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兵部衙門的班房。守門的禁率已認識他這位新貴,毫無阻難地放他進去,到了裡面,高暉剛從內廷退朝出來,且如他所求,把王閣老與盧方都邀齊了過來,就在高暉的簽押房中作了一度密談。
盧方見了他,臉上微有訕色,可能是昨夜盧閏英把他接回家去時也數落過他,使他頗爲赧顏,尤其當着高暉的面,更是難以啓齒。高暉倒是很熱心,對他們也很客氣與尊敬,因日後兵部與中書門下兩者接觸的機會最多,需要合作的地方更多,爲了有意加重李益的份量,他的話很謙虛:“下官雖蒙聖寵而膺異事,究其本,實出君虞之所賜,也望兩位老大人看在君虞的份上多予賜助成全。”
這是給李益捧足了場的話,使得李益的份量益形加量了,因爲在目前的情形下,是王盧二人要高暉幫忙,高暉卻把人情整個賣在李益的身上,王閣老與盧方自然免不了要客套一番談入了正題倒是隻有三言兩語,高暉一肩掮承下來,而且道:“君虞今日首途,是爲我們大家宣勞,本來是該好好謝他一下的,只是目前不宜張揚,而杜子明與尤渾兩個傢伙也很緊張,剛纔下官聽說他們還在催問留署原職的事,君虞的事絕不能先給他們知道,二公不妨去穩住他們一下,等君虞上路三五天後,再讓他們前來接手,就不怕他們搗鬼了。”這是最重要的一步,兩人連忙告辭各回本部,高暉留下李益,才笑道:“君虞,聽說令岳昨天在王閣老府中發憤要掛冠求辭,那是怎麼弄的?”李益不禁一怔,暗驚高暉消息的靈通,高暉笑道:“長安是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尤其是令岳這等身份顯赫的大員,卻又在王閣老的家裡發牢騷,這就更爲引人入勝了。”
李益道:“尚書公是如何得知的?”
“自然是王府的家人傳出來的,我聽到了消息倒是頗爲震驚,不知發生什麼變故,原以爲你會來告訴我的,可是盡等不來,倒是從王家又傳來消息,說令岳被他女兒接回家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益笑道:“實在也沒什麼大不了,是家嶽爲了最近一連串的不如意,藉機會發作一下而已。”
“只爲了一點小事,就要以掛冠爲要脅,而且還要鬧到別人家去,令岳也未免太沖動了一點!”
李益苦笑道:“尚書公看來是小事。但他卻不這樣想,尤其是舍姨母跟他也吵了幾句,他一向是自尊慣了,驟然發現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自然要借題發作一下振振威風。”
高暉道:“可是也不能拿這種題目來發揮呀,如果讓朝中知道。他是爲了家務事而辭官,把一個二品前程當作兒戲,對他可是大爲不利的。”
李益道:“他是要做給我看,所以叫人來找我。”
高暉道:“那恐怕是不好對付,你去了沒有?”
李益笑道:“我怎麼會去,而且把來叫我的那個傭人痛罵了一頓,然後再叫舍表妹用尚書公的那個理由,把他接回家去了,他以爲這一手可以嚇住我了,那不是笑話嗎?”
高暉道:“真想不到這位中書大人會如此的淺薄。君虞,你們翁婿究竟是爲了什麼而反目的?”
李益把小紅的事說了一遍,高暉道:“原來這樣,你也是的,何必跟他搶呢?那是太難堪了。”
李益道:“小紅不過是長得清秀而已。又不是天姿國色,我怎麼會爭呢?是小紅自己不肯,她有着一頁不凡的身世,側身青樓是另有目的的……”他又說了小紅的身世而且更着意及渲染了一番,聽得高暉連聲讚歎,直道了不起!
小紅的身世遭遇,別人聽來不過是感到很驚奇而已,但聽在高暉耳中4卻是肅然起敬了,因爲他自己的父親也是被於善謙害死的,這也是李益要特別着重這一番敘述的原因,果然高暉在感動之餘,莊然地道:“這位姑娘的孝心烈性,實在值得佩服,跟她一比,下官就太慚愧了。君虞,這老兒太可惡了,如此一位英烈的女子,他怎敢以勢相壓,下官絕不准他如此!”
李益心中暗暗好笑,高暉跟小紅毫無瓜葛,一開始聽見盧方是爲了一個歌妓而跟自己吃味時,還在怪自己對盧方太難堪了,聽說小紅是爲了要向於善謙報復,廁身青樓,目的在伺機行刺時,才改變了態度,變爲極端憤慨,那完全是一種同仇敵愾的心理在影響。
但是李益的表面上卻裝得極爲莊重地道:“是啊,我就是心敬此女的壯烈,所以聽說家嶽有意相納,而小紅又抵死不從時,我心中大爲不平,且覺得家嶽太侮辱她了,乃挺身以爭,寧可得罪家嶽,也不能叫烈女受屈,家嶽爲此大感不滿,纔有那番做作。”
高暉立刻道:“做得對。君虞,我全力支持你,現在那位小紅姑娘是跟了你了?”
李益嘆了口氣道:“她是爲了感激我替她報了親仇,願以身事,我實在是當不起的,可是她表示得很堅決,如果我不收容她,她就要削髮出家爲尼以終。”
高暉忙道:“君虞。你應該收留她下來,這種性烈的女子說得出就做得到的,她的決心誰也擰不過的,如此佳人,要是出了家實在太可惜了,跟着你也比嫁一個碌碌凡夫好得多。”
李益笑道:“我也不過是湊巧爲她做了點事而已,否則在她眼中看來,還不是一個碌碌凡夫!”
“君虞!這個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如果你這樣的男人也無法使她傾心。倒不如讓他出家去的好,因爲她實在已經是塵世無匹了!”
李益看得出高暉對小紅的印象在增加中,乃輕嘆一聲道:“若以此姝性情,端合古剎青燈,只是她塵心未盡,少不得還得跟着我歷此一劫!”
高暉忙道:“君虞!這又是怎麼說話呢?”
李益看看左右,這是尚書的視事簽押房,一些書吏副員本就離得遠遠的,只有高暉的一個貼身跟班侍候着,但也是守候在門外,非召不敢擅入,於是放低聲音道:“本來此事近風月,不宜在公廨中談論,但尚書公是性情中人,不像那些道貌岸然的迂夫子,宋居廟堂之高,即已聖賢之氣掩人,所以倒不妨爲公一言,亦可見此姝之奇。”
高暉更是心癢難耐,忙道:“快說!我這兒毫無那些禁忌,且我最討厭拘謹,虎帳談風月,沙場論美人才是儒將風流,豪士本色,所以前代名將中我獨取西楚項王,英雄不計成敗,庶幾無偏矣!”
於是李益把前夕留宿嘯虹館,跟小紅以心琴度永夜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才加結論道:
“此姝雖寄身風塵而未着塵意,以色笑市人而無色意。所以我才認爲她不會在紅塵久居的。
好在我帶着她。只是讓她盡點心,既不能以任何名份去拘羈她,俗世富貴。也未必會在她眼中,明白地告訴過她。隨時她都可以隨自己的喜歡而定去留。”
高暉聽得神往,連聲讚賞道:“奇女!奇女!君虞,你實在是個有福氣的人,所以這些天下奇人奇女子,都被你遇上了,如此看來,像令岳那傖然凡夫對她有此心,實在是侮辱她!”
李益笑道:“這一點倒不然,此姝姿色不過清秀而已,沉靜寡言,內涵雖深,但懂得藏鋒不露,也只是言詞中節,雖善擊劍。輕易不炫,所以乍然見之,給人的印象不過平平而已,家嶽居然能看出她平凡中的不凡之處,傾心如此,畢竟有點眼光的。”
高暉笑道:“我未識斯人,也對她傾折不已。令岳不是眼光好,而是聽了你跟盧小姐上次在她香閨中的種種情形才覺得她不凡,那無什麼了不起,倒是杜御史還可以算得她半個知己。行了!君虞,這件事你做得對極了,不爲任何原因,就爲了保護這麼一個奇女子,也值得不計一切爲之一爭的!”
李益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就是要高暉這句話。因此李益一笑道:“可是家嶽對此耿耿,適才臨去,仍有不豫之色,尚書公是可以看得出的。”
高暉哼了一聲道:“別去管他,這些當節度使出身的人我最瞭解,他們鎮守一方,不過是個藩將而已。卻以爲是南面不易的藩王,分疆列士的諸侯了,驕橫跋扈,桀傲不馴,罔顧法紀,朝廷對此已頗有戒心,如再不加以整飾,很可能再度造成一次安史之亂,故而密詔我銳意整頓。令岳久居是職,這次內調晉京,也是要看看這些節度使的器度和心性如何,假如他還是拿出當年那種節度使的脾氣,恐怕朝廷也會在他身上來個殺雞儆猴,給別人看看,讓人家知道,不要以爲自恃功高,就可以居官不敬,爲所欲爲了!”
李益不禁一驚,他固然對盧方態度不滿,但是並不希望對盧方就此垮臺,那樣對他並沒有好處,所以聽說盧方爲杜子明尤渾所脅,不辭勞苦,也要出去這一趟,無非是在保全盧方,而保全盧方,就是方便自己,在高暉面前燒兩把火,是想必要時,借高暉的力量一壓盧方,尤其是出了小紅的這件事後,盧方對他大爲不滿的時候,這種壓力就很重要,但盧方真要垮了臺,對自己並不是好事。
因此連忙道:“尚書公。家嶽只是逞意氣而已。”
高暉道:“就是這個才嚴重,朝廷主要目的是試探這些曾經身擁兵符的人。品德心性如何,以令岳這件事而言可以說是很嚴重。小紅爲自由之身,已表示過不願歸令岳,他仍然不死心,顯有強求之意,因小紅跟了你,他不好意思拿出手段來硬爭,如是跟了個別的士子,他不知將要採取什麼手段?其罔顧法紀,斷然獨行之心已昭然若揭,此爲朝廷大忌之一。再者就是輕言辭冠,只爲要在家人面前擺擺威風,居然把朝廷重寄之心視同兒戲,是爲大不敬,唯其心中無臣無國,斯有大不敬之行,此爲朝廷大忌之二。這兩點的任何一點我只要在聖上面前點一點,也夠令岳受的了!”第二點李益想到了的,第一點是高暉指點出來的,一件小事從內心上去推究就可以變得非常嚴重,由此可見高暉是個相當厲害的人,李益連忙道:“尚書公,家嶽大概尚不至於如此,他只是沒有想到利害,他看來精明,其實卻胡塗,否則又何至爲小人所脅而亂了方寸?尚祈尚書公看在小弟的份上多予成全!”
