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問浣紗:“小姐梳妝好了沒有?”
浣紗悄悄地告訴他,小玉已病倒在牀上,正發着高燒。
李益道:“也許是勞累過度,我去看看!”
鮑十一娘道:“你去看了也是不知道,還是我去吧。小玉大慨是不能去了,你就跟黃相公去赴宴吧,我在家裡照顧一下小玉,我今天精神也不太好,到底是上了年紀,不能跟你們年輕人比了。”
李益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道:“十一娘;那就謝謝你了,我會盡快回來的,假如要請醫生,你就叫秋鴻請去。”
郭勇忙道:“嫂夫人染恙,醫生是一定要看的,不過燈節才過,好一點的大夫恐怕還不肯出診,我們到了之後,我就叫府裡的記室李長壽先生坐車子來給嫂夫人探探脈,此公的脈理極精,舍間有人生了病,都是請他診治的,重則三劑,輕則一帖,無不藥到病除。”
賈仙兒道:“那好了,李先生回去我也可以瞭解一下病況,否則我真想逃席了,小玉妹的累倒全是我拖的,她的身子本來就弱,我一直還勸她多保重,沒想到我自己卻作了罪人,想起來真該死。”
郭威苦着臉道:“賈大姊,你如果不去,老人家不打破我們的頭纔怪。爲了催駕,我們出來稍微遲了一點,老人家都差點拿鞭子出來抽人,你就可憐我們哥兒倆吧。”
賈仙兒這才笑笑跟着大家出了門。
賈仙兒跟黃衫客跨上了她新贏的汗血駒,其餘的人也都是策馬相隨到了汾陽王府。
郭府最主要的客人就是賈仙兒,大家對霍小玉未能赴宴感到很遺憾,但並沒有減低宴樂的喜悅。
而且這可以說是一次真正的盛宴。
宴席上的菜餚是每一名家將獻一味,近百名家將,再加上汾陽王的女兒子媳,足足是一百多品。
沒有一品是相同的,因此漢胡南北,諸美並陳。
一百多道菜,兩百多位客人,那情況是可以想見的,簡直己不是熱鬧兩個字能形容的。
汾陽王很高興,賓主都是當門對坐,每人面前是一張長案,陳列着許多小銀盤,放着各種瓜果,細點,那是給客人在肥腴之餘,調調口味用的。
菜上到三十幾道,賈仙兒已經吃飽了,每樣淺嘗即止,稍微吃一點也飽了,忽然郭威進來在汾陽王耳邊低語了幾句,汾陽王直皺眉頭問道:“這是誰多嘴?”
郭威笑道:“爺爺!我們這一次盛宴,長安市上無人不知,還要誰去多嘴呢。”
汾陽王想想道:“我去陪一會兒,你跟十郎先打個招呼看看,假如黃夫人一定不肯的話,你就通知我一聲。”
他站起來,郭威到李益的席上,低聲苦笑道:“十郎!有不速之客闖席。你看怎麼辦!”
李益道:“是不是聖駕來了?”
郭威一怔道:“你已經知道了?”
李益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但也猜得到,若是別的客人,令祖老千歲不會如此爲難,更不會立刻去迎迓,長安權貴中,沒有人能驚動他老人家的大駕。”
郭威嘆道:“老人家很急。怕大姊不高興……”
李益道:“皇上帶了多少人來?”
“沒有!就帶了個總監魚朝恩,還邀了秦朗伴駕,微服而來,他很愛熱鬧,叫我關照不行廷禮,不要把他當皇帝,當個尋常客人引見就好。”
李益想想道:“那樣我想賈大姊不會在意的,不過我們還是把話實說的好。”
他們兩人又到了賈仙兒的席上,李益特意把黃衫客也請來了,低聲說道:“黃兄、大姊!皇帝來了。”
兩個人臉色都微微一變。李益道:“他是穿便服來的,還特別聲明,這次只是爲趕熱鬧,希望能夠跟大哥大姊談談江湖見聞,請二位賞個臉。”
黃衫客想了一下道:“好吧,此刻若是避席,未免使主人爲難!祗以常禮相見,也算他對我們江湖人的看重,我們也不能不近人情。”
郭威十分感激地吁了口氣道:“謝謝黃兄,謝謝大姊,其實皇帝很隨和,也很好說話,只是另外有個人很討厭,我爺爺也不便得罪他,請二位稍作擔待。”
黃衫客微笑道:“是監國太監魚朝恩?”
“黃大哥知道這個人?”
黃衫客一笑道:“知道,我也不是第一次到長安來,會不知道嗎?這傢伙很跋扈。只要他不太過份,我們也會對他有幾分客氣,如果他太不知進退,我可不賣他的賬。”
郭威眼光一亮道:“有聖駕在此,二位是不必對他太過容讓,爺爺也很討厭他,只要是他自己不知進退,二位儘管給他點顏色就是了。”
黃衫客笑了一笑,郭威忙吩咐人重調整座位,最中一席原是汾陽王的,這時也必須空出來了,而相互之間的距離,爲了要勻出席位,自然也得縮近一點。
沒多久,汾陽王陪着一箇中年人慢慢地踱了起來,那中年人倒是很謙虛,老遠就一拱手,不待介紹就道:“敝人李豫!”
李豫是當今代宗天子的本名,他自己報出了這兩個字,足見他對這些江湖人的尊敬。
接着他對這邊座上的客人也很熟,笑笑道:“千歲也不必介紹,這幾位我都知道,黃俠盛名,我聞之久矣,只憾無緣識荊,賈女俠飛衛的俠名更是譟動江南,對了,去秋兩湖水患,二位在那邊行俠濟人,我要謝謝你們!這本是朝廷該做的事。倒讓二位偏勞了。”
黃衫客與賈仙兒不禁爲之一怔,皇帝微微二笑道:“二位一定很奇怪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對不對?”
黃衫客只得欠欠身道:“草民不過是盡一己之力,爲所當爲,沒想到會驚動聖駕。”
皇帝笑笑道:“本朝太祖先皇帝雖然是出身貴胄。只是因勢而起,未足以擁天下,真正的大局還是太宗先皇帝仗着江湖上一些英雄豪傑而打下來的,誅宇文氏,平十八路煙塵的功臣勳將,莫不出身江湖,所以朝中對江湖豪傑之士,一直都十分敬重。”
賈仙兒對這位皇帝倒是平添了不少好感,欠欠身子笑道:“謝謝陛下了。我們一直不知道蒙受陛下如此垂注。”
皇帝笑了一下:“賈女俠于歸黃俠士真是珠聯璧合,無雙俠侶,爲江湖添了一段佳話,昨天燈市競技,欣見女俠神龍翩舞,球場初試,更見到女俠非凡的身手,直可嘆爲觀止,所以今天聽着二位在郭老王爺府上歡宴,我實在忍不住跑來闖席一見,擾了各位的雅興!”
