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李益是從咸陽繞長安而行,崔允明雖然晚了一天,但他是由長安出發,如果以行程而言,他應該比李益先到鄭州纔是,可是李益居然能比他早到兩天,可見李益在趕路時是如何的急遽,也許是披星戴月,兼程疾行。

但是李益看去毫無倦態,倒是崔允明僕僕風塵,一身風霜之態,道理無他,勞逸之別而已。

李益是在東宮太子府的禁尉騎衛簇擁下上路的,坐的是裝飾精美,設計舒適的華車,前面有人開道,沿途有驛站備好駟駕待換,到了一個地方,略事休息,可以又上路,這在別人也許不習慣,但李益卻不在乎,他在一年多的戎馬倥傯中,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涯,上馬殺敵的事沒幹過,馬上草露布的本事卻練成了,跑跑這平闊的馳道,根本不當回事。

雖然只早到兩天,但他的主簿官署卻準備得十分完備,而且近乎喧賓奪主,侵佔了太守署。

鄭州的太守在李益外調期間,病故任上出缺,吏部沒有補人,原是汾陽王打點爲李益留着的,但李益回來後,卻不急於真除了。

因爲他如果循着鄭州牧這條路漸序而仕進,就要以政聲爲實績,那是條遙遠的路,李益等不及,而且他也沒有空去做那些。掛個官銜,在太守內署,辦理他的私務跟太子府交下的秘密事務。

雖然也才只到兩天,卻已有一批官帶整齊的人候於門外,準備接受指示,或是稟述所務。以品戴而視,他們的官比李益大,但是要見李益,都是戰戰兢兢,投刺而詣,那是權的作用而形成的差別。

李益很歡迎崔允明,表兄弟見面,着實暢聚了一陣子,便廳寒暄。後堂歡宴,但是崔允明卻無法久留。

第一,是小紅一直懷抱長劍,侍立在左右,形成了一股緊張,這是必須要的,崔允明目睹了兵部侍郎劉學鏞派去的侄子跟工部衝突,爲密探的事故而鬧得不歡,知道李益的處境是在危險中。第二則是大大小小在外廳鵠候的官員,雖然沒人進來催,但崔允明知道他們都在等。所以崔允明說完了重要的話就告辭了。

他是未晚先投宿的由長安趕來鄭州,又雞鳴早看天地由鄭州趕回長安。

一來一去,足足花了二十天,那還算快的,雖然他是騎了馬,但只得一匹馬,由長安騎來的,還得騎回長安去。人在馬上不走路,辛苦不下於動腿的馬,所以每天走上一百多裡,人馬俱疲,非休息不可了。

他回到了長安,循李益之託去找方子逸時,則不免感慨了,方子逸設寓在小紅的舊宅。

說舊宅,毋寧說是新居,因爲屋子是新建的,小紅罄其在歌榭中所得的積蓄,置下了這一片產業送給了李益,作爲感恩之報。

雖然她自己身歸李益,卻是在獻宅之後,所以,這所住宅已經是李益名下的物業了。

李益叫方子逸住在這兒是取其地利之便,因爲它在鬧市而又能鬧中取靜,地方也寬敞,屋子多而散,適合接待不同的人,辦理各種不同的事。

方子逸安頓下來也不過三五天光景;氣勢已不同了,門口站了兩個青衣皁帽的漢子,原是長安市上的幫閒混混兒,這會子居然像煞有介事地挺胸凸肚,叉着腰站着。

崔允明居然要通過層層通報,才能進到裡面,發現除了原有的一個老嫗,一個小丫頭外,竟然又添了十幾個人,有幾個掌管文墨的倒都是熟人,而且都是住在大相國寺中的斯文朋友。

一個個都是衣帽光鮮,他們客氣地跟崔允明打招呼、寒暄,卻又絕口不說他們是怎麼樣來的,崔允明又是爲什麼來的,這使崔允明感到很不習慣,也很不舒服,覺得自己是處在個截然陌生的地方。

那些熟人,似乎都罩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變得異常神秘了。

好容易在花廳見着了方子逸,他的神色很疲倦,似乎很久沒有睡覺,但精神卻很振奮,笑着道:“允明,你終於來了,前天我就接到了君虞的通報說你該到了的……”

崔允明道:“我到長安,連家都沒攏,一腳直到這裡,這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再要快,我也沒辦法了。”

語氣中顯然有着不滿,方子逸察覺了,連忙笑着道:“別多心,允明,我可不是怪你走得慢,實是……唉!有許多事,許多頭緒,等着你回來才能解決。”

崔允明一怔道:“等我來解決?”

“是的,允明,君虞說有一封密函託你帶給我的,那是對於此地許多事情的處理指示,不來到,我就無法處理,答覆別人,有幾處是從河西來的,等着要回去。”

“前天君虞就有快馬飛達給你,難道沒有……”

方子逸道:“靠着太子府的關係,這裡天天都有快報傳遞消息,但只是一般的,因爲那上面靠不住,尤其是兵部劉侍郎那兒的耳目,一直在注意着,所以重要的指示都是由專人往回送遞,那種人選很難,靠得住的實在很少,我們雙方都在物色中,所以這第一次的指示,君虞就交給你帶來了。”

崔允明取得一個信封,交給他手中道:“這是在君虞臨行前,才匆匆寫了幾行字,連口都沒有封怎麼會是什麼秘密的指示呢?”

方子逸接過看了一下笑道:“允明,你看了沒有?”

“這是給你的,我怎麼會看呢?”

“我知道你是個信實君子,一定沒有看過,否則你就不會有此一問。君虞不封口,原是不怕你看的,你要是瀏覽一下,就知道是否秘密了。”

他把信件遞給了崔允明,也是爲了好奇,崔允明接來看了一看,卻看出了一身冷汗。

這豈止是一份機密的文件,而且還是對河西附近,以及突厥邊境的幾個節使的興廢都有着關係。

信是分條指示的。上面自然有很多名字,有些是崔允明認識的,有些是聽過的,還有一部份京官的名字。

要不是這封信是自己帶來的,崔允明簡直無法相信李益一下子要變得這麼有權,幾乎已能操縱人之生殺予奪,而且還是在談笑間決定的。

崔允明還記得李益作書時,正在跟自己談話,聽得高興時還哈哈大笑,然後他就從卷宗裡,拿出一張文件,看了看寫下一條,再換一張,看看又寫一條。

十幾張文件,十幾條指示,信手拈來,而且最後一條卻是自己的敘述而加上去的。

──兵部行走員外劉度光,其人可厭,可與御史陳百弼洽,調至德二年、幹元元年及廣德年,徵吐藩案卷,有剋扣糧餉及陷害忠良。貽誤軍機等事情,除之。

崔允明把信遞迴給方子逸,依然帶着不相信的口吻問:“子逸,這都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所以纔要你親自帶了來,如果是交付驛站傳遞,難保不無有疏漏之虞,只要給人家得到一點風聲,他們就會先發制人,或是預爲彌縫掩飾了。”

“十郎……他……有這麼大的權力?”

方子逸一笑道:“允明,你自己還在刑部當差呢,怎麼會問出這句話呢?君虞現在只是一個外郡的主簿,他真正的職權只是主管該郡的錢糧刑名教化,怎麼會有權處置這些人事呢?

這每一條都是要人家來實施的,有幾件事恐怕還會到你們刑部來處置判決。”

“可是他的指示,似乎就已經決定了。”

“是的,他的指示幾乎已成定局,因爲他已經考慮周詳,萬無一失了,因此這封信等於就決定了那些人的命運。”

“他那裡有考慮周詳,我看着他作書的……”

“這個難怪你要吃驚了,其實這些事早已呈送到他那兒去了,一切的證據也都轉送到他手裡,由他去審訂真僞,再加以處斷,一切都已有定案,放在他的肚子裡,到時候逐條寫出來,纔是最重要的秘密,君虞最大的長處就是他要對付一個人時,往往不動聲色,先發制人,令人無可退避,當然不是每件事都與他有關,有些是太子府裡的決定,由他去構思對策,所以太子府對他的保護很嚴密,現在最缺少的就是一個帶信的人,帶這種信的人……”

崔允明忙道:“別挑我,只此一回就足矣,下次再也不敢應命了,我先前是不知道信的內容,所以才安心從容,要是知道是這封信,我連路都走不動了。”

方子逸嘆口氣道:“是的,君虞也說過,你不是這個圈子裡的人,也不敢多作借重,這個地方你以後還是少走動,否則只會惹一身麻煩。”

“子逸!你難道在這兒很習慣嗎?”

方子逸長長地吐了口氣:“我本來也不習慣的,可是被君虞拖出塞外一年多,陷身其中,欲拔不能,只有勉爲其難了。而且我幹這個,也算得是替一些不得志的寒士吐口氣,外面那幾位,你都認識的,雖居斯文一席,大小也有些名氣,卻都是抑不得志,潦倒睏乏,囿於相國寺中,受盡白眼。現在他們可不同了,到那兒都被奉到座上佳賓,極盡奉承,世態炎涼,一至於斯,因此我深深體會到君虞的兩句名言──大丈夫不可一日無錢,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崔允明搖搖頭,嘆了口氣,這份冷暖,他嘗得比他們都深刻,但他沒有那種感覺,因爲他是個安份的人,知道方子逸所說的權勢,等於建在鏡花水月之上,那是靠不住的。

這些人是李益一體系,寄託在李益一個人身上,榮辱與共,所以他才關心地問道:“這些人都能信任嗎?”

