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發生了清虛子的那件事,李益無心再向外面多事流連,怕引起別的麻煩,在歸程中連船都沒有下,終於在十一月底回到了長安,那要感謝這條快船以及黃衫客的幫忙,在中途把貨脫了手。
此行收穫頗豐,足足賺了五十萬錢,手頭寬裕了,他們可以過一個很舒適的年,而且飲水思源,李益倒是很盡心,破了十萬錢爲姑蘇那位老夫子的令郎打點了一下,以他的關係加上了錢的魔力,而且運動得正是時候,年關將屆,京中的大員們也要用錢,很快地有了迴音。
打點了一些土儀,他們準備去看鮑十一孃的,那知道鮑十一娘竟帶了她的兒子先來看他們了。
她是特地來道謝的,因爲她的兒子今秋居然中了應天府的舉子,都是得李益的指點之功,榜發之後,她已經來了好幾趟,都是撲空而回。霍小玉在當天就躺下了,本來就弱的身子,經過了半年多的風霜奔波,驚嚇,勞累,都是致病之由,其實病根早伏,病苗早萌,但霍小玉卻隱瞞下來。
她是因咯血而致病。其實早些時。已經不時有輕微的嗆咳,痰中也有些微的血絲,霍小玉自己不當回事,也不讓人知道,當時病情還輕,病象未彰,而且憑着一股意念支持着,居然也撐了下來,回到長安後,心情一鬆懈,病症就整個地發了出來。
李益憂心如焚,當時就延請了長安市上最負盛名的大夫前來爲她診療,而且硬把鮑十一娘留下來照料,因爲偌大一所爵邸,只有兩三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李升要忙着內外,秋鴻還是個小孩子,兩個都是男的,不能管內宅的事,兩個丫頭,桂子已經回家去了,浣紗收了房,上上下下一肩挑起來,再者她比霍小玉的年紀還小,也懂不了多少。
老張嫣雖是忠心耿耿,可也上了年紀,自己經常鬧着不舒服,有時還要人去照顧她,再者她的兒子也成了家,而且新添了孫子,在萬分的歉意下。把她接回去了。
鮑十一娘自己有家,不能老是在這兒,她回去時,就只有把江姥姥請來照料一下。
霍小玉的病,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年關已近,鮑十一娘回去打點過年的事,偏偏小桃才七個月的身子就臨盆了,那是由於過份勞動的關係,生了個男孩子,幸好小桃的底子紮實,而能母子皆安。
江姥姥經此一來,忙着照料孫兒,再者霍小玉這幾天也健朗一點,就沒再過來。
天下着小雪,園中寒梅初綻,“陣陣清香撲鼻,李益捧着一小盞銀耳燉雞。喂小玉吃了下去,見她精神很好,就笑着道:“小玉,假如你精神夠,就起來稍稍活動一下。”
霍小玉微微一笑道:“我早就想活動活動了,可是鮑姨跟江姥姥就是不肯讓我下牀。”
李益笑笑道:“病體之愈,半由藥石,半由心境,把一個小病的人硬按在牀上,很可能會按出大病來,只要還走得動,就不妨起來動動,鐵犁頭擱久了也會生座的,何況是人呢?”
霍小玉道:“你怎麼不早說呢!也免得我悶了這麼久,我躺在牀上,都快發瘋了。”
李益一嘆道:“我才說一句,她們就以大夫的吩咐來堵住了我的嘴,再加上我們家那位姑奶奶把大夫的屁都當成了金科玉律,我的提議就像是存心要謀殺你似的,衆怒難犯,我能說什麼呢?”
霍小玉不禁默然,李益又道:“有時侯我不知道這裡究竟誰是主人,似乎每一個人都比我大。”
霍小玉披了件衣服坐起來,在李益的攙扶下,走了幾步,浣紗剛好端了燕窩進來,見了叫道:“你怎麼讓小姐起來了?”
李益道:“沒關係,她今天精神夠,可以動動。”
浣紗道:“不行,大夫說的……”
李益臉色一沉。霍小玉急忙道:“浣紗!你怎麼不住到大夫家裡去!”
浣紗愕然道:“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霍小玉道:“你把大夫說的話太看重了,祗有他的話你才肯聽,倒不如住到他家裡去算了。”
浣紗這才知道情況不對了,委屈地道:“小姐,婢子是爲了你好,絕沒有別的意思。”
霍小玉冷冷地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爲我好,只有我自己不想好,只有爺巴不得我死掉!”
浣紗聽見語氣不對,低頭不敢作聲,霍小玉道:“這個把月來我身子不舒服,不能侍候爺,你就該替我分勞一點,可是你整天都不見人,忙些什麼了?”浣紗道:“婢子裡裡外外都要照料。”
霍小玉哼了一聲:“外面的事有李升管,裡面的事我也沒瞧見你管多少。”
浣紗道:“那都是爺吩咐不要婢子管的。”
霍小玉道:“你放心嗎?不怕爺下毒藥毒死我了?”
浣紗急道:“小姐!你這麼說,婢子怎麼敢當,你跟爺的感情這麼深,連您喝的藥都是爺自己試過冷熱後,纔給交您喝下去的。”
霍小玉道:“你也知道爺對我好,那你就該少多嘴,爺比我們那一個都希望我早日康復,可是你們每一個人都在嘴上嘮叨着,告訴爺這個不行,那個不可以,鮑姨跟江姥姥是客人,前來看護我是情分,而且她們懂得也多一點,我不便說什麼,你這個丫頭怎麼也那樣不懂事,處處都插上一嘴!”
李益覺得霍小玉對浣紗太嚴厲了一點,微感不安地道:“小玉!她是一片好心!”
霍小玉嘆道:“我只是恨她不懂事。浣紗!你記不記得爲了你的事我被娘罰了一次跪?”
浣紗紅了臉,不敢作聲,霍小玉道:“那一次罰跪的原因是我不懂事,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娘爲什麼在爺進門的第二天,就在大門口釘上了『隴西李寓』的牌子?那不是給人看的。是告訴宅內的人誰纔是真正的主人,我們私下來說,你當我小姐可以,在爺面前,我們的身份地位是一樣的,連我都不敢對爺說個不字,你又憑什麼說不行?”
浣紗終於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了,連忙跪了下來,低着頭道:“婢子知罪,請爺寬恕。”
李益嘆了口氣道:“起來吧,我沒意思要爭什麼,只是讓你明白,小玉的病並沒有多嚴重,少許的活動對她有益處,王太醫的脈理不是不高明,但他是內廷供奉,而且才四十多,宮裡只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太妃不舒服纔會召他進宮,老人病得多了,總以爲多休息是好事,對小玉這種年歲,卻還是稍稍活動的好。我也懂得點脈理,小玉的病由我來治,可能還比他高明一點。”
霍小玉笑道:“那你爲什麼不自己替我診治呢?”
李益苦笑道:“有我開口的餘地嗎?你一躺下來。十一娘就全盤接了過去,前幾天連屋子都不讓我進,大夫也是她請的,我要是不同意,她還以爲我捨不得化錢呢。”
李益拿起浣紗送來的燕窩,調着嚐了一口道:“冷熱正好,你快吃了吧!”
霍小玉道:“我真怕吃這些玩意兒,講起來是補品,其實一點用都沒有,我整整吃了一個月,還是這個樣子。”
李益笑道:“這是你那位鮑姨堅持要燉的,每天早晚這兩小盅,足足抵得上窮人一月之糧呢。”
霍小玉道:“有這麼貴?”
李益道:“當然貴!這是一種海燕用捕得的小魚,和着口中的津液黏成的窩,它們築巢於危壁之上,採摘時十分危險,要爬到千尋的峭壁上去摘取,一個不小心,跌下來就粉身裂骨,再加上迢迢萬里運了來,經過幾度轉折交易,最後進了藥房,就等於吃金子。”
霍小玉頓了一頓才道:“十郎!我這場病化了不少錢吧?”
李益笑笑道:“還好賺了一筆,如果是靠着從前手裡的那點錢,我們就得典賣度日子。”
霍小玉一驚:“什麼?化了那麼多,你記了賬沒有?”
李益道:“我沒記賬,是十一娘記的賬,浣紗管的錢,詳細的數目我也不清楚。”
霍小玉過去找了賬本一看,叫了起來道:“該死!怎麼化了十二萬多!”
李益也是一怔,湊過去看了一看道:“差不多是這個數目,因爲一切都是最好的,王太醫的潤例還算簡薄了,以他的身價,出診一次,應該加上兩倍纔是。他是十一孃的舊雨,賣了她的人情,所以每請必到,如果沒有那層關係,恐怕第二次拿八人大轎都請不動了。”
霍小玉道:“鮑姨也真是的,花別人的錢不心疼!”
李益苦笑道:“那倒不能怪她,去年娘病了一次,也是由她來照料的,化費得不比這一次少。”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們的錢還要留著作正用的。”
李益嘆道:“她倒不是存心浪費,因爲她一向大手筆慣了;所以她在長安樂坊多年落籍,手頭並沒有存下多少,最後還是娘幫了她一個忙,她才能脫籍回家,所以她對你存着一種報恩的心情,祗要對你有好處,再大的花費也在所不惜,再加上個浣紗也是一樣心思。”
霍小玉道:“你早就該阻止她了。”李益苦笑道:“這種事我能開口嗎?你是明白人,浣紗卻不知道,她們會以爲我捨不得花錢來給你治病呢?我只好等你精神好一點時,跟你商量一下。”
霍小玉嘆道:“十郎,我很抱歉,鮑姨人是不錯的,但她不瞭解我們的境況。”
李益微怔道:“她問過你嗎?”霍小玉道:“沒有問,但她對我這次到江南去,都不相信我是爲了賺錢去的,經我解釋了,她顯得很失望。”
李益道:“她失望些甚麼?”
霍小玉道:“她的兒子中了舉試,下一關就是京試了,她想爲兒子謀一下將來活動打點的門路,弄個好差事幹幹,本來是想向我借幾萬的,說好將來還給我,我把這次的收入用途分配的預算告訴了她,說目前勻不出來,她才顯得很失望,似乎不怎相信我們手裡祗有這麼多。”
李益道:“這種事該找我商量纔對,她問你幹嗎?”
霍小玉苦笑道:“她不讓我跟你說。”
李益笑笑道:“她這一着可不聰明,即使你答應,動支錢的時候,還是要經過我的。”
霍小玉道:“她的意思是想借用我的私房錢。”李益大笑道:“你那來的私房錢?”
霍小玉道:“她以爲娘在走的時候,總會有一筆錢留給我的,因此她才私下找我商量。”
李益輕輕一嘆道:“真想不到她會有這種想法,她跟娘相處多年,難道對孃的性情還不瞭解?”
霍小玉嘆道:“她跟娘雖然同是侍兒出身,但娘一直在王府中,她卻嫁了個農夫,見識上慢慢就有了異差,以前還好,到鄉下去住了半年,眼光就更淺了。”
李益心中不禁有點惆悵,霍小玉嘆了一聲:“她這次在我的病上痛加揮霍,多少也有點報復的心理,因爲我已經告訴她我們的情形了,她如果真是體念我們境況的話,就應該替我們節省一點的。”
李益默然不語,霍小玉道:“你似乎不相信我的話?”
李益苦笑道:“我相信,只是我感到有點難過,憑心而論,我們對她已經夠坦誠了,她卻仍有猜忌之心。”
霍小玉也苦笑道:“人與人之間很難說,利之所趨,親如手足仍不免傾軋,何況是朋友呢?”
李益悵然道:“我只是對她感到很失望。”
霍小玉笑道:“那倒不必,她的表現很正常,因爲她生活在那個環境,接觸的是那個圈子,是你對她期之過高,因此我覺得疏遠一點也好。”
李益道:“可是你對她很熱切啊?”
霍小玉道:“那是爲了你,因爲你一直對她念念不忘,我如果表示了,你還以爲我器量窄,嫉妒她,今天如果不是你有那意思,我還是不想說出來的。”
李益笑笑撫着她的臉道:“小玉,你是天下最傻的傻女孩子,但也是我最心愛的小婦人。”
霍小玉嬌弱地倚在他的懷裡,但兩個人心裡都有一種沉重的感覺,好像失落了甚麼似的。
浣紗奉命到了鮑十一孃家送禮,當天晚上就趕了回來,到家時天才黑,霍小玉詫然道: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浣紗囁嚅地道:“鮑姨很不高興,我也坐不住了。”
霍小玉冷冷地道:“她爲甚麼不高興,是不是你多嘴了?”
浣紗忙道:“沒有,我再不懂事也曉得輕重,不該說的話絕不會說的,爺對她顧忌之處,婢子一個字都沒說。”霍小玉道:“那她有甚麼不高興的?”
浣紗欲語又止,但最後還是說了:“鮑姨聽了小姐責罵婢子的話後,她說你太遷就爺了,將來自討苦吃,可別怨她這個做媒的。”李益神色微慍道:“這是甚麼話?”