賈仙兒笑道:“我們只是湊着老爺子高興而已。”
皇帝含笑道:“那我們就別讓王爺斷了興致,來!坐下來談!坐下來談。我還聽說這兒有好東西吃,還是餓着肚子來的。”
汾陽王立刻過來請皇帝入席,皇帝笑道:“老王爺!我說過了,今天我不是皇帝的身份來的,以齒序尊,可不敢搶你的位子,你還是請就原位,我在一邊跟他們聊聊。”
他自己坐在旁邊,汾陽王倒是十分爲難,但皇帝向他連連擺手,他只得坐下,於是賈飛、李益、崔充明也過來見了,皇帝對賈飛很客氣地寒暄了幾句。笑着對李益道:“十郎!
你的文才很不錯,詩尤佳,將來我一定要重用的,只是你年紀還輕,我希望你能到外面去磨練一下,再回朝來好好替我辦事。今年秋天,我會指派你一個地方去,那不會是個好缺,但正是磨練你的機會,希望你不要怕苦,因爲聽說你初到長安的那段日子很荒唐。”
李益臉上一紅,但仍是斗膽地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想在年輕時略養豪情,將來爲陛下效命時,纔不致束手縛腳而有小家子氣。”
皇帝很高興地笑了道:“好!好我聽說你會講話,辯才若瀉,今天算是領教了。很不錯!若非少年豪情,也不會交上黃、賈等俠義中的朋友,你也陪我聊聊。”
他自己介紹了旁邊那個滿臉紅光精神矍鑠的中年人道:“這是內官總監魚朝恩!”
魚朝恩倒是很和順,對賈仙兒、黃衫客與李益真非常客氣,極道傾慕,使得大家對他的觀感也爲之一變。
皇帝揮揮手道:“朝恩!你到那邊去坐着吧,叫這兩個小子陪着你聊聊,你也夠辛苦的,今天咱們託老王爺的福,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
指着秦朗跟郭威,於是這兩個年輕人把魚朝恩請到一邊去了,皇帝指命賈仙兒坐在他的右側,讓李益跟黃衫客坐在左側。這邊一分堆成夥,汾陽王倒是不敢單獨一個人據坐了a把賈飛跟崔允明的桌子挪了過來,分成了三堆。
上了幾道菜,因爲有了皇帝在座,郭府的家將們都拘束起來了,皇帝笑道:“這不是掃興了嗎?我就是爲了熱鬧纔來的,郭勇,你去告訴他們,別拘束,儘量地大聲歡笑,這種宴會就是要熱鬧纔有意思。”
因爲皇帝很隨和,郭勇只得下去通知了家將,於是歌樂再起,菜又一道道地上來。
皇帝不但興致高,酒量也豪,他喝了十幾觥之後,看見大家都熱鬧起來了,才含笑低聲道:“十郎、黃俠士,我今天來不是爲遊樂來的,我叫大家高聲談笑,就是爲了方便談話,現在你們別露神色,仔細聽我說,你們對魚朝恩這個人的看法如何?”
黃衫客道:“草民不知朝政,無以爲言。”
皇帝笑道:“你也許不清楚,但不妨得空注意他一下,回頭我再問你。十郎,你總不能說不知道吧!”
李益躊躇難言,皇帝道:“儘管說,今天我是私下來問你們的意見與看法的。”
李益道:“那微臣就直言了,陛下對太監們太寵信了。”
皇帝苦笑道:“我知道,自從肅宗皇帝得李輔國之助而登基後,朝政就爲宦官所握,先帝在位之日,一直沒有擺脫他的控制。我登基之初,也是得他之助,幸好我利用他跟程元振的不和,逐漸削了他的權柄而除掉了他,可是元振又掌了權,我還是難以振作,那個混球竟然跋扈得擅殺襄陽節度使來縝,罷逐宰相裴冕,我卻對他一無辦法,因爲他掌握了禁軍。”
李益道:“這個微臣知道,可是廣德三年,吐蕃入寇,程元振因貽誤軍機,幸得郭老令公神威,逐退吐蕃,流放程元振,迎返陛下時,大可以振作一番呀!”
皇帝嘆道:“我何嘗不想,可是我離京倉促,身邊沒有一點武力,剛好魚朝恩統禁軍鎮陝,他把我保護回京。他又專典神策軍,跟尚衣監劉希暹朋比爲奸,甚至在禁中私設刑獄,我只有對他們乾瞪眼。”
李益一怔道:“陛下爲天下之尊,只要肯振作,京師所有的王府家將,足可爲陛下效忠。”
皇帝嘆道:“要不是有這些家將壓壓他們,他們早就把我這個皇帝擠下去了。我沒有事微服私幸各處王府,就是跟那些王公勳爵們連絡一下,要他們自壯其力,把家將們好好訓練一下,逐出這兩個權閹,可是魚朝恩太機警了,我纔出來兩三趟,以後我到哪裡,他也跟到那裡,嚇得那些王公都不敢動了呀。”
李益道:“大家爲什麼那樣怕他,殺了他就完了。”
皇帝苦笑道:“這個問題請黃俠士回答吧。”
黃衫客在皇帝叫他注意魚朝恩的時候,已經知道必有特別原故了。所以一面聽,一面看。
這時聽見皇帝提到自己,才低聲道:“魚監精擅內氣,觀其太陽穴高鼓,滿臉紅光,內功已具極深火候。”
皇帝道:“他自言幼時曾得異人傳授,而且服過神丹,可運氣如革,刀劍不傷,而且徒手可碎巨石。”
黃衫客笑道:“服用神丹是故神其說,但他得過高人傳授是不錯的,而且服丹也只是一種助練功進步的丹丸補藥,運氣如革,刀劍不傷倒不假,他自幼即潔身入官,真元不散,可以練成混元氣功,也就是所謂童子功,功夫練到一個相當程度,就有那個成效,既然刀劍不傷,自然可以運掌碎石,陛下見他施展過沒有?”
“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宮中,他跟幾名宮廷侍衛徒手對招,刀斧砍在他身上如同無物。第二次則是在翼國公府。秦公的六名家將以強弓勁矢,射中他身上,也無法傷得了他,確是相當神奇。”
“那就可觀了!”
“黃俠士伉儷聯手是否能勝得了他?”