方子逸道:“允明,你跟他們都認識,交情深淺,你我都差不多,你應該知道他們是否可信。”

“我不知道,我對人從無機心,既無利害,也不去考慮這個問題。”

方子逸道:“那我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天下最不可信的就是落拓的文士,潦倒的名士,其人也有小才而無德,成事不足而敗事有餘。”

“那你爲什麼要把他們找來呢?”

“是君虞要我找的,他說這些人旅居京師多年,人熟、事熟、宦情熟,許多鬼門道都在他們的肚子裡;給他們一分權力,可以把他們吹成一頭紙老虎,具有十分嚇人的氣勢,其才能爲敗事,就當善用其長,叫他們去敗事,敗別人之事。”

“難道不怕他們爲人收買,敗了自己的事嗎?”

方子逸笑笑道:“我先前也有這個顧慮,但是君虞卻別有一套,他說這些人有如惡狗,養來本是爲了咬人的,知道這個事實,總不會把自己送去給他們咬。”

“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是說我們用他們壯其聲勢,使他們顯得很重要。但是究竟有多重要,我們心裡有數,根本不會讓他們知道什麼秘密,就不怕他們被人收買,他們做些什麼事,自己明白,如果不說實話,不把底細泄出來,還能使神見鬼愁,真要把他們所知道的那些秘密賣出去,誰也不會怕他們了,因此大可不必爲這事擔憂。”

笑笑又道:“君虞這個人是天生的奇才,我算是他最寄心腹相信的人了,可是我對他的辦事方法也是摸不着頭緒,就算有人以王侯之位,千鍾之祿相許要我出賣他,我就是滿心願意,也沒有辦法,因爲我根本無從賣起。”

崔允明只有搖搖頭道:“十郎他這麼做究竟是爲什麼?”

方子逸道:“問得好。我也想了半天,最後纔得到一個概略,他真正辦事的另有一批人,這個地方,只是爲了引人注意而用的。”

“可是這封信上的指示卻是真正辦事的秘密。”

“不錯,但是該怎麼辦,交給誰辦,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只是把他的指示轉出去。”

崔允明明知不該問,卻仍忍不住問道:“轉給誰呢?”

“轉給每個辦事的人,有的是給王慕和,有的付交兵部尚書府,有的轉交突厥,都有專人前來接洽,只有最後參劾兵部員外劉度光的那一項,是要我去跟御史臺陳大人面洽的,所以這些機密事件,只在我這兒繞個圈子而已。”

崔允明搖搖頭,這是個他完全不懂的圈子,也不適合他的性情,但因爲真正在主其事的是李益,他不能不關心,而且他也知道。這是一個樹仇最多的地方,因此語重心長地道:

“子逸,我們也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不得不忠告你一句,這個工作實在沒有多少幹頭,現在是你們整人家,到了將來,就是人家整你們了!”

方子逸嘆了口氣:“允明!你也該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我專攻的土木建設之學,要是我肯爲功利而屈心,隨世俗而浮沉,早也能混出頭了,像我這種人纔到處都有用的,可是我寧可窩在大相國寺內捱窮。你知道原因的。”

“我知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你的胸懷高潔,就是爲了那君子二字,不肯做個隨波逐流的小人,正因爲此,我才奇怪你何以會幹這個活兒的?”

“允明,多承謬讚,我就更慚愧了,我倒不是硬着想做君子,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像這種君子,我是幹不了的,我要做的君子是愛財而取之有道,不太背自己的良知。以前找我的那些人,豈止是罔顧良知,簡直是沒有人心了,以淩河而言,假如工程費百萬,我可以設法浮報成三百萬,落下二百萬的好處,但是不能做那種只報百萬而實際開銷二十萬的事,前者利厚,後者利薄,但是厚利者能心安,因爲事情確實是做了,可是那些人寧取薄利而不取厚利。”

崔允明一怔道:“這是爲什麼呢?”

方子逸道:“以前我就是想不透,這次被君虞邀了出去監工,我才明白了,那些人的算許更精,百萬之工,雖能獲利二倍,但是一勞永逸,從此就斷了財源。草草塞責,虛應故事,則水發災生,年年有好處。”

崔允明道:“這太混帳了,他們難道不想想,每次水災,有多少生命隨波而去……”

“他們能想到這個就好了,只要水不淹到長安來,他們可以在這兒安享昇平,天下人都淹死了與他們都不相干。更令我不解的是這些人年年吞沒了公帑,一無事事,災禍頻仍,照理說應該是他們的職責,何以他們能屹立不倒呢?原來他們就是仗恃着這個,徵象病由是君虞找出來的,他源源本本地陳述給太子十歲聽了。”

“太子作何反應呢?”

“千歲殿下十分震怒,才飭令君虞痛下針艾,要把這些敗類清除,所以纔要君虞詳細地策劃。”

“主上有倦勤之意,千歲即將攝政。爲什麼不等千歲登基後,好好地着手整頓呢?”

“沒辦法,那些人鬼得很,看見東宮的門路走不通,千歲早已在暗中觀察,對朝中一些能臣賢吏都有了個數兒,時加羅致,那是他們的死對頭,他們怎麼肯放呢?”

崔允明道:“不放又待如何,難道他們還能阻止東宮殿下繼禪不成?”

方子逸道:“他們沒這份本事,可是他們卻能把持住現在,不使聖上遜位,使太子無法親政。”

“那又能拖多久,遲早還是要由東宮繼禪的,等到聖駕殯天。他們就沒辦法了。”

方子逸笑道:“奸臣有奸臣的聰明,他們只要再拖得三五年,七王子成王就成年,他們可以另行請求聖上更易儲君,他們也就可以繼續掌權下去了。”

“他們有這個能力嗎?”

“如果等到成王冠,應該是有的,成王爲帝后親出,而後族盧氏一支,在各節鎮間很有勢力,以國舅盧杞爲首,實力可虞,他們現在是格於大唐律令,不敢有所作爲,等到有一個理由時,他們自然會力爭的,所以……”

崔允明道:“我明白了,東宮所以借重君虞之才,目的就是要抵制那些人。”

方子逸道:“是不是這個意思。我不知道,不過東宮殿下要君虞着手的是除奸的工作,掌握了確切證據,付之大理寺審詢,明正典刑,不管將來天下誰屬,對朝政總是有益無害,相信以這個理由,這個要求,任何人都不敢曲意包庇了,正因爲這緣故,我才勉爲其難。”

看樣子方子逸的確與往日不同了,雖然他以崔允明爲可信的知己,什麼話都坦然相告,但是崔允明忽而感覺到他們之間變得很陌生。

這個地方,這些人,原都是他相識的,不知怎麼,崔允明似乎感到從未結識他們過,包括遠在鄭州的李益在內,他們似乎是另一種人。

所以崔允明覺得在這兒待着很不舒服,也不再想問什麼,知道什麼,他只想離開此地。

方子逸也沒有留他,只是問他道:“允明,我不便到霍娘子那裡去,免得給她找麻煩,目前我這個地方太招搖,君虞那兒卻是暗中進行實務的,所以我跟君虞也很少聯絡,最主要是人選難求。”

“河西,兵部尚書府,不是都有專人跟他接觸嗎?有事可以交他們聯繫好了。”

“不!不行,君虞不願意讓人知道得太多,尤其是河西與突厥那邊的事,誰都不讓知道的,這次是託你假便,下一次必須找個靠得住而又不受注意的人,我記得君虞有個老家人李升,留在霍娘子那兒的,這個人自然是絕對可靠的,暫時只好辛苦他一下……”

崔允明道:“那恐怕一時還來不了,因爲我姨母,也就是十郎的高堂要上長安來,特別把他召回姑臧家鄉去接老夫人來京,恐怕還有幾天呢!”

方子逸一怔道:“老夫人怎麼要來長安呢?幹什麼?”

“我不知道,是我堂姨,也就是君虞的岳母着人來通知的,也許提要給君虞跟盧小姐成親吧。”

方於逸道:“這種事應該告訴君虞一聲,怎麼君虞那兒毫無消息,昨天我接到驛遞,君虞還在問呢。”

崔允明一怔道:“盧夫人告訴我說,她早已有家書告訴君虞了,所以這次我到鄭州也沒提起過,怎麼,君虞沒有接到盧夫人的信?”

方子逸道:“當然沒有,否則他就不會提起要李升作爲往返遞書的連繫人了。奇怪了,李老夫人要來,叫李升去接,這是很重要的事,也是很正當的事,盧夫人爲什麼要瞞着君虞呢?”

崔允明仔細琢磨了一下才道:“這件事頗堪玩味,子逸,你最好還是把事情通知君虞一聲。”

方子逸道:“這是當然,爲了河西的事,君虞跟岳家鬧得很不愉快,盧中書對君虞很不諒解,怪君虞拆了他的臺,把他的奧援奪了去。其實很冤枉,君虞等於是替他出了口氣,何況河西新任督帥是君虞一力扶植起來的,對君虞言聽計從,全權在握,盧公有這樣的一個女婿,不是比跟史仲義維繫一個貌合神離的關係強得多!”