浣紗又有點囁嚅,霍小玉道:“已經說了就全說出來,別吞吞吐吐的,你還替她遮掩甚麼?”
浣紗道:“鮑姨說爺機心重,一切都要以爺爲中心,不肯讓人一分,還說夫人是被爺擠走的。”
李益道:“你呢?浣紗,別顧忌,老實說出你的感覺。”
浣紗想了一下道:“婢子當然不會這樣想,夫人要走是早就決定的,不過夫人離開得這麼快,多少跟爺有點關係。”
李益道:“不錯,我知道,夫人與我之間並沒有甚麼不愉快,她離開只是尊重我的地位,因爲她在家裡一天,你們都仍然以她爲主,她知道這種情形不宜繼續下去,我跟小玉到終南去探視她的時候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夫人是看我有擔當一切的能力,才放心地把一切交給我。”
霍小玉也道:“爲了我央求爺爲娘稍受一點委屈,結果娘罰我跪下向爺道歉,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是我們身爲婦人所應守的德行,我們既然是李家的人,自然應該以爺爲重,而夫人次之,就因爲你不太明白這個道理,我今天早上才訓你一頓。”
浣紗道:“婢子知道錯了。”
霍小玉一嘆道:“鮑姨自己不懂這些道理,因此處處都要佔先一步,可是她不能干涉到我們的家務,認爲我們也要像她一樣,那就大錯特錯了,她還說甚麼?”
浣紗低頭道:“沒說甚麼了,只是重覆那句話,說我們將來吃了虧,可不能怨她。”
霍小玉沉下臉道:“鮑姨那樣聰明的人,怎麼也說出這全沒知識的話,嫁雞隨雞,就算爺將來把我們給賣了,也是我們自己的命,怎麼也怪不到她頭上去,浣紗!想不到你也不懂事,還把這種話傳回來,你應該當時就頂回去的。”
李益笑笑道:“這也難怪,十一娘如果懂得三從四德的道理,就不會嫁後仍舊落籍平康,她那個家也不是真的過不下去,不過她多少還有一片好心,怕你們將來吃虧,倒也不必去非議了。”
霍小玉道:“不,我一定要把這道理向她說明白,浣紗,你認爲鮑姨的想法對,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浣紗急道:“小姐,你怎麼這樣說,婢子這輩子是跟定你了,你上那兒,婢子就上那兒……”
霍小玉怒道:“蠢才,你怎麼現在都不開竅,告訴你,這是爺的家,大家就應該以爺爲主。”
浣紗道:“你是爺的人,婢子跟着您,當然也是爺的人,反正婢子總不離開您就是了。”
霍小玉道:“我們都是爺的身邊人。”
浣紗跪下道:“小姐您做做好事,別跟我說那番大道理,您是爺的身邊人,婢子絕不敢跟您相提並論,您是爺的奴才,婢子就是奴才的奴才。”
李益倒笑了:“小玉!算了吧,她是一片忠心,你不必強求了,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她只懂從一而終的道理,你再說也是白費的。”
霍小玉嘆了口氣,拿出賬單道:“浣紗,我以前不管事,是因爲信得過你,可是你做事也太欠考慮了。這些錢都是你經手付出去的,你知道花了多少?”
浣紗一怔道:“婢子沒算過。”
霍小玉道:“我算過了,一共花十二萬多。”
浣紗也爲之一驚道:“有這麼多?婢子實在不知道,每筆支出都是鮑姨吩咐的,婢子有時也覺得太過耗費一點,有幾筆大的賬單,婢子請示過爺的。”
霍小玉道:“爺能說話嗎?爲了我的病,爺花再多也不會心痛的,但你該省一點,鮑姨不知道家裡的情況,你是清楚的,正因爲家裡存錢不多了,我們才跑了一趟江南,差點把命都送掉,你就聽着人家這麼浪費?”
浣紗低頭不敢言語了,霍小玉道:“前陣子鮑姨來向我借錢,你在旁邊聽着的,雖說這一次賺了一筆,但每一個錢都已分配好了用途,你也都知道,她是因爲我沒有答應,才藉着機會把錢糟蹋掉,竟有你這種胡塗蟲,也跟着她把錢給敗掉。”
浣紗垂淚道:“鮑姨說您的病很嚴重,如果不趁這個時候把身子補着實,將來越拖越重……她也是一片好心的。”
霍小玉道:“她如果真是好心,就該自己把這筆錢墊出來,拿着我們的錢來表示她好心,我不稀罕。”
李益忙道:“小玉,你這麼說就太刻薄了,十一娘也許在知識上欠缺一點,但說她存心報復是不會的。”
霍小玉嘆道:“我也知道她不會這麼壤心腸,但浣紗實在太不懂事了,這筆錢是一半留作我們一年的生活,一半打點明秋的吏選,假如就這麼糟塌了,耽誤你一年不說,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總不能四處打秋風來過日子!”
李益笑笑道:“好在還有一些,浣紗,往後我們的開支要稍微緊縮點,小玉的病是有點討厭,年輕時咯血,很可能會拖上一輩子,祗是有個賬你要算算,如果來年秋選我能派個好缺,有了收入,慢慢治她的病也來得及,如果我一直屈不得伸,坐吃山空,那才真的拖不起呢。”
浣紗道:“江姥姥也是這麼說,她覺得我們太化費了。”
李益笑道:“所以說了,我並不是小器,錢本來就是意外賺的,花光了我也不痛心,但我們要往長久處想,我比誰都希望小玉能早日康復,如果能使她立刻康復,罄現在所有,我也不在乎,可是你也聽太醫說了,這種病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得起來的,我們實在拖不起,真要弄到山窮水盡,別說身上的病了,愁也能把她愁死。”
浣紗總算懂了,叩頭道:“婢子糊塗,請爺寬恕。”
李益卻輕嘆一聲道:“傻丫頭,沒有人怪你,只是要你明白,將來過日子是咱們三個人,因此你少聽別人的話,十一娘生氣了也好,以後可以少來往。”
霍小玉道:“不必來往了,她教不出好點子的。”
李益道:“這又何苦呢!”
霍小玉冷冷地道:“我相信她還教了這鬼丫頭不少點子呢,浣紗,你說有沒有?”
浣紗連忙道:“沒有。”
霍小玉冷笑道:“我對你還不清楚?你說話吞吞吐吐,就是還有些話沒說,對嗎?”
浣紗囁嚅地道:“真的沒有。”
霍小玉道:“你不必瞞,她一定叫你手頭偷偷留幾個,想法子存起來別讓爺知道,將來有個急用好支付,是不是?”
浣紗低頭道:“婢子不會聽她的。”
霍小玉哼了一聲:“從明天起,錢財我自己經營,不用你操心了,娘給你的那份你留着好了,說不定將來我會靠看你那筆錢接濟呢。”
浣紗急得哭了起來道:“小姐這麼說婢子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婢子的一切都是小姐的。”
霍小玉怒道:“你既然心裡只有我,爲什麼瞞着我?”
浣紗低頭不語。李益道:“小玉,這話太重了,十一娘告訴她的那些話,我何嘗不知道,但又何必說出來呢?無論如何,大家總是朋友一場,浣紗不說,也是怕惹你生氣,至少她不會邦着外人來算計你。”
霍小玉苦笑道:“我也知道這種說法太惡毒,但是沒辦法,十郎,你不會明白我的心境,我們母女就一直在受人猜忌暗算下度日,因此我最痛恨的就是那種口蜜腹劍,暗箭傷人,挑撥離間之輩,你們不願意得罪鮑姨我不管,反正我是決心不見她了,我那樣至心至意地對她,她居然教唆浣紗做那種事,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也許是病後的心情特別暴躁,她強烈的愛憎完全地露了出來,完全不像是平時懦弱的樣子。
李益見了不禁默然,他沒想到霍小玉會有這種態度,因此心中很後悔,今天早上,他借題發揮,沒有什麼別的用意,只是一種所謂的自尊受到了屈辱,因爲自從霍小玉病後,每個人都漠視了他的存在,一切的注意力全放在小玉身上,但是沒想到會如此嚴重。
鮑十一娘私下問霍小玉借錢的事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鮑十一孃的苦心,鮑十一娘其實並不是真的要錢,因爲她已經爲她兒子存下了將來打點的費用,她那樣做,完全是一種責任感的驅使與對鄭淨持忠實的友誼。
鮑十一娘是個很理智的女人,也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對鄭淨持的幫助,她一直感激於懷,因此她對霍小玉的照顧,更是出於感恩圖報的心情。
這種心情已超越於私情之上,她對李益太瞭解,從李益毅然斷絕他們之間的一段孽緣開始,她就發現了李益冷酷的一面,一種理智的冷酷,因此,基於責任,她便想到要爲霍小玉留下一點生活的保障,以備李益有一天絕裾而去時d能使霍小玉生活下去。
霍小玉對鮑十一娘產生了這樣的誤會,使李益感到很內疚,但他又不能替鮑十一娘解釋。
浣紗早就睡着了,鼾聲由隔壁傳來,激得李益更難安寢,一直在牀上輾轉反側。
他記得屋角的架子上還有一瓶酒,由無錫帶來的惠泉酒,那是賈飛的部屬們送的,回到長安後,當作土儀送掉了不少,就剩下這一瓶,用白瓷裝着的,這是陳年佳釀,他留着想託人帶回家去孝敬母親的,但這個時候,他有着一醉的需要。
悄悄地爬了起來,把火盆中的炭翻了一下,使火苗旺一點,然後他把酒取下啓了封,取了一個茶鍾,倒了一杯,醇烈的酒使他精神一振,但那沁齒的涼意卻使他的身子抖了一抖。
一件溫暖的錦裘從後面披在他的肩上,回頭一看,是霍小玉。
她輕盈地一笑:“半夜裡起來,也不加件衣服。”
李益嘆了口氣:“我不想吵醒你的。”
霍小玉笑道:“我根本就沒睡看,白天睡多了。”
她又取出一個果盒,摸出一把松仁,細心地吹去了外皮,放在桌上道:“冷酒喝了已經容易傷身體,何況還是喝寡酒,要不要叫浣紗起來給你弄兩個菜?”
“不要了,她也累了一天,讓她好好休息吧。”
霍小玉取了一個杯子也倒了一杯,道:“我也想喝一點,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
李益道:“小玉,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十一娘不是那樣的人,她早已爲她的兒子籌好了打點的費用,而且她目前家裡又添了田地,收入也增加了,她的兒子今年才中了舉,京比剛過,至少也是三年後的事了。”
“我知道。”
“什麼?你知道?”
“是的,她是爲了我,怕我將來沒有倚靠,所以想替我攢下一點錢,又不能明着說,祗好使用這種方法。”
“既然你明白,爲什麼又要那樣說她呢?”
“那是說給浣紗聽的,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對浣紗說那些曲折的內情不容易使她明白。”
李益不禁默然了,霍小玉又道:“最主要的是她對我不夠了解,或許該說她對我們不夠了解,感情到了我們這種程度,她操那些心實在是多餘的了。”
李益擁着她,默默無語,一股溫暖由心裡涌起。
雖然杜絕了王太醫的診治,但霍小玉的病體竟是日有起色,不但能起來,而且也能做點事了。
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他們的小天地裡十分安適,充滿了溫暖。
臘月廿八過小年,翩然來了一對不速之客,居然是黃衫客與賈仙兒。
霍小玉迎住他們,喜出望外地握住了賈仙兒的手:“賈大姊,這個時候你們怎會有空來?”
賈仙兒笑道:“我們是來避難的。”
霍小玉不禁一怔道:“避難?發生了什麼事?”
賈仙兒搖了搖頭,微紅着臉道:“什麼事都沒有,我們避的是人情難。”
黃衫客笑道:“江湖上的朋友過份熱心,事都過了,他們怪我們沒通知,計議着要趕到臨潼的老家去,既不能推辭,只好躲到你們這兒來了。”
霍小玉想了一下,才恍然喜極地道:“原來二位的喜期已過,也不通知我們一聲!”
賈仙兒道:“這不是來了嗎?假如你們不討厭的話,我們打算在這兒過年呢。”
霍小玉連忙道:“太歡迎了!我這就爲你們整理房間去。”
黃衫客道:“不必麻煩,告訴我們地方,讓仙兒自己整理去,鋪蓋行李都在客棧裡,回頭叫人提來就成了。”
李益道:“黃兄太見外了,既然來到長安,何必還要投棧呢,直接來就是了。”
黃衫客笑道:“禮數上總該先來問一聲。”
李益連忙吩咐李升到客棧裡去把行李取來,賈仙兒則與霍小玉兩人整理住所去了。
李益笑問道:“黃兄是何時涓吉的?”
“半個月前,也沒驚動人,讓仙兒跟拙荊行個禮,只邀了幾個家人來聚了一聚,所以也不敢驚動你們。”
李益道:“以二位在江湖上的聲望,如此大事,怎可草草呢?黃兄太委屈賈大姊了。”
黃衫客笑笑道:“我跟拙荊原是想給她熱鬧一下的。是仙兒自己不願意,她認爲那樣太招搖了,怕喧賓奪主,唐突了拙荊,所以堅持要避出來。”
李益笑道:“嫂夫人對她如何?”