“勝過他是絕對沒問題,因爲他勤於練氣,就不會往劍術上或武功身法上下功夫,愚夫婦無須聯手,任遣一人都能把他打得倒地落敗。”
皇帝十分興奮地道:“那就麻煩二位出手將他立地處決,孤日受其制,久思除去此獠,可是禁軍全在他的掌握中,未敢輕動,兩度遣刺客行刺他,都未能得手,幸而那些刺客對孤十分忠心,一擊不逞,在被擒後都立刻嚼舌自殺,沒有讓他問出是誰主使。”
黃衫客微微一怔道:“陛下要除去他?”
皇帝嘆了口氣:“孤受制於小人,無時不思振作,就是拿他們沒辦法,所以才密遣翼國公尋訪江湖上的奇人異士,那兩次的刺客都是翼國公重金禮聘的好手,但仍是未能如願,所以昨夜見到尊夫人的技藝後,孤十分傾折,今天得悉二位在王府作客,貿然闖席,就是想借重賢伉儷!”
黃衫客道:“陛下,此舉有利於國家,愚夫婦自然不敢有辭,只是愚夫婦恐怕未能盡職。”
皇帝一怔道:“俠士剛纔還說可以勝過他。”
“勝過他是指將他擊倒在地,但未必能殺死他,他既然練氣已至能避刃之境界,殺他是很不容易的。”
皇帝也怔住了道:“俠士也沒有除他之策了嗎?”
黃衫客一嘆道:“那倒不是,修練混元氣功的人必須如止水,那多半是高僧劍士才能持之以恆,魚朝恩以寺人而攬廷政,修爲上已落下乘,因此他的氣功也就有了缺口,那是最軟弱的部位,一擊即可致命。”
皇帝道:“這麼說來,俠士還是有可能除此獠了?”
黃衫客道:“草民有一半的機會,只是今天不適合,因爲草民若不能得手,被他逃了出去,率禁軍發動叛變,恐怕就有礙於陛下了。”
皇帝道:“孤思之已久,外面亦作了佈置,翼國公已盡率所屬家將待變。”
黃衫客想想道:“陛下已有佈置,當然可以一爲,只是要冒點險,設謀方面,恐怕還是要借重十郎的長才。”
皇帝想想道:“十郎!你有什麼妙策?”
李益知道這是黃衫客有意給他一個機會,使他能簡在帝心,感激地看了黃衫客一眼,認真地思索起來。
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很快就想到了方法,低聲道:“這是一個不能失敗的計劃,陛下既然在外已有佈置,自然事不宜遲。”
皇帝道:“是的。今天他並不知道二位在此,而且也不知道孤已有除他之心,所以才毫無戒心地來了,如果今天一擊不能成功,後果就堪虞了。”
李益道:“黃兄,剛纔你說你與大姊都能在技藝上勝過魚朝恩,這話有何根據?”
黃衫客道:“練氣者必疏於技,這是我們練武的人共知的事實,魚朝恩早蓄異志,他也知道自己將來與人交斗的時間少,故而選擇了練氣一途以防刺客……”
“他不是完全不擅技擊了?”
“當然不是,適才陛下說他已能夠運掌碎石,可見內力之深,尋常勇夫,十餘人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皇帝忙道:“不錯!不錯!這是孤親見的,十多名甲士手執利器,卻被他打得東倒西歪,有幾個被他抓住了絛帶高高舉起;拋出七八丈遠去,而且他騰躍之能也相當驚人,一躍兩三丈高,來去像飛的一般。”
黃衫客笑道:“練氣者都具此能,倒是不足爲奇。”
李益道:“黃兄說在技藝上能勝過他,不知是否還能提出更確切的根據,這一點很重要,小弟一定要知道,才能決定行事的計劃。”
黃衫客一笑道:“那是一個側面的證據,陛下對草民等的瞭解,多半也是聽自魚朝恩口中吧?”
皇帝點點頭道:“是的,孤就是見到他的能爲超凡,纔對奇技異能之士特別注意,他爲了炫耀,在禁軍中引進了不少江湖上的能手,孤有時間問問他們,那些人也提了不少江湖上成名之士,魚朝恩對別的都嗤之以鼻,唯獨對賢伉儷十分推崇,是以孤聽說二位在此作客時,特地前來求援於二位。”
黃衫客道:“這就是了,他對江湖人的動靜一定很清楚,故而也知道自己不如我們,否則像他那種身手,在江湖上已可以列入一流高手,不會對我們那麼客氣。”
皇帝道:“他本來推崇的劍手是棲霞山上兩個道士,後來又聽說那兩人死於其伉儷劍下,纔將二位譽爲當世第一高手,孤曾經叫他將二位也延聘到宮中來,他說二位都是無意於富貴的高士,必不會奉召。以孤之想,他一定是忌二位之才能……”
黃衫客道:“陛下這倒錯了,愚夫婦確是生性恬淡,非立朝之具。”
皇帝臉色微變,黃衫客道:“不過魚監把持朝政,殘害忠良;爲國家計,草民爲國除害爲義不容辭之責,只是草民有個請求,事成之後,草民等不欲居功,更不想爲人所知。”
皇帝微微一怔,隨即嘆息道:“孤知道二位都是閒雲野鶴之身,不敢以富貴利祿相瀆,這一個功勞,孤移在十郎身上,以酬其策劃之勞。”
黃衫客道:“草民此舉非爲十郎,而且十郎具經世之長才,可報於陛下者甚多,萬望陛下亦勿以此功歸之於十郎,還是讓郭老千歲居此功吧。”
李益心中有點失望,連皇帝也不明白了道:“郭老王爺功在社稷,數挽國脈於既危,不需要再錦上添花了。”
黃衫客嘆道:“魚朝恩手下必多死士,朝中亦多黨翼,此人伏誅後株連必廣,他的死士一定思謀報復,只有郭老令公的威名才能鎮得住他們,如加於十郎,他一介書生,既要防刺客之加害又要防魚黨之陷害,實非其福,前者陛下聖明,或可無虞,但對於後者,則防不勝防。是愛之適以害之了。”
李益心頭一震,這才明白到黃衫客的顧慮很對,如果在這件事情上飛黃騰達,的確太危險了,倒不如在皇帝心中留個好印象吧,因此忙道:“黃兄說得是,爲陛下分憂乃人臣之分,何敢言功,微臣此舉,非欲以求幹祿,萬望陛下聖明。”
皇帝點點頭道:“孤心裡有數就是了,十郎,你是否有了策略以除此獠?”
李益道:“陛下與臣等款談良久,魚監心中恐已起疑,今日如不下手,日後機會更少!”