崔允明苦笑道:“這是我們的想法,盧公心中就不是那樣想了,他跟史仲義雖是貌合神離,究竟還可以用其它四郡之力牽制涼州,讓史仲義對他作相當的讓步,十郎那一攪,豈止是把涼州一把抓過去,連其餘四郡,也都要仰承十郎的意思,對盧公不再像從前那麼倚仗了。”

方子逸道:“那有什麼差別呢?他跟君虞是翁婿,難道還要分彼此嗎?”

崔允明道:“子逸,你還說你的宦情比我通達,怎麼連這一點都看不透,這中間的差別太大了,以前盧公雖然對河西未能完全控制,至少還有舉足輕重的影響,現在則是要靠着女婿的面子才能辦事了,這在盧公而言,是很難堪的事,一個掌慣了權的人,一旦失去權勢,滋味最爲難受,再說盧公與十郎之間未必很融洽,爲了一個小紅,翁婿差點反目,再加上了後來的新怨,感情更是壞到了極點,十郎可能沒告訴你;他這次匆匆由咸陽繞道不入長安而徑赴鄭州,明裡是劉學鏞在搗蛋,暗中實出於盧公的唆動,禮部的劉尚書是盧公的姊丈,劉學鏞則又是劉尚書的族弟,他們的親戚走得很近,自成一黨。”

方子逸微怔道:“這個我倒不知道,本來有些事我想到盧府去請助的,看來不必去碰釘子了!”

崔允明道:“十郎因爲事屬家務,不便外揚,而且他是從高大人那兒轉來的消息,也不便告訴他人,這次我去了,他纔跟我談起,頗多感慨,就是怕你不明白就裡,跑到那兒去,不特於事無補,反而壞事,所以纔要我轉告你一聲,千萬別莽撞,事情辦不通,可以找到高大人那兒,或者去求王閣老都行,就是別上盧家去。”

方子逸道:“那君虞跟盧小姐的婚事又怎麼辦呢?”

崔允明輕嘆道:“這件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的名份早定,文定的儀式也已經公告長安親友,退婚是不可能的,可是翁婿相處如同水火,實在很棘手,好在盧夫人對這件事極力主張,這次把我姑母接來長安,可能就是要爲他們完婚。”

兩人又談了一陣,但都是局外人,既不十分了解內情,也無法談出個結果來,崔允明告辭回家去了。

他在第二天上刑部衙門辦事,因爲告了十幾天的假,心中不無愧意,到底這是私事。

可是在衙門裡,他得到的待遇竟是出乎意外的,一些平素跟他不通聞問的人,都藉故前來寒暄問候,有些人曾經爲了一些小事情跟他有衝突的,見了他,都有點戰戰兢兢,甚至於還低聲下氣地向他賠罪解釋。

十幾天來未曾視事,照理積壓的公事一定會堆積如山,可是他在簽押房裡一看,瑣碎的都有人代他辦了;較爲重要,一定要等他親自署理的,也都把一切準備得舒舒齊齊,只等他過目後,徑行籤會就行。

原來他管的是本部的度支,自從爲人所陷,虧空了一大筆公款,幾將身陷囹圄;幸得李益爲他擺平了,仍然復舊職,可是他自知不宜此務,極力請調。

在李益出塞的那一段時間,沒人答理他,終如所請調到了個掌理案卷歸檔的差事。那是個冷門地方,手下有着十來個不得意的老書吏,事煩酬菲,終日伏案繕寫,天冷的時候,連個火盆都烘不起。

這份工作對崔允明倒是很適合,因爲他與人無爭;在這個環境裡,再也沒人會來麻煩他。

一份微薄的待遇,由於妻子的克儉節用,倒也能略有節餘,他還能幫幫署裡那些比他更苦的同僚們。

他到差之後,那些老書吏也愉快多了,因爲冬日,他給每人添了一件禦寒的棉氅,在公事房裡,能升起一盆炭火,喝到一口熱湯。

這有些是出自他的私囊,寒衣則是霍小玉跟-紗兩人閒下無事縫製的,她們縫製寒衣,原是想託人帶到塞外去給李益,分賞那些跟他辦事的人,因爲她們聽說絕塞苦寒,徵人衣薄,用以表示一番關切之意。可是帶了去,又原封地給帶了回來,李益的回信說他的人在塞外很享福,狐裘貂鼠,俯拾即是,棉衣雖出伊人親制,他很感激。自己留下了一件,其餘的給了人也是糟蹋,他們不會愛惜的,倒不如送給長安的寒士,共享溫情。

李益的信寫得很誠懇,總算沒有使霍小玉傷心,這批寒衣,就便宜了崔允明的那些苦同僚。

可是崔允明才陛開十幾天卜羈來已大不相同。才十月天氣,十月小陽春,不過早晚有點涼意,衙門裡居然給他們置了個大火盆,請修多時的屋廨油漆一新,漏雨的屋瓦也換上了新的,一切都要自己動手的灑掃雜務,居然也派了兩個雜役來操作了。

更妙的是桌上放了一個紅封袋,裡面裝了一張十千的飛錢,註明是中秋的節賞。崔允明在沒告假前中秋已過去了,這時候才補發下來,那不是荒天下之大唐嗎?

不過中秋是有節賞的,由度支司以潤餘分封,他們這一個部門根本沒攤到,也幸虧那時沒領到,這時纔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補發下來!

這是爲了什麼呢,爲了他跑了一趟鄭州嗎?

崔允明的確莫名其妙,難以理解,因爲他到鄭州去探訪李益告的是事假,也沒人知道他是去看李益,事實上長安的人很少知道李益已赴鄭州履任,大家都還以爲李益在東返的途中呢!

那麼他在公廨中所得到突來的禮遇又是怎麼回事呢?這總不是別人突然感到他們辛勞而加以補償的,一定有個原因,而這原因,也一定與李益有關的。

到底是什麼原因?崔允明把一個代理他職務的老書吏叫來問過後才明白了。

第一個原因是由李益身上而來的,那是方子逸來爲他告假時,並沒有告事假,而是由東宮太子派了一名長吏來,向部堂官直宣了千歲殿下的口諭,說是太子府對崔允明有所詢示,請他到太子府一段時間,這幾天不再視事,特此知會一聲,嚴諭不得聲張。

光是這一聲知會,也足可把部曹司鬧得雞飛狗跳,上下不寧了,他們不知道太子調崔允明去幹什麼,當然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了。

第二件則是太子府來人還調閱了一些歷年部堂上審案判決的案件檔卷,也使得這個冷部門變得重要起來。

刑部大堂審下的案子定案後,把有關的狀子、畫押的口供以及判詞全文歸檔,才交給他們這個部門謄錄歸檔,以備查覈,因爲是事後的工作,在刑案審問進行的時間,他們根本就無法過問,所以這個部門纔不受重視。

但是現在不對了,太子府似乎有意要對一些舊日的陳案再行重新審查,找出破綻不全的地方再予翻案。

這一來也許找不出什麼,也許就能掀起軒然,無怪乎很多人會緊張起來,拚命討好他們,大概是想了解到太子府調閱的是那些卷子,心中有鬼的人就便於預行打點了。

崔允明心中感慨很多,他以前也在刑部堂做過事,知道刑部審案時,往往也會受到人情包圍,關節打點,當然這是舉國的最高司法部堂,多半是重大的案子才移交過來,不可能造成冤獄,但是上官的曲意袒護,避重就輕,把案情減輕則難免有之,真要能清查一次,未嘗不是好事。

這些事本來是應該絕對守秘的,可是崔允明究竟做了幾年的事情,碰了不少的釘子,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

如果要大家隻字不言,反而會造成更壤的結果,那些人只有挖空心思,重金賄賂,買通一兩個人暗通消息,白白苦了一些奉公守法的人。

所以他作了一個決定,鄭重地吩咐那個書郎道:“如果只是詢問一下案宗事由,在可能的範圍內不妨略予方便,但是不得私下爲之,必須讓每一個人都知道,那就是說不管調閱的案子是誰保管的,都需經署裡每一個人過目所有的卷宗,這樣纔可以防止一二不法之徒竄改。”

那書吏連連頓首道:“是!是!明公見教極是,事實上太子府只是虛張聲勢,第一天來,雷厲風行,只是隨便提了幾本,看都沒看又送回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崔允明不懂了。

“這是一個布餌,本部歷年存卷千萬,誰都記不清那些案子有問題了,可是他們這一調……”

崔允明立刻懂了,笑着道:“果然妙得很,那些心虛的人,就會自露馬腳。前來打聽,結果反而叫人知道了。”

書吏點頭道:“正是!前幾天來問訊的人,過一兩天後太子府的人就前來指名要調他們的案卷,近來有人更向署裡每個人都明言宣佈,如果他們所經營的卷宗裡發現有疑問,可以秘密提出來!”

崔明允不禁大驚,急問道:“有沒有人提?”