黃衫客道:“兩個人好極了,拙荊也主張我們出來。清清靜靜地過個年,因爲她知道我們都是關不住的人,而江湖上也有着莫名其妙的許多擺不脫的事,很可能將來沒有這份閒功夫了。”
李益笑道:“難得!難得!嫂夫人如此賢慧,賈大姊又是這樣解事,黃兄你這份齊人之福可享足了。”
黃衫客笑道:“別的倒沒什麼,仙兒如此謙虛是我沒想到的,因此我特別要謝謝你跟嫂夫人的啓導之功,不是二位的啓示促成,我們還不知要拖到那一天呢!”
李益道:“靈飛宮的事情如何了?”
黃衫客道:“這也是託你的福,靈飛宮自二聖一死,樹倒猢猻散,根本沒什麼問題了,也爲了這個才使我們沾了一身虛名,所以我們來吵你也是應該的。”
李益道:“這是怎麼說呢?”
黃衫客笑道:“靈飛二聖在江湖上跋扈是有名的,受他們的氣大有人在,因此消息傳出後,人心大快,而這次最熱心的就是這批人,一則是表示感激,再則也是想跟我們套套近乎,得以歸耀同儕的意思,所以才特別討厭,十郎!靈飛二聖直接間接都可以說是死於你的手上,要不是你箭殪清虛子,仙兒也不可能那麼容易地收拾了另外一個,我們擔了這個名,才惹來這許多麻煩,你說是不是該來吵吵你?”
李益大笑道:“該!該!那倒真是小弟的不是了,早知如此,小弟寧可叫那老道一劍劈了,也不敢留下這些麻煩,才擾卻二位的燕而佳期了!真想不到除卻兩個老道,會造成這般轟動的,不過這樣也有個好處,二位日後在江湖行俠時,必然能省卻許多麻煩。”
黃衫客苦笑道:“十郎,江湖盛名,不同於文名,以文名得遍天下者,走到那兒僅祗會招來一些仰慕的人。江湖上的名氣太盛了,仰慕者固然有之,不服而上門要求切磋較量者也不少,那纔是真正的麻煩事,因爲那些人口中說是求救,動起手來就是拚命!”
李益一怔道:“還有這種事?”
黃衫客道:“不但有,而且太多了,江湖中人沒一個是甘於寂寞的,而成名的捷徑就是推倒另一個強者。”
李益怔了一怔,才拱手長揖道:“黃兄!當時你代小弟擔起殺死清虛子的事,原來還有這麼一層用意,小弟太感激了,否則小弟真是無法應付那些人!”
黃衫客笑笑道:“算了!這些麻煩本就是我給你帶來的,如果你真是身蘊絕技,我便不便掠人之美,問知你只是憑着機智和膽力,冒險而成事,我當然要替你擔起來,所以把你灌醉後,不待告辭就匆匆地趕上棲霞去作個了斷。”
李益道:“黃兄太客氣了,那明明是王德祥在居間弄鬼而引來的禍事,怎能說是黃兄帶來的麻煩呢?”
黃衫客道:“王德祥被霍邸開革後,南下行商,本來並不知道是你,我強行出頭,爲你們作調人後,無意間漏出了你的名字,才使他生了心,因而纔有買通高猛挾衆尋事的種種,但高猛也是仗着靈飛二聖撐腰纔有這個膽子,靈飛二聖更是爲了有我黃衫客在內,纔有興趣,否則這兩個人自視甚高,要他們對一個不會武功的書生下手,他們還不屑爲之,所以我雖然沾了你的光。招來盛名之累,你也是因我之故,引來一場虛驚。大家都別客氣了。”
語畢兩人相與大笑,笑了半天,李益才道:“今年這個年我正愁太寂寞,有了二位前來,倒是熱鬧多了。”
兩人談得十分高與,李升也扛着行李進來了,跟秋鴻兩個人哼哼哈哈地往裡搬東西,李益看了那些大包小包,見真正屬於他們的行囊,只不過兩個小包袱而已,大部份都是風臘的野味與乾果以及各種食用之物,黃衫客祗提了兩個衣包,其餘的都吩咐送到廚房去。
李益道:“黃兄!這是幹什麼,那有客人自己帶糧的?”
黃衫客笑道:“這是仙兒的事!你問她去。”
說着正巧賈仙兒跟霍小玉出來了,賈仙兒笑道:“什麼事又扯上我了,準是大哥在背後嚼我的舌根子。”
黃衫客笑道:“不關我的事,是十郎在興師問罪,怪你帶了這些吃食來。”
李益也道:“是啊,賈大姊,小弟雖然不是什麼豪客,但如要招待二位吃上個把月尚不至要打饑荒……”
賈仙兒笑道:“十郎!我是個講客氣的人嗎?真要跟你鬧客氣,我就不上你這兒來了,你也不看看我帶來的是什麼,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我帶來的東西雖不值錢,但是要你照樣拿一份出來人你還買不起。”
李益一怔道:“是些什麼?”
賈仙兒道:“在箱籠上有張單子,你自己看吧。”
李益一則是爲了好奇,再則也是爲了不服氣,忙到箱籠蓋上,果然找到了一張單子,念着道:“乾海烏參拾斤,風乾明蝦拾對,銀翅肆對,燔煨熊掌肆副,鹿脯一方計拾斤,醃蜇皮一罈計重拾斤,薰野鴨掌肆拾副,薰雉盹肆拾副,波大蜜棗拾斤,真臘波羅密拾枚,瑤柱拾斤,薰野豬舌肆條,風波斯鴿面肆只,雀舌千條。龍蝨百枚……”
一面念,一面伸舌頭,因爲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他根本連聽都沒聽過,好不容易唸完了,他才合上單子一嘆道:“賈大姊!你這是在開百珍大會?”
賈仙兒笑道:“我沒有騙你吧,這些玩意兒在長安,有的你花了錢還買不到的,即使你搜遍皇帝老兒的御廚,也找不齊這張單上的東西,所以我說你買不起。”
李益嘆了一聲道:“別說買了,恐怕有些東西長安人連見都沒見過,賈大姊,這些東西你是從那兒來的?”
賈仙兒笑道:“有些是黃大哥的聘禮,有些是我的嫁妝,我每樣給你們帶了一半來,有些東西是我們江湖人才能享到的口福,讓你們也嚐嚐新。”
黃衫客笑道:“我在家請客的那一次,她自己下廚,熱菜祗有一道紅燒海蔘,一道蒜苗炒鹿脯,加上一道瑤柱一品鍋,其餘都是冷盤,可謂別開生面,吃得那些鄉下人目瞪口呆,足足還談論了兩三天,人家都把我當成了石崇再世,以爲我是富甲天下的大豪客了。”
李益道:“這是難怪!單子上的東西如果每樣來上一味,這一席就足值萬金之價,除了石崇外,誰也吃不起!”
霍小玉笑道:“有幾樣東西確實連我也沒聽過,大姊,那龍蝨是什麼東西?”
賈仙兒笑道:“是一種水蟲,身體外面有烏金色的外殼,在百粵交趾沿海一帶很多,土人都捉來醃了吃,我嚐了一嘗其風味絕佳,也蒐集了一罈,曬乾了帶回來,喝酒的時候摸兩個,剝掉外殼,放在嘴裡,越嚼越有味。”
霍小玉忙道:“真的?那我現在就要嚐了!”
她在那些大包小包封中找出了一包外面寫着龍蝨的油紙包,急急地拆開,卻嚇了一跳,“這東西也能吃?”
黃衫客大笑道:“在我家剛拿出來也是沒人敢嘗,最後有人壯着膽子剝了一個,吃後卻拍案叫絕不已。”
賈仙兒取了一枚,掐去頭,剝去硬殼,丟了一個在嘴裡,一面嚼一面道:“要吃就不怕,這道菜,是不上席的,但味道之佳無與倫比,不信你嚐嚐。”
李益倒是不在乎,也照樣取了一枚,剝去了頭殼,也放在口中嚼了一下,笑笑道:“很好,跟我小時候吃的油炸蝗蟲差不多,只是大姊調理得好,味道鮮美多了。”
霍小玉道:“油炸蝗蟲,那也能吃嗎?”
李益道:“怎麼不能吃?鄉里人拿他當下酒的美味呢,祗是朱門貴族,不懂得這種口福而已。”
又笑道:“小玉,這龍蝨你要不要嚐嚐?”
霍小玉搖頭道:“很抱歉,我實在沒有這麼大的本事,這玩意看起來就不順眼,我真奇怪那些奇形怪狀的東西,你怎麼吃得下去,你吃炸蝗蟲難道也是你母親弄的?”
李益道:“那倒不是,有一年飛蝗爲災,田中禾苗損失過半,我母親帶了所有的人,到佃戶家中去幫忙撲殺蝗蟲,以保全收成,我也跟着去了,那是佃戶家的孩子偷偷弄了給我吃的,而且還瞞着我母親。”
霍小玉笑道:“那一定是個女孩子。”
李益笑道:“何以見得呢?”
霍小玉道:“我雖然沒有經過農家的生活,但稼檣之苦是知道的,他們連炒菜都捨不得放多油,多半是白水煮煮沾了鹽水佐餐,那裡還捨得用油來炸蝗蟲,除非是個女孩子偷偷瞞家裡來討好你。”
李益哈哈大笑道:“知己,知己!你真是我肚裡的蛔蟲,那時我才十二歲,那個佃家的女孩子比我大兩歲,長得還伶俐清秀,圓圓的臉,皮膚很細白,大大的眼睛,笑起來有兩個小酒渦,小名叫雪兒,很討人喜歡的。”
霍小玉笑道:“逾東牆而摟處子,聽起來很香豔。”
李益笑道:“沒那麼荒唐,我只是不討厭她而已,每歲交租的時候,她都跟着父親來,我母親也總是留他們父女住上一兩天陪我玩玩,因爲大家都是小孩子,根本不講究什麼男女禮防之嫌,我小時侯很寂寞,沒什麼玩伴,而她也不像一般鄉里女孩子那麼粗裡粗氣,每次她來的時候,總會給我帶些小玩意兒,有時是一對小兔子啦,一隻小烏龜啦,或是幾隻蟋蟀,一隻小黃雀啦……”
賈仙兒笑道:“總共才幾次見面,你把她送給你的東西都記住了,可見你跟這女孩子的交情不平常,快說說她那油炸蝗蟲是怎麼偷給你的?”
李益笑道:“那是個晚上,大人們還在田裡,點起了燈籠捕蝗,因爲夜間蝗蟲喜歡撲向有光的地方,挖個坑,把燈籠放在中間,飛蝗自動聚集,等坑裡集滿蝗蟲時,把乾草往上一蓋,點上火一燒,又省事又有效,因爲四周圍堵,大人們都出動了,母親怕我太過勞累,叫我在家先歇着,留下她來陪我。可是我又怕熱不肯在屋子裡睡,搬張涼榻躺在院子裡,她就坐在旁邊,一面揮葵扇替我趕蚊子,一面陪着我聊天,聽我說故事,無非是說些嫦娥奔月,銀漢雙星隔河相望傳說……”
霍小玉輕嘆道:“聽起來美極了,玉人在側,臥看牽牛織女星,這簡直是詩情畫境!”
“是的,那時我已開始作詩了,我陪着她聊了一陣,感到肚子餓了,問她要東西吃,她就跟我談條件,說要我爲她作一首詩,她替我弄好東西吃,我作了一首寫情七絕送給他,這四句詩並不算佳,但在我說來,卻是最得意的一首,從來也沒有念給別人聽過。”
賈仙兒道:“現在是否能念給我們一聽呢?”
李益笑道:“當然可以,我既然說了出來,就沒有再藏秘的意思,我不念,你們也放不過我。”
於是他以夢幻般的聲音念道:“冰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霍小玉點頭道:“跟你其他的作品比起來,是稍嫌軟弱了一點,但少年有此情懷,倒是彌足珍貴了。”
賈仙兒道:“依我說來,這是西出長安!”
李益問道:“大姊這又是怎麼個法說?”
賈仙兒笑道:“不見家(佳)!詩以言心,尤其題爲寫情。更應該切實一點,尤其是前兩句,簡直不知說些什麼。”
李益笑道:“這要加註解的,我睡的是涼榻,可是她怕我楞得不舒服,把她的萱草涼蓆給我墊在上面,又把她自用的一個塞乾桑葉的蔑枕給我墊着頭,香澤微聞,冰紋珍簟之句勉強用得上了,而且她告訴我,明春就要嫁到鄰邑的表兄家去了,而我母親也準備在第二天回去,那是我們相聚的最後一夜,雖然並不算遠,但那個時候,在我感覺上,直如咫尺蓬山,因而有『千里佳期一夕休』之感。”
賈仙兒道:“這麼一解釋倒還通順,後面『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兩句也襯出意思來了。”
李益感嘆道:“那四句詩就換來了一把油炸蝗蟲,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由她一個個地放在我嘴裡,先前吃着只覺香脆,只是太淡,後來漸漸有滋味了。”
賈仙兒道:“這是怎麼說呢?”