黃衫客道:“可是我說過了,不一定能殺得死他。”
李益笑道:“黃兄祗要技藝能勝過他就行了,回頭黃兄與大姊盡力攔住他,不讓他脫身逃走,我再跟郭勇商量一下,叫他藉烹調才由,以巨釜擡進一釜熱油,再備巨網一張,把他逼進網中,投入熱油之中,他縱有氣功護體,諒他也難逃一死。”
黃衫客笑道:“那倒是必死無疑。可是倉猝之間,上那兒找這張巨網去?”
李益道:“這個倒簡單,王府中現成,狩獵時用來捕虎的網罟是家家都有的,而且投網的人選可由賈兄擔任,他長年生活水上,這一手功夫想必很純熟。”
賈仙兒這時才笑道:“祗要有網。我哥哥連麻雀都可以兜得住,保證萬無一失,十郎!
我真佩服你,想出來的辦法真是絕透了,看來我們跟你在一起還得小心一點,別得罪了你,否則我們的武功再高,也逃不過你的算計。”皇帝也十分讚許地道:“十郎!你的確不錯,不僅文才好,謀略也深,倒是個文武全才,將來邊庭如果有事,我會派你去隨軍參贊,讓你一展長才。”
李益知道這是皇帝特別垂青之意。如果在文官任上,晉階很慢,只有從軍功上保擢,纔可平步青雲,立致公侯,心中更起勁了。道:“雖然已計出萬全,但仍然要以防萬一,假如爲其免脫,則事尚可爲,翼國公那邊已經着手剪除劉希暹,陛下可暫駐汾陽王王府,老千爺麾下有數百名家將,再得賈大姊護駕,足可保陛下無虞,黃兄則率其他各府家將勤王,魚朝恩縱有神策軍爲用諒也難逃天譴。”
皇帝道:“各爵邸家將加起來不過數千之衆,禁軍神策有好幾萬呢,能抵得了嗎?”
李益道:“只要陛下安然無恙,數萬神策軍未必能全爲所用,而勤王之師。則人人都可以效死,何患不敵?再說以老千歲之神威,曾令四夷畏懾,京郊諸藩,泰半爲其部屬,平亂必立爲響應,而黃兄在江湖上更能號召無數義士爲用,今天就是事敗,也不過使陛下受幾天委屈而已,臣意若此,伏維天裁。”
皇帝長嘆一聲:“別說是受幾天委屈了,就算再流浪幾年,孤也要拚一拚,孤不能長日受制於宵小之輩。此番如能借二俠之威而得手;孤一定要將朝綱整飭一番,絕不讓寺人之輩掌軍權。好了,十郎!你的設計很周密,跟郭勇商量一下去安排吧,老王爺那兒卻必須先瞞住他一下,因爲他跟魚朝恩一向就不太對頭,如果知道了,可能當時就會發作起來。”
李益笑道:“微臣自會安排,臣先告退,黃兄與賈大姊在此地陪聖駕先談一談;回頭等安排就緒後,臣請郭勇以昨日所用來作博採的夜光玉斗爲呈,陛下假以賜酒,但第一斗酒要賜給魚朝恩,等他前來受賜時,也就是準備發作的時候了。”
於是他站了起來,向侍立的郭勇一示眼色,郭勇以爲他有什麼話要說。就跟他一起來到了外面,李益在無人之處,說出了皇帝的要求與自己的計劃,倒把郭勇嚇了一大跳,連忙道:“十郎!你也是的,這麼大的事,怎能草草計劃呢,至少也得等我把家將們戎備起來再着手呀。”
李益道:“萬萬不可,小郭,魚朝恩自持技高膽大,雖與令祖老千歲不和,仍然敢孤身前來,多少必有所恃,我想他在附近,必定有幾個高手在暗伺爲備,所以你萬不能稍動聲色,用到府上家將,是狙擊不成後的事,目前你祗要吩咐一兩個靠得住的人,照我的安排準備就成了。”
郭勇想想道:“那我至少要通知一下家將們別喝得太醉才行,否則到用他們的時候,一個個爛醉如泥就糟了!”
李益道:“那也不必,今天我看府上的將爺們大概還都想看大姊露一手,所以都留了量,就讓他們這樣子去好了,到時你把網罟備好,就派一個人到秦府去通知翼公行事,我們這邊也就發動了。”
郭勇連連點頭,自行到廚下吩咐準備去了,李益再度回到廳中,見皇帝跟黃衫客、賈仙兒兩個談得很高興,也不再過去了,於是直趨汾陽王的席旁,推推賈飛道:“外面來了個人要找你,大概是貴屬。”
賈飛哦了一聲道:“好好地找我幹嗎?莫非是運河上發生了什麼事?”
“這倒不知道,人在二世子那兒,你去看看吧。”
賈飛告罪暫離,李益就補了他的位子,陪着汾陽王,老王爺很高與地問道:“十郎!剛纔陛下跟你們談了些什麼,我看你們又笑又寫的。”
李益笑道:“陛下問起我的幾首新詩,我念了出來,有幾字怕陛下聽不清楚,所以才用手指寫出來。”
因爲這一席離魚朝恩較近,汾陽王的喉嚨又大,魚朝恩的注意力又移了過來,李益的聲音也放大了一點,使他能聽得見。
說完後溜目斜瞥,果見魚朝恩寬心地微笑,心中倒是暗生驚惕,知道這傢伙太精明。萬不能稍露形色以啓其疑。過了一會兒,大約又上下兩道菜,遂見郭勇率着四個精壯赤膊的漢子,擡着一口巨鼎進來,鼎中滿是沸油,放在庭中,另外有兩個人則擡着一具盛放熾炭的底爐,安在油鑊下面,鼎中的沸油又滾了起來。
大家都很奇怪,因爲不知道這一道是什麼菜,頓時靜了下來,汾陽王問道:“這是什麼?”
賈仙兒笑道:“老爺子,這是我獻的一道菜,既是大家各陳所能以共歡,我總不能光帶着嘴來吃呀!”
汾陽王笑道:“這怎麼成,那有吃客人的道理。”
李益笑道:“老千歲,賈大姊這道菜很新奇,一半是獻餚,一半是獻技。”
汾陽王高興地道:“那倒是要拜識一下了。”
賈仙兒走到油鑊旁邊向皇帝一躬身道:“請陛下恕民女無狀,乞準用劍。”
皇帝笑道:“沒關係,夫人妙技無雙,想必一定精采萬分,只是不知能否先告訴我們一下?”