那書吏搖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太子府雖作那個宣佈,但他們卻是自己地在作主動的偵查,到底那些事件是他們查出來的,那些是我們的人提供的,也弄不清楚。”

崔允明連連頓足道:“這個宣佈簡直混蛋,不是明着讓我們背黑鍋嗎?那些不是我們提供的消息也歸到我們的頭上來了,別人惹不起東宮,卻沒把我們放在心上,將來報復到我們身上來了,誰能抗得下……”

才說到這兒,就聽見人接口道:“明公過慮了,也太看得重我們這個地方了,帝都六部部堂,我們這個簽押房是倒黴的地方,平時連正眼都不值得人瞧一下,還能有多大作爲,突然蒙受青睞,都是沾了明公的光,絕不是因爲東宮長吏的那幾句話。”

說話的是另一名書吏,也是崔允明平日的斯文朋友,落拓至交,所以跟崔允明說話較爲隨便,他接了口,人也踱了進來,然後作了個自嘲的苦笑道:“允明,說句老實話,案卷到了我們這兒,都是已經落案定讞的,根本就沒有什麼毛病可找,也沒有什麼可提供的,東宮要調閱的案件,有四件是從我這兒經手的,可是他們所提示的翻案證據卻是我們所未有的,靠着我們這兒的舊案存卷,那一件案子都翻不了,部堂把案卷交下歸檔存查,早已把一切都彌縫妥當了。”

這人叫蔡子敬,崔允明忙道:“子敬!你弄清楚了?”

蔡子敬一笑道:“當然弄清楚了。因爲我們這個簽押房裡大部都是窮瘋了,聽了東宮府的宣佈之後,好幾位不眠不休,翻閱舊案,想找點生財之道……。”

崔允明連忙道:“子敬,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相信我們這些同僚不至於如此,他們平時能力微薄,位卑言輕,縱有濟世之心,苦無移風轉俗之力,鬱結於心,困不得志而已。現在有了這個機會,想亟力地表現一下,容或有之,我不相信他們是爲了圖利。”

蔡子敬聳聳肩笑道:“允明,你自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作此想,我卻比你早進這兒幾年,瞭解得也比你深,好吧!也許你心裡一樣明白,只是說得清高一點,自擡身價而已,反正也沒多大關係,因爲我們這兒什麼也沒找到。”

“那東宮爲什麼要從我們這兒調卷子呢?”

蔡子散道:“東官長更是吳伯敏,也是我們的熟人,我把這個問題請教他了,他說東宮早已掌握了很多證據,從我們這兒調卷出去,是爲證實昔日的漏洞而已,不過最重要的就是照料提拔一下我們這些苦朋友,使我們受點較好的待遇,這都是令親李十郎關照的。”

崔允明怔住了,他雖然早已知道是李益的力量,卻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蔡子敬似乎知道他又要發性子了,笑笑道:“允明,十郎知你生性耿介,他用別的方法幫助你,你是一定不會接受的,所以只好用這個方法……。”

崔允明道:“這個辦法太傷人尊嚴了。”

蔡子敬道:“那倒也不然,雖然我知道在檔卷中找不出什麼漏洞,但是部裡對我們的態度突然改變,曲意討好,顯然是他們怕我們找出什麼毛病來,過去的就算找不出什麼,將來他們再審理別的案子時,爲了擔慮後事尚可能翻覆,至少會多拿出點良心來,苟能因此督促斯輩,使世道人心多存一分公正,我們在這個冷得像冰凍的屋子裡,幹起這一份人所不屑爲工作也能起勁得多。”

這番話說得崔允明很慚愧,發現自己的器度見識,的確是太狹窄了,而且做法也太刻板了。

道理是想通了,心裡好多了,可是李益的做法太神玄妙了,那不僅是他一個人學不來,恐怕舉世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得來。

感慨閒聊了一陣,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聽說他已經銷假公出回來,就有部裡的幾處堂官着人前來問候。

這些人都是部裡的紅員,自然也是長袖善舞之流,平時他們對崔允明正眼都不瞧一下的,雖然爲了他跟李益的關係,使得那些人在見面時,有時還會虛僞地客套一番,但是很少像今天這麼樣謙恭而虛心的。

來問候的人都只懷着一個目的,旁敲側擊,無非都是想了解一下他這半個多月,究竟去做了些什東宮府裡既然派人說調他進東宮府去有所詢示,他當然不便說是跑了趟鄭州,只右支吾以對。

他又是個不善作僞的人,面紅耳赤,有時結結訥訥不知如何自圓其說,他越是言詞恍惚。對方卻越是狐疑心生,既不敢逼他,又不肯放鬆,一面討好他,一面卻又孜孜地問三問四。崔允明實在沒辦法只有道:“允明做了些什麼實在很抱歉,無法奉告,但是允明可以保證與吾公毫無牽連,彼此同在一部,平時多承提攜,允明又不是不知情的人,真要涉及吾公,允明一定早來稟示了。”

這是一句真心話,因爲崔允明一向是以忠厚處世。從無害人之心,只記得別人的好處而不記別人怨的。

但是這番話換一種心思聽來,卻又似乎言之有物,那好象是在暗示着──目前還沒有查到你,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會看看你對我的意思,給多少人情的。

於是,對方得了他的保證,只是暫時放心去了,口中仍然是連聲感謝,懇託奉承。

如此敷衍了幾處之後,崔允明累出了一身大汗,轉嫌屋中的火盆太熱了。蔡子敬是他的助手,看他閒下來,喝着剛泡上來的好茶,忍不住用手豎起個大拇指:“允明,高明,高明!十幾天不見,你好象脫胎換骨,把官場中的一問三不知,一推六二五,欲擒故縱,巧佈疑陣,請君入甕等種種法門都學全了,從前大傢俬底下都叫你拗相公,認爲你不通人情之至,想不到你與令親廝混了一陣子,居然把那一套都學到爐火純青了。”

崔允明瞪大了眼睛道:“子敬,你說些什麼?”

蔡子敬笑道:“沒什麼,我是說你剛纔的幾仗應付精采極了,無風三尺浪,先留一分情……”

崔允明嘆道:“子敬,別人不瞭解我,你卻不該如此說,我那幾句話是逼不得已才說的,該死的方子逸,我只要他代我告個假,那知他竟玩下了這一套……”

蔡子敬搖搖手,壓低了聲音道:“別叫!別叫!我知道你是到鄭州去了,老方來過一次,要我在這兒爲你掩飾一二,免得那些人問到你家裡去,泄了你的行蹤,兩下子對不起來,可是剛纔你的那一套花槍……”

“我不是在耍花槍,是沒話找話說,易地而處,換了你又能如何回答呢?”

蔡子敬笑道;“換了我或許會比你老練,用無可奉告四個字就打發回去了,可是那樣一來,也許會使人家當時畏我,背後怨我,遠不如你高明,依然對你抱着幾分敬畏,卻又感激萬分……”

崔允明苦笑道:“你看我這一身汗,豈僅是高明而已!”

蔡子敬笑道:“我知道你是困窟萬分,有口難言,不事做作而假中見真,因此才顯得逼真,也達到了最高的效果,所以才顯得高明,那是別人做不來的,你是在爲無可告人而急,別人卻當作當你是難以爲言而緊張!”

“這兩者有什麼差別?”

“差別大了,無以告人是根本一無所有,難以爲告則是事關機密,不足爲外人道也,同樣的吞吞吐吐,給人家的印象與影響如有云泥之別……”

崔允明一嘆道:“真正的高明者是我那位表兄,論年齡,他大我不到一歲,論才情,他卻至少高出我百倍,任何事情,到他手裡就不一樣了。”

蔡子敬笑道:“不錯,不錯,此公手段能翻雲覆雨,化腐朽爲神奇,生死人而肉白骨,像我們這個冷公事房,經他輕輕一播弄,立刻就成爲熱門起來,這位君虞公,我不能不佩服他,他可以說是無所不能……”

但李益真的是無所不能嗎?真的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通嗎?

那答案是否定的,李益正爲兩件事情惱着。

第一件是霍小玉的病,似乎越來越重了,他接到了-紗託人代寫的一封信,說是小玉由於長日思念,病情日甚,每日輕咳,都有咯紅之象,終日鬱郁,請李益務必設法來探視一次,因爲據醫診斷,心病重於體病,心藥之效,其效驗自倍於藥石,霍小玉體念到李益的處境,不肯說出來,但是-紗看她的樣子,只怕拖不過明春。

第二件的壓力則是來自長安的,屬於政治上的,他雖然來到了鄭州,在東宮太子護衛的嚴密保護中,卻因爲他正在着手替新君登位而安排,削除異己。

當幾個有聲勢的豪門一一倒下來時,使得很多人震驚了,因爲這些豪門的地位,在外表上看來,正如日中天,赫赫當世,萬不可能會倒的。

但是始由一兩件小事,或是由一兩個不重要的小人物投狀申告,發交刑部鞠問時,把他們種種不法的事件都抖了出來,證據鑿然,無從彌飾。

於是革職入獄,籍家入官,家人妻小。發爲官奴,一個聲勢顯赫的顯宦門第,在短短几天內就冰消瓦解了。

由於幾次的暗鬥,李益爲這一套更爲熟練了,從蒐集證據,到壓制其勢力,斷絕其聲援,都做到周密完善的地步,發作之前不動聲色,發作之後雷霆萬鈞,那些人在長安市上得勢多年,根深蒂固,朋黨內及閣相,外通藩鎮,別說他人意料未所及,連他們本人也想不倒會突然之間倒了下來的!