“我一面吃,一面把詩裡的意思說給她聽,蝗蟲上滴着她的眼淚,加上那麼一點鹹味,果然是好吃多了,只是那時不解離愁,嘗不出其中辛酸而已。”
可是霍小玉卻聽得感動之極,珠淚盈眶,賈仙兒忙取了一個龍蝨,湊在她眼晴下面,沾上兩滴淚水,遞給李益,笑着道:“快吃,這一隻絕對比剛纔那一隻好得多。”
霍小玉含羞的奪了過來,李益也笑道:“小玉,你也太容易受感動了!這也值得流淚嗎?”
霍小玉俯着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那個情調太美了,那是一種淒涼的美,美得令人忍不住想落淚!”
李益笑笑道:“連我這當事人都不感到難過,你倒反而感動了,這是從何說起呢?”
霍小玉道:“難道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李益道:“我只是爲了感到失去一玩伴兒惋惜,心裡是不太痛快,但我的確不難過,因爲我沒有難過的必要,我既不能娶她,就該爲她的出嫁而慶幸,使她以一份完整的感情去給她的丈夫,我很珍惜自己的感情,也珍惜別人的感情。”
霍小玉道:“那你又何必說什麼。『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呢?難道你是在騙她?”
李益搖搖頭道:“那也不是,幾年相聚,雖是小兒女情懷,到底也算是一段情誼,如果我完全表示得無動於衷,似乎也太令人傷心了,但施與收之間,必須有個限度,恰到好處就應該停止,所以我見她一哭,只好裝睡着了。”
霍小玉怔了一怔才道:“你一直就是這麼理智?”
李益道:“是的!從小我就對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謹慎,我付出一分感情,就得對那一分感情負責,我能愛一個人多少,就付出多少的感情,這樣也許太冷酷了一點,但卻可以避免許多遺憾,不至自誤而誤人。”
賈仙兒一嘆道:“這是對的!玉妹,你應該感到高興,十郎對用情很謹慎,就證明他是個負責的人,更可以保證他將來不會負你。假如他是個濫於用情的人,那對你的山盟海誓都不可信了。”
霍小玉聽了這個解釋後,心中寬慰了一點,但她心中那份空虛的感覺卻始終無法驅除掉。
她忽而感覺到,她對李益的瞭解更深,卻也更難以捉摸了,她也忽然懷疑到愛上了一個理智的男人是不是一種幸福?她發現到李益這個人深不可測,他在最熱情的時候所表達的似乎都不是真情,他每一分感情的付出,似乎都有一個目的,或是爲達到某一個目的。
也許他的目的是善意的,但經過了理智的過瀘後,感情中就滲進了虛僞,一種造作的虛僞。
如果不瞭解,受者會感激,會感動。
但對李益深入瞭解後,則不免有空虛與惆悵之感。
有些女人寧可受到傷害也不願意得到一份造作的感情,寧願受到薄情的遺棄,也不願在謊言中抱着虛空的幻夢來自慰,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李益與黃衫客夫婦顯然都沒有了解她此刻的心中感受,一面談着別後的一切,一面也引着黃衫客到客房中去。
所謂客房,也就是鄭淨持原來的居室,這所別墅是霍王避客靜居的地方,主要求的是精緻,並沒太多的閒屋。霍小玉與李益所居的是後面的花樓,而鄭淨持住的纔是真正的居室,窗明几淨,一切都是現成的。
黃衫客踱進了臥房,看見那張寬能容三四人,雕花精鏤的梨心木榻,榻前有踏腳的木架,鋪着錦繡般的波斯地毯,地毯上又鋪着全張的虎皮踏褥。
榻高六尺,一面靠壁,都圍着整幅的繡幃,繡幃外一層則是重經紗,榻上另有木架,安置着焚香的獸屜,輕便的書架,以及放置雜物的各種小抽屜,就像是一個小房間,那兩層繡幃是分季節的,冬天用垂絨以保暖,夏天則用紗幃以通風,說不盡的豪華氣象。
黃衫客不禁點頭道:“天上神仙府,人間王侯家,來到這裡,我才知道這兩句話的真正意義,一般尋常的百姓,做夢也想不到居室會如此的講究。”
李益笑了笑道:“這是沾了小玉的光,要是她沒有一個做藩王的父親,憑小弟一個寒士,怎麼樣也供應不起這麼一間居室,所以敝岳母離家清修後,這屋子一直空着,這些東西閒置着也可惜,二位來住了也好。”
賈仙兒道:“十郎,你真是言不由衷,這些東西現在都是你的了,一個擁有這些東西的人,說什麼也不能稱爲寒士!”
李益笑笑道:“東西雖然好,卻沒有一點用處,目前住着還能將就用用,一旦等了缺,只有捲了丟掉……”
賈仙兒一怔道:“丟掉?爲什麼呢?”
李益道:“客室用器,在朝律都有規格,只有王爵方可以用杏黃色,否則即使貴爲丞相,也祗能朱紫而已,我這個尚未受秩的進士,自然更用不起黃色了。”
賈仙兒道:“原來有這些講究,那你可以賣掉呀!”
黃衫客笑道:“仙兒!你也說傻話了,除了王侯之家,誰也不能使用這些東西,而王侯之家,不會要這些舊東西,置這些東西的時候,沒有一樣是便宜的,裝爲成品之後,就成爲廢物了,丟在路上都沒人撿。”
賈仙兒道:“我的船上就以杏黃爲簾,怎麼沒人管?”
李益笑道:“賈大姊船在運河上的威風,小弟是領略過了,一旗爲號,連官船都要避道,誰還敢來查究,江湖人是特權階級,置於王法之外,小弟可沒有這等威風。”
黃衫客一笑道:“這倒是實情,我以黃衫爲號,走到那兒都是一領黃衫,但也祗是在外面闖闖,來到京都,我照樣也得規規矩矩,換上一領青衿,皇家的威嚴是冒瀆不得的,十郎是官宦中人,自然更要避忌一點。”
賈仙兒仍是不服氣地道:“江南富家,使用的器具多半是出自宮中王侯之家,有人還特別以此自誇呢!”
李益道:“那也只是商賈之家而已,有職品的官宦人家,仍是不敢觸犯官律的,天寶安史亂後,兩京失陷,帝室西移,綱紀廢弛,公侯之家的用具流入民間很多,但自從郭汾陽掛帥。收復兩京後,朝廷制度又漸上軌道,器物用具的規制也慢慢恢復了,那些東西也祗是在家裡用用,沒有人敢公然持到市上變賣的。”
賈仙兒拍拍牀榻道:“好吧,這些繁文縟節,我也懶得去問了。難得有這個機會,我們也過過王侯的癮,享受兩天人間富貴。”
她笑着又問道:“氣派倒也罷了,這牀榻爲什麼要造得這樣大呢,那又有什麼講究?”
李益笑而不言,黃衫客道:“這沒什麼講究,只是爲了需要,一定要這麼大才睡得下。”
賈仙兒道:“胡說,我也見過一些所謂王公卿相,沒有一個是三頭六臂的。怎麼樣也用不了這麼大的牀!”
黃衫客道:“你也到過北方,有些人住在窯洞裡,一家八口擠在一張牀,小了夠嗎?”
“那是貧戶人家,難道王侯之家也是全家擠在一起嗎?”
黃衫客輕嘆道:“你真是夏蟲不可語冰,王侯之家雖然不會家人齊集一榻,但侍寢的姬人不見得就是一個;隋煬帝的龍牀大至可容數十人呢!”
賈仙兒終於懂了,卻有點不好意思,黃衫客忽而發現不太禮貌,連忙一拱手朝霍小玉道:“對不起,嫂夫人,我可沒有唐突尊大人的意思……”
霍小玉笑笑道:“沒什麼,我父親並不是聖人。在王府中確是有四五個人侍寢的,不過晚年遷到這裡,僅祗家母一人,牀是由王府帶來的,我父親是養尊處優慣了,且有擇席之病,換了牀睡不着,而且他年紀大了,又有風溼之症,夜半起來呼茶要水都不方便,牀大一點,可以把應用的東西都放在附近,伸手可取!家母很少睡這張牀,多半是在榻前那張胡牀上歇宿,因她是侍妾的身份,以父親爲主,從不敢平起平坐的。父親也很體惜她,夜裡要什麼東西時不忍叫醒她,都是自己動手,所以這牀上的架子特別多,也是這個道理。”
賈仙兒笑笑道:“我總算懂了大牀有這麼多好處,將來我也要弄這麼一張,肚子餓了,口渴了,伸手就可以取水抓點心吃,這多舒服。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尊大人既是有風溼,行動不便,幹嗎又要把牀架得這麼高呢?上下不是更不方便嗎?”
正說之間,牀肚忽然鑽出人來,一身漆黑,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霍小玉定睛一看,卻是浣紗,才忍不住罵道:“鬼丫頭,你是怎麼了,鬼鬼祟祟地躲在牀下,弄成這副鬼相!”
浣紗的臉上一塊黑一塊白,不好意思地道:“婢子是因爲黃相公來了,想到把坑下的曖竈點上,那知道煤太溼了,好久才燃看。”
說着又給黃衫客與賈仙兒行了禮,李益笑道:“賈大姊,你剛好問爲什麼牀要這麼高,這就是答案。”
賈仙兒道:“原來這下面還有暖竈。”
黃衫客笑道:“中原天氣不比江南,半夜裡冷起來凍得死人,暖竈是必不可少的。不過這兒不比舍下,以糠殼爲薪慢慢煨着,都是在牀下起了石竈,燃煤爲灰,燒熱了石塊,再隔着一段空間,把熱氣慢慢透上來,所以牀一定要架得高一點,纔不會爲熱氣薰壞。”
賈仙兒彎腰到牀下看了一遍,才咋舌道:“富貴人家真是幸福,我對北邊的什麼都習慣,就是暖竈不敢領教,到了半夜裡,坑底的磚塊烤得火熱,睡在上面又乾又燥,喉嚨裡直冒火,像這樣才叫考究,有溫氣而無火氣,滿室生春而不見一點菸氣,對了!這煙通到那裡去了。”
浣紗道:“有磚砌的煙囪一直通向屋外,再以茅竹鑿空了,一直引到空曠處,隨風吹散,管子接出去有好幾十丈呢,這是夫人設計的,她怕落塵掉在園子裡會損壞花木。”
賈仙兒看看浣紗一臉的黑灰,不禁歉然道:“麻煩你了!浣紗,其實你不必費事的,我們都練過功夫,就是在雪地裡凍上一夜也不會感到冷。”
浣紗笑道:“不麻煩,這是應該的,爺跟小姐受二位的照顧太多了,一直在念着無法報答二位,難得二位來,總不能讓二位睡冷坑。”
賈仙兒笑道:“對了!浣紗,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
她打開自己帶來的包袱,取出一個小錦盒遞了給她,笑着道:“你猜猜看是什麼?猜着了算你本事大。”
那是個很精緻的鏤銀長方盒,浣紗連忙在衣襟上擦擦手,拿着盒子搖了一搖,裡面是一條長長的硬物,她不禁愕然道:“好像是飾物。”
賈仙兒道:“這是個首飾盒子,當然裝的是飾物,我要你猜是什麼飾物。”
浣紗偏着頭,沉思片刻才道:“照大小跟長短看來,一定是枝簪發的金釵。”
賈仙兒笑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裡面的確是枝髮釵,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戴了枝金釵有多難看!”
浣紗道:“那一定是玉釵了,糟糕!被我那一陣搖動,不要弄斷了,那纔可惜呢。”
賈仙兒笑道:“要是能弄斷,那還有什麼稀奇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經試過了,拿着往地下摔都摔不斷。”
浣紗吃驚道:“有這麼堅硬的玉嗎?那不是跟我們小姐的紫玉釵一樣珍貴了?”
賈仙兒道:“如果不是那樣珍貴,我也不敢送給你了。拿出來看看吧,準保會嚇你一大跳。”
浣紗打開了盒帶,果真怔住了,不單是她,連霍小玉也怔住了,那是一枝玉釵,不折不扣的紫玉釵。
霍小玉忙從自己頭上取下了紫玉釵,兩枝玉釵放在一起比了一比,居然完全一樣,不僅是色澤相同。而且長短粗細大小完全相同。
她驚問道:“賈大姊,你從那兒得到這枝釵的?”