賈仙兒道:“也算不上什麼特殊,只是聊博大家一粲而已,回頭由四個人在四方把去毛洗淨的鴿子連續拋來,民女以雙劍在空中取鴿翅入油中炸煎,每位敬獻一副。”
這個吃法並不新奇,但烹飪的手法太難得了,因此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等着瞧她表演。
片刻後。兩名侍女過來,一名呈上雙劍,另一名則手捧銀盤,而郭勇也命人貢進一大盤去了毛的鴿子。
他用銀叉叉起一頭來,朝賈仙兒笑道:“大姊!接好!” www ⊕ttκǎ n ⊕¢Ο
鴿子已飛擲過來,賈仙兒單劍先揮,嗖嗖兩響,鴿子的翅膀已墮入油中,冒出一陣炸油的霧。賈仙兒卻已用另一口劍刺住了鴿身再拋回去,右手的劍再度削下繼續拋來的鴿子,左手劍拋回鴿身後,立從沸油中刺起一對炸得金黃微焦的鴿翅。
這是賈仙兒自己要求的,因爲這是將劍器帶進宴會上的藉口,這是歡宴,本來就沒有佩帶兵器,而皇帝要來時,郭勇早已通知家將們把身上的兵器解下放出去了。除了武將在朝儀朝參,否則臣屬見駕,循律是不得攜兵器的,要對付魚朝恩必須要劍,而且把劍拿來交給賈仙兒與黃衫客時,更不能使他動疑,所以賈仙兒纔想出這個辦法,所謂獻餚,雖說是每人一味,但客人自己帶來的菜,則祗是一個象徵性的儀式,敬過主人與主要貴賓就算完成了。
郭勇也知道,一共拋了三頭鴿子就停手了,而賈仙兒也以極快的動作把三對鴿翅都用劍尖挑出放在銀盆中,由那名侍女捧着,首先當然是敬皇帝,其次則是以給汾陽王與魚朝恩,其餘的人是沒份的了,他們已經飽了眼福,看三對鴿翅金黃微焦,色澤完全相同,益見賈仙兒劍技的精采,一時掌聲雷動。
三個受敬者的賓主都站了起來,賈仙兒則柱劍站在鼎鑊旁躬腰恭身致禮。
皇帝見賈仙兒要離開忙道:“夫人請稍候,孤能目睹夫人如此神技,請以斗酒爲酬,回敬夫人。老千歲,把你昨夜所示的玉斗借用一下!”
汾陽王忙着人呈了上來,皇帝親手斟滿了,正要命人送過去,魚朝恩卻爲了討好賈仙兒,忙走了過來道:“陛下,咱家爲黃夫人送過去。”
從侍兒的手中取過了玉斗,端着向賈仙兒走去,李益覺得這正是一個翻臉的機會,一扯汾陽王的衣服:“老千歲,可以借題發作了。”
汾陽王剛纔已得暗示,魚朝恩屢次跟他作對,這位老千歲對魚監跋扈之情早感憤忿,廷奏之間。
也屢有劾言,雙方都很不愉快,聽說皇上有除奸之意。滿心歡喜,一心在等機會,李益一加提示,他立刻就吼道:“魚朝恩,你給我站住,聖上是在老夫的家裡賜酒,不是在宮裡,要你獻什麼殷勤,老夫的玉斗乃何等潔淨珍貴之物,怎能由你這種倉夫污濁之手觸摸!”
魚朝恩怔住了,沒想到汾陽王會在這種情形下給他來個這樣的難堪,不過鉅奸也有鉅奸的過人之處,匹夫所不能忍的羞辱。他卻能忍下來,因爲他知道在這個場合下發作起來,對他絕無好處,而且是大大的不利。
因此他僅笑了一笑道:“老千歲喝醉了!”
郭汾陽王怒道:“老夫沒有醉,老夫真要醉了,早就拔劍劈了你這匹夫了,豈能容你如此胡作非爲,冒瀆聖駕。”
魚朝恩冷笑道:“老千歲此言從何說起,聖上要敬黃夫人的酒,咱家代爲送過去,這是人臣應盡之份……”
汾陽王怒道:“你既然知道人臣之份,就該懂得分寸,在聖上面前,你自稱咱家而不稱奴才,是冒瀆之一,聖上並未命你代爲送酒過去了你自作主張,是冒瀆之二,應對之間,未盡臣禮,是冒瀆之三,犯此三大不敬,任何一條都足以死罪。”
說完朝皇帝一躬身道:“請聖駕降諭立斬此奸逆。”
皇帝道:“魚朝恩,剛纔你是對老千歲太失禮了……”
魚朝恩一看形勢,冷笑道:“郭子儀與咱家素來不合,今天是藉機會挾制陛下而欲報私仇,陛下不要怕,咱家保駕回宮,立討此逆臣!”
說着話已把手中玉斗一丟,飛身後退向皇帝而去,邊行邊撤出腰間的一柄軟劍,動作卻十分的迅速。他早已看出來了,皇帝是想借今天的機會除去自己,也祗有將皇帝挾制住,才能作爲人質而安然離此。
他心眼極活,判斷也極爲正確,行動更快,可是黃衫客就在皇帝身邊,如何能容他得手。
食猝之間,雖然沒有武器,但所好案上有着盛菜的銀盆,他端起一具銀盆,連同裡面的菜餚,向魚朝恩迎面擊去,口中還喝道:“退回去,你居然敢持兵器幹凌聖駕!”