高暉笑了道:“那還用說,否則我就不必這麼幫你的忙了,就憑他跟杜子明和尤渾他們私下攬的鬼,我就可以把這些案重行審理,治得他們乖乖的,何況我剛接下這個尚書,正該有所表現,若是別人,斷然不放過這個自進的機會,我反而倒過來爲你斡旋,代他們掩飾,那一點不是衝着你老弟?”
李益連連拱手,又說了一陣方告辭出來,略加盤算,腦筋一轉,就想到了一個主意,他知道這着子下過後,不僅可以把盧方吃得死死的,而且還可以牽住一部份盧方的友好,形成他的真正的進身青雲之梯了。
離開兵部,他直接來到了嘯虹館,小紅已經準備就緒,且盧閏英在盧安的護送下前來了。
這是李益的意料中事,知道她一定會來送別的,不僅是爲了情意難捨,而且也要談一談昨天晚上的事。
盧閏英的眼眶有點紅腫,大概是又哭過了,李益知道她可能又受了點委屈,沒等她開口,就對小紅道:“小紅,你坐盧安的車子,先到我的寓所去取我的行裝,同時也見見小玉,她聽說你隨行幫我的忙,對你很感激,本來她想來送你的。可是她的身子不大好,是我要她別出門。拿了行李,帶着秋鴻騎馬回這兒來,盧安則設法把王閣老請到此間一談,記住,一定要秘密,這是件很重要的大事。”
盧安微怔道:“只是請王閣老一個人?”
“是的,祗有他一個人。”
盧安已經知道事態一定很嚴重,連忙跟小紅走了。
盧閏英卻緊張地問道:“十郎!又發生了什麼事了?”
李益兇兇地道:“不急,等王閣老來了再談好了。昨天晚上姨丈回家以後,大概又有事了?”
盧閏英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嘆了口氣:“也沒什麼,反正已過去了,你就別問了吧!”
李益道:“不!我一定要問清楚,因爲今天我在高暉那兒見到了姨丈,神色不怎麼好。”
盧閏英的淚珠又撲簌簌地滴了下來:“十郎,我真不知道怎麼說纔好,昨天我得了消息,趕緊回家,先跟娘說了半天,孃的性子也倔了起來,硬是不肯低頭,我費了半天脣舌,才把娘勸動了。然後趕到王府,把你的那套話說了,王閣老在一邊相勸,爹總算也消了氣,跟我回家了,一夜都好好的,可是今天早上,爹在上朝前,換了盧福侍候隨轎,問起了你昨夜爲什麼不去,盧福那奴才,居然一五十一都說了,爹又發了脾氣,十郎,你這又何苦呢?”
李益冷笑道:“你是說我昨天晚上不去的事?”
“你不願去,隨便找個理由推託也就行了,何必要在盧福面前發那麼大的脾氣,那是個老實人,腦筋又笨,不懂得掩飾的。”
“我是找了個理由推託,可是盧福居然像吃定了我似的,他非要把我抓了去,閏英!你最好換個人,在長安不比在河西節度使府,唯我獨尊,可以對任何人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稍一不慎,就會得罪人,一點小事,影響到家主丟官革爵,掉腦袋都有可能!”
“我知道,我聽盧安說了。他是不會說話。”
“不會說話會傳話,我已經告訴過他,叫他回說找不到,這麼簡單的話都不會說,倒能把我其他的話,一五一十地完全再背述出來!”
盧閏英嘆了口氣:“盧福的爲人我知道,他只是不善於作僞的,倒不是挑撥是非的人。”
“我知道他老實,但是門上隨行的工作,老實人幹不下來的!我也知道他可能會把那些話再告訴姨丈,可是我更明白,姨丈昨夜的那頓脾氣。完全是發給我看,我當然不能去,去了那一頓排喧全要發在我的頭上了。”
盧閏英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兒才道:“十郎!爹早上見過你了,沒說什麼吧?”
“沒有!只是神氣很冷淡。”
“那就好,今天早上他的火可大了,說他寧可叫杜子明他們給困死,也不敢麻煩你的大駕,我想他只是說說氣話,但也真擔心,既然他沒有跟你說什麼,大概是過去了。”
李益沉聲道:“你認爲過去了,別人可沒有,他可能跟高暉提了,但高暉一句話頂得他死死的,我這次前去督工,不是他私人可以決定的,是高暉以兵部的名義,知會了吏部,行丈給鄭州刺史,暫借他調札委……”
盧閏英更爲着急道:“爹也是的,怎麼這樣不識好歹,我們是在幫他解決困難呀!”
李益冷笑道:“難怪高暉今天又留下了我,氣呼呼地告訴我,要我公事公辦,原來是姨丈在他面前果真提出了打退堂鼓的話,早知如此,我就不必替他援頰求情,着着實實地辦點事給他看看!”
盧閏英急得哭了出來道:“十郎,無論如何求你看在我的份上,你總不會跟爹作對吧!”
“不是我,是另外兩個人要他好看。”
“是!我知道是杜子明跟尤渾兩個人。”
“跟那兩塊料沒關係,別看他們兩個人以前勢聲赫赫,盛氣凌人,現在一下子垮了下來,就沒人再會理睬他們,何況姨丈目前被他們捏住的那點把柄根本算不了多大的罪行,最多是承認一下初任政務,未諳內情,爲屬吏所矇蔽,計劃未能周詳而已,雖然已經預支了百萬公帑,但是工程尚未開始,明細賬目尚未提出報核,還不足以構成貪瀆的罪行,我之所以能出去替姨丈代爲彌縫,也是要在這個題目上着手,沒什麼了不起的。”
盧閏英擦擦眼淚道:“是的。爹也說過了,這件事他自己也能設法解決,不一定要求助於你。”
李益冷笑道:“姨丈這種說法就有欠厚道了,那個時候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直轉。被人逼得連家都不敢回,我爲他出了主意,他就過河拆橋了,難怪高暉對他十分不滿,要我公事公辦了;他老人家這種待人的態度,誰還敢替他賣力,那人使人寒心了。”
盧閏英只有聽他數落,過後才──地道:“十郎,你本來就是爲了我而不辭辛苦,我感你的情就是,爹對你如何你又何必去計較?剛纔你說跟爹過不去的兩人,既然不是杜子咀與尤渾那是誰呢?”
“一個當今天子,另一個是他自己!”
盧閏英怔住了:“十郎,這話是怎麼說?”
李益故作神秘地道:“高暉在氣憤之餘,對我泄露了一個極爲重要的消息,而姨丈又任性而爲,不知道自己珍惜前程,兩下子剛好湊上了,要不是我的交遊廣,人情足,姨丈的那些作爲傳進宮去。不但多年辛苦成了白費,連首級也將不保,他昨天在王閣老那兒鬧的事兒,早就泄了出去,幸虧是汾陽世子郭勇輪值守護宮門,把消息壓下了去,沒有往聖上那兒轉報。”
盧閏英愕然地道:“昨天爹在王閣老家不過是發了幾句牢騷,且是家務;怎會傳到宮裡去呢?”
李益冷笑道:“大白天的,他在別人家裡大叫大嚷,吵得每個人都聽見了。長安本是個是非口舌最多的地方,那還能瞞得過人?無風尚且三尺浪,何況是咱們這幾家人眼下都很出名,一舉一動都在人們的注意中,而姨丈偏還要跑到別人家裡大叫大嚷!你記得告訴姨丈,以後他要發脾氣,最好還是在家裡,千萬別到人家府上去了,長安市的富貴人家都有個大花園,就是關是非用的,心裡不舒服,在園裡拔劍砍兩棵樹消消氣都行了!”
盧閏英見他說的是氣話,眼圈兒一紅,淚珠像斷了線的珠串,撲簌簌的直往下落,幽幽地道:“十郎,你何必對我說這種話呢,爹爲了這件事對我很不諒解,今天早上還說什麼女生外嚮,有女等如無,娘認爲我向着爹來壓她,對我也很不諒解,你再這樣對我,叫我三面都不討好了。”
李益冷笑道:“那容易,你就丟開手別管,我也少了顧忌,出力招怨,我正是滿肚子窩囊呢!”
盧閏英的神色一變,忙道:“十郎,你怎麼還是這麼說些叫人寒心的話,你要我怎麼做,我都聽了……”
李益寒着聲音:“閏英,你把事情弄清楚,不要以爲我是在誘你不孝,跟你老子作對,我可擔不起這個罪名,我只是爲了你,希望我們兩家的親誼不要生磨擦,我們的婚事不要生波折,才處處委屈求全,上次整我的事不談了,這次小紅的事你是明白的,如不是我要了下來,以你老子那種當節度使養成的驕狂性情,一定會想盡方法,千方百計強求的。千方百計來強求。小紅本人就不是好欺負的,她爲了父仇,能忍辱廁身青樓,發奮練劍而圖一擊,又豈是能爲威屈的?何況還有不少人在支持她,鬧將起來,不僅是你父親一條老命難保,恐怕你們盧家也將受到牽連……”
正說到這兒,王閣老已經匆匆地來了,看他的臉色很惶急,見了他們倆,連虛套都免了,就一連聲的嘆氣道:“十郎,令岳是怎麼回事,昨天還說得好好的,今早朝議時是不便說什麼,在高暉的簽押房分手時,他還沒有變卦,那知道一回到他的公廨,他就變了卦,把杜子明跟尤渾兩個人找了來,把你此行的任務整個地揭了開來……”
盧閏英臉色乍變道:“什麼?爹怎麼這麼做?”
李益卻冷笑道:“閏英!你聽見了,我一心一意地爲了你家,姨丈卻把我當冤家了!我爲他不辭辛勞,擺脫小人的威脅,他卻倒過頭來,勾結對方來治我了!”
盧閏英漠然無語,臉上已一片寒色,王閣老看看情況不對,嘆了口氣道:“賢侄女,令尊大人是怎麼了,浮沉宦海幾十年,好容易掙到今天這個地位,他好像一點都不在乎,我勸他不要任性,他居然說寧受小人威脅,不受婦人之氣,是不是令堂跟他又鬧翻了?”