賈仙兒道:“我到洞庭湖畔去賑災,歸程上在一處山道中遇見一夥強徒,打劫一對夫婦,我殺退那夥盜賊,可是那女的己經死了,男的爲謝我救命之恩,把這枝玉釵送給我,我本來不想接受的,可是我看見這枝玉釵,跟小玉妹頭上戴的那枝完全一樣,想到送給浣紗倒不錯,剛好讓你們配成對,於是就收了下來。”
霍小玉忙問道:“那對夫婦叫什麼名字。”
“男的叫秦興,女的卻沒問,看來這對夫婦也不怎麼相稱,女的比男的還大上十來歲,長得粗眉大眼,男的倒很俊俏,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
浣紗道:“秦興,好像是大郡馬秦如龍的書童,老王爺過世的時候,他跟着一起來弔喪的,會不會是他?”
霍小玉卻緊追着問道:“那婦人是怎麼長相?”
“人已經被殺死了,我那裡會注意,大概是三十多歲吧,粗眉大眼,對了,我記得她額角上有一指甲大的圓疤,玉妹難道認識這個女的嗎?”
霍小玉的眼淚已流了下來,浣紗卻憤然地道:“沒錯!那一定是大郡主,額角上的疤痕是老王爺用棍子打的。”
賈仙兒一怔道:“會有這種事?”
浣紗道:“絕對錯不了,秦如龍官拜山西道採訪處道史,大郡主跟他在任上,一定是她了。”
李益道:“山西道採訪史仍然是秦如龍,小玉的大姊是採訪史夫人,怎麼會被盜賊所殺呢?”
浣紗道:“金寶大郡主一直就不安份,沒出閣前,就在這裡把小童叫到她的樓上去歇宿,被老王爺發覺,纔拿棍子要打死她,是王太妃拚活把她給救了下來,那個疤痕就是那次打留下的,她一定在夫家又不安份了,跟着秦興私奔,才遇上了強盜。”
霍小玉擦擦眼淚道:“浣紗別胡說!”
李益嘆了口氣道:“小玉,恐怕是真的,你說過紫玉釵是由一方玉璧分鑿成四枝髮釵的,像這種紫玉,舉世難得其二,這一定是你大姊的東西,她遭遇如此,的確很悲慘。”
浣紗道:“一點都不可惜,完全是自作自受,該遭報應,王府的幾個郡主,數她最壞,因爲王太妃最喜歡她,在王府裡,她跟王太妃兩個人合起來欺侮夫人跟小姐,不知受了她多少氣,那方玉璧,王爺本來是賜給小姐的,她一定要了去,王爺沒辦法,才命匠人雕琢成四枝玉釵分給四個姊妹每人一枝,纔算稱了她的心。原來她已變賣給王德泰了,可能是經王德泰重新琢磨後,她看看喜歡,又買了一枝回來,想不到還是遭到厄運,這總算是上天有眼………”
霍小玉垂淚道:“不許這麼說,她總是我的同胞姊妹。”
浣紗道:“你把她當姊姊,她纔不把你當作妹妹呢。夫人跟小姐被逐出王府,就是她搗的鬼,老王爺才斷氣,她就端起大姑奶奶的身份不許夫人跟小姐進門,更不準弔孝祭靈,現在果遭惡報了。”
霍小玉忙道:“不許你這麼說。”
浣紗噘着嘴道:“她那樣對小姐,您還爲她難過?”
霍小玉道:“她對我如何是她的事,我並沒有恨她,也不希望她有那樣的遭遇,更希望那個婦人不是她。”
浣紗不敢再說了,李益忙道:“人死不記恨,浣紗!你就別再說下去了,看你一身髒,還不快換衣服去!”
浣紗答應着,卻把裝着另一柄紫玉釵的銀盒遞給霍小玉道:“小姐,這份禮太貴重了,還是您收下吧。”
霍小玉道:“那是賈大姊送給你的,給我幹嘛?”
浣紗道:“婢子可不敢跟小姐戴一樣的東西。”
霍小玉輕嘆了一聲,把自己的那一柄也放進了盒中道:“連這個一起收起來吧,我也不戴了,那個匠人在分割玉璧的時候就說過,玉璧是吉物,要始終保持完整,分之不祥,現在大姊果然遭到了不幸……”
李益笑道:“那有這麼迷信?你另外還有兩個姊姊,每個人也都有一枝玉釵,她們可沒遭到災呀害!”
霍小玉道:“不,二姊早歲守寡,三姊帶着它沒幾天就跌斷了胳臂,看來這玉釵確是不祥之物,我以前還不相信,因爲大姊並沒有受影響,今天聽到賈大姊說起來,似乎真有點道理。”
賈仙兒道:“那有這回事,你不是好好的嗎?”
霍小玉苦笑道:“我的遭遇難道不算慘嗎?”
黃衫客笑道:“嫂夫人這話我就不同意了,你之所謂悲慘,無非是不見容於王府而已,我倒認爲這是你的幸運,如果你還是在王府中當郡主,未必能嫁到十郎這麼一個知情合意,才貌雙全郎君。”
霍小玉見李益的臉色不太開朗,纔想到自己的那番說話觸忤了李益,自己也感到不安,只得笑笑道:“我也不是迷信那些事,以前我簪着它,是爲了它得自先父的賜贈,看見它就想起慈父的親情,但現在看見它就想起大姊的不幸,還是收起來的好。”
賈仙兒道:“早知道這枝玉釵會引起那些不愉快,我就不帶來了。”
霍小玉忙道:“賈大姊!你別誤會,對你這份重儀,我是非常感激的,我代浣紗謝謝你了。”
一面說,一面忙叫浣紗把盒子收起來,同時道:“你到廚下去看看,賈大姊給我們帶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我們乾脆借花獻佛,就把那些東西弄來吃吧。”
李益道:“對了!你叫李升去把允明也找來,也讓他嚐嚐新,那些東西是有錢買不到的。”
賈仙兒道:“十郎!我們是避鬧來的,最好別讓人知道。”
李益笑道:“大姊放心,我這個表弟是謹厚老實人!一張嘴進的多出的少,只要吩咐他一聲,保證連他老婆都不告訴,他聽說我們在江南的經過後,對二位十分欽佩。”
黃衫客也笑道:“崔允明兄也是長安名士,雖非俠士,卻有俠風,他自己生活並不寬裕,但對於窮人卻很慷慨,我聽說有一次他晚上回寓,遇見一個乞兒抖瑟於寒風之中,便把自己僅有的一件棉襖脫下來給了那個乞兒,自己卻凍出病來。”
李益笑道:“允明表弟是有這股傻勁兒,除了迂一點,性情倒也慷慨可交。”
賈仙兒忙道:“十郎,你快叫人請他去。”
李益含笑吩咐秋鴻僱車去接崔允朗前來。
崔允明來的時候,剛好是傍晚時分,大家相見,各道契闊,十分投機。
席間,李益笑着挾了一塊肉給崔允明道:“允明,你嚐嚐這個,吃過後看你說得出是什麼!”
崔允明看還附有一枚小腿骨,乃咀嚼了一下,發現味道有點像風雞,但又較雞肥嫩。
他剔出了腿骨,看了一下道:“非雞即鴨。”
李益笑道:“要是這個,黃兄也不必遠從家裡帶來了,你再看看盤子裡,翅膀跟頭都在。”
盤子裡果然還有一對翅,一個頭,頭比拳略小,嘴卻是尖的,很像雞,但脖子又比雞短,他端詳了許久道:“看起來像鴿子,吃起來也像鴿子。”
霍小玉含笑道:“因此它就是鴿子。”
崔允明一怔道:“什麼?真是鴿子!有這麼大的鴿子?”
李益道:“要不是賈大姊附了單子,我還特地到廚下去看了一下,浣紗正在拔毛,我才認定真是鴿子,這還是風乾了的,一頭竟有三四斤重,如果是活的,真不知是多大!”
賈仙兒笑道:“我秤過了,一頭五斤半,一頭六斤。”
崔允明道:“這麼大的鴿子是怎麼喂的?”
賈仙兒笑道:“這是波斯的大種鴿,聽說最大的重到十幾斤呢,波斯人專飼作肉用。”
霍小玉道:“小時候在王府,我看見過一對活的,大約有七八斤重,是一個胡買進獻的,我父親視同拱璧,派了專人飼養,結果沒多久就死了。”
賈仙兒道:“是的!物各有其性,離了本土就難以生存,這對鴿子剛送來時還是活的,我也想帶來送給你們養着玩,因爲祗有這種大園林裡養着它們才適合,那知道還是不行,還沒有動身它們就無精打采了,我只好殺了風乾帶來,讓你們嚐嚐味道。”
李益的神色忽而一暗,但祗有霍小玉看見了,別人都在注意聽賈仙兒的談話。
霍小玉感到很奇怪,賈仙兒的話並沒有忤觸他的地方,何以他的臉色會變呢?她覺得對李益越來越不瞭解了。
但是她看見李益的眼光移向四周,終於明白了李盆的心思,這一切雖然美好,但並不屬於他的,雖然這是霍王所置的私業,而且把產券也給了自己的母親--鄭淨持,而母親也把產券留了下來,但是長安的人,誰都知道這是霍王府的別墅,儘管門口釘着隴西李寓的牌子。那只是自欺的行爲,欺不了人的。
這一棟別墅,這一片園林,他們祗能免費地居住,住到他們離開爲止,一草一木都無法帶走。
即使他們肯免費奉送別人,且沒有一個人肯冒着得罪霍王府的險來接受,更別說是花錢來買了。
雖然長安的王府很多,但都是跟霍王有交情的,而且每家王府,都有着住不完的別業,沒有人會要這一片別墅,如果不是李益在長安頗有文名,表現的兩手也很厲害,現在恐怕就被人趕出去了。
住在這片園裡子,就像是坐在針氈上一樣。
想明白了李益的心思,對李益不禁萬分的同情,更產生了無限的歉意,因爲這一切都是她帶給李益的。
當着三個客人,她自然不便說什麼,因此祗好在桌子下面,伸出手來握住了李益的手。
這一握把李益從惆悵的迷惘中握醒了過來,他不知道是什麼事,詫然地望向霍小玉。
接着他從霍小玉的眼裡看出了她的歉意,她的瞭解,她的關切,以及她的感激與尊敬。
不必經過語言,他們似乎已經知道彼此的心思,李益不禁一陣激動,他從來沒有想到霍小玉能對他有如許深的瞭解,她似乎已能進入自己的身體裡,成爲自己的一部份了,因此也回以緊緊的一握,算是自己的答覆。
於是霍小玉站了起來,到了門口,把架上那一頭雪白純毛的鸚鵡解開,執着那細長的銀絲練子,含笑道:“賈大姊!得了你這麼多的好東西。無以爲敬,我把這個送你!”
雪白的羽毛,亮圓而清澈的眼睛,卻又十分柔馴,交到賈仙兒手上了,立刻跳上了賈仙兒的肩頭用它柔軟的頭摩挲着賈仙兒的臉頰叫道:“雪兒乖!雪兒乖!”
賈仙兒伸出一根手指,鸚鵡又跳到她的手指上:“雪兒餓了,雪兒餓了。”
賈仙兒簡直愛不忍釋,用另一隻手調理着它的羽毛,笑着道:“多伶俐的小傢伙,只可惜桌上沒有你吃的。”
霍小玉笑道:“它不是要吃東西,是要喝酒,這傢伙猾狡透了,每次要喝酒,就嚷着叫餓,好像誰虐待它似的。”
賈仙兒連忙拿起自己的酒盅,雪兒低頭,把杯中半杯殘酒一口喝了,拍拍翅膀,然後才無限滿足地輕嘆了一聲:“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吐字十分清脆,那副神態把大家都逗笑了,霍小玉笑罵道:“你是酒鬼投胎的,就會這兩句!”
雪兒偏着頭,一副扭怩之狀:“是夫人教得好。”
大家益發笑不可仰,連黃衫客都忍不住伸手出來摸着它:“它難得,它居然能懂人言。”
雪兒點點頭:“豈敢!豈敢!”
黃衫客面泛驚容:“你真聽得懂?”
雪兒卻撲撲翅膀:“客人來了,桂子,快倒茶!”
大家都笑了,霍小玉笑着道:“你的本事就像本朝開國元勳程咬金老千歲一樣,只有三斧頭,多問一句就露出馬腳來了,賈大姊!怎麼樣,你還滿意嗎?”
賈仙兒以爲她是開玩笑:“太滿意了,只是不知道它自己肯不肯跟我去?”
霍小玉笑道:“你自己問問它好了。”
賈仙兒笑道:“雪兒,你主人把你送給我了,跟我去好不好?”
雪兒點點頭道:“多謝收容!良禽擇木而棲。”
賈仙兒倒是嚇了一跳,連忙道:“我是開玩笑的。”
雪兒瞪圓了眼睛,顯然不知所云,頓了一頓才又道:“客人來了,桂子,快倒茶!”
霍小玉笑道:“大姊別以爲它真有靈性,它只是依人學語而已,經不起盤問的,不過它學得倒很快,剛纔那句話我祗教了兩天,它已經學會了,只是沒記性,久時不說就忘得一乾而淨。”
雪兒突然撲翅而起,繞着廳屋飛翔,口中還叫道:“敵人來了,上馬殺敵啊!”
