒不是,像你們這種人家不會上那兒去沾一身黴的,都是倒了黴的人才往那兒去。”
“我倒不信有這種事,一定得跟去看看。”
王大娘嘆了口氣:“小娘子,你是有福氣的人,黴氣是沾不上身的,只是萬一讓什麼認識的人看見了,還以爲你是去典質的,那可太沒意思了,長安的人口舌多,你們家李十郎正在當紅的時候,萬一招惹這些話上身,不是太冤枉了嗎?”-
紗聽了臉上一紅道:“這跟我們家爺有什麼關連?爺是爺,我是我。”
王大娘見她似乎堅持着要去,忍不住道:“小娘子,那實在不是什麼光采的地方,你爲什麼非要去不可?”
看看瞞不過了,而且遲早也要告訴她的,倒不如先說了,也好請她代爲幫忙言語兩句,於是嘆了口氣道:“這都是我家小姐良心好,把錢賙濟了親戚,落得自個兒過不了年,得拿東西質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