可是當案發之時,控方所蒐集的證據之周,採取之攻勢的猛烈,如風雨之驟至,使他們無從招架起,這還不說,影響之所及,使得他們結爲奧援的那些支持者除了袖手旁觀之外,不敢出半點力,因爲只要說一句話,就可能把自己也牽進去。

因此當案情日漸明朗,需要向另一些強有力者查證時,他們不是矢口否認,極力撇清,就是落井下石,當事者不清楚,別的人可明白,這個人就絕對無可救藥的了。刑部在邀請他們旁證時,已經是把案子的嚴重性向他們暗示得明明白白。

而且還在暗示中放出了風聲,東宮當道所懲者僅此一人而已,諸公幸其自珍──僅僅這一句話就夠了。

所以犯案在獄的先還不當回事,以爲那些甘苦共嘗,禍福與共的朋友們必不至坐視,只要他們一出頭,還不是最多認個小錯失,降下一級,挨頓申斥就了事。

等到那些稱兄道弟的知交,一個個在庭上矢口否認,翻臉無情時,他才知道完了。

浮沉宦海多年,他們自然清楚,一個人到了這個關節上,就是永劫不復之境了。光棍點,一肩擔承了,或許還能留下一條命,如果想多拖幾個人下水,等於自討苦吃,再結仇家,置自己於死無葬身之地。

李益擇取的對象很妙,他都是選那些不大不小的人開刀,而且在朝中那幾個勢力集團中,每處挑一兩個,更妙的是他專找那些與自己有私怨的人。

因此當他發動攻勢之際,那些高高在上者還不放在心上,認爲這些人咎由自取,什麼人不好惹偏要去惹上一個一身是刺的李益,而旁邊的人也認爲這僅是李益的私人報復行動,犯不着爲了一個人而去啓怨東宮,兵部跟秦郭兩家,李益本人已經夠厲害了,他背後的這些靠山更硬。

等到李益的箭頭指向每一個圈子,幾乎每家都攤上一份時。他們才領悟到這不僅是李益個人的報復,可是已經遲了,因爲他們在自己的這個圈子裡作了一次落井下石的行動,使得別的人寒了心,不復再靠他們了。

那些聲氣相援的集團,也因爲他們背義在先,甚至還抱着幸災樂禍心情,讓他們自己也嚐嚐挨一悶棍的滋味,暗地裡扯一腿。

在短短兩三個月間,李益表現了他的才能,不但分散了那些權貴的勢力,而且也分化了他們的團結,使他們各個孤立起來。等他們瞭解到李益的行動不是出之私怨,而且秉承着東宮的意思,對他們作有計劃的打擊時,他們之間已經變得互相不信任,無法再像以前的一樣合作無間了。

朝中的分合,也影響到他們外援勢力的團結,那些外藩軍鎮節使也開始有了裂痕,使得朝廷更容易掌握了。

於是李益的地位更見重要了,東宮對他的倚重日甚,保護更力,這也使得朝中一些強有力者更加忌憚了。

這個年輕人如果讓他再攪下去,遲早會把他們多年辛苦建下的基業完全毀掉。

唯一的辦法是除掉這個年輕人。

雖然,他們都明白,李益不是一個人,李益的背後,是一股強於他們任何人的實力在支持着。

但是他們畏懼的還是李益,這個年輕人有着一股天生的破壞能力,侵略能力與腐蝕能力。

十分天下,三分掌握於朝廷,七分則分散在很多人的手中,如果朝廷以這三分的實力硬壓,則分散的七分力量縱然不能合成一股,至少也能合成二三分的幾股,就足以與朝廷對峙而自保了。

可是李益卻能一點點地吞噬,一點點地侵蝕,總有一天能把他們吞光的,所以,除去李益雖然無法成爲他們共同的目標,卻是他們共有的心願。

不過,除去李益又談何容易,官面上整他是不可能的,李益行事很謹慎,不容易被人找到把柄,而且李益本身也有着實力,他遙遙地控制着河西。公開地跟他碰不太上算,很可能就把自己全部賠上也無法擊倒他,如果再引起他的反擊,那就更慘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暗殺,買動刺客去刺殺他,只要能除掉這個年輕人,天下就太平了!

只是事情要做得秘密,做得乾淨,做得與己無關。

事實之下,求勇夫倒不難,爲了異日的身家地位,他們倒不是小器,而且也做得很秘密。

於是李益就苦了,他遭受到了三次狙擊,雖然仗着他的機智,他過人的靈奇感應。警兆預生而作了防備,而且身邊還有一個精通技擊的侍兒小紅。

兩次狙擊,暴客被小紅腰斬於署中,第三次卻很危險,李益爲了安全,設了好幾處私室休息,臨時才決定往那兒去,甚至於一夕數易,讓人難以忖測,但是這一次,刺客居然預伏於室中,幸虧他機警,避過了致命的一擊,但是已受了點傷,刺客的身手很不錯,小紅近來的劍術大進,一枝劍翻騰撲擊,窮極變化,但是仍然無法傷得了刺客,但是已經能擋住了刺客再度去傷害李益了。

喧譁聲中,驚動了門外值宿的守衛者,拿着刀劍蜂涌而進,小紅立刻仗劍返到李益身旁保護着李益,李益的臂上被刺了一劍,受傷不重,血流盈袖,他卻不覺得疼痛,還指着刺客道:“小紅,別管我,去殺了那個賊子!”

小紅竟似不忍,再度揚劍進入鬥圈,東宮派來的那些人個個都是好手,刺客在幾個劍手的圍攻下本已不支,可是小紅一加入,他忽然又提起了精神,幾下子狠砍狠劈,居然把身邊圍攻的人都殺退了幾步,驀然一劍劈向小紅,小紅的長劍竟被震脫了手,滾跌在地。

那刺客進前一步,把長劍比在小紅的咽頭,厲聲道:“誰再進前一步,我就一劍殺了這賤人!”

那些劍士知道小紅在李益身邊的地位,不敢再往前逼,刺客近前一把抓起小紅的胳膊,沉聲道:“李十郎,今天算你運氣,但是你小心好了,下次爺們還會再來的。”

小紅立即厲聲道:“你若是敢再來,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漢子,我看你一身技藝不弱,爲什麼不去好好求個出身,卻要來作這種事。”

那刺客冷笑一聲道:“賤婢,你住口!你也是學劍的,居然自甘下流,作了這傖夫的下陳,污了劍客的品格。”

小紅立刻抗聲道:“我學劍原爲復親仇,苦未能成,主人代我復了仇,我以身爲報,這是我早就許下了的願。”

刺客冷笑道:“報恩的方法很多,難道非要以身相報,你分明是貪圖富貴,作此狡辯。”

小紅道:“耿耿此心,唯天可鑑,我身報主人之時,主人並無今日之富貴!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問心無愧!你呢,居然爲了金帛所動來作殺手,行止卑劣……”

刺客怒聲道:“住口!若非爲了李十郎與我另有過節,那怕是黃金白碧也買不動我。”

小紅更爲尖刻地道:“那你就更該死,一個劍士,爲了些少私怨而殺人,更是犯了大誡。”

刺客目中冷光頓厲,沉聲道:“你再敢說一句,我就立刻殺了你!”

小紅勇敢地一挺胸,道:“你敢殺就殺好了,我還是要罵的,罵得你狗血淋頭,你根本就妄爲鬚眉……”

刺客的劍舉了起來,李益開口道:“漢子,放下這個女子,我就不追究你的來歷。只要你敢行兇我就不止要把你碎屍千段,而且還要刨根究底,追出你的師門,更進一步,要滅你的族門。”

“笑話,你知道老子是誰?”

李益冷笑道:“我只是沒練過劍而已,對劍法可並不陌生,你以爲我看不出你的來歷了?”

那刺客仍是不信,李益卻道:“由你的劍路,我不難找到你的師門,更進一步就可以問出你的姓名……”

小紅道:“當代名劍客黃衫客與賈仙兒都是主人的好朋友,追出你的來歷可是易如反掌。”

刺客冷笑道:“那又如何,李十郎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郡官而已,又不是當今天子,刺殺了他還能滅我的族?”

李益道:“李某乃朝廷命官,你持劍入衙行兇,即已犯了死罪,但是我李益不會用這個罪名來辦你,因爲你此行還有主使人,我只要放出點空氣,說是要嚴格追索你,捕捉你的家人,追出主使者是誰,那時你看好了,不必要我動手,你的主使者會代我動手,殺光你的家人滅口。”

“我不信,你有這麼大的神通。”

李益冷笑道:“你若是殺得了我,自然就沒事了,可是現在你想殺我已無可能,你在這兒行了兇之後,我可以名正言順,嚴詰你的家人,你該想想你的主使者是什麼人,他們會讓你說出他們來嗎?自然就先下手爲強了。”

刺客呆了一呆,小紅道:“漢子,你要想清楚,我家主人確有這個權力,你受了誰的主使,我家主人已經想到,料準了,如果追詰到你的家人,你的主使者肯受你牽累嗎?”

李益道:“漢子,別做胡塗事,放下人來,我答應不追究你的來歷,公孫大娘的男弟子本來就不多,我只要把你的形貌一問,找出你易如反掌。”

刺客呆住了,顯然地,李益說中了他的弱點,也看出他的來歷了,頓了一頓後才道:

“你說的是真話?”