盧閏英的臉色蒼白,但是她的語氣卻冷冰冰的:“王老伯,我這做女兒的也盡了心,家父對我如此不諒,我也沒辦法了,由着他去吧,請轉告家父一聲,我即刻奉母歸裡,家父要怎麼做都行,權當我們母女已經死了。”
說着又對李益道:“十郎,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無顏再求你什麼了。我們的婚約雖只是口頭上的一句話,但長安城已無人不知,我也不會再付另擇了,如果有緣,你能跟爹相處得較爲愉快,你就來接我,否則等到爹百年之後,我自會尋你去,反正此身屬君,舍君無他了!”
王閣老忙道:“賢侄女,這是幹什麼呢?事情那有這麼嚴重!”
盧閏英垂淚道:“王老伯,家父爲人偏着固執,十郎是爲了幫助他而有此行,現在他寧可秘密於杜子明與尤渾二人,反過來要打擊十郎,這情形可想像而得知。”
王閣老直搓手道:“唉!尊大人也不知是着了什麼魔,一誤再誤,以至於此!”
李益反倒定下來了,他知道盧方此舉是早上聽了盧福的話,一肚子的氣,上朝時跟高暉使氣,想撤消自己督工之行以爲報復,那知道高暉畢竟是不買他的賬,說自己是由兵都斯委,不能由他高興而定行止。一連串的打擊,使盧方的尊嚴受了很大的挫折,再者也怕自己與高暉聯起來反整他一下,斟酌利害之後,倒不如再度向杜子明與尤渾拉攏。那兩個人新遭挫折,亟須求復,至少會把盧方捧得高高在上,以滿足他的虛榮心。
再者,杜子明與尤渾兩人在工戶二部行走多年,上下其手。長袖善舞,朝中大員,多少跟他們有些來往,相互受惠,他們得勢時,禍福相共,他們失了勢,當年的合作就成了他們要脅人的把柄了。
盧方也稱得上是新貴,外居重鎮,內調閣臺,炙手可熱,若由二人拉攏,赫然又是一方勢力的領袖,所以盧方這種做法並不衝動,相反的他還是很懂得運用時勢的聰明人。
正因爲他懂得利用時勢,可見他還熱衷於富貴,不捨得放棄這個優越地位的,那麼在他知道了利害之後,也會乖乖的屈服低頭的。
因此李益微微一笑道:“閏英!你別急,姨丈是胡塗,但是並不莽撞,只是昧於現勢,也不知道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有多重,纔有這些舉動,六部尚書雖是地位並列。但朝廷乍經變亂,元氣未復,兵部的地位特別重要,於老兒把持兵部多年,多少人彈劾他都攻不倒他,就是這個緣故。這次若不是高暉出面跟他對抗,而且掌握着對他極端不利的證據,他不會憂急而死的。於老兒一死,兵部尚書一缺立刻放了高暉,並不是朝廷酬勞他先人的死節,而是高家的人還具有深厚的影響力!”
王閣老點頭嘆道:“十郎所見極是,盧大人也是恃着以前曾任節度使,與一些邊鎮將臺私交也極篤,所以纔不甘受制於人,而圖振作一番,先前與於善謙作對,後來爲你的緣故與高暉一爭,也是爲了這個緣故!”
李益冷笑道:“但是姨丈離開朝廷太遠了,對主上之心也未能深體,纔有此冒失之行。
安史兵亂後,有一度各地兵鎮都心存觀望,身擁重兵而未作任何行動,有的對勤王之召陽奉陰違P有的則藉機會相互併兼,有的則結羣成黨,互爲聲援,保全實力,擁兵自固,此爲朝廷所深慮者……”
王閣老一驚道:“不錯,聖上有時召見我們一些頓命老臣,對此也略略語及。只是我們都是文職大臣,對軍情極爲隔膜,也沒有權力爲聖上分憂,聖上把盧方兄內調中書,就是想了解一下軍務。”
李益道:“以前或有此意,但是兵部放了高暉之後,情況就不同了,因爲高暉跟一些軍鎮大員的友誼極深,在於老兒任兵部時,壓得那些人太厲害,高暉代之而起,他們自然是一力支持的,而高家累世忠貞,也爲朝廷所深知,寄於極端信任,朝廷起用高暉接長兵部,主要的目的就是把各地的節度使整頓一下,屬於高家的那些人,高暉已經修了私函,着人前去知照,他們是沒問題的,在三十九個節度使中,因高家的淵源而起的有十九鎮。有了這一股實力爲後盾,高暉開手來,大力整頓,因此對那些較爲桀傲不馴的藩鎮,他正在設法找一兩個開開刀立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姨丈來上這一手不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王閣老一震道:“盧大人已經內調,不再任事了。”
“話雖不錯,但河西節度使是由姨丈的舊部遞升的,算起來仍是姨丈的人,而且姨丈左右四郡的節度使都是一個體系,共推河西爲首,魚朝恩當權,他們一致行動,與魚朝恩相抗持。才爲朝廷所重用,魚朝恩勢傾後,他們跟於老兒仍不太合作,姨丈內調,升遷中書省,位列三臺,以個人地位言,自然是殊榮,但是閣老也明白,中書、門下,位高而無權,往深處一想,這未嘗不是朝廷削弱藩鎮擁權的措施!”
盧閏英駭然道:“可是爹並沒有野心!”
“這個當然,否則朝廷也不會升他的官了,可是姨丈蒙受重寄,也是朝廷要看看這些藩鎮平時居心以及對朝廷的態度,姨丈爲了一點細末之故,輕而言去,在朝廷的想法中就沒有這麼簡單了,這表示姨丈對眼前這個官職毫不重視,把朝廷的寄重視作兒戲問題就嚴重了!”
王閣老道:“這祗是在我家裡隨便說說而已。”
李益嘆道:“魚朝恩當勢之時,對朝臣行動非常注意,每一個大臣的家裡,多少都有一二耳目混跡其間,魚朝恩倒了,禁衛軍由翼國公與汾陽王兩家的子弟接任,這部分體系並沒有撤除,仍然保持着,而且高暉也是參與此事的,昨天夜裡,高暉就得到了消息,爲了小侄的緣故,他未加重視,今天早朝之前,又有人把消息呈報入宮,幸好卻是郭勇輪值,也爲了小侄之故,壓了下來。”
王閣老緊張地道:“有這等事?”
李益冷笑道:“閣老居朝多年,應該知道是否有這樣事的,以前魚朝恩心懷異志,消息未必能直達於朝廷,現在郭秦高三家都是朝廷心腹重臣,鉅細必陳,任何動靜,朝廷豈會不知,昨天是碰巧,兩個人都與小侄交誼深厚,大家都壓了下來,也是看在小侄的份上。如果姨丈決心要跟小侄爲難,他們是否還肯爲姨丈掩飾就難說了,高暉今天對小侄放了個交情,把這個機密大事見告,更提醒小侄一件事,目前各處藩鎮都還安份,就是姨丈這一個體系的五郡,以爲自居有功,更認爲朝內有人,不太謹飾!”
這番話聽得王閣老與盧閏英面如土色,李益知道自己的恐嚇已經生效,乃冷冷地道:
“那四郡所倚仗的朝中有人,就是姨丈;高暉要整頓的也是這四郡,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姨丈來上了這一手,也許姨丈是有所恃,想利用杜子明與尤渾的關係,在朝中結成一股勢力,那可是大大的不智之舉,所以小侄將閣老請來,希望閣老把其中的利害向姨丈說一下,姨丈肯聽就好。如果他不肯聽,閣老自己就請多加慎重,跟他們疏遠一點……”
王閣老嚇得冷汗直流,吶吶地道:“這個……老朽跟他們交往,也只是公務上磋商而已。”
李益道:“小侄知道,但別人卻未必瞭然,因爲最近你們走得很近,而且很多事都是在閣老家中發生的,是以極易將閣老算了進去,因爲此類事件,乃在可有可無之間,既不會得事鞫訊,也無須確切之證據,只要似有可能,即可置人於不復之境,小侄受閣老栽培良多,才請閣老多加小心!”
王閣老連連拱手:“承情!承情!老朽這就去向盧兄下說詞去。”
李益一嘆道:“姨丈的心裡究竟作何打算,實在令人莫測高深,我這個做晚輩的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請閣老將實際的情況代爲轉告一下,不但是自己要警惕一下,告訴河西四郡的節度使,行止當略略收斂。這種事只要有一個人沾上了,大家都會受牽連的,聖上久受魚朝恩的挾制,對各地節度方鎮已深懷戒心,對成羣結黨之舉,尤爲深惡痛絕,切宜戒之。”
盧閏英道:“那高暉交通十九方節度鎮區,又是如何說呢,難道朝廷不懷疑他嗎?”
李益笑道:“人家不同。他那個黨是保皇忠於朝廷的黨,而且高家累世居朝,本身未曾掌過一天的兵權。那些藩臺將使,多半是他先人的門生故舊,夤緣推薦而得擢拔,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師弟之誼。但是經深處推究,安知不是出之朝廷之授意,假高氏之手而行之?