浣紗剛好端一湯進來,被它嚇了一跳,差點沒把湯潑了,放好了湯,才指着罵道:“原來是你在作怪,還不快回到架子上去!”
雪兒纔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乖乖飛到架上停下,可憐地叫道:“好姊姊!下次不敢了。”
霍小玉笑道:“就是這幾句,今天都抖了出來。不過也難爲它,居然把幾十年前的老詞兒都想起來了,大概是我說它沒記性,它有點不服氣。”
賈仙兒道:“奇怪了。它怎麼會說那句話的?”
霍小玉笑道:“它是先父西征突厥時代的戰利品,由一個部屬而呈獻給先父,先父很喜歡,因爲在軍中,就教了句話,誰知有一夜,敵人來劫營,剛好被它發現,繞營飛叫,把大家都吵醒,總算還來得及準備應戰,此後先父一直帶着它,回到長安後,沒有再從事征戰,教了它一些別的話,它也忘記這句話了,今天不知怎麼冒出來,送給大姊很適合,因爲你們遊俠江湖,總有一些對頭的,它夜裡不大睡,驚覺性很高。”
賈仙兒這纔看出霍小玉不是開玩笑:“你真送給我?”
霍小玉道:“當然是真的,這種鳥是要時常調教的,家母入山清修後,我沒多大精神,它也很寂寞,所以我前一陣子,教了它良禽擇木而棲的話,就是想把它託付給人,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主,大姊來得正好,因爲它很嬌貴,但吃的東西可麻煩了,普通的人家還養不起它,有錢的人家又未必愛惜它……”
賈仙兒道:“既是令尊大人的寵禽,對你的義意是很大的!”
霍小玉一嘆道:“先父留給我的東西很多,但我供養不起,實不相瞞,這次到江南,雖然薄有所獲,可是我一場病化費了不少,我們實在不能再在閒情玩物上浪費了,這頭畜生花費雖然不多,但比一個的人口糧還貴得多呢!”
賈仙兒道:“玉妹,假如你們用錢的話……”
霍小玉忙道:“大姊!不要,我們還可以支付得過去,只是想撙節一點而已,如果是貧至三餐不繼,我會請你們幫助,但要朋友的錢來供奢靡之費,我跟十郎都不是這樣的人。”
這一番話固然對賈仙兒不太禮貌,但賈仙兒與黃衫客都現出肅然之色,賈仙兒尤其欽敬地道:“對不起,妹子,十郎,是我失言了。我原來沒有別的意思,江湖上肥馬輕裘與朋友相共,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我忽略了讀書人與江湖人不同之處,以十郎的文名,在長安市上,如果肯梢示風色,巴結的人一定很多,何至爲了來秋所需,千里跋涉而作貨販之求呢,知友不明尚可恕,不明知友則不可恕,我罰自己三盅。”
她果然一口氣喝了三盅,李益笑笑道:“大姊的好意,小弟是十分感激的,但小玉的話說得太坦直了。”
賈仙兒笑道:“應該如此,交朋友就該坦誠無僞。”
李益笑笑道:“小玉的病雖然化了一點錢,但還不至於困窘,我們之所以要撙節,最主要的是想把自己的手收一收,因爲我們以前都太散漫了,小弟雖已通過部考,但初進仕途,即使分到一個缺,收入也不會太多,像那樣花法,一年倒有半年鬧虧空,就難以養廉了。”
黃衫客笑道:“十郎,你的做法與論調,我都十分贊成,不過你若是志在放外,想真正做一番事業,我倒覺得你不妨略改初衷,生活可以儉,但不可以寒。”
李益道:“這個……黃兄有以教我嗎?”
黃衫客道:“放了外任官,就是直接牧民,你是簪纓世族,宰相子弟,小玉又是王族門庭……”
李益道:“黃大哥,別人不清楚,你該明白,我們的身分都只是空架子而已。”
黃衫客道:“空架子也可以唬唬人的,你到了任上,就憑這兩個空架子,對上層各憲也不無影向力,因此你的生活絕不可有寒傖之狀,造成別人一個富貴不能淫的印象,也可以省下許多麻煩,增加許多方便。”
李益笑笑道:“這個道理我是懂的,不過……”
黃衫客道:“我知道你的困難,到那個時候,我希望你不要拘泥,官任一定,找人梢一個信給內兄,現在南北運河都是賈家的節制,他會立刻派人致意。這不是資助你,而是爲了使財盡其用,撐起你的門面,使你能放手行事,受惠的仍是老百姓,等於是我們共同行俠。”
李益感激地一拱手道:“吾兄如此關懷,小弟再不接受就是不通人情,到時小弟一定遵命。”
黃衫客笑道:“十郎的可敬處,就是通達人情。”
崔允明也笑道:“這正是表兄爲他人不及之處,我且公賀一盅。”
這一席吃得盡歡而散,而崔允明醉得厲害,步伐踉蹌,大家都留他住一夜,他卻堅持要回去,李益笑道:“允明!小桃管得你這麼緊?”
崔允明道:“倒不是緊,我一夜不回去,她一夜睡不着,是我於心不忍,而最厲害的是她毫無怨言,叫我更不好意思,所以爬也得爬回去。”
李益笑道:“小桃這麼厲害?”
崔允明點頭道:“說她厲害也好,說她高明也好,反正她是吃定我了,假如她跟我大吵大鬧,我倒反而理直氣壯地有話說了,但她以我的良知爲羈,倒是把我圈住了,有時我經常在想,娶到這樣一個老婆,究竟是不是福氣?”
李益:“嫁到你這樣一個丈夫纔是她的福氣,如果你是個不知好歹的人,她這一套柔情也就無所用了。”
崔允明苦笑道:“也許是吧,有時我心情不好,很想發脾氣,可是我摔茶杯時,她把飯碗也送了過來,叫我有氣也無處發了,只好忍住一肚子彆扭。”
賈仙兒道:“崔相公!你也真是太不知足了,有這樣一個好老婆,居然還有這麼多的牢騷!”
崔允明道:“賈大姊!兩條狗在一起,還要互相咬咬取樂呢,相敬如賓的夫婦,未必就是魚水諧歡的神仙美眷。”
這是一句淺顯的話,但是卻蘊涵着真理,也祗有真正嘗過夫婦生活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涵義。
黃衫客笑笑道:“那還是我送崔兄回去吧!”
李益道:“不!應該我來送。”
賈仙兒道:“乾脆你們兩個一起送,再一起回來,我跟小玉各準備一塊板子,回來後好好收拾你們一頓,讓你們也嚐嚐神仙眷屬的滋味。”
這不是笑話,但跟崔允明剛纔的談話湊起來,就是很有意思的笑話了,兩個男人哈哈大笑,架着崔允明出門而去。
霍小玉看他們出門後才嘆道:“男人真難侍候。”
賈仙兒笑道:“也要看怎樣去侍候,憑心而論,我對那位小桃姑娘的作法並不以爲然,那不是賢慧,而是在矯揉做作,男人之所以爲男人,總該有一點個性,用這種手腕,也只有對崔相公那種男人才有用,假如對十郎。早就把他逼跑了,君子可欺之以方,男人過方了也是缺點。”
霍小玉道:“不錯!要是對十郎,他一天都受不了,他就是那種無羈的男人。”
賈仙兒道:“對一個無羈絆、驕傲的男人,最好就是不要去超過他,事實上不僅十郎如此,天下的男人幾乎都是如此,就是一個最敝陋的傖夫也有他本性的尊嚴,在人前不得申,回到家裡也得不到發泄,慢慢就變得不是個男人了,我對崔相公倒是很同情,他過的生活很平靜,沒有波折,但也缺乏樂趣,他對自己的妻子找不到缺點,也是一種痛苦,而且是無以言宣的痛苦,今天要不是他喝醉了,他也不會說出那番話了。”
“是的,允明以前從來也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
“不說話可不是沒有話。”
“改天有機會我勸勸小桃。”
賈仙兒笑笑道:“小玉!算了吧,我勸你別多事,那反而會增加她的固執與不安,一個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比她更瞭解她的丈夫。”
“但我卻沒有這樣想,我對十郎始終不瞭解,我發現每個人都比我瞭解他,跟他越接近,越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我倒是真心希望別人能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人。”
賈仙兒道:“你也別自尋煩惱,目前你們過得很好,那就夠了,瞭解得太深並不是好事,他在你面前將無所遁形,反而會使他不安,人多少總有一點不願爲人所知的地方。”
“你跟黃大哥也如此嗎?”
“是的!他以劍法見聞於江湖,功力與造詣都比我深,但我們閒下切磋時,我發現他的劍法中仍有破綻,可是我卻不能告訴他。”
“爲什麼呢?”
“因爲他是以武功而自傲的,他不得志於文場才投身江湖,創下這點聲名,是他最得意的事;如果我指出他的劍法上的缺點,等於是打擊他的尊嚴,失去他的驕傲的,我嫁的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個劍客。”
霍小玉輕嘆道:“大姊!我該跟你多學學。”
賈仙兒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小玉!你又在說傻話了,如何取悅自己的男人,是永遠不能從別人處學到的,也不能用別人的方法,因爲每個人都不同的;像小桃對崔相公,她至少用對了方法,如果你去向她請教,就會把十郎逼跑了。”
霍小玉笑笑道:“大姊!你爲人婦之後,英氣不減,卻又增了幾分娟媚,變得更爲可愛了。”
賈仙兒道:“你記住了這兩點,就可以把一個男子終生繫於裙帶上而不怕他跑掉了,英氣現於人前,媚態現於人後,最令男人動心的人是他不在時,處處能表現獨立而不讓他擔心,他在的時候卻要時時嬌弱不勝,似乎少了他就無法活下去。”
霍小玉笑道:“大姊這又是那兒得來的理論?”
賈仙兒笑道:“從黃大姊那兒學來的,我這位大姊纔是真正完美的女性,我以前因爲性子傲。不肯低頭,不屑共事,真是幼稚得厲害,這次回去跟她相處了一段時間,才領略到她那無形的魅力,使每個人都不禁爲她動心……”
霍小玉忙道:“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賈仙兒笑道:“從外表看,她是個很平凡的婦人,貌僅中姿,圓圓的臉,始終帶着一團和氣,可是非常能幹,把一個家治理得井井有序,家裡幾十個長工僕婦,沒有一個不對地敬畏有加。”
“那她一定很精明厲害了?”
賈仙兒道:“精明則有之,卻一點都不厲害,只是言必信,行必果,賞罰分明,對人從不疾言厲色,可是御下卻寬猛並濟,而她所謂的猛,是一種柔中之猛,尤勝於刑責。有一個長工好睡懶覺,他經常早上起不來,她知道了也不去叫他,每天都是親自捧了早餐,等那個長工起來後送上去,溫言慰問,不揭穿對方偷懶,只說他操勞辛苦,她特別表示感激而來侍奉他以示敬意,三次以後,那個長工羞愧之心自生,竟成爲一個最勤快的人。”
霍小玉不禁動容道:“這位大嫂子太了不起了,既保全了人的尊嚴,又示之以恩,怎不令人心折呢!”
賈仙兒笑道:“不錯!她是真正懂得人性的,一樣地感人以德,卻比那小桃姑娘高明,如果崔相公澈夜不歸,小桃不來個待門終宵,照睡她的覺,就聰明多了。女人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作賤自己,那是一件自損損人的行爲。男人有良心的,你作賤自己,轉而增加他良心的咎責;男人沒良心的,作賤自己毫無用處,傷了對方的心來維護夫婦的感情,實在不是好辦法。”
霍小玉道:“再談談那位黃大嫂。”
賈仙兒笑道:“她平時不施脂粉,但黃大哥一回去,她一定打扮得整整齊齊的,那怕自己正在生病,也從沒有以蓬頭亂髮的樣子出現在黃大哥面前過!”
霍小玉嘆道:“這樣的一個女人,連我都愛她了。”
賈仙兒笑道:“可不是,我到家不到半個月,對這位大姊直是打心裡佩服,我向她磕頭時,心裡還有點不服氣,可是我拜完後,她立刻回我一拜。”
霍小玉道:“以嫡拜庶,她倒是很多禮。”
賈仙兒道:“她不是爲禮而拜,是爲了我的武藝而拜,她說黃大哥生性任俠,好管不平,她自己最遺憾的是不會武功,不能爲黃大哥分勞,有了我之後,黃大哥得一臂助,她就真正地放心了。”
霍小玉道:“這位黃大嫂一定是學過兵法的,懂得攻心爲上之法,否則怎麼一下子就搔中你的養處呢。”
賈仙兒笑道:“兵法尚詭,她卻是一片至誠,使我不得不感動,我從沒有服過人,對她,我是真正的服了。”
霍小玉一嘆道:“大姊!你的福氣真好,能有這麼一個知心屬意的閨中知友兼畏友,十郎將來不知道會娶到怎麼樣的一個人!”
賈仙兒沉吟片刻地道:“將來的事,誰也無法逆料。小玉,如果你肯聽我的勸告,就做一件聰明的事。”
“大姊!什麼事?”