李益笑道:“我說過不追究你的來歷,就不追究。”

刺客將小紅放開,往後一退,瀆上屋,他剛剛跳上屋頂,忽然背後風響,還沒有來得及作何反應已經一箭穿心,滾落到地面上,後來看見居然是李益射的箭,不禁嘶聲叫道:“是你射的箭?是你殺了我?”

李益丟開手中的弓,冷冷地道:“不錯!我的劍法平平,對射技倒還下過一番功夫,發必中,你是武林中人,該知道早兩年江湖中素負盛名的霞棲二聖,其中的青松子就是死在我的箭下,你比青松子又如何?”

刺客叫道:“我不信!”

李益冷冷地道:“那些話都可以不信,但你穿心一箭卻發自我的手沒有錯,那就證明你不如我。既然你不如我,就得認輸認命,而你也的確該死,因爲你冒犯了劍士的尊嚴,而一個沒有尊嚴的劍士就必須要除去。”

刺客口中噴血,大叫一聲,漸漸不動了。

那些劍士圍了起來,望着李益,面現欽佩之色道:“李大人受驚了,想不到大人允文允武,射技無雙。”

李益笑笑道:“算不了什麼,我只是攻其不備,他防到你們,卻沒想到要防我,所以纔會一箭中的。”

“李大人既然有此神射,爲什麼不把他射傷下來,擒住問口供?”

李益道:“我答應過他的,就不願再過問,否則各位中總有一位受牽累,此人預伏內室行刺,顯見是有人跟他有了聯繫,預先把他藏在裡面的。”

那些劍士都爲之一怔,各自回味一下李益的這番話,倒是頗有道理,於是互相對詰,問明別人的行蹤……。

李益道:“各位不必問了,兇手已死,這件事就算過去,縱使有人認識兇手,也是死無對證了,大可以安心待下去,君虞絕不追究,但希望事情即此而止,不再有人存有二心,何況這一次行刺我沒有成功,別的人問心無愧,知道同伴中有人串通外敵,也會提高警覺,下次更難有機會了。”

一名劍士領班抱拳道:“李大人指教極是,這是無忌的疏忽,無忌一定要查出這個叛徒。”

他姓屈,名無忌,在東宮府任侍衛統領,被派來保護李益,自然是太子很親信的人,而他對李益的才華十分欽佩,覺得能追隨李益十分榮幸,辦事很賣力,現在有人闖入傷了李益,他已經很難過,經李益指出破綻,判斷是有人爲內應,心中更覺憤怒,所以立誓要追出這個人。

而李益卻笑笑道:“屈將軍,不必如此,你應該還是像以前一樣相信每一位兄弟,絕不可以因爲一個人而懷疑每一位兄弟,你的工作也必須跟大家精誠相處。”

屈無忌低頭道:“可是大人判斷得極對,我們中間有了叛徒,如果不加清查……”

李益笑道:“我可以射傷兇手,逼問口供的,但是我不這樣做,屈將軍可知何故?”

“屬下愚昧,請大人明示。”

“因爲我不想中了敵人的第二步計劃……”

“哦!第二步計,李大人請再明示一下好嗎?”

“假如這兇手隨便指了兩個人,而這兩個人卻是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呢?”

“這……當然不會聽信一面之詞,定然會加以嚴密的查證,以確定其真僞的。”

“這些兄弟都是殿下千歲經過嚴密挑選,確定是貞忠無誤後纔派來的,各位也都明白,君虞位卑職輕,根本不敢勞動各位保護……”

“李大人言重了,殿下千歲早作指示,李大人的長才足能影響異日社稷宗廟之安危,纔要我們盡心保護……”

李益一笑道:“屈將軍言重,不是君虞的人重要,而是君虞的工作重要,請各位來,不是保護我而是協助我工作,更可以說是在爲朝廷盡力,責任何等重大,對各位都是寄予絕大的信任,才賦予重任的。”

“正因爲如此,屬下才要清查叛徒。”

李益笑道:“對方正因爲知道各位重要,纔來上這一手的,試問那兇手如果是亂指了一些人,屈將軍是否要對被指出的人一一查究,最後縱能洗刷掉嫌疑,卻已使得志士受屈了,所以我寧可不用,也不上這個當。”

“屬下當然也不會魯莽從事的。”

李益嘆口氣道:“話不是這麼說,如果指出來的人,將軍能否辨忠僞,則根本不須指證了。”

屈無忌一想也對,自己手下這些人,個個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沒有一個人看來有問題。

因爲這些從衛除了保護李益之外,還要從事許多秘密的任務,不穩的人,早就清查出來,不許立足此間了。

既是人人都沒有嫌疑,則兇手指出的受嫌者,查證起來甚費周章,如若完全相信兇手的指證,很可能就會冤屈了好人,中了對方離間之計而鬧得天下大亂。

李益能思慮及此,的確很高明,沉思片刻,他正想開口,李益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搖搖手道:“將軍,我可以擔保每一個人都是貞忠可靠的。先前所疑慮的也沒有錯,只是今後不會再有了,因爲主使者是誰已不問可知,事不過三,那些人居然三度派人行刺,我忍無可忍,已經準備作反擊了,不是我李十郎誇口,我若是採取了反擊,對方絕難招架……”

屈無忌道:“這是無可置疑的,殿下數度指示,就是要大人以霹靂手段對付他們,因爲大人力主慎重……”

李益笑道:“我行事向來不冒險,沒有十成把握絕不輕舉妄動,以前我主慎重是時機尚未成熟,現在時機已至,我就要先發制人了,因此我才能說這個話,也向各位提出一個保證,只要各位中再無異動,任何人提出任何不利於各位的證據,我都一概不理。”

他的目光轉爲凌厲,逼視着每一個人,沉聲道:“不過我的保證提出後,也附帶提一個請求,就是暗助敵人的行動也到今天爲止,再犯一次我的處置也比對方嚴厲十分,生死,榮辱,安危,成敗,請那個人慎重考慮明白,現在屈將軍……”

屈無忌也爲之一震道:“屬下在,聽候示諭。”

“把屍體擡出去埋了,不必聲張,只當沒發生過這件事,對各位兄弟也和往常一樣,付以十分信任,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請大家下去吧!”

他雖是文人,此刻態度卻不嚴而威,那些劍士們一一肅然而退,而且把死人也擡走了。

只有小紅還在發呆,李益的神色一嚴道:“小紅,我們進去說話。”

小紅默然隨之入內,捧出了治傷的藥物,爲李益裹傷,神情顯得有點抑鬱,李益笑道:

“小紅,我知你心中對我殺死兇手的事很不以爲然。”

小紅頓了一頓道:“他持兵行兇,爺殺死他是對的,只是爺不該騙他,對江湖人該言而有信。”

李益道:“我知道你爲這一點很不痛快,所以才特別跟你解釋一下,我並沒有失信。”

“怎麼沒失信?爺說過……”

“你想想我的話,我是如何許諾的?”

“爺叫他放開我,就不再追究……”

“不錯呀,我完全做到了,即使在他死後,我也沒有追究,而且還叫屈無忌不再追究。”

“但是爺的意思是要放他離去。”

“那是你們的誤解,我不再追究他行刺的始末,並沒有說過要放走他,你再想想我的話……”

小紅嘆了口氣:“爺的不再追究,假如只是指此而言,那就不必想了,但當時每個人的心中都是另一種想法。”

李益道:“我知道你們心中怎麼想,不過我答應過他的條件,遠比你們所想的爲優厚,我殺了他遠比放走他更爲仁慈寬厚,假如我真的放走了他,屈無忌等人有虧職守,豈肯甘心罷手,追索下去,他一個人就會牽累很多人,那還得了嗎?茂陵馬氏是望族,伏波將軍的戒子嚴敦書爲衆所稱道,就是禁止弟子們不可習上游俠之習,他違背了祖訓已是不該,居然還淪爲豪門的殺手,般刺命官,貽禍戚里,追究起來,他的老祖宗馬援不從地下跳起來纔怪。”

小紅一驚道:“爺已經知道他的姓氏了?”

李益輕輕一哼道:“馬尚志,扶風人,漢伏波將軍馬援公的後人,曾習劍於公孫大娘門下,我先前已經點出他的劍術家數,絕對錯不了。”

小紅道:“公孫大娘爲有名的劍客,門下的習劍弟子衆多,爺怎麼就確定是他呢?”

李益道:“公孫門下劍客雖多,但是爲了你來拚命殺人的只有一個,小紅,還要我多說嗎?”

小紅低下了頭,不安地道:“爺!妾身雖然跟他有同門之誼,但僅止於同門而已,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

“我知道,你在練劍時一心注意父仇;根本無瑕涉及其它,但是他卻不這麼想,似乎對你一往情深。”

小紅不響了,李益道:“這是我第二個要殺他的原因。他第一次殺我不成,也不會死心的,很可能會再來第二次、第三次,我不能冒險放過這樣一個死敵,而且也不能太相信你的保護。”

小紅急了道:“爺!你知道我跟他……”

“我知道,你只是爲了同門之誼不忍下手,所以你放過了幾次殺他的機會,你擅長的是用短劍,那柄淬毒短劍一直藏在腰間而不使用,甚至於最後還故意失手,好造成他逃走的機會。他如若那樣走了,我也可以看在你的份上原諒他,可是這傢伙卑劣到了極點,居然不知感激,反而趁機以你爲脅,如果我不點他兩句,他還可能會要脅你,挾持你跟他一起走呢?