這一擊的勁力也很強,魚朝恩揮動軟劍,將銀盆劈成兩片,但去勢也爲之一阻,後面的賈仙兒已追了上來。
她手中的雙劍原是準備與黃衫客合力鋤奸之用的,因此上來後舉劍直砍,同時也把另一枝劍丟給黃衫客,夫婦二人立刻圍住了魚朝恩激鬥起來。
魚朝恩十分驃悍,但他今遭所遇的對手卻是當世最具盛名的兩大高手,就不免要相形見絀了,不過黃衫客對他的估計也有了錯誤。
黃衫客以爲凡凝於氣者必疏於技,這是一般的看法,因爲這兩種功夫是並不衝突的,只是同時都要下苦功練而已,一般人都選擇一而精,練氣在於修己,是消極的、防禦的、致靜的。嫺於技則在於克敵,是積極的、進取的,趨向於動者。
一般的江湖遊俠都是在技藝上下功夫,因爲他們經常要參與搏鬥,主動的爲抱不平而懲奸除兇,被動的爲保盛名而應付另一些挑戰者,都是以攻擊作爲防禦。
但一些深山的隱士,或釋道門中的修士,則都以練氣爲主,着重在不爲人傷而不傷人。
魚朝恩不是隱士,也不是修士,可是他的職務很少需要去主動殺人,所以只由練氣而入門。等他手掌大權之後,羅致了不少的劍客武士爲用,有人替他當殺手,更無須自己動手了。
可是黃衫客對魚朝恩這個人缺乏瞭解,他在宮中爲監時已經是宮監當道了。遠溯自玄宗明皇時,高力士就持寵內結貴妃楊氏,外交權臣楊國忠、李林甫等人而左右廷政,雖然還沒有如今日之跋扈,但對於人事之任免,將帥之遷調,都有着相當大的影響力。一代詩人李白,就是因爲獲罪此輩而終生不得志。
魚朝恩有監於此,就默默地並修兼進,常在揹人處苦練,慢慢地以暗殺的手段,趁亂中剷除了不少同僚的爭權者,終至手綰大權。因此他的搏擊之技也相當精湛。
搭上手後,黃衫客才知道這傢伙的厲害,雖然不至於勝過他們,但要想在短時間內如先前所想的輕易地擊敗他。也是不可能的事。
應戰百餘合後,仍是膠着的狀態,郭威與秦朗都手執兵刃保護着皇帝,擁集在一個安全的角落上觀戰。
郭府的家將也都紛紛拿了兵刃,圍成好幾堵人牆,守護着聖駕,郭家的女眷,不解武者早已遠遠躲開,能夠舞弄幾下的也都嚴陣以待。
汾陽王自己則手執銀矛,左手握劍,領着一批親信將校,強弓勁弩,重重地包圍幾圈。
由此可以看出郭家平時的訓練,雖然變起倉猝,卻是有條而不紊,剎那間已完成了戰備,沒有一點喧譁慌亂之狀,也沒有一點惶恐之象,婦女屬眷雖多,卻沒有一個發出尖叫。
冷靜、沉着,好像是蓄謀已久,這情形使魚朝恩感到很不安,邊戰邊對黃衫客道:“黃大俠,賢伉儷都是不慕榮利的高人,何苦要爲權門作倀,跟咱家過不去呢?”
黃衫客沉聲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你所作所爲,你自己心裡應該明白,早已招致天怒人怨了!”
魚朝恩道:“這是從那兒說起呢?本官護衛聖駕,壓制那些桀臣悍將,使他們不敢有不臣之心,功在社稷,這幾年的太平歲月都是本官一手造成的!”
黃衫客淡淡然道:“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朝廷有的是人才,文可安邦,武能定國,根本無須你插手,侍奉起居,承值內廷纔是你的本份,你居然掌握禁軍,己屬逾份,更私設刑監于軍中,任意罷黜丞相,桀殺藩鎮,權侵天子,超越了人臣之份,更超過了寺人的職守,因此像你這種桀宦權閹,絕不能再留在朝中爲禍天下!”
魚朝恩冷笑道:“我知道了,本來我還以爲是郭子儀報私怨向我尋仇,現在聽聽竟是皇帝的主意了。”
賈仙兒道:“不錯!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你現在已經知道是誰要除去你了,居然還敢持械頑抗,祗此一端,已可萬死而不赦……”
魚朝恩哈哈大笑,直呼皇帝的本名道:“李豫!你也不想想這個皇帝是誰保你登基的,居然敢對我來這一手,你以爲靠着郭子儀就能除去我了,你會後悔的!”
汾陽王怒喝道:“亂賊,憑你這句話就可知道你跋扈不臣之心了,今天你別想逃出公道。”
魚朝恩大笑道:“郭子儀,你別神氣,就憑你邀來這兩個江湖劍客就奈何得了咱家嗎?
等一下就有你的後悔的了。只要咱家出了你的門,你姓郭的全家就別想有一個活口。別人不知道,李豫該明白咱家有多少人手。”
黃衫客哈哈地笑道:“魚朝恩,你不要再迷信你那些手下了,翼公秦爵爺已經帶了人去誅殺劉希邏,接掌你的禁衛神策軍符了!”
魚朝恩笑道:“黃衫客,神策軍要是這麼容易就讓人接替的,咱家也不會輕易遠離了,沒有咱家的手令,誰也動不了他們,倒是你們夫婦兩人,今天太不聰明,也太忘恩負義了。”
黃衫客怒道:“胡說,我們跟你有什麼瓜葛,這恩義二字,又由何而來。”
魚朝恩道:“你們傲嘯江湖,快意恩仇,動輒傷人命,雖說是行俠仗義,或是爲了自衛,究竟爲王法所不許,可是朝廷管過你們沒有,要不是咱家念在武林同脈,把這些事寢息下來,以你們二人滿手血腥,能如此逍遙自在嗎?如果是換個迂腐書生主權,能容忍你們如此蔑視法令嗎?有這份胸襟讓你們快意行俠嗎?”
這幾句話倒是很有煽動力量,黃衫客與賈仙兒都不禁一怔,李益恐怕他們爲魚朝恩的危詞所動,連忙道:“黃兄、大姊,別聽他的鬼話……”
黃衫客卻笑了一笑,不等李益說下去就含笑道:“我不會爲他的遊詞所動的,黃某一生行事,無不可表之天地而質諸鬼神,我們不否認殺過一些人,但都是十惡不赦之徒,假如我們真有罪,朝廷有問罪之意,我們絕不逃避,如果朝廷不問罪,也談不上恩義二字!”
賈仙兒也跟着道:“不錯!假如朝廷沒有究治我們殺人之罪,我們該感恩的是天子,而不是你魚朝恩,而天子之所以不以我們殺人爲罪,乃是信任我們的作爲與對是非的判斷乃在補有司執法之不及處,知道我們所殺的人是該殺的強梁惡徒,像你就是一個!”
魚朝恩哈哈一笑道:“賈仙兒,咱家是念在同爲武林一脈,纔對你們如此客氣,你還以爲咱家真怕你們不成,不過咱家要先把話說在前面,你們夫婦如果此時罷手退出是非,咱家一樣領情,保證你們今後在江湖上的行爲,依然能逍遙自在,不受官府羈束。”
賈仙兒道:“你有什麼權利能作此保證?”
魚朝恩傲然道:“天下雖是李家的,但廢立之權,卻操在咱家手裡,皇帝聽話就讓他多幹幾天,不聽話就請他下臺,另外換個人乾乾,好在他們李家人丁興旺,隨便捧一個都行。”
黃衫客怒道:“住口!你這種無君無父,視天下君儲如兒戲的狂人,絕不能見容於世!”
魚朝恩笑道:“閣下何其太迂,富貴不能淫,天子不能臣,宇宙不能界,超然於物外,這纔是豪俠胸懷,你們夫婦都不是那種能爲功名利祿所拘役的人,何必去爲一個豎子來賣命呢?”