因爲每一個人都是由長安派去的,首先是投入高氏門牆,繼而由師長出面,推薦外放。而高家一直到高暉這一代,才直接居職兵部,以前始終在別的部裡,一個身居文職的大夫,怎會有這麼大的面子,這就是一件極爲耐人尋味的事了。”
王閣老恍然地道:“十郎!你的推測極爲高明,朝中諸大員對這件事一直感到納悶而且還有御史參劾過高成應交通外鎮,培植私黨,居心叵測,本來這是朝廷很忌諱的事,但奏章進入到宮裡,都是留中未發,有人還受到了斥責,要他們不得妄加媒孽,毀謗忠良,是以受到駁斥的人還莫名其妙,不知高家究竟有多大的實力,竟然使朝廷如此器重,現在總算是明白了,原來高家只是個幌子,代替皇室建立翼護而已。”
李益一笑:“本朝軍權操於各家功臣之手,已爲慣例,每有徵伐f主帥人選也一定是由功勳子弟中選任,聖上卻不能全靠他們,多少要有一點自己能掌握的力量。”
王閣老道:“對!對!就是這麼回事,魚監之後,節度使更調頻頻,那一段時間內,足足補出了七八鎮使缺,而這七名鎮使,好像都是平素不爲人注意的武職散員,而且也都是散騎常侍出身,看來高家一直就在爲朝廷擔任這儲訓藩鎮選補人員的工作了。”
這一部份高暉並沒有對李益道及,李益只是隨口說說,任意鋪陳而已,想不到誤打誤撞,再經過王閣老的引證之後,竟是真正的事實。
這倒使得李益頗爲後悔,因爲高暉對他已經可以說是仁至義盡,推心置腹,無話不談,假若這是事實而高暉未嘗跟他道及,那一定是屬於朝廷最高的秘密。
信口開河下,居然觸及機密,固然可以在王閣老面前,顯示自己與高暉的地位非比尋常,但是此事如果宣揚出去,傳入高暉的耳中,對自己就不是一件好事了;但此時又不宜否認,略略作了一番沉思後,幸虧他才思敏捷。
遮拾了一點自己平時的知聞,加以歸併後,才鄭重地道:“朝臣初設節度使區時,原是爲防邊夷入侵,一共置了十個節度使區,其中以范陽節度使領兵九萬餘爲最衆,其作用原爲臨制奚、契丹等外族,但是安祿山在范陽節度使任上以擁重兵而叛,爲禍中原至烈,節度使之設既不可廢,又要防止故事重演,唯出之二途,一則削弱過份強大之節使轄區,細加分劃,取三家分置之策,乃使原有之十節度使區,分衍而爲三十九,一則於用人着手;簡派新任節度使,必以朝廷所能信任者,這個工作就由高家擔住了。但是有些地區,仍然感到鞭長莫及,如盧龍、魏博p成德等鎮,雖因安史之敗而歸順。但其對安史二賊仍然十分尊崇而稱之爲二聖。其他尚有安史舊部而居節度使區者,如田承嗣、薛嵩、侯希逸等人,雖歸順天朝,但仍各擁重兵,名義上受朝廷節制而已,朝廷對此自然未能釋然,暗作部署亦爲情理中事,控制不到的,徐以圖之,控制得了的,絕不容再養成其猖獗,所以姨丈輕率言去,蔑視朝廷重寄,實在是很遭忌的舉措,而且跟高暉交惡,更是不智之舉。”
幸虧他對天下大局較爲關心,這一番剖析,有的得自聽聞,有的則是得自高暉,因爲高羈向他解說朝廷有意整頓節度使區時,大概的局勢向他透示過,也希望他能用點心思,貢獻一二良策。
這是軍國大計,李益倒是不敢隨便出主意了,可是,他知道的這些內情,不僅是使王閣老聽了變色,連盧閏英也緊張萬分,安史亂平,朝廷粉飾昇平,似乎天下已重歸一統,殊不知情況仍然是如此嚴重。
因此,也更顯得盧方的輕率舉動之嚴重性,王閣老是坐不住了,立刻告辭要去勸解盧方,盧閏英更爲緊張地道:“十郎!王老伯言辭也許還有點顧忌,不能說得很透徹,我也得一起去,切切實實地向爹陳說一下,叫他老人家不要再胡塗下去了,你是不是能遲一天走?”
李益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想想道:“本來倒無所謂,但是姨丈把事情說給杜子明尤渾二人聽了,就必須立即行動,免得他們又另生枝節,回頭我就動身了。”
盧閏英道:“那我恐怕趕不及爲你送行了。”
李益淡淡一笑道:“會多離少,原不爭在這分刻,但是我必須快點走,以免誤了大事。
姨丈最不該的是與虎謀皮,又去找上了那個混球,目前他們不敢公開搗蛋的,可是暗底下使壞更討厭,現在你跟閣老一起去見姨丈,把是非利害說清楚,看看他究竟是怎麼個打算,那也要不了多少時間,我等小紅來了後,還要到相國寺去接一個朋友,然後就上路了,大約還有兩個時辰的耽擱,兩個時辰後,我在豐河渡口等你來作個回訊。”
王閣老道:“十郎!兩個時辰後,已經是未申之交,天就將黑了,你還急着走幹嗎?”
“沒關係,高暉隆情盛儀,一定要送我一程,在長安怕太驚動,所以約好在渡口見面,他送我過渭州,在咸陽爲我餞別,明天他已經告了假,我推辭不掉只好答應了,所以我要閏英來回我一句,不管姨丈對我如何。我一定盡心維護,只是也不能以私廢公,讓高暉作難,聽到回話之後,我今夜跟他作竟夕長談時好有個底子……閏英,如果姨丈實在跟我這個做晚輩的過不去,你最好勸他稱病告假還鄉算了,朝廷制藩的決策是不容更動的,對峙下去,豈僅是身家性命不保,連家人親族都遭受牽累,安史之變,魚朝恩的挾權凌上,使得皇室的尊嚴掃盡,聖上這次再度掌權,對一些心懷叵測的人深懷戒意,絕不會再輕易放過,姑息養患的!”
盧閏英與王閣老更形着急,忙着走了,李益卻很輕鬆,知道自己這把火燒得很好,盧方這次一定會低頭就範的。威脅盧方的話有一半是真的,那是高暉告訴他的,高暉只是要他勸勸盧方。不要使性子耍脾氣,朝廷對邊藩之患也是真的,只是高暉對各處動靜很清楚,盧方的四郡聯盟也不錯,但盧方是最爲懦弱無能的一個,絕不敢有所異圖,所以,朝廷才內調他進京,升以重任。是想借他撫安另外四郡。
朝廷對節度使的跋扈驕橫固然感到不安,可是新從魚朝恩控制下接過大權,目前只是安內。實在無力用兵討伐,高暉接掌兵部,固然有十九方鎮爲後援,也只能維持而已,果真要用兵征伐,力量還是不夠的,所以朝廷唯一的辦法是使得那些實力較爲強大的藩鎮各自爲政。聯不起手來。
何況事實上,大唐只有太宗貞觀世民皇帝時,有過天下一統的局面,他把功臣分封各地爲王。每個人都是他忠心的部屬,對他本人敬畏有加,誰也不敢生叛意。
高宗皇帝即位,威信已不如先王,中宗時授制於武后,諸王先後不臣,名義上是爲了支持李氏的天下,實際上也是向朝廷顯示一下本身的威力。
這樣的割據局面一直維持到玄宗皇帝即位;開元天寶兩易年號,削弱了諸王的權限,另設節度使以鎮四境外族,天下重開太平景象。
但是日久弊生,朝廷耽於安樂,而邊藩日益壯大,終而有范陽節度使安祿山之變,繼之有史思明之亂,好不容易賴郭子儀力平定了下來。
朝廷嫉郭氏勢重,郭汾陽坦率爲懷立刻自動解甲交出兵權,朝廷反感不安,以後回紇兵犯,又賴郭氏神威平定,功成解甲,累勳而進王爵,兒子還娶了公主,朝廷才真正地放了心。可是大權又爲魚朝恩所掌,連郭老千歲也沒了辦法,直到魚監伏誅,朝廷纔將郭氏世子入掌禁軍。於善謙掌兵部,對各地重鎮採取放縱而互爲制衡,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由於以前局勢未定而作的權宜之計。
朝政定了下來,朝廷力圖振作,故而在於善謙之後,立即起用高暉,也是希望藉高氏在各鎮中的淵源,對有些頑亢的兵鎮加以整肅,鎮壓,徐謀撤換。
這當然不是一下子可以做到的,目標要放在一些較小的兵鎮身上,盧方的這一個河西集團正是最好的一個目標,而其中最大的盧方內調入京,拜爲中書入閣是第一道步驟,以安其心,慢慢的再在其他的人身上設法,這計劃還是在於善謙手裡實施的。
所以盧方跟於善謙格格不入,多半還是爲了他那個集團的人身上而起的磨擦。內定大計,盧方不清楚,還以爲自己果真是備受聖寵呢!李益爲盧方整理檔案,也看過了他的文牘,知道盧方跟那幾個人雖有連繫,卻不足以成事,因爲那幾個人互相之間並不融洽。
李益記在心裡,剛好發生了這件事,高暉問計於他,李益靈機一動,一口擔承了下來,加重了語氣,把情況說得嚴重一點,利用膽小而怕事的王閣老傳了過去,他知道一定會成功的。
過了一會,小紅回來了,李益叫盧安去相國寺接了方子逸,估計着時間差不多了,才欣然上道,到達渡口時,已經超過了兩個時辰。
果然不出他預料;不但盧閏英在,連盧方也在,焦急地等着他,看見盧方來了,李益心中大定,連忙下馬上前,老遠就拱着手:“姨丈,小侄怎麼當得起您的大駕相送呢,死罪!
死罪!”
盧方這時一點都不傲了,忙執着李益的手:“十郎,我實在太胡塗了!”
李益道:“姨丈言重了,誼屬至親,小侄理當爲大人效勞的,何況蒙大人不棄,將表妹見付,我們就更近了,爲大人計,就是爲小侄自己計!”
盧方十分感動地道:“十郎,我實在不知道朝廷對我如此猜忌。”
李益笑道:“位高權重,遭嫉乃必然之事,這也不是大人一人而已,只是不巧的是朝廷把河西作爲第一個對象,大人此時絕不能有一點閒言閒語傳入宮中。所好昨夜是郭世子宮值,高暉與小侄又情同莫逆,事情總算壓了下來,以後大人只要小心一點就是了。”
盧方連連點頭,然後才道:“河西那邊幾個人,我相信他們都是靠得住的,當初他們在魚朝恩當權時,就跟我一再表示,效忠皇室,大家結成連盟以明心跡。”
李益笑道:“效忠不僅是發之於心,而且還要形之於敬,您那幾位盟友可能是明於效忠,疏於臣節,在亂世,唯忠貞是取。人才是用,但到了昇平之際,則天威是重,敬謹是主,您應該記得本朝初年的大功臣尉遲敬德公,當其赤身救駕時,鞭退單雄信,忠可嘉矣,然而。武夫的修養太差。屢忤上意,可是等到天下底定,爲了爭席;拳擊皇叔李道宗,太宗皇帝拂袖而退席。幸虧德公知道自己情況不對,肉袒負荊請罪,得保首級,但是我們相信那不是皇帝眷念舊情,而是爲了同僚兄弟們一個個爲他請求乞命,才勉強地饒恕了他。對於另一個單雄信,卻不能釋懷了,因爲單雄信曾經冒犯了太宗皇帝本人,雖然三十六友中大部份都是開國員勳,也未能挽回單雄信一死。太宗皇帝那樣一個英武明主,仍且不能爲這種事無動於中,何況乎主上呢?開國勳臣中,只有一個翼國公秦叔寶公,累世帝眷不衰,原因無他,是叔寶公深體爲臣之道,無論在什麼時候,敬謹之心未改,他把這一套傳之子孫,才保住了世代榮華。”
盧方聽得汗如雨下,吶吶地道:“是的,我太愚昧!”
