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涼亭裡,在侯千城這個京城來客的面前,昭寧哭了很久。
也不知道是爲了未來的自己而哭,還是爲了不久矣的父親而哭。
反正覺得心裡很冷、很痛、很悲哀。
過了很久,才止住哭聲,對侯千城說道:“你就告訴我,我父皇想要我怎麼做?”
“巴結方總兵。”侯千城說道。
“我父皇真的這麼說的嗎?”昭寧問道。
“皇上的原話……”
侯千城猶豫了一會兒,才道:
“皇上的意思是,公主你以後都不能將自己再當做公主,如果將自己當成一個庶民,可以考慮一下成爲方總兵的……女人……”
最後兩個字說出來的時候,他着實有一些擔心昭寧會因此大發雷霆。
因爲從這位公主的言語之中,她好像非常的鄙視方浩這個總兵。
現在讓這位公主做方浩的女人,會不會被她認爲是在羞辱她?
昭寧聽到侯千城這麼說,突然想起她初來的那一個晚上,在方浩的臥室外面看到的那幅景象,臉色不由得紅了一下。
侯千城心裡一凜——好端端的臉紅做什麼?難道公主已經被這個方總兵給吃了?
正想着,就聽到昭寧頗有一些怨氣的說道:“他一個正三品的總兵,哪裡會看得上我這個落難的公主,平常都不帶正眼看我的。”
侯千城鬆了一口氣,說道:“也許是避諱吧。”
“他就是看不起我!”昭寧說道。
“這個就要靠公主自己的智慧了,”侯千城說道,“我臨行之前,皇上召見過我,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方總兵年輕有爲,成爲他的姬妾,也比成爲別人的正室要強。”
昭寧默然不語。
“皇上對我說,他對你最後的疼愛,就是把你送到一個優秀的男人身邊。”侯千城又道。
昭寧雖然非常的討厭方浩,但是也不得不承認,這話並沒有多誇張。
一個能文能武的青年,而且在文武兩道上都做到了極致的青年,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好像明白了她父皇的深意,爲什麼偏偏讓她到關外來。
心中愈發酸楚,低聲說道:“可是……他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我……”
“也許是因爲你是公主吧。”侯千城說道。
昭寧低着頭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侯千城:“我父皇派你過來,就是爲了給我傳這一句話嗎?”
“當然不是。”
侯千城說道:
“皇上不知道你來到這裡之後,方總兵會怎樣的對你,所以讓我過來看一看。他跟我說,如果方總兵對你很不好的話,就讓我將公主送到別的地方,找一個靠得住的人家嫁了,隱姓埋名的生活,也未必不能得一善終。如果方總兵對公主並沒有虐待,就勸公主繼續留在這裡。”
——父皇還是關心我的。
昭寧想到這一點,心思又酸楚起來。
侯千城又說道:“公主以前在宮中用的物品,穿的衣服,皇上都讓我帶了過來,另外還賞賜了一些東西,現在正放在外面。”
昭寧聽到這裡,忍不住眼淚又滾滾掉了下來,朝着東南方向跪下,叫了一聲“父皇”,又痛哭起來。
這個時候她才真正的意識到,那一個長年躺在病牀上面的老人,不是冷冰冰的皇宮中權傾天下的皇帝,而是一個父親,是她的父親。
那個父親不是不願意保護她,也不是不疼愛她,而是已經沒有了那樣的能力,只能以這種方法來儘可能的保護她,疼愛她。
可惜,明白得太遲了。
侯千城待她哭了很長的時間,才說道:
“如果公主覺得在這裡不滿意,我可以和方總兵說,把你帶走,找一個內地的城市,找一個可靠的讀書人,將你許配給他,有着皇上賞賜的那些東西,也可以安穩富足的過一輩子,想來方總兵也會樂意丟走這一塊燙手的山芋。”
“我……我不走……”
昭寧搖了搖頭,說道:
“父皇讓我來這裡,我就留在這裡。我以前在皇宮中的時候很不孝順,這次就讓我順從一次他的意見吧。”
侯千城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公主能夠這樣想,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沉吟了一會兒,又說道:“皇上跟我說過,以方將軍的才能,經營好這座大草原,建功立業,裂土封侯,並非難事。公主要是能夠得到這麼一個手擁重兵的大將歡心,有他說話,以後齊王在京城都會安全很多。”
昭寧心裡動了一下。
有些話侯千城也不敢說得太深,見昭寧已經有了悔改之意,便說道:
“這一次皇上派我過來看望公主過得怎麼樣,看起來方總兵並沒有虧待公主,我會將這個消息帶回給皇上,想來皇上聽到之後也會很開心。這裡就不打擾公主了。”
說完之後,拱了拱手,又行了一個禮,說道:“公主殿下,微臣告退。”
“等一等……”
昭寧突然叫住他,猶豫了一會兒,纔開口問道:
“以後……你還會再來嗎?比如說……明年……”
侯千城愣了一下,說道:“微臣會不會再來看望公主殿下,那得看皇上……”
說到這裡,突然醒悟過來昭寧問話的意思。
皇上派他過來,他當然會過來。
可是如果皇上死了的話……
公主這話分明就是想問,皇上還能夠活多久。
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說道:
“微臣也希望明年還有機會過來看望公主殿下,但是……”
接下來也沒有說但是什麼,只是又向昭寧行了一個禮,說道:“公主殿下,微臣告退了。”
然後,轉身離去。
昭寧心裡一沉:“難道在他的眼裡,我父皇連明年都挨不過去嗎?”
她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雖然知道父皇病牀之上已經有幾年的時間,但是真沒有想過死亡會離她這位父皇那麼近。
她站在那裡,怔怔的看着侯千城這個京城來客的背影越走越遠,一股悲悽之意涌上了心頭。
真希望明年還能夠看得到這個人。
但是她也知道,這也許是她這一輩子最後一次看到來自京城的人。
雖然還在盛夏,心情卻如秋天風中的落葉一般,飄零無依,不知歸宿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