這傢伙妁口才確實有兩下子,說出來的話句句都有着煽動人心的力量,但黃衫客卻莊嚴地道:“不慕富貴功名是生性使然,不居廟堂是自知才力不足,但我們卻沒有忘卻做人的責任,所謂俠義,也不僅是路見不平,拔刀而起的蠻勇,誅殺亂臣賊子,更是我俠義輩的責任,魚朝恩,你不必花言巧語了,今天我們絕不放過你。”
持久的搏戰,以一人力敵兩大高手,到底是很耗力的,何況魚朝恩這幾年來的養尊處優,不但在技藝上荒疏了,就是運氣方面也退步多了,此刻已有點發喘,而黃衫客與賈仙兒卻越戰越勇,兩支劍上的勁力也越見加強。
魚朝恩雖然練了避刃的護體真氣,卻也不敢貿然以身試劍,因爲他也沒有把握能承受這種高手凌厲的一擊。
廳中但見劍光繚繞,劍氣呼嘯,誰也插不上手去。
魚朝恩看看情形越來越不對了,不禁深悔自己的大意,沒想到那個看來專好嬉樂的皇帝,會來上這一手。正因爲他平常太好駕御了,纔沒有防備他,以至身陷危境,看來只有冒險一搏,只要突圍出去就行了。
於是他一咬牙,故作疏慢;放開中門,讓賈仙兒的劍砍了進來,正好砍在肩頭上。
這一劍是他存心捱上,早已鼓足了氣,但仍感到一陣疼痛,肩衣盡碎,劍鋒着肉之處也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這說明了護體真氣雖然能抗禦大部份的勁力,但他的肌膚還不夠堅紉,仍然難抗鋼劍的利鋒。就在求生的刺激下,他一聲怪吼,身形猛地拔空而起,直往外廳掠去,那是全沒有攔阻的地方,王府的家將都防他逃出門外去,放鬆通向花園的出路了。
魚朝恩心中正在得意,但沒有笑出來,一片灰影罩下,守候已久的賈飛及時撒出了手中的巨網。
網套得很準,剛扣住了魚朝恩,賈飛立刻用手一收網索,把魚朝恩挽倒在地。可是他也夠驃悍,手中軟劍連揮,已經削斷了好幾根網索,身子還在不住的滾動,眼看又將脫網而出,黃衫客與賈仙兒正待衝出去。
李益卻突然叫道:“把沸油擡出去,潑在他身上。”
這倒是個好主意,黃衫客與賈仙兒不待他作第二遍催促,就兩人對擡着那一釜沸油飛也似的趕了出去!
魚朝恩的頭已經從網中鑽了出來,忽然一片沸熱的滾油當頭潑了下來。
劇疼攻心,熱油灼得他身上滋滋作響,狂吼一聲,身子猛地衝網而出,一拔三四丈高;可是他的雙目已爲熱油所灼,無以視物,因此一拔起來,還是筆直地下落,賈仙兒心機靈巧,連忙把還有大半釜沸油的鐵鼎移了過去。
魚朝恩人在空中還是想逃生的,因此下墮時打橫了身子,手中的軟劍舞起一片寒光,以防止對方追襲。
等到他的軟劍掃及了鐵鼎邊上,發出叮然聲響,知道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
上半截身子整個栽進了油裡,一陣吱啦之聲,跟看一篷刺鼻的油霧,魚朝恩的身子已成了一塊焦炭。皇帝出來了,看到魚朝恩的屍體,不禁喜形於色,引手加額,欣然地道:“幸得三位神算,終於撲殺此獠,孤社稷安矣,魚監還有一些同黨,是否能請二位……”
賈仙兒望着那一段焦黑的殘屍還在油中煎熬着,心有不忍,把油鑊倒翻了道:“陛下,不必了,只要把他的殘屍擡出去,餘黨自散,用不到我們了。”
黃衫客也一嘆道:“陛下,以技擊之精,魚朝恩實爲草民所見之第一人,草民是爲社稷而誅此人的,因此也不敢居功,只對陛下有一個請求。”
皇帝忙道:“黃俠士有話儘管說好了。”
黃衫客道:“魚朝恩對用人上是有一套,尤其是對一般江湖人,也確實能做到令人爲其不辭萬死的地步,草民如果未曾見到陛下而先遇此人,很可能就會爲其所用。”
皇帝臉色微變,但是還道:“這話不錯,魚朝恩是一代梟雄,梟雄當然有其過人之處,如果放之江湖,他不難成爲一方霸主,但他實非理國之才。”
黃衫客道:“所以草民才爲陛下效死力,現在魚朝恩死了,請陛下赦免其所屬從逆之罪。”
皇帝道:“孤本來就不想追究其餘的人,只怕那些人不死心,繼續要爲他報復。”
黃衫客道:“那倒不會,陛下只要昭告魚朝恩跋扈禍國之罪p同時也申明陛下之仁心,着令魚朝恩所屬的死士即日離開京師,就赦免其罪,草民相信他們會感恩的……”
皇帝道:“黃俠士能保證嗎?”
黃衫客道:“能!草民夫婦願攜魚監骸骨,即赴神策營魚監私邸,聲明陛下之旨意,勸導他們離開。”
皇帝想了一下道:“那當然更好,孤現在就可以親書手旨,交給黃俠士帶去,只要那些人離開京師,神策軍就無所倚仗,大局可定矣!”
這位皇帝倒是很痛快,馬上就在郭府草書手諭,用了隨身所攜的一顆小金印蓋上了璽記。
黃衫客接過諭旨道:“翼公率所部擒殺劉希暹,大概已經奏功了,請老千歲即率所部,護送陛下回宮,等多兩個時辰後,再到神策軍中重新頒佈領軍將帥,草民在這兩個時辰內,大概可以把事情辦好的了。”
皇帝道:“就是三位去,不是嫌太單薄了嗎?”
黃衫客笑了一笑:“草民不是去打架,而是去勸說,江湖有江湖的傳統,草民是以江湖道義去勸說他們,根本沒有動手的可能。對這些江湖朋友,不能動蠻的,因此人去多了沒用,真要動手的話,就是派上千百甲兵也攔不住他們,陛下請放心好了!”
他向汾陽王要來一牀錦袱,把魚朝恩的屍體一包,擱在自己的馬上,跟賈仙兒賈飛兄妹倆走了。
李益道:“黃大哥爲人十分謹慎,他答應的事,一定是有着充分的把握,陛下大可安心,還是準備起駕回宮,着手整頓神策軍的人事吧。”
這的確是件大事,汾陽王不敢耽擱,親自披掛起來,點齊了家將,護送皇帝回宮。
李益看看沒他的事了,也就跟崔允明各自回家。
來到寓所,只見大門緊閉,敲了半天的門,纔看李升來開了門,見了面就道:“公子怎麼這個時候纔回來呢,聽說城裡又在鬧兵變。”
李益笑笑道:“那有的事?”