李益微笑道:“姨丈,您在河西四郡中是最謹慎的一個,所以纔會調你晉京優於封賞,你昨夜在王閣老府中發了那一場脾氣,幾乎使前功盡廢!”
盧方更感不好意思,李益壓低了聲音道:“聖駕原是與你爲競,看看那幾個人的表現,如此一來對那些人自然更不放心了,糟的是那些人跟你結過盟,而且還時相往還,他們又奉你爲首……”
盧方急道:“以後我儘量跟他們疏遠一點好了。”
李益道:“那沒有用的,何況這對你也頗爲不利,朝廷之所以重用您,無非是爲了您對那四郡還有影響力,否則魚朝恩居權時,有的人比您的態度更爲積極,也沒有像您這樣身膺異數,一躍而爲內閣重臣,朝廷論功是以實力取決的,在魚朝恩手中而死於臣節的大臣多多,朝廷對他們的後人只不過略加賜賞,對高暉卻直授兵部尚書之職,也是看在他對外藩有號召力而已。您若是沒有了那些靠山,三臺重臣的缺,怎麼也輪不到您的。”
盧方困惑地問道:“這真叫我爲難,保持連絡則遭嫉,不保持連絡則失勢,那我要怎麼樣辦纔好呢?”
李益笑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高暉手中有十九家臺鎮,不是仍然乾得很好嗎?您不過才四處而已。”
“十郎,到底要怎麼幹呢?你教教我吧!”
“您還是要經常保持連繫,但是不妨寫封書函,明着勸告他們收斂一點,另外則遣心腹家人前往投書,把朝廷的意向告訴他們一聲,他們自知警惕,大人居朝再恭敬一點,相信就沒問題了。”
盧方嘆了口氣:“十郎,我那裡還有心腹的家人,我根本就不懂得做京官……”
李益想想道:“這樣吧,大人把書信修妥交給我,這次督工離着您所轄四郡不遠,我抽空一個個去私訪一下,交了大人的手書,再加上我的說詞,他們會聽的。”
盧方道:“那太好了,十郎,這一切都託重你了,我實在很後悔,不該接受內調的,早知如此,我該懇辭的。”
李益冷笑道:“姨丈,您又在說胡塗話了,如果您懇辭不就,除非是把節度使辭掉,解甲歸田,否則猜忌更深,朝廷以爲您有意把持住軍權不交,連首級也將不保了。”
“可是別人也是如此呀?”
李益道:“這是我所聽的最新消息,朝廷對有些節度使自動留後,自薦繼任人選之舉十分不滿,因爲節度使只是地方邊鎮,兼攝政務,並不是封地分疆的公侯,何得有留後之權?
最近半年來,有幾處節度使都是爲部屬興起而替,有的爲朝廷所追認,有的則是廷旨嚴予批駁。何以同一事件,卻有兩種措施,原因無他,端在人選之別。朝廷承認的人,根本就是朝廷派去的,充任部屬,拉攏人心,等待時機成熟,然後再黜退舊主而自代。”
盧方道:“一個人能做到這麼多的事嗎?”
“朝廷選派的人,自然都是非常之輩,無論是才具策略都是上上之選,到了那邊以後,起先擔任的都是些中等的職位,不會爲人注意,漸漸的嶄露頭角,爲主將引爲心腹,盡得其私秘,掌握其人員或者打聽得主帥有不臣之心,暴起發難,入而替之!”
“何以得知那是朝廷派去的呢?”
“高暉知道,那些人就是在高家受到的訓練與指示,也都是高應龍大人的門生,高暉此刻所擁有的節度使,差不多全是如此出身。”
盧方聽得汗如雨漿,李益本是信口猜測之言,但也有一點根據,因爲他知道高暉所交往的那些節度使,有十一人是如此得勢的,但是盧方的態度使他很驚奇,忙問道:“莫非大人的下屬也有這樣的人嗎?”
盧方一嘆道:“豈僅我的身邊,差不多每個人的身邊都有這樣的一個人,接替我的史仲義就是十年前朝廷調派的遊擊參將,爲人精明果斷,頗具謀略,我很賞識他,逐次擢升。在我奉旨內調時,是我自己保薦他繼任的,而且我事前呈奏留後的也是他。”
李益道:“大人措置很合宜,大人得蒙內調,大概也是這個緣故了。”
盧方嘆道:“我一直以爲他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想不到朝廷早已有了安排,難怪他對四境動靜十分靈通,辦事也特別順利,有些我辦不通的事情,到他手中都迎刃而解,原來他有朝廷暗中支持着的。”
李益突然也覺得宦海的多波與險惡了,朝廷對於外藩縱容,顯然是胸有成足的。因此,他謹慎地道:“好在大人別無居心,以後居朝小心一點也就是了,大人跟史仲義之間沒有什麼默契吧?”
盧方十分爲難地支吾了半天,李益心中已有了幾分,嚴肅地道:“大人有話不妨直說;我知道尚可彌補。”
盧方想了半天才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告訴他京官很不好做,各結黨翼,相互照應,我內調進京,當然也會在京中連絡一些人互相幫忙,但是外面仍然要把持住相當的實力以免爲人所排擠,使我舉步爲難,我提拔他。把他當自己人。”
李益想想道:“那還好,事實確是如此,朝中無人莫做官,本是天經地義的事,只是大人營私黨之意過爲明顯,此雖爲朝廷之忌,好在他感於大人的提拔,並沒有將這些情形稟告主上,所以大人才可以穩居京畿,不過他絕不會像大人那樣與別人相通,對那些人的言行,自然無所顧忌,所以朝廷對那人才有不穩之感。”
他的猜測合情合理,盧方大是歎服道:“是極,是極,看來我以後也要避忌他們一點。”
李益笑道:“大人這又錯了,大人不但不能與他們疏遠,而且要更爲接近,彼輩驕狂小人,所以纔會偶得小志,便目空一切,趾高氣揚,睥睨天下而爲朝廷猜忌,但此輩小人,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何況大人與他們來往有年,忽而斷絕來往,不免引起猜疑,說不定還會來上一次更胡塗的事──大人早些年致他們的親筆函一定也在,清查起來,大人難辭其咎的。”
盧方聽得有點焦急道:“是啊,那該怎麼辦?”
“大人還是用我先前說的方法,去函穩住他們,我再找機會去面訪他們,陳說利害,他們一定會改變態度,尤其是他們知道了朝廷有制藩之心,就會乖多了。”
李益的方法自然是好的,只是盧方在接受時覺得很慚愧也很後悔,後愾着以前對李益的態度:“十郎,那就辛苦你了,過去的不談了,但願在今後的歲月裡,我能對你有所補報!”
從盧方口中漏出這句話,是完全屈服的表示,盧閏英站在那兒,感動而欣慰地流下了眼淚,這表示滿天風雲都過去了。
當着盧方的面,李益自然不便與盧閏英多作親熱,寒暄過後,李益就以急須渡河,會合高暉爲理由,趕他們父女回去了,這是很重要的事,撫邊猶小,取得高暉的諒解最重要,何況李益答應過,叫高暉明日朝後即往訪盧方,把盧方給另外三鎮的私函交高陣以兵部急足羽遞送達,爲自己先容,也爲在高暉面前自清一下。這對盧方而言,自然是最好不過了,但這三封信的措辭、下筆、語氣,釋事,關係太重大了,盧方要趕回去找人善自研討一番。
李益也急急地渡河去會合高暉,因爲高暉是答應在對岸與他見面餞行,但不是像他告訴盧方那樣嚴肅;這只是個私人的聚會,是高暉想認識一下小紅這個奇女子。
由於高暉是新任的兵部尚書,行動較爲受人注意,而他與李益的私情極篤,對小紅更是充滿了好奇與仰慕,極願一識伊人,在對岸最好,所以高羈安排在對岸與他們見面。當李益的船一到了對岸,那自然是,高暉已經先在了。
宴設在咸陽城外的一個退致大員別業中,那是高暉的父執,李益等人也是打算在那兒借一宿。
上午高暉就派人來準備了,此刻他自己也到了不久,不想驚動人,畢竟還是驚動了咸陽地方,論榜第,這位縣令還是李益的先進,可是幾年縣令下來,依然是個七品前程,李益這個六品的主簿,總算勉強高他一級,何況現在李益是兵部特扎的委員,雖非欽命,也是上差。再者新任尚書大人對這位新進如此客氣,使得那位縣令大人更加地客氣了,高暉不便在渡口處迎接,他卻一直守在這兒。
見了李益,居然口口聲聲直稱卑職,弄得李益十分難受。眼看着他擺開執事開鑼鳴道,親自相送辭行,把李益等人送到了地頭,纔打躬作揖而退。
隨行人員與行李車等;也由地方上着人照料了,盧安倒是省了不少事兒。
別業十分精緻,主人不在,卻留了十幾個僕婦在侍候着,而且還有一個總管在照應着。
李益帶着小紅,拜見了高暉,他笑着道:“小紅,高大人是專程來看你的,今天這場款待,完全是沾了你的光,所以你要好好地謝謝高大人。”
小紅盈盈下拜,高暉作揖爲禮,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高某聽十郎道及姑娘身世夙標,內心敬佩無已,姑娘以弱質、苦心孤詣,不忘父仇,而高暉愧爲六尺鬚眉,日與仇人周旋竟無可奈何,若非十郎之助,把於老賊氣得吐血而終,如果等他老得安死牀榻,姑娘與高某隻有終身遺憾了!”
小紅落落大方地道:“大人言重了,大人是朝廷柱石,爲顧全大局計。才暫忍私仇,賤妾則純爲私怨,挾恨而來,依然無所成事,比大人有愧多矣。”
高暉笑道:“姑娘是在爲我解嘲了,我心中何嘗不是想手刃那老賊,只因爲諸多顧忌,徒擁制彼之器而不知所用,聽說姑娘還試過一次!”
“是的,賤妾初到長安就潛入逞險一擊。那知於老兒頗爲高明,賤妾三度出手不但爲他擋開,且還差點爲其所執,僥倖得脫,才知潛入狙擊萬無可能,乃改變方法,側身青樓,以琴棋詩畫自鬻。”
“你想用這個方法去接近於老兒?”