“十郎授缺放任時,你等在長安,別跟他去。”
“爲什麼?”
“第一是你的身子不利於遠行;第二,十郎是單枝獨祧,授官後一定會急於授室成家,假如你無法使王府追認你郡主的身份,他勢必另娶,這是他的家世門風,倒是怪不得他。”
霍小玉道:“這個我知道,我從來也沒有打算不要他另娶,只求我有一席之地就夠了。”
賈仙兒道:“所以你不能跟他去,聽由他自擇,十郎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也不會畏忌權勢,因此他所擇的新婦,不可能憑仗着孃家的勢力壓下他,問題在於新婦本人,如果不能容人,十郎也一定會另作處置,不會使你委屈的。”
霍小玉沉吟不語,賈仙兒道:“小玉,我們雖非手足,卻親逾姊妹,我完全是爲你打算,你有着幾點優勢,第一是你與十郎建情在先;第二是你的貌豔無人能及;第三是你的才情高,今後你只要多在柔情上多下功夫,自然能緊緊地抓住十郎,不怕他會變心。倒是你跟了去,反而會把自己的優勢減弱,因爲你的身子不好,旅途勞頓,再病下來,你就很難痊癒了,而一個男人最煩的就是枕邊人纏綿病榻,漢武帝時李夫人病篤,堅持不容武帝一見,纔是最聰明的做法,如果讓武帝見到她那份憔悴之狀,她死後也不會使漢武帝終日苦思難忘。”
霍小玉一聲長嘆,悽然無語。賈仙兒最後湊在她耳邊道:“現在談到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少年鴛侶,在一起恩愛難免,但卻是你這種病最忌之事,你們在一起時,你必須善自節制自己,過兩天我教你養納之法,那可使你的元氣不太受損,維持一段時期,如果能有一段時間的靜養,對你只有好處,你的年紀還輕,凡事當往遠處想,如果你想跟十郎恩愛白頭,就得聽我的話。”
霍小玉終於投在她懷中道:“大姊!我聽你的。”
賈仙兒攬着她道:“好妹妹,有我這個大姊在。絕不會叫你吃虧的,回房去吧,他們也要快回來了。”
但李益與黃衫客到快天亮時纔回來,因爲他們送崔允明回家時,小桃果然未眠而等着。
看見崔允明沉醉而歸,對崔允明倒是沒作什麼表示,卻埋怨李益不該讓他喝這麼多的酒。
李益不便跟他多說,但崔允明的倔性卻發作了,也許是臨出門時所發的語言刺激,使他這個做丈夫的尊嚴受到打擊,他跳了起來:“小桃!酒是我自己要喝的,沒有人灌我,你憑甚麼去怪別人?”
小桃沒想到他會發脾氣的,一時倒怯住了,楞了片刻才道:“相公!我是爲你好!”
崔允明更生氣了:“你爲我好,難道表哥跟黃兄是存心害我了,他們閒得無聊時,在這種大冷天裡冒着風雪送我回來,你沒有一個謝字,反而來上一頓埋怨。我崔家門中從沒有牝雞司晨的規矩,一切還輪不到你作主!”
小桃一向倔強慣了,當着人驟然受此呵責,不禁也變了色,而且她究竟年輕,沒有讀多少書,一句話未經思索,衝口而出:“隴西姑臧纔是你的崔家!”
這句話的份量太重了,崔允明卻一言不發,只是轉身拿筆展卷,伏案寫字,李益忍不住道:“小桃!你那句話太重了,還不上去向允明道歉去!”
小桃話出口也已經後悔了,她知道崔允明一定在寫休書,連忙過去道:“我不是有意的……”
崔允明兇兇地道:“不要解釋,我不是在寫休書。”
小桃一怔道:“那你在做什麼?”
崔允明冷冷地道:“我在寫易姓契。”
李益覺得事態嚴重了,連忙道:“允明!你這是幹什麼,夫婦間拌拌嘴也是常有的事,也犯得着這樣認真嗎?”
崔允明十分平靜,擡頭淡淡地道:“君虞,凡事都是勸人容易,輪到自己身上就不同了,如果易地而處,換了你處在我的地位,你該怎麼做?”李益不禁默然,這是任何一個男人不能忍的事,因爲那是一種尊嚴的折辱,因此只得以開玩笑的口氣道:“你現在寫這個有什麼用,戶部吏籍已有登錄,你去申請易姓,不是鬧笑話嗎,快別胡鬧了。”
崔允明微微一笑道:“君虞,你真把我看得那麼沒出息,會出賣自己嗎?”
李益也笑道:“當然不會,你現在執掌刑部度文,誰也買不起,因此我覺得你是在胡鬧。”
崔允明淡淡地道:“我這個人別無所長,就是酒品還算不錯,酒醉也不會亂性,我絕不會作胡鬧的事。”
他已經把字條寫好,拿着去敲江姥姥的房門,江姥姥早醒了,卻因爲不知道他們鬧什麼,她是個懂得事的老婦人,所以乾脆不出來。聽見有人敲門,知道不出來不行了,披衣打開了門,崔允明跪下叩了一個頭:“姥姥,這是強兒的易姓契,我已經把他易姓爲江,你可以把他列在江氏宗譜上,本來我不必這麼做的。欠債無非還錢而已,可是我受你照拂於貧困之時,所欠的不祗是錢債,還有你的恩情,因比我以子報恩,償債情於萬一。”
說完他交過紙卷,回頭就走了。
李益忙追上去叫道:“允明!你上那兒去?”
允明回頭笑笑道:“上衙門去,那裡可以睡,君虞!你放心,我不是那種會尋短見的人,馬上就要過年了,我總得爲崔家祖宗找一個進得了門的地方設祭。”
黃衫客道:“十郎!我陪崔兄去,你在這裡開導一下崔夫人吧,安頓好了,我再來找你。”
他追着允明去了,李益跟江姥姥來到小桃的房裡,見她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才一嘆道:
“小桃!你們雖然成婚不到一年,可是相處的時日已不算短了,難道你還不瞭解他這個人,他不是沒有脾氣,只是隱而不輕發而已,什麼話都可以說,卻不能傷他的尊嚴。”
江姥姥問明瞭經過,半晌無語,最後把手中的契書撕了,長嘆一聲道:“小桃!這不怪你,要怪祗能怪我!”
小桃不禁一怔,忘記了哭泣,瞪着眼睛望着自己的祖母,江姥姥苦笑道:“女孩子從小就該好好教養,等到長大了再教,已經來不及了!既然已淪爲平民之家,就不該再把你嫁給讀書人!李公子,請你去轉告允明一聲,等小孩子滿了月,叫他僱個乳媼,把孩子抱過去!”
小桃這下子真急了:“姥姥,你不要允明回來了?”
江姥姥嘆道:“他肯回來嗎?”
小桃哽咽着道:“我去向他認錯,跪着也把他求回來。”
江姥姥搖搖頭:“孩子,別做那些傻事,就算他回來,你們之間也完了,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破鏡可以重圓。斷釵可以再續,只有勉強結合的婚姻。就像是一盞常用的瓷碗,打破了就無法再補完整了。”
李益覺得這位老婦人的見解十分透闢,所用的比喻也再恰當也沒有了。小桃卻不相信地道:“姥姥!這八個月來,我沒有一件失德的事,就爲了今天說錯了一句話,允明會不要我了?他是那樣絕情的人嗎?”
江姥姥道:“他是個規規矩矩,至情至義的人,所以他纔不會回頭了,如果他寫的是一紙休書,倒還可以挽回,因爲他只是對你的德行不滿,可是他寫的是他兒子的易姓契帖,那表示他已橫定了心絕不回頭了。”
小桃悲苦地道:“我就是說了一句……”
江姥姥沉聲道:“那一句最不可原諒,那表示你心裡始終有這個念頭,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這句話不是臨時衝口而出的,如果你沒有這種念頭,根本就不可能會說出這句話。人從來不會說我要吃屎,卻會罵人家是吃屎長大的,因爲人從來也沒有那個念頭過,小桃!你自己平心靜氣想一想,姥姥有沒有冤枉你?”
小桃低下了頭,江姥姥又道:“你再想小玉對十郎是怎麼樣態度,同時再想想,允明以前是否喝醉過,他是個很有節制的人,最近卻常常喝酒,你坐褥還沒有滿月,他卻經常遲歸,我問過他的同僚了,人家告訴我,他在班房裡替別人繕寫未了的案首,爲的是躲避你。”
小桃哭着道:“我做了些什麼呢?”
江姥姥道:“你什麼都做,就是沒有做一個好妻子,成婚不到一年,丈夫就不想回家,小桃,我不忍心說你,因爲你太有把握了。”
小桃又開始飲泣着,江姥姥聲音有點哽咽:“十郎!我沒有一點怪允明的意思,只是對他非常抱歉,過了年,請你向他要一張退婚書,說這是我的意思。”
小桃哭叫道:“我不要,我不要。”
江姥姥反手一掌摑上去,厲聲道:“小桃,我真後悔以前沒有好好地打過你,才把你縱容成這樣子,這一切後果,都是你自己找來的,你怨得了誰?”
小桃低頭不語,江姥姥又道:“小時候我是怎麼教你的,我爲什麼不讓你到左鄰右舍去走動,就是怕你染上那些長安婦人家的習慣,成了婚之後,我以爲你識得好歹了。因此你跟允明衙門裡一些同僚的家眷來往,我也不大管你,可是你學會了什麼?學會了牙尖利嘴,學會了用手段來管丈夫,兩三個月前,我就看出你們之間的不對了,允明回到家裡,成了個沒鋸口的葫蘆,一聲都不發,你就應該注意了,可是你還以爲是自己的成功了。”
小桃終於又哭出了聲,江姥姥又厲聲道:“耿家娘子費盡心力給你找了個鄉下孩子來做幫手,你不要,嫌人家蠢,你想在平康里給允明找個人,這不是爲了允明,而是爲了表示你的賢慧,好在同僚間誇耀;允明主管司書時,你背地裡受了人家的關說,接受了罪家的饋贈……”
小桃低着頭,道:“我事先調查得很清楚,也問過他,他原來就準備爲那些人開脫的,我這才答應了下來。”
江姥姥道:“不錯,你知道允明是不會受賂枉法的,所以才接受一定辦得通的案子,但這些錢仍是喪天害理,愚民無知,只希望能早點開脫,傾家來洗脫自己的冤枉,不知那些在中間轉手的人對罪家獅子大開口,分潤給你的不過是一點零碎。你以爲是件好事,幫了人家忙,卻不知道人家在背後裡如何咒你。”
李益一驚道:“小桃!你怎麼會做這種事?”
小桃哭着道:“我根本不曉得。”
李益嘆道:“你太胡塗了,刑部那些牛鬼蛇神,豈是沾得的,平地三尺浪,一點芝麻的小事,到了他們嘴裡,就會渲染成殺頭充軍的大罪,允明知不知道?”
小桃低頭道:“他不知道我收了禮。”
李益道:“那就更不應該了,你這樣會連累他的。”
然後又長嘆一聲:“難怪今天允明在那兒牢騷滿腹,卻不肯說出原因,小桃,男人家的公事,你怎麼可以插一腳進去,我也覺得奇怪,允明不是那種冷漠寡情的人,今天的行爲尤其異常,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他一定是聽到了風聲,卻又不能責怪你,因爲他一直內疚他賺的錢太少,在這紙醉金迷的長安,不能讓你過好日子。”
小桃愧疚地道:“十郎!求求你,去跟允明說,我知道錯了,今後我一定改。”
李益輕嘆道:“小桃!太遲了,允明那個人外柔內剛,他從不輕率決定一件事,決定了就很難改變。他責問你的時候,說了句這個家究竟是誰在作主,我感到很不解,他不是那種尖刻的人,而你的答覆更糟,你似乎認爲理所當然要從他身上收回那些,這就使他覺得無可挽回了。”
小桃又哭叫道:“他如果不要我,我就死給他看!”
李益神色一怔:“小桃,千萬不要用這個手段來威脅男人,那會使事情更難挽回,允明不是那種用死可以威脅的人,你實在學得太壞了。”
詞色之間,他沒有掩藏自己的不滿。江姥姥冷冷地道:“小桃,你看見了,一個潑婦的作爲是沒有人會同情的。十郎!就這樣說了。過了年,你叫允明把孩子抱去,我把這兒的房子折了價,帶小桃回嶺南去。”
李益道:“那倒不必,事情還可挽回的,你們還是在這兒住着,小桃好好地收收心,規規矩矩地重新學學做人,先拿出事實證明了悔過,我再去勸勸允明……”
江姥姥卻決然地道:“不!不必了!我沒有把小桃教好,這是我的錯!但小桃是我的孫女兒,我也不能叫她太受委屈,趁着她還年輕,委曲求全,即使允明回頭了,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了感情,生活在一起也是痛苦!終身的事是不能勉強的。”
李益不禁默然。他開始對這個老婦人起了相當的敬意,她是非分明,並不諱言自己的錯誤,但也有着相當的自尊。不冀求憐憫,不強求同情。
江姥姥又道:“小桃,姥姥並不想拆散你們,是你自己做錯了,不!是我錯了,錯在對人家太瞭解,對自己的孫女兒反而瞭解不夠,你是怎麼樣的人,就該找怎麼樣的對象,強逼羊上樹,對大家都沒好處,這是爲你好!”