李升道:“是真的,街上一道道的兵過去。”
李益笑了一笑:“那是宮中在誅殺魚朝恩跟劉希暹,現在大局已定,不會有事了。”
來到裡面,鮑十一娘跟吳妙人都在陪伴着霍小玉,見了他都趕着來問訊,李益眉飛色舞,把所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大家才安了心,只有吳妙人愁眉不展,李益安慰她道:“嫂夫人放心好了,賈兄不會有事的,黃大哥、賈大姊跟賈兄都是江湖上有名的豪傑,他們跟魚朝恩所網羅的死士都有交情,所以才前去勸說……。”
鮑十一娘也道:“黃相公是最慎重的人,絕不會做沒把握的事,何況他是爲了那些人好,替他們開了一條活路,他們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恩將仇報呢!”
吳妙人雖是稍安了點心,但仍然是憂形於色。鮑十一娘笑道:“十郎,這下子你總算大大地出了次風頭,在皇帝面前立下了大功,將來一定會青雲直上……”
李益得意地笑道:“我不過是出了個主意,真正建功的還是賈兄,憑他的一網才把魚朝恩網下了來!”
鮑十一娘道:“但主意是你出的,你不會武功,怎麼能想出這個高明的法子呢?”
李益一笑道:“這叫以物克物,魚朝恩不該姓魚的,魚兒上了網,再下了油鍋,還有生理嗎?”
他正說得高與,門外得得蹄響,卻是賈仙兒來了。
李益忙迎住問道:“大姊!事情怎麼樣了?”
賈仙兒道:“很順利,魚朝恩既死,他的那些人失了靠山就抖不起來了,能夠有一條生路,大家還會不答應嗎,雖然有幾個死士還不死心,但經過我們的勸導後也就答應離開了。
我是來告辭,同時也接嫂子走的!”
李益一怔道:“你們要走?”
賈仙兒道:“是的!有的人還有家小,現下四城緊閉,我們不加護送,恐怕出不了京。”
“爲什麼?聖上不是有旨意放過他們了嗎?”
賈仙兒苦笑道:“皇帝這道旨意能作爲依據,未必真能唬得了人,何況上面用的是私印,就屬於密旨,不是蓋了傳國玉璽的正式聖旨,只能亮出來給幾個人看看,不能當衆宣讀的,人家照樣可以不理。”
李益道:“把守四城也是禁軍,皇帝既然另派了將領,一定交代過,應該沒有問題的。”
賈仙兒搖搖頭:“十郎!問題沒有這麼簡單,魚朝恩雖領神策軍,但神策軍未必全擁戴他的,平時就靠這些死土爲輔,跟幾個小太監或心腹太監領軍,所以這些人跟神策羣並不融洽,現在魚朝恩倒了下去,魚黨人心惶恐,想逃走的很多,四城查得很嚴,必須要我們護送着大家才能走,郭秦兩府的家將在輔助守護城門,見到我們,他們就不會阻攔了!”
李益道:“那就把他們送出城去好了,大姊不必跟着走呀。”
賈仙兒苦笑道:“我們不能再留下了,否則牽扯會越來越多,雖然皇帝親口答應我們到此爲止,以後不再找我們,但是靠得住嗎?他不以富貴爲羈,卻以私情爲束,沒事來找找我們,我們還能推辭嗎?還有那位郭老千歲,對我們算是十分器重,弄些小麻煩不時來吵一下,我們也不好意思推辭,那就很麻煩了。黃大哥說了,布衣以動公卿並不是好事,我們還是早點離開的好。”
話頓了一頓,接着又道:“再說我們以江湖道義來勸說那些人離去,要求他們別再鬧事,總算他們賞面子答應下來,那是因爲他們相信我們此舉志不在富貴,假如我依舊繼續留在長安,就難以使人相信了。”
李益不禁默然,很顯然他是不願意賈仙兒他們走的,他們如若留在長安,對他的將來大有好處。
但照這個情形看,顯然是難以挽留了。
賈仙兒笑笑道:“我們這一走,大概幾年之內不會再上長安了,但你們不可能久居長安的,今年秋天,十郎一定可以膺缺外放,我們仍然有見面的日子。”
說着就催促吳妙人道:“嫂子!快走吧,家裡我已經另外叫人收拾去了,外面也備好了車子,我們這就動身。大家也不必送了,街上還亂得很。”
這位俠女對霍小玉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握着她的手哽咽地道:“妹子,我走了,你要多保重,但願不久的將來,我們還能重逢!我……真捨不得你!”
一聲珍重,無限離情,賈仙兒就這麼走了。
長安市上的混亂卻持續了很久才安定下來。
大曆五年,上代宗皇帝誅魚朝恩,一掃宮監參予政事之陋風,朝綱因而大振。
史官們祗是在史冊上記載了這一筆。對於內情如何卻沒有詳細闡述。
李益是參予其事的,而且也出了點力。可是他並沒有得到好處,反而蒙受到損害。
因爲魚朝恩伏誅,朝廷追索魚劉二人的黨朋甚力,當年受魚劉二人荼害的官員又起復了,同時跟二人有交往的官員都或誅或黜的,餘波激湯了很久。
魚朝恩掌權多年,勢力也相當龐大,清理起來很費事,言官們每天都有奏章,彈劾魚劉舊黨。
皇帝大概也恨透了魚朝恩與劉希暹,有奏必究,從小官兒慢慢兼及到王公大臣了。
第一個受劾的就是霍王府。老王神武,對奸佞小人極少假以辭色,他的兒子卻不太爭氣,因爲他繼承王爵的時候,也正是魚朝恩最當勢的時候。
帝眷不隆,故舊也不太看得起他,由於他太庸弱,而老王妃又是個熱衷權勢的人,極力促使他跟魚朝恩交好,因此也着實風光過一陣子。現在魚朝恩垮了,他也慘了,一連十幾道奏章,都是彈劾他的,話講得很重,說他身膺王爵,不思國恩,巴結權閹,有辱人臣之節,應予嚴懲。
言官原請的是斬監條,皇帝總算還顧念舊情,免了他的死罪,改判流罪,追回爵位,家產入官。
霍邸的幾個女婿也垮了,有一兩個不明內情的人居然連李益也參上了一本,說霍小玉是霍王的幼女,李益也算是霍家的女婿,而老王妃對霍小玉是恨透了,竟然也咬上一口,把霍王的那幢宅邸也具造在抄沒的清冊中。這份奏章總算是碰了釘子,皇帝勾掉了李益跟霍小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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