“這是唯一殺死他的方法了,爲手刃親仇,妾身義無反顧,因爲父親昔年死於陰謀冤屈,仇人勢大位高,弱質女流,舍此別無報仇之途,故而妾身雖知此舉有違國法,但法常有所不足!”
高暉嘆了口氣:“法或有不足,但天道不虧,多行不義者必無善果,天心雖渺,疏而不漏,最後還是暴疾而終。小紅姑娘,我聽見你的故事後亟思一見,才安排了這次的約會。”
“尚書公爲朝中輔弼,政務繁忙,撥冗賜誨,妾身深感榮幸。”
高暉站起來,他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爵,小紅連忙避席而起道:“這怎麼敢當,妾身親仇得復,雖然要感激李爺居間運用之妙,但是詰其根本,則大人所藏之於老兒親函纔是其至死之由,妾身理應感激大人才是。”
高暉聞言笑道:“這個下官卻不敢居功,那封信在下官處多年。魚監伏誅劣敗後亦達半載之久,下官一直不知道如何利用,還是十郎因勢利導,才使它發揮了作用,何況下官之親仇半爲於老兒,半爲魚朝恩,此二人先後俱爲十郎居間策劃而敗,若雲感恩,下官負十郎者更多,但是十郎扳倒此二人時,並非存心爲君雪怨,故而下官以爲。此等曲折,實天爲之!”
李益道:“吾兄公將此事歸之於天實非我等讀書人所應具者,天心仗彼,渺不可測。若果報無爽,則於老兒死後應仍保全名,冥冥中果有主宰禍福善惡之力,殺一人即應償一命,不應有鉅奸大寇、十惡不赦之徒矣。天道果能懲惡而揚善,則人間執法之有司,豈非多餘?
果報之說。在可信與不可信之間,以之警惕人心尚可,以之是人世休咎禍福,出之村夫愚婦之口則可,出之吾兄之口則不可!”
高暉道:“下官自然知道天道可憑而不可恃,即天道之無爽,仍須假之人爲。但有時卻也不能不信,如於老兒之遭報,若非天意使然,又作何解之?”
李益道:“禍福無門,唯人自招,窮通休咎,已實爲之,於善謙若非器量過於狹小,睚眥必較,阻了我的前途,我不會想到去扳倒他,也不會掘出他過去的種種了,他以堂堂尚書之尊,如果心存寬厚,不找我這個後生未進的麻煩,又怎會爲自己招來這麼多的麻煩?”
高暉輕嘆道:“十郎,如此說來,天道鬼神之說,竟完全是無稽的了?”
李益道:“這倒也不然,天道存之於人心,鬼神能福人,也能禍人,然禍福操之於人,而非執之鬼神,多行不義者,內咎神明,纔會疑神疑鬼,終日不寧。心無懼作,則無懼乎鬼神,是故人不可存害人之心,不可作陷人之事,行不背義,則鬼神避之,禍之無由矣!”
高暉哈哈一笑道:“十郎說的是達者之理,紅姑娘則是智者之理,是因爲二位都是非常人,故可有非常之思,我只是一個碌碌之人,不敢跟二位比;還是以鬼神之道自警而警人較佳。今日之聚,受惠良多,我還要連夜渡河,趕回去早朝,就此告別了,十郎,等你成功回來,再謀歡聚吧!”
他起身欲行,李益道:“尚書不是告了假嗎?”
高暉道:“我是在班房裡吩咐過了,如果不回去,就會替我告假,但是我想還是早點回去的好,宮中的事,我實在有點不放心!”
李益道:“不過尚書公若多留片刻,小弟倒是有幾件事交煩,此爲小弟與家嶽晤談後,欲報於尚書公者,也是欲報於朝廷者。”
他看看小紅,小紅已經明白,藉故退了下去,李益這才把盧方與河西四郡節度使鎮之間的關係淵源說了出來,卻把自己所發現的朝廷制鎮之策加以渲染後,增重了語氣道:“老大人是文臣,門生偏多武夫,早歲轉介於各鎮,俱爲一時之英選。漸取而代者已有數鎮之多。
這些人自是朝廷之股肱,然而都出於老大人門下,此事已引起一些節鎮之疑,尚書公想必是知道的!”
高暉臉色一變,連忙道:“十郎,這些話你從那兒聽來的,快告訴我。”
李益道:“那兒都沒聽見,只是在家嶽與同僚間的往返書札間,約略得知其梗概,他們也不能確定,但已不無所疑,所以託家嶽假長安之便,深入探查……”
高暉道:“令岳是否有所知覺呢?”
李益道:“家嶽並不胡塗,雖無確實之證據,但是旁敲側擊。多方取證,多少也有點梗概!”
高暉急急道:“十郎!你要弄清楚,令岳究竟知道得多少?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李益道:“但看尚書能告訴我多少了。”
高暉沉吟片刻才低聲道:“十郎!此事關係至鉅,本爲極端機密,現在看來似已外泄………”
李益道:“還沒有,因爲家嶽是個膽子很小的人,他在沒有確實的把握前,不敢妄下結論,而且經我以危詞爲脅後,已經不敢再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了,因爲,刻下之關鍵全在小弟,而事之成敗,則在尚書公。”
“此話怎麼講,十郎,請不要賣關子了!”
高暉顯然很着急,但李益卻更有把握了:“尚書公,小弟還沒有得到你的答覆。”
高暉一嘆道:“十郎。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范陽變後,朝廷對邊鎮節度使擁兵過重一事,深感不安,但是朝廷自從哥舒翰兵敗之後,所擁之軍力已大大地打了折扣,郭王是哥帥舊部,故而還能號召一些舊日將領,勤王成軍,終於敉平叛逆,可是朝廷偏又聽信讒言,猜忌汾陽王郭老千歲,尚好郭老千歲胸懷恬淡,立即將所部遣散歸田,總算是消卻了朝廷之疑,但經此一來,王室已無可用之兵,端賴邊鎮拱衛了,主上取位就是想重整禁軍,加強朝廷實力,卻不幸又落於魚朝恩之手,遂使廷政操縱於魚監掌中……”
他一嘆又接道:“前些年吐蕃作亂,邊鎮告急,魚監置而不理。幸得老千歲再度掛帥,然受魚監之制,無兵可用,不得己只好借回紇兵以卻敵,擋過了一場危難,朝廷感到邊鎮擁兵自立,雖不至於作亂,總是一件危險的事,才與先君子密商對策,結果商定了一個辦法,是設法取代各邊鎮之權,代之以忠心王室之可靠將領,先君子與各處兵鎮交誼頗深,於是才由先君子選擇禁軍中之幹練校宮收爲門生,再以先君子之名義,推介至各兵鎮處,再以朝廷之力,多方成全,栽培其成事,經過十幾年,總算有了點成就,但這個計劃十分秘密,而且是徐徐以圖,一直未露行藏,目前雖已略有成就,但是一些手掌重權的兵鎮,尚未能完全把握,這個消息如果泄露出去,那些人有了警覺,專情就糟了。”
李益聽得心中暗驚,但也暗暗歡喜,因爲這個秘密只是他從各方的蛛絲馬跡蒐集起來,而作的揣測,跟盧方再度密談後,纔有了六分的把握,再經由高暉的親口承認,總算是完全確定了,於是笑笑道:“自前只是河西四郡作這個揣測,要家嶽作一番深入之調查。”
高暉道:“查是查不出來,因爲這件事僅主上與先君子兩人計劃,我是爲了先君子之故,得參予其密,但是爲了先君子之死,連原先的十幾個人都感有點不穩,主上繼於老兒之後,立即把我調升兵部,就是爲安那十幾人之心,目前是否能穩住尚不得而知,可不能再節外生枝。”
李益道:“人就是這樣子,受命之時,忠心耿耿可矢天日,一旦掌了重權,患得患失,就難以確保忠心了!尚書公的淵源自然是可依憑的,只是不能過份倚重……”
高暉道:“是的,好在那十幾人的家人都在長安,尚可收牽制之效,而且朝廷也刻意求振,誅除魚監後,將禁軍大權交付給秦朗與兩位郭世子統率,擴充編制,汰舊而更新,勤加操演,以爲制衡之功,只是現在時機尚未成熟,還經不起變故。”
李益嘆道:“朝廷也是的,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在郭王勤王成功之時,就該將天下好好整頓一下的。”
高暉苦笑道:“十郎,你這就不懂了,皇帝不會相信一個人的,也不會允許一個人長擁兵權以凌王室的,這政策是太宗皇帝時制下的,當時各家功臣都是身有重寄的將帥,朝廷深以爲苦,武后當勢時,英王徐敬業首起發難,雖是爲王室效忠,但也深貽廷憂,因爲武后執政,只是皇帝的家務,勳臣干涉廷政,則是宗廟之患,所以中宗復位後,寧可讓韋后弄權,也不讓朝臣再掌權了,皇帝家中鬥來鬥去,宗廟不易,武后雖然自立爲金輪則天皇帝,曾一度易號爲周,但是很快就改了回來,是她深知其中關鍵,只要帝位不易其姓,對天下仍有其約束之力,如果換了個姓氏,則人人都不甘寂寞,天下立亂矣。所以朝廷建節度使之制,目的就在將兵權分散,使得任何一人都不足以影響大局,節度使兼及軍政,大權獨攬甚至於容忍他們自定留後,一如封建之諸侯,也是在乎不讓他們聯成一氣!”
李益道:“這一着頗爲高明,人心之不足,沒有人願意屈居人下的,各據一方,互爲制衡,才能中央統一!”
“十郎!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汾陽王未盛之時,朝廷亟力支持他,使他權重於天下,獲怨於各鎮,故俟其勢盛時,加以壓制,才能得天下之支持,好在郭王知權,自釋兵權,他如果不肯交出兵權也是撐不下去的。現在雖然是力捧郭家的人,但是到了一個相當的程度,又會設法壓抑一下的!”