憑這一點,他就不可忍。”

小紅垂淚道:“爺!妾身耿耿可對天日,舍君無他,雖念故人之情而未忍下手,也會有個分寸,如果他真敢那樣做,妾身會往離開府衙之後,立刻就殺了他的。”

李益臉色一沉道:“小紅,這是你的打算嗎?”

小紅急了道:“爺!妾身說的是真心話。”

李益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也知道你一定會那麼做的,可是你想過後果沒有?”

小紅一怔道:“後果?殺了他也就完了,還有什麼後果,又會有什麼後果?”

李益冷笑道:“我跟江湖人的交往僅止於黃衫客夫婦與賈飛,此外從無來往,我又怎麼會認識馬尚志的?”

小紅呆住了道:“這個妾身的確不知道。”

“那麼我告訴你,消息是由長安轉來的,劉學鏞家中出入的人,底細都逃不過東宮的監視。”

小紅道:“爺已經知道他會來行刺?”

“我不知道,但長安有消息說劉學鏞府中來了一名叫馬尚志的劍士,要我注意此事的發展,接着是馬尚志的底細,包括跟你在公孫門下學劍的一切……”

“這……不可能的,馬尚志在學劍時雖曾向妾身示意,爲妾身以父仇而拒,但是十分隱秘,從無他人得知。”

“你認爲隱秘,馬尚志卻不以爲隱秘,他在劉家一直罵我橫刀奪愛,說要殺了我而奪回你。”

“這個混帳的東西,的確該死。”

“你這個該死的理由並不該死,一個人愛一個人並不是罪過,假如他是爲了這個理由而來,我一定開誠佈公地,三面對證地談一談,如你屬意於他,我可以成全你們,準你跟他走的。”

小紅道:“爺!妾心如鐵,此生不移,你怎麼說這種話呢?妾身祖上也是簪纓之族,雖曾蒙垢風塵,但是那一點清白仍然是奉獻君前,豈是朝三暮四之輩。”

李益笑笑道:“這個我相信,但是站在我的立場,應該給他給你一個機會,你表明了志向後,讓他死了心,也免得以後糾纏不清。”

“妾身劍下留情不殺他,也是想告訴他這點事實……”

李益沉聲道:“小紅!你要記住一件事,他不是私下找了來的,而是受了別人的唆使,公然持械闖進公署裡來的,這就不是你自己能了的。再者,你雖非我的正室,可是你的名分卻已經衆所認定,你是我李益的人,去留行止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你是我李益的側室,既不是以前的小紅,也不是他馬尚志的師妹了,如果你跟他一起離開府衙,即使提了他的頭回來,也不能洗刷名節之污……”

小紅張口欲言,李益搖手道:“小紅,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如果你只是平康里巷的一名歌妓,我對你不會有多少苛求,但是你是出身將門的女兒,就該守大家的閨範,白璧蒙塵,不減其輝,白壁染瑕,卻是貞節之玷,你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小紅一臉惶急,雙膝跪下道:“賤妾愚昧,賤妾一時沒想到這麼多。”

李益扶她起來,嘆了口氣道:“小紅,我不怪你,很少有人能在急促間想到這麼多,但是我們的敵人卻是一個有計劃的陰謀,只要給他們抓住一點理由藉口,他們一定會大事渲染,使你沒法再留在我身邊,把你逼走了,他們就有下手殺死我的機會與可能了。”

小紅想了一想才憤然道:“這些人太可惡了。”

李益一嘆:“所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上了對方的當,所以我一定要殺死那個混帳東西,假如我放他走了,別的人不說,馬尚志自己就會叫出去,加上你跟他動手的情形,還會有人不信嗎?”

小紅急了道:“那現在……”

“現在沒關係了,馬尚志已死,我吩咐過屈無忌,不要把這件事宣出去,權當沒人來過,這一點是做得到的,所以你放心好了。”

小紅道:“可是馬尚志潛入府署,伏埋行刺,一定有人暗通了消息,這件事瞞不了的。”

“瞞得了,第一是這些人並不知道兇手叫馬尚志,不知道馬尚志跟你的關係……”

“但是劉學鏞知道,只要他得知此地發生的事後……”

李益冷笑道:“所以這個馬尚志非死不可,小紅,你今天實在做得很不聰明!尤其是最後把自己當作人質,聽任對方劫持,給對方留一條退路這件事,實在太愚蠢了!如果馬尚志活着走了,劉學鏞放出傳言,說你私通兇手。你將何以自清?”

小紅低頭道:“妾身已經認罪了。”

李益道:“有些事不是認了罪可以了結的,還有無窮的後患,你總算還能想到了劉學鏞會把這件事宣揚開來,那你即使殺了馬尚志,又能補救嗎?”

小紅見到李益忽又認真起來了,不禁詫異地道:“爺!妾身剛纔已經向你求罪,是妾身的不是,見事不夠深遠,而且爺也已原諒了!怎麼爺又要詰問了呢?”

李益道:“剛纔你認罪,可以值得原諒,因爲我認爲你的確是胡塗,可是你能想到劉學鏞那一層關係上,證明你並不胡塗,而且也早知道對方的身份似的。”

“他是妾身的同門師兄,妾身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來行刺的原因何在,所以一直在用話開導他,斥責他,叫他不要做胡塗事,可不知道他是受了劉學鏞的支使而來行刺的。”

李益道:“你訓斥他的話中卻一再指他是爲豪門所用,自墮劍士的人格,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底細呢?”

小紅急了道:“爺,妾身是真的不知道,妾身只以爲他是爲了妾身之故而來行刺的,妾身那樣說只是爲了替他找一個藉口好離開,可沒想到他真的已爲豪門所羅致。”

李益道:“那麼他是否該殺呢?”

小紅道:“他既然已經託身豪門,把妾身的事公然泄之於人,自然是罪無可逭。”

李益道:“你總算明白了,你的能力還不足以判斷是非,瞭解實情,那你又憑什麼擅自決定人的捉放去留呢?”

小紅神色一變道:“爺!妾身想馬尚志如果是爲了私情而來,情尚可憫。”

李益道:“你甚至於在事後還怪我不該殺了他。”

“妾身的確太愚昧了,但如以江湖間的道義而言,爺既然已經答應他了,就不該背信又殺他。”

“你難道還沒有聽清楚,我答應的是不追究他行刺的動機,並沒有答應他可以不死的。”

“可是在當時,每一個人都以爲爺是答應他放他離去,爺如不信,不妨把屈無忌或是其他人叫來問問,他們也是同樣的想法的。”

李益神色更爲肅冷了:“他們怎麼不當面責問我呢?”

“他們是爺的屬下,自然不敢冒犯爺……”

李益道:“這就是了,你的身份比他們高了,所以你能責問我,怪我不守江湖信義?”

小紅的人呆了,她這時才真正明白李益不高興的原因,不禁默默無語,李益卻又道:

“小紅,我承認你幫過我很大的忙,也出過不少的力,前兩次的兇手前來行刺,多虧你出手搏殺對方……”

“那是妾身的本份。”

“今天見到了馬尚志,你怎麼就忘了本份了?”

“妾身以爲他是爲了私怨而來的。”

“就算是爲了私怨,就可以公然持械闖入公署,刺傷了我而一走了之嗎?”

小紅默然了。

“你明明有殺死他的機會,你卻放棄了,屈無忌他們聞聲趕來,已經用不着你了,你卻又硬加進去,故意擾亂他們的進攻,想保全對方的性命,最後還故意失手,讓自己成爲對方的人質,協助兇手逃走……”

“妾身只是念他一情之癡,不忍見其伏誅……”

李益嘆了口氣:“小紅,你既然是出身將門之女,就不該有這種想法,他犯的罪已成事實,不是你能解脫得了的,更不是你的身份與地位所能決定的,而你卻一聲不問就擅自那樣做了……”

“那時在衆目睽睽之下,妾身如何啓齒呢?”

李益淡淡地道:“假如你跟馬尚志之間,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就不必怕人知道。”

小紅想了一下才道:“爺!妾身無狀,妾身知道爺的身邊已經容不下妾身了,但求爺憐及妾身這些日子追隨爺的一番辛勞,容妾一死,容妾回到先人廬墓之畔,祝髮結廬,古佛青燈以了此生吧。”

李益淡淡地道:“我的父親葬在祖塋一起,姑臧李氏是個大族,墓園有特定的祭田,也有專人祭掃,不會讓你在那兒棲身的。再說我父親生前崇尚儒教,從來也不信什麼仙佛之說,而且我已經守滿了三年孝期,不用你代勞了。”

“妾身指的是自己的父母。”

“小紅,你是李家的人,你的生身父母跟你已經沒有關係了。”

小紅臉色一變道:“妾身聽侯爺的諭示。”

李益神色很平靜,返身入室,倒出一杯酒來道:“小紅,彼此相處一場,情分雖深,但是難以彌補你今天的過失,我不再說什麼,盡此一杯酒,喝完了我們就分手了。”

小紅的手抖得厲害,接過了那杯酒,凝視了很久,才嘆了口氣:“爺!您真是天下第一忍人!”

