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伍樂婷無奈地說。
“現在我想休息一會兒。你不用讀給我聽了。”
“好的。”伍樂婷把椅子擡到靠近陽臺的地方,自己看書。
五點四十分的時候,麥太太送來了晚餐。伍樂婷喂狄農吃飯,她發現,狄農每次吃晚飯的速度都比午餐要快——也許是考慮到自己快下班了的緣故。伍樂婷心中暗暗感激。
六點鐘過一點兒,狄農就吃完了晚飯。伍樂婷幫老人擦嘴之後,告辭離開。
按慣例,走之前要跟院長打個招呼。伍樂婷走到四樓辦公室,輕輕敲了下開着的門:“葛院長,我走了。”
“哦,好的。”院長擡起頭來,“呃……等一下,伍樂婷,我問問你。”
“什麼事,院長。”伍樂婷走進辦公室。
“工作幹得習慣嗎?”
“習慣。”
“那就好。嗯……聽凌迪醫生說,狄老挺喜歡你的,喜歡和你聊天——他跟你聊了些什麼?”
伍樂婷頓了一下:“沒什麼……他喜歡跟我講一些歷史故事,幾乎都是這方面的話題。”
“哦,他——沒說什麼讓你感到奇怪的話?”
伍樂婷想起狄農說他在這裡住了十三年的事。但是不知爲什麼,直覺叫她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院長。她避重就輕地說:“他講的故事,有時確實讓我感覺他精神不怎麼正常……不過,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了。”
院長微微點着頭說:“其實,你知道嗎——如果你不願意和他聊天的話,不怎麼搭理他就行了。不用非得和他說這麼多話。”
這不是我的工作嗎——伍樂婷心中想着,沒有問出口。她能聽懂院長的意思——不希望自己和狄農交流過多。
“好的,我知道了,院長。”
“那好,沒別的事了,你還要趕着回家——對了,你是外地人吧,現在租房子住?”
“是的。”
“租房子的地方離這裡遠嗎?”
“不算遠,乘公交車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你一個人住?”
“對。”
“你父母呢?”
伍樂婷嘴脣緊閉,合成一條線,許久之後才說:“我父母都過世了。”
院長張了下嘴:“啊,對不起……”
“沒什麼,院長。嗯……還有事嗎?”
“沒事了,你回去吧。”
“好的,再見。”
院長盯着伍樂婷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走在下山的路上,伍樂婷接到了好友劉苓打來的電話。劉苓是她的大學同學,比伍樂婷小一屆,現在剛讀大四。兩個人是同鄉,個好也很接近,所以關係特別好。劉苓聽說伍樂婷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吵着非得要她請客,伍樂婷欣然應允了。
兩人約在市中心的音樂廣場見面。伍樂婷趕到的時候,劉苓已經等在那裡了。
“你來得可夠快的呀。”伍樂婷看錶——六點五十,“我還以爲我會先到呢。”
“爲了赴約,我打車過來的。”劉苓高興地挽着伍樂婷的胳膊,撒嬌般地說道,“我可真想你呀,樂婷姐。”
“少來,是你肚子裡的饞蟲想我了吧?”
“嘿嘿,那可不也是嗎——學校的