小桃俯下了頭,江姥姥又道:“你們成婚快八個月了,你自己也明白,是否你們一切都很合適,都很相宜?”
小桃沒有再說話,可見他們夫婦之間,並不是情投意合,最主要的還是思想上的差距與性格上的差異。
江姥姥一笑道:“允明是個可敬佩的好青年。他的氣節品德沒有話說,但是太刻板,跟你並不適合,他的書讀得太多,你懂得又太少,閨房之間毫無樂趣,他處處將就你,這是很可感的,但他不會爲你而改變,這樣勉強下去,使大家都痛苦,又是何苦呢?”
臉又轉向了李益:“十郎!允明把孩子給我們,是他很大的犧牲,但他這樣做我並不感激,小桃總不能帶了這個孩子再嫁到人家去,雖然孩子姓江,小桃也不能帶了個姓江的孩子再嫁!所以,孩子還是請他帶去,請他在退婚書上寫得好聽一點,我就很知情了。”
李益想想道:“好吧!姥姥堅持如此,我覺得也不錯,姥姥如果要帶小桃回嶺南再嫁,我可以替允明作主,連退婚書都不必寫了,權當沒有結過這門親,好在他們成婚時也沒有驚動過多少人,我可以保證允明將來不會耍無賴,吵到嶺南去。”江姥姥道:“話雖如此說,總要他有句話!”
李益道:“我會的!我會叫他把話交代得明明白白。”
江姥姥苦笑道:“那就全仗十郎了,夜已深,小玉一定等得很急了,我也不留你多坐了。”
這是逐客的表示,李益自然明白,立刻告辭出來,在門口恰好遇上黃衫客,兩人結伴取道回家。
長安是京師重地,晚上是實行宵禁的,但也只是做做樣子,因爲長安市上的特種階級太多,國學生,世家子弟,都是公然夜行,一襲儒服在身,足以通行無阻,最多上來問一聲,也無非是討幾個酒錢而已。
李益是懂得這一套的,見人不待開口,就是一把錢塞過去,笑一笑,連話都不必說。
黃衫客已經知道了江姥姥的決定,他在崔允明的口中,也問出了決絕的原因,果然對小桃的私下受賄是最主要的原因,再見到李益打發巡夜公人之舉,不禁嘆道:“長安居,大不易,這是個錢的世界,像老弟那種人,根本就不該住在這個地方。”
兩人回到家裡,談起崔允明與小桃的事,大家也是唏噓不已,黃衫客與賈仙兒是練過武功的,一夜未眠不當回事,但李益卻有了倦意,跟小玉回房休息了。
可是,回到房裡以後,李益見小玉居然精神奕奕,忍不住問道:“你不累?”
小玉笑道:“我在賈大姊那兒睡了一會兒,正因爲有了小桃的先例,我可不敢作賤自己來作爲管男人的手段。”
李益嘆了口氣道:“誰都沒想到小桃會是這樣的人。”
小玉道:“是的,以前見到她的時候,多活潑可愛,怎麼一下子會變得這麼潑辣不懂事了。”
李益笑道:“那倒不然,她原來就不懂事,只是不敢發作而已,等她生了兒子後,自以爲功勞大了,才無所忌憚地發出來。”
霍小玉道:“但是也不應該對你失禮,無論如何,你總是個客人!”
李益道:“就是我去壞了,她是獨佔欲很強的人,而允明卻比較聽我的話,那是她很不高興的原因。”
“你勸允明的話都是爲他好。”
“她以爲給允明的安排比我更好,允明內遷度支,她作了很多建議,但允明一直說要等我回來跟我商量,當時她就很不高興,說允明離了我就不能做人。”
“這是誰告訴你的?”
“十一娘,她勸我少管允明家的事,大概早就看出他們夫婦問的不協調了。”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鮑姨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好人。”
“本來就是,所以我認爲你對她太苛刻。”
霍小玉苦笑道:“她不希望你插足別人的家務,但對我們的事又太關心了,關心得過了份。”
“那是因爲她覺得對你有責任,因爲你太善良,太純真,太沒有機心,她怕你會吃虧!”
“善良純真的人一定會吃虧的嗎?”
李益搖搖頭道:“一個像你這樣的人,誰也不忍心來傷害你,可是十一娘看不透這一點,她處的那個環境太壞,她眼中男人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只有欺負與被欺兩種。”
“她認爲你是會欺負人的那一種?”
“至少我不是會受人欺負的那一種,因此她對你不免要關心一點,處處要爲你打算。”
“但是打算得過頭了,替我們作主當起家來了,尤其是爲我那場病,她那種花費法,我最不能原諒她,她知不知道我們這筆錢來得很難?”
“不知道,因爲她自己賺錢很容易,她知道惟是有辦法的人,賺錢也很容易,事實上這筆錢賺得也不難。”
“我們幾乎爲此賠上了性命。”
李益笑了:“她從沒有見過那種場合,不會了解的。”
霍小玉道:“所以我才覺得她多事,如果她拿自己的錢來這麼花法,我當然很感激她………”
“假如她有錢,她會捨得的,她把你當作了自己的女兒一樣,但她辛辛苦苦攢下的那筆錢,是爲她兒子謀求功名的,她苦了一輩子,就是爲了這個希望。”
“那她就不該慷他人之概!”
李益笑了一笑:“小玉!她只是一個稍微精明一點的女人,熱誠、豁達,有這些優點已經很不錯了,你不能希望她是個聖人,她有兩碗飯,可以一碗給她兒子,一碗給你而自己捱餓,她如只有一碗飯,只有給她自己的兒子了,對這樣一個女人,你不能要求得太多。”
小玉想了一想道:“十郎!等過了年,我想去看看她,帶點錢去,把她說的那個女孩買過來。”
李益一怔道:“去看她我不反對,但買個人大可不必了,你別出怪主意好不好,記得當初你還要把小桃弄過來呢。如果不是我反對,看看會有什麼後果?”
霍小玉一笑道:“假如你當初答應了,小桃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子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是被那些人們帶壞了,不過這次我要買的人卻不是爲你的。”
李益道:“不爲我?爲誰?”
他想了一想,隨即恍然道:“爲了允明?”
霍小玉道:“是的,允明跟小桃的事既然無法挽回,江姥姥也說得對,不準備在一起,不如早點分手的好,但叫允明一個男人,帶着個剛滿月的小孩子,畢竟不是辦法……”
李益笑道:“多虧你想得周到,這個我絕不反對。”
霍小玉欣然道:“你答應了?”
李益笑道:“你以爲我真是小器的人,你不說,我也有這個打算,只是沒有想到要替他買個人而已;因爲小桃的事是我促成的,我感到很抱歉,不敢再多事了。”
霍小玉笑道:“鮑姨對崔家的情形比我們瞭解,她物色的人一定錯不了,而且這次我們也不再多加事了,人買來只爲他帶孩子,至於是否要收在身邊,由允明自己去決定吧,感情的事是別人插不上手的。”
李益笑道:“別人的事我們只能管到某一個程度,但我們的事,你總可以商量一下吧。”
霍小玉道:“我們有什麼事要商量的?”
李益道:“讓我睡一下,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了,沒有三十,晚上是除夕,家裡還有客人,如果晚上呵欠連天的守歲,那總不是禮數吧。”
霍小玉嫣然一笑道:“對不起,我只顧談話,忘了你一夜沒睡,你休息吧,我到廚下看看,賈大姊是挑嘴的,浣紗弄的菜未必能合她的胃口,我們可不能簡慢了客人,開午飯的時候再來叫你。”
李益道:“小玉,黃大哥他們來是求個清淨,倒不在乎吃什麼,你可別累着。”
霍小玉笑着道:“我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好過,賈大姊昨天教給我靜坐養氣吐納的方法,我試了一下還真有效,不過坐了兩個時辰,睜開眼睛,覺得身上輕了一倍。”
這一個年在霍小玉說來是過得最愉快而愜意的,因爲她有了男人,有了朋友,不像以前那兩三年冷冷清清的樣子,而且她第一次爲主婦,心情上更是不同。
除夕之夜,連李升跟秋鴻都叫上了桌子,大家湊個熱鬧,因爲全家加上黃衫客伉儷,也就是這七個人了,黃衫客與賈仙兒脫略形跡,對下人共席這件事不但不以爲忤,而且還很高興。
霍小玉輕輕一嘆道:“我們該把允明約來的,這個年他一個人過,一定很難過。”
賈仙兒笑道:“你時時刻刻都在爲別人着想嗎?”
霍小玉道:“那倒不是,芸芸衆生,我不能全管到,我覺得有點歉疚,他跟小桃的婚姻,成始在我們,最後仳離,也是因爲我們,因此我忍不住想念起他來。”
李益笑道:“你要是這樣想,那就是合了庸人自擾的那句話了,允明跟小桃早就認識了,而且江家祖孫也早就有意把他視作東牀嬌客,我們祗是促其早成而已,而他們的仳離也種因已久,只是昨晚那頓酒,把允明潛在心中的積鬱提早發泄而已。”
霍小玉一嘆道:“才一年不到,竟由互相傾慕變成了怨偶,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李益道:“女人分爲兩種,一種是可望而不可即,像小桃就是,不跟她接近,始終認爲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但一接近,就發現她有太多的缺點。另一種女人是可即而不可望的,像孔明諸葛先生的黃氏夫人,貌雖醜陋而內蘊奇美,越接近越覺得可愛,今人每流行的兩句俏皮說話:『莫效孔明擇婦,終得阿承醜女』,其實大錯特錯,臥龍先生一生不二色,半生事業,得之於閨中良多。”
黃衫客笑道:“假如是既可望又可即的呢?”
李益笑道:“那就是人間瑰寶,塵世謫仙,非福緣特厚者,無以得之,像賈大姐跟小玉,我們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好事,纔得到似此神仙美眷。”
話說得很俏皮,但兩個女的聽了心裡都很舒服。賈仙兒笑道:“十郎,我明知道你是在說玉妹,拉扯上我不過是順水人情,但我仍是十分感激,因爲你的話使每一個女人聽了都會高與的。”
霍小玉笑道:“子夜已過,我們也該休息一下,明天起個早,向鮑姨拜年去。”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較早,天上飄着雪花。黃衫客與賈仙兒都起來了,互相恭賀新歲吉祥,賈仙兒取了兩個大紅紙封,打發給李升與秋鴻。
李升領着外孫叩謝過後,到外面打開封套,發現竟是兩塊赤金,又領着秋鴻進來叩頭道:“爺賞得太重了!”
黃衫客笑道:“老管家請起來,這是應該的,因爲我們要把貴東上兩口子拖出去玩一天,回頭有客人來拜年時,全靠着老管家費神多招呼了!”
如若延客進門多少都有點封賞,如果在門口擋駕,很可能有的人就留個名剌作罷,這原是貼補之意。
爲了方便,四個人都騎了馬,直馳耿家集鮑十一孃家。
客來不速,鮑十一孃的確沒想到大年初一,李益跟霍小玉會來看她的,更沒想到還會帶了一雙俠侶來,眉開顏笑地款待他們。
在耿家集過了很愉快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四人四騎向終南而去,到了鄭淨持清修的白衣庵,也見到了鄭淨持,卻祗有淡淡數語,就催着他們趕快離開。半年多不見,鄭淨持有了很大的改變,她似乎已經真正做到了六根清靜的境界。
人是黑了一點,但卻胖了許多,一副安穩的樣子,在佛堂裡跟他們談話,唸經的時候倒此說話的時候多。
下山的時候,霍小玉含着兩泡眼淚,才離開廟門,她就哭了起來。
賈仙兒擁着她,拍着她的肩頭道:“小妹妹,你應該感到高興纔是,至少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用不着你去爲她操心了,以她的境遇,這是最好的歸宿,因爲她將來是不能跟着你們生活的,難道你要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
霍小玉道:“可是娘好像整個變了個人!”
賈仙兒道:“這正是難得的事,如果她塵心未淨,心懸兩地,還修什麼心!”
黃衫客道:“伯母是很難得的修行者!人最難就是勘破七情六慾,她能勘破這一關,就是大智大慧者。她說得很對,以後也不必去看她了,各有因緣莫羨人,你去了只有擾她的清修,修行的人,最大的障礙就是意魔。”
這時山上傳來一陣悠揚而飄逸的鐘聲,彷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黃衫客嘆道:“這鐘聲聽來就會令人有出塵之想,所以修行的寺庵,必建於深山之中,也就是爲了遠避人世。”
四個人說說談談下了山,踏上歸途,但霍小玉卻一直鬱鬱不樂,總好像若有所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