李益道:“不然,我是天下第一至情中人,我以至情待你,你卻另藏私情。”

“爺!我與馬尚志只是同門之誼,是他要糾纏着我。”

“這個我明白,可是你也要想一想,當時你跟我時,我岳丈也想要你,爲了珍重你的一片情意,我不惜跟岳丈翻臉,那時你明白,我並不是爲你的姿色,更不是爲了你的武藝,只是爲了不使你受委屈而已,你卻如何對我呢,爲了一個傾慕你的人,你居然不顧念他傷了我的事,不顧念你的名節與我李氏的門風,寧可以自己爲質來那助那個兇手的逃脫……”

小紅激聲叫道:“爺!那件事妾身問心無愧!”

李益冷冷地道:“你還是認爲問心無愧,以你的本份,你該不顧一切地搏殺了兇手纔是,不管你過去跟他有情無情,不管他是你的師兄也好,親兄長也好,他闖衙行刺,你殺了他纔是你的本份。”

小紅怔住了,李益說的是道理,而且是無可駁辯的道理,只是在人情上卻近乎殘酷了。

呆了片刻,她才掙扎地道:“若非我拚力阻擋,屈無忌未到之先,爺已經死在他的劍下了。”

李益臉上的冷色更冷:“我知道,我的腳一踏進門,還沒有看見人,就已感到濃烈的殺氣了,就因爲他的殺機太重,暗透於無形而達之於人,我才能提高了戒心,及時閃避了開去,你進身擋住了他的追擊是你的本份,而你因爲他是你的同門師兄就想縱放他,卻越過你的本份了,尤其可恨的是你故作失手,讓人控之以質來幫助他逃走,更是大大的超越了你的本份。”

“那是爲了有屈無忌他們在場,我爲了掩人耳目。”

“如無苟且之情,何畏人知,如有苟且之私,掩耳而盜鈴,自欺欺人,又何嘗掩得住?

屈無忌是很有名的劍客人難道會看不出你在恂私放人……”

小紅突然感到十分悲哀,她總算認清了李益最自私的一面,李益是不原諒這件事的了。

他明知自己與馬尚志沒有私情,而且自己在初夜侍寢時,曾展示貞砂,證明過自己身子的清白。

但是這對李益是不夠滿足的,他需要的是絕對的佔有,就算是在未曾認識之前,都不能有半點私情。

自己認識馬尚志在先,儘管自己並沒有接受過馬尚志的感情,但他愛着自己這件事已經使李益無法容忍了,再加上自己念於同門之誼,想放過馬尚志,使得李益更加不開心了,也開始有了疑惑。

如果就此罷了,或許李益也就隱忍下去,但更不該的是自己對李益背信箭殪馬尚志之舉,感到不滿,在形色間流露出斥問之意,那使得李益對自己和馬尚志之間的過去疑慮更加深,怎麼也無法辯白了。

看起來,幾乎是聚九州之錯,集於一身,但是小紅卻實在不甘心,馬尚志的行爲不可恕,可是小紅是深知其源由的,他是爲了自己纔來行刺的。

別人都可以認爲馬尚志罪該萬死,但小紅卻不能這麼想,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不是罪。

爲了得到愛,不惜犯罪殺人,這種手段與動機都是錯的,但是那份癡情卻是可以感動的。

小紅就是爲了這個原因,纔想開脫馬尚志,李益也是爲了這個原因,纔不能原諒小紅。

望望手中的那杯酒,小紅嘆了口氣:“爺,我承認今天的作爲容或有不當之處,但是我的心中卻毫無愧疚。”

李益道:“是的,我也很抱歉,如果我是個平民,對這種事我不會在意的,但今天我身在官中,而且事情侵涉到官方,就不能容許有私情摻雜在內。”

聽他說得如此峻烈,小紅忍不住憤然地道:“爺!你明明知道馬尚志是出於妒念而來行刺的。你也明知道我和馬尚志過去沒什麼,不錯──他向我表示過感情,但我沒有接受,那時我心切親仇,志堅如鐵,根本無意涉及兒女之私。”

李益道:“我當然明白,馬尚志如果是爲了自己的事來行刺,我可以原諒於他,更會贊同你的行爲,善言開導他一番後放他走,在感情的爭奪中,我是個勝利者,那又何必要對一個失敗者趕盡殺絕呢?可是他不該投身爲我敵者的門客後受了對方的主使再來行刺的,那使得事情複雜了。”

“馬尚志是個沒有頭腦的混帳,他只是受人利用而已。”

“那不足以構成使他脫罪的理由,我知道劉學鏞的用意,他想利用馬尚志來行刺,成固然可喜,不成也沒多大關係,他只要把這件事渲染開來,使你無法再在我身邊……”

“爺!你既然知道這是劉學鏞的陰謀,爲什接還要上他的當呢?”

“不是我上他的當,是你上了他的當,只要你對我忠心耿耿,一劍殺了馬尚志,劉學鏞任何言語都傷不到你,可是你今天的表現太差了,他不必再加渲染,別人又將用什麼眼光來看你呢?”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盡其在我,何患乎人!”

李益沉聲道:“小紅,這是你的說法,我卻不能抱這種看法,我不願成爲長安市上的笑話,說我的身邊人當着我的面,放走了前來幽會的老情人……”

“爺!這是什麼話?”

“這是將來劉學鏞準備放到長安市上的笑話,他總不會承認馬尚志是他派來的刺客,就必須從另一個方向來張揚這件事,那一定就是這些話。”

小紅一呆道:“看來是我做錯了。”

“不錯!只是劉學鏞用錯了人,估錯了你,他以爲你在我身邊保護着,才無法殺死我,現在我就讓他看看,沒有了你,我是否會怕了他!”

“這纔是爺正要對我的理由。”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我對你很失望也是一個理由,當初你要跟着我,是出於的自願,我沒有強迫你,我也曾經爲了你,不惜開罪當朝的顯要,不惜冒着失去一個妻子的險,我那位姨丈很可能在一氣之下,取消掉我跟閏英的婚事的,我對你器重如此,你卻辜負了我。”

小紅有點慚愧地道:“爺!我絕沒有那個意思。”

李益厲聲道:“你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可是我受傷是事實,那個人要殺我也是事實,你卻爲了一點故舊之情,一點師門之誼,要放走兇手,在你心目中,置我於什麼地位?你也許自認心中無他,但是我李益一向有個原則,我絕不作第二人,你無法把我當作最重要的人,不能把我當作你全部的一切,我們就沒有在一起的必要。”

小紅怔住了。呆了半天,才跪下一拜道:“爺!我總算明白了,爺這兒的確已經不需要我了,我不惜一死,但是卻不甘心爲這個原因,胡里胡塗地死了,這杯酒我不想喝,我走了,以後絕對不會再來爲爺添麻煩就是了。”

她把手中的酒向地上一放,起身徑向外行,李益沉聲道:“小紅站住!把話說清楚……”

小紅站住了道:“爺,沒什麼好說的了,我自認沒有虧欠過爺什麼,緣至而聚,緣盡則散,一拍兩分,乾淨俐落,爺莫非一定要我這條命不成?”

李益嘆了口氣:“小紅,相處年餘,我以爲你已經認識我了,想不到你竟如此看我,緣盡而散我知道,那是無法挽回的了,只是我希望好離好散,所以才用一杯酒來送行,作爲我們相處一年多的情份的告終。”

小紅也冷冷地道:“爺的才華,我是非常欽佩的,但是這一年多來,我對爺的處事對人作風,也看得很多,我雖不是江湖人,多少總有點江湖淵源,實在無法適應……”

李益道:“這一點我也明白,你是學劍的,講的是快意恩仇,一切都是明來明往。不像我們宦海中暗鬥,雙方各逞機心,你早就看不慣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分手之意,不單是爲了馬尚志這件事,只是這件事使我早點下決心而已,可是這杯酒……”

小紅道:“今日一別,永無重見之日,我會遠走高飛,深隱於高山白雲之鄉,跟喝下這杯酒沒有多大差別,爺何必一定不肯放過我呢?”

李益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才嘆口氣道:“原來你以爲這是一杯毒酒,原來你以爲我要你死,小紅!小紅,我在你心中難道竟是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人,難怪你不肯爲我放棄一切了……”

他彎腰從地上拿起那一爵酒,哀傷地道:“小紅!如果你把我看成那樣的人,那是我們的緣份早盡了,我該早點叫你離開的,也免得今天這個節骨眼兒上,破壞了我們過去的一段美好的記憶。”

他仰頭引爵向口,把酒一飲而盡,拋去手中的銅爵,沉痛地道:“小紅,現在你可以放心走了,我李益雖然打擊敵人時毫不容情,但是對自己人,卻是很重感情的。”

怫然地背過身去,似乎不想看見小紅的離去,但是他的心中卻在等待着,等待着,終於,他聽見了他所希冀的聲音,噹的一聲輕響,那是金鐵之器墮地之聲。

他才吁了口氣,滿意地回過身來,果然看見了他所預料的情景,小紅跪在地上,胸前血水如泉,她的手中執着那柄短劍,卻已無力地垂落在地面!

一劍洞胸,已經難以活命,更何況短劍是淬過見血封喉的劇毒,小紅的人雖跪着,卻己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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