李益不禁一驚,高暉笑道:“你放心,郭汾陽已經數歷君主,深深懂得此中關鍵,武臣謀國在亂時,欲保富貴,就要懂得在什麼時候放手,他對他的兩個孫子,自然會告訴他們如何自處的。”
李益想想道:“家嶽對朝廷制鎮的方法只是略有所疑而已,他自己的那一部份已經交出去了,內調重臣,也不會再有所圖,但河西四郡方面,尚書公必須妥爲安排,他們固不足畏,可是他們若將此一內情,密告一二有力者,促成他們合作一氣,爲己張本,此事就大爲可腫了。”
高暉道:“是啊,這正是我擔心的,目前幾個較大的兵鎮爲魏博、盧龍、昭義三處,他們在安史亂時就深植努力,而魏博節度使日承鋼,擁兵十萬,跋扈驕橫,朝廷對他一直沒辦法,先君子雖然薦了幾個人在他帳下,卻也始終沒有能把握全局。倒是昭義節度使薛侖處,家君薦去的李承昭已頗能掌握動靜,目前我只能叫李承昭煽動薛嵩跟田使時起衝突,誘之以互爲牽和而制,如果這個消息被他們知道了,二鎮聯手以抗朝廷。事情就糟了。這是軍國大計的絕端機密,高暉都對李益坦然直言,可見他心中的憂急。李益胸有成竹,笑道:“尚書公,這事責成在小弟身上罷,我已經得到家嶽的允許,修期假督工之便,往見四郡節鎮,曉諭其利害,但是家嶽已經不掌權,僅屬私誼,尚書公如果再託以私函,小弟去見他們時,則以私誼與利害,雙管齊下,四鎮不難盡入掌握,對尚書公也是一大臂助。”
高暉皺眉道:“方法固然妙,只是我這私函卻頗爲難以下筆,因爲說些什麼,我也作不了主!”
李益道:“這四個人力不足以成大患,最多的要求是保住他們的地位而已,尚書公的私函中可以許他們這一點,但是不必說得太明白。”
高暉道:“這個我的權限不足以行此,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兵部雖然主管全國事務,卻只是軍旅政務,對主節的人事更動,雖是權在朝廷,但目前朝廷恐怕也不見得完全能貫澈。”
李益笑了道:“尚書公,這種事本來就是要語意含混,私函中說得模凌兩可,而真正的運用則完全在小弟這個連絡人身上,小弟見到他們後,先探測其意向,然後再斟酌情形,給他們一個有限度的保證。”
高暉道:“茲事體大,我要多加考慮一下。”
李益道:“尚書公,這件事你必須當機立斷,朝廷的更代制鎮之策,原是爲求有效地控制他們,如果河西四郡能夠矢志效忠,又何必一定要換掉他們呢?”
高暉道:“問題就是在於他們並不太安份!”
李益道:“那是以前,我要家嶽致書給他們,就是轉告他們,朝廷的注意力正放在他們身上,他們就會安份了,此其一。第二取釜底抽薪之計,削弱他們的實力。”
高暉道:“這又將如何削弱法呢?”
李益道:“家嶽原有的河西節度使治涼州,將兵七萬餘人,現在交予副帥史仲義留後真除布達視事,這個人是老大人任上派遣去的,一定忠義可靠了。”
高暉道:“這倒是沒問題,就因爲他能控制大局,所以我纔想着手整頓,脅令其餘三鎮就範。”
李益道:“可是他們心中已有所疑,這件事就不宜操之過急了,涼州將兵七萬五千,而甘州、肅州、平涼三郡最多者,將兵四萬,少者亦有二萬餘,現在不妨將三位副將相互對調,如甘州有四萬,調走兩萬五而增兵三萬,肅州二萬,調走兩萬而增兵兩萬五千,平涼將兵兩萬四千,調走一萬四千而增兵兩萬,在名義上則是各增兵五千,擴充其編制,彼必樂從,而新調者的七萬五千人俱由涼州戌所派出,在涼州固然是少了一萬六千人,可是在其他三郡,則新調去的兵衆,人數上已經壓過其原來所有,足可收鎮壓之效,而調至涼州五萬九千人則全歸史帥節制,嚴加整頓編練,必可全部掌握,對三位副帥而言,則將兵增多,聲勢亦衆,名義上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加升了,對史帥而言,自己的子弟兵遠及三郡,都是壓倒的優勢,如果有所行動,則是把調出去兵數加上新領約五萬九千,等於是全部掌握,這不是一舉而數得嗎?”
高暉欣然道:“這個辦法妙,十郎,真虧你想得出來,副帥調動,戍軍增減,兵部是有權的。”
李益笑道:“只要能控制人數上的優劣,就不必急於瓜代,讓他們自薦留後繼任也沒多大關係,而且爲示寬大起見,假調動之便,默許他們以自己的子弟親人留後都行,這樣可以安他們的心,使他們的地位自覺很穩固,再無異心矣。”
高暉道:“就怕他們對新調去的副帥心中啓疑。”
李益見高暉心中已經活動了,知道已經入了自己的設計,因爲四郡心有所疑之說,根本就是自己虛機的,像這種高度機密,當事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根據一些蛛絲馬跡,加以研判,才摸出一個大概,再假用三郡鎮帥的名義與口氣,唬了高暉一下,才確定了這件事。
全盤的事實內情,都在李益一個人心中,所以他極有把握地道:“這點還好,河西四郡是由涼州總其成,彼此之間並無聯繫。尤其是這種利害攸關的機密,他們也不敢互相交換意見的,他們只是單獨與家嶽連繫,因此只要個別與之磋商,必可順利達成。”
他壓低了聲音又道:“尚書公,小弟感君之情,交誼莫逆,利害之切,尤勝於家嶽,所以才爲吾公謀。小弟再告訴吾公一個秘密,河西新鎮史帥雖出自府上門下,但家嶽對他則有提拔之恩,作成他今日之地位,家嶽之德,尤甚於老大人,這點尚書公應該承認的。”
高暉道:“這當然,史仲義在奏報中對盧大人極力推崇,薦報留後,毫無私心,完全是以纔是用吧了,以公爲重,所以聖上對令岳才特加恩寵。”
李益笑笑道:“可是尚書公在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中,當可看出家嶽並不是一個廟堂之器。”
高暉不禁一怔道:“十郎,你好像另有所指?”
李益笑道:“家嶽聽了我對他的警告,才深自駭悟,他以前之所以漫不經心,若有所恃,還是仗着史仲義,他以爲史帥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私人。”
高暉道:“這是史仲義的成功。”
李益笑道:“史帥在某些地方是成功的,但是在呈奏方面,還是難以擺脫私情,因此小弟才忠告吾公一句話,人是會變的,節鎮一方,有時候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種地位何等崇高,權柄何等尊榮,尚書公如果細心地觀察一下,在已經受知提拔起來的十九人中,有幾個的態度仍然是像從前那樣恭謹不易的?”
高暉不禁爲之色動,沉思有頃才嘆道:“十郎,你分析得對,那十九個人的確不像以前那樣了,先前我還以爲他們感念先君子之故,跟於老兒不大合作,而聖上之所以提拔我接任兵部,無非也是要拉攏他們。”
“他們對尚書公的態度如何呢?”
高暉道:“目前還不知道,他們應該是表示高興的,因爲他們派遣出去,並不知道本身的任務是要接替舊憲,這是絕對不能告訴他們的,否則他們一定謀求更力,反而會形成動亂了。先君子只是曉得以忠心皇室,把他們推薦出去,引用關係,多方幫助他們,等他們自己站起來,有時也透過先君子的關係,要他們互相臂助聲援,而真正的運用,還是在先君子手中。先君子棄世後,這個工作由我接替下來,他們多少還感念舊情,最主要的,則是他們自己的力量並不夠壯大,而必須要仰仗朝中的聲援……”
李益心中在笑,臉上也在笑,他分析情勢,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因此加重語氣道:
“尚書公也清楚這種忠心是有限度的了?”
高暉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對先君子,他們是師生之誼,態度上自是恭敬得多,對我,只是同門之誼,已經淡得多了,完全是利害關係的互通聲氣,但聖上問我的時候,我又不敢說得太明顯,只有一力鼓吹,實際上我的確很耽心,史仲義是最有成就的一個,所以我纔想到利用他的力量,懾服河西四郡……”
李益道:“史帥爲人精明,這一點我是從家嶽裡得知的,但精明的人也重利害,他是整個地接收了家嶽的班底,對家嶽感恩較深,也是情理中事,小弟重提此言並沒有什麼意思,只是提醒尚書公,忠心並不可恃。”
高暉愕然地望着他,總算聽明白他的話了:“史仲義也會心懷二志?這不可能吧?”
李益笑着道:“尚書公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史帥受老大人簡拔薰陶,大節無虧。這是無容擔慮的,但在私情上,則又另作他論矣。所以我在構思此策時,必須要家嶽另修一書,也是這個道理。”
高峰呼了口氣道:“這倒沒什麼,我並不想培植私人的勢力,我要他的支持也是在大局上的。”
李益道:“尚書公這話就不對了,如果事事全憑大公之心,則朝廷應無他慮,這兵部尚書一職,也不必特別指定出吾公接任了,朝廷欲酬高民勳勞,有很多的方法,也不須遲到這個時候了。”
高暉色動,李益凝重地道:“朝廷所欲借重吾公者,正爲吾公先人之淵源,足以影響大局,俾便在必要時,可以執行一些非常的措施,如果吾公無此擔當,那就接受小弟一句直言忠告,及早辭去此職,以免誤國誤己!”
高暉神色爲動,終於嘆了口氣道:“十郎,我的影響力都不足以應付了,還有誰能接手呢?”
李益笑道:“單靠淵源交情是不足以成事,最主要是取得主動之勢,這一個勢可以設法控制的,必須要掌握着這個勢,才能使大權在朝,運用在國。”
高暉道:“計又將安出,就算盡如十郎所言,那些兵仍然是控制在外,怎麼又能運用在朝呢?”
李益笑道:“吾公但請深思,小弟的方法雖是藉私誼而行N,其實將出於朝令以正其事,公私兩及,運用之妙,完全是在小弟這三寸不爛之舌,但是事成之後,所有主動之勢,都控制在朝廷了,主師與部屬易調,目的在分其心腹,斷絕其私誼,而歸大勢於朝,對他們個人而言,則是增其聲勢,壯其陣容,提升其地位,面面俱圓,彼等如無私心,斷無不從之理。”
高暉一嘆道:“十郎,我懂,可是我就擔心一點,萬一有誰不肯,又將如何處之?”
李益想了想道:“那就要看吾公能賦予我多大權力了,如果吾公能準我權宜行事,那很簡單,我只要遣一二死士,流血盈尺。決首一人,何事不可爲?”
高暉道:“有這種人嗎?”
李益笑道:“怎麼會沒有?黃衫客,賈仙兒遊俠在邊陝一帶,他們與江湖豪傑都有聲氣可通,我若有急事相求,他們一定會趕來幫忙的。”
高暉至此總算是鬆了口氣,避席長揖相謝道:“十郎,我知道你的辦法很妙,也知道如能實力,對一統大局影響非淺,只是我擔心情況未如理想,萬一他們有人也識破了其中關鍵,必然會拖延推辭拒絕,你這計劃是連鎖的,一個地方行不通,全盤都將受陷……”
李益不等他說完就道:“尚書公,你還沒有弄清楚我的意思,乃至有些耽慮,這件事不能先有明令,必須要私下弄通了才執行,不能讓他們知道整個的計劃,每個人都以爲自己是單獨接受計劃,家嶽的書函是警諫暗示,尚書公的私函則是情懇,使每個人既畏且感,運用在乎一心,即使一邊受阻,其他的地方仍然可以實行,只要有一處成功,其餘的人頓感孤立,也必將改變態度。至於用商請劍客爲助,那是萬不得已之舉,而且這件事僅有吾公得知,連朝廷方面也不得輕泄一字。”
“那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嗎?”
李益笑道:“怎麼會呢?吾公可以說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而且小弟也會安排得天衣無縫,把事情整個地由黃衫客承擔了去,連小弟也出脫撇清。”
他的聲音放得更低,計劃也說得更詳細,高暉聽了,不住地點頭,最後才欣然地拍着李益的肩膊道:“十郎!我不知道要怎麼說纔好,你放開手去做吧,任何關係,我都一肩挑了起來,不管成與不成……”
李益道:“小弟辦事絕無不成之理,所以小弟纔要求吾公以私人的代表,着令小弟進行磋商,只定大則,不能限定細則;因爲許多事都是到當時視情勢而制宜。”
高暉道:“好!今夜我就把信寫好交你帶走,然後我回長安立即進宮面詣聖上請下符節。”
李益道:“兵符是必須的。但不可以欽使明令賚送,最好是着令專人,悄悄地送到。”
高暉又面有難色,李益道:“事茲體大,如果公然行之,消息不免外泄,恐怕別的地方知道了,心生恐懼而多方杯葛,那不僅影響到大局,也可能會釀生鉅變!”
“可是最後仍然會昭揭的。”
“是的,那時形勢已定,河西四郡,二十萬大軍,已盡入朝廷及吾公之掌握,反而希望消息傳出去,對鎮服其他藩也具有相當之成效,目前藩中,最大的如田承嗣,也不過將兵十萬出頭,絕不敢與此二十萬大軍對抗,何況朝廷的禁軍。亦不下十數萬,內外有此兩枝大軍,足有鎮懾之力矣。”
高暉嘆道:“十郎,你實在是個人才,朝廷未能及早發現,實在是個損失。”
李益笑道:“我倒不抱怨,小弟及冠而仕,已經是屬少年得意了,而且這種事,只是因緣輻湊,被我碰上了而已,最多隻能說小弟腦筋靈活一點,卻不足以言才具,事情是逼出來了,如果不是於老兒居心不善想坑我,我也不會被擠到這圈子裡。”
高暉道:“十郎,愚兄長你幾歲,居官也早你些年,深深瞭解到所謂廟堂之器,謀國之才並沒有什麼大學問,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李益也嘆了口氣:“明公,未仕之前。小弟對這些謀國重臣,心中確是抱有無限尊敬,總以爲他們擁有過人之才具,直到這一段日子,深深地接觸到他們,才發現他們不過如此,庸庸碌碌,只有吾公還是個有擔待的,所以小弟才盡心盡力,爲吾公一謀。”
高暉聽了十分受用,因爲他本就不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雖然初膺異遇,究竟還是仗着先人的餘蔭居多,他自己也真想創一番事業。李益的計劃,的確已深深地打動了他,而李益最後的那番話,更使他有知遇之感,嘆了口氣:“十郎,關起門來,我說一句良心說話,主上並非英武,儲君也不是什麼明主,天子神威,拱服萬方,並不是他們本身有什麼了不起,只是命好而已,將相無種,你好自爲之,異日登堂入閣亦意料中事。”兩個人當夜就着燈把幾封私函都斟酌研究好了,高暉用上了私印,封好後交給李益道:“十郎,你先拿這個去試探一下,我回到朝中,立刻請旨下兵符,弄妥了,說不定我會自己來一趟,因爲這種重大的事,絕不能假手於人的。”
李益道:“尚書公,兵符請下後,找個可靠的人送來就行了,你自己卻萬萬不可離開長安。”
“爲什麼?如不能公然遣使以行,隨便派個人我不放心,也不夠份量,我自己來才顯得隆重。”
李益微笑道:“暉公,你自己來。不但見得隆重。而且也使事情進行更爲順利。”
“我就是這個意思。”
李益道:“可是尚書公別忘了,主上多忌,郭老令公就是一個例子,你可以利用種種的方法,使得那些方鎮俯首聽命,但必須操之在朝,絕對不能與他們直接連繫。”
高暉笑笑道:“你擔心的是這個,那不要緊,我的關係不同,一直就保持着連繫的。”
李益笑道:“那是從前,現在吾公身居兵部,就必須避避嫌疑,而且我再向吾公作一次忠告,以後就是有外藩進京述職,勢必要到私邸拜訪,吾公在接見時,都要邀幾個有關的同僚作陪。最好是兩位郭世子,或是翼公秦世子,這樣子不僅夠身份,給客人一個面子,而且也是避嫌遠禍之道,也是明節保身之策。”
高暉究竟是聰明人,想想問道:“十郎,難道你聽見什麼閒言閒語了?”
李益道:“沒有,聖上對吾公期許正殷,這只是防患於未然之計,真到有什麼閒言時,吾公岌岌可危了!”
高暉道:“受教;受教。那我就另外派人了。”
李益道:“最好連這一道手續都免了,好在我此刻還具有另一個身份,監工委員,重要密件,只須嚴密封套,由驛馬快遞交小就即可,別人會以爲那是工程上的事,反而不去注意了。”
“那不太安全吧!”
李益笑道:“絕對安全,因爲全部工程,也不過千萬微數,別人也不會想到內藏軍國之大計!”
高暉嘆道:“十郎,畢竟是你高明,看來我還要向你多多請教纔對!本來我倒想叫你專誠辦好這件事,督工方面,隨便加以處理就行了,現在看來倒是要兩頭並重了。”
李益道:“那當然,督工是明令未委的差使,我一定要認真去做的,正因爲如此,我另外所負的任務才能出人意料之外。”
“可是有些地方,是未列施工的範圍,你又怎麼能分身前往呢?那不是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嗎?”
李益笑道:“好在還有家嶽的關係,我代表家嶽一訪故人,這是個很好的插護,自然沒人會留心了。”
高暉不得不打從心裡佩服這個年輕人,握握他的手道:“老弟,我不必再替你去操心了,你似乎把一切都想好了。我只是有點奇怪,這麼一個鉅大而周詳的計劃,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動腦筋的?”
“在渡口與家嶽談過後,我心中已有個底子,在渡河時,我大致已經把該進行的細節想好了。”
“就這麼短短的時間,你能想得這麼周密?”
李益一笑道:“其實根本無須作深思,多該如何做,立時就有了主意,所謂當機立斷,就是指此而言,想得太多,也未必會全無疏漏。而且行事最主要的就是把握時機,如果遇事必須要經過再三的考慮,就沒有一件事能行的,因爲顧慮太多,反而會坐失時機了。”
高暉想了一下道:“不錯!有道理,本朝開國之初有許多將帥都是不識之無的武夫,從來也沒有讀過兵書,可是用兵每有奇謀,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反倒是一些老謀深算的宿學儒將,兵書透熟,反而難以成功,大概應是這個道理,他們想得太多,往往坐失時機。”
李益笑道:“不過這件事關係非淺,不能全憑一股氣以行之,小弟是經過一番思考的只是這件事並不複雜,可能發生的情況與變化就是這麼多,把一切應付的法子想通,也就沒有什麼困難了!”
高暉道:“好在我的私函上只要他們幫忙,至於要幫忙些什麼,以及如何進行,都在你肚子裡,你斟酌情形,先探清他們口氣,再相機提出來,也就差不多了。假如話不投機,就根本不提正事,等兵符到了後,你拿了兵符下直接去找副將實行調軍事宜,諒他們也沒有膽子敢逆冒拒抗的,這份責任我還擔待得起。”
他似乎也下定決心孤注一擲了,語畢壓低聲音道:“朝廷整頓邊廷方鎮,原本也是擇定那三處着手,我的計劃一定可以得到朝廷的支持,老弟你多費點心吧!”重重地握了一下李益的手,然後才招呼了從人,出門渡河回京去了。這時天色將曙,兩人足足廝磨了一個整夜,李益的心情卻是難以言喻的,他興奮、緊張,卻又擔足了心事。那是高暉臨走時的那句話。
那是一句最重要的話。但高暉卻留到最後才說,使李益的興奮中又帶點懍懼,知道高暉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至少不是一個可以由得自己擺佈的人,因爲到了最後,他才透露了那個秘密,朝廷整肅方鎮,首在河西四郡。
這個決定固然配合了李益的計劃,但卻使他的得意之情打了折扣──朝廷既然有了這個決定,自然也有了更萬全的準備,只是他的計劃爲較省事,所以高暉才同意讓他去一試,這就不是李益所希望的了。
李益用了半天的心機,費了很多局勢,使河西四郡在不知不覺間都要受他的人情以自保,甚至於還得打通他的關節,倚他爲內援,因此他才兩面下功夫,讓盧方的私函,使四郡的節度使視他爲自己人,又動用高暉的關係來作成自己舉足輕重的地位。
現在目的是達到了,高暉也授權給他了。可是並沒有使他的地位變得很重要,只讓他成爲高暉的私人代表而已,興廢之權,仍是執掌在高揮手裡,那就是說,河西四郡的節鎮如果不合作,他可以罷黜他們,如果朝廷銳意要對付這四處,他李益卻無力保全。
不過,無論如何,他仍然對這四個人具有相當關鍵的,高暉總算還給了他很大的權限。
徹夜未眠,李益卻不感到疲倦,他仍是在靜靜地思索,想着如何在這件事情上使自己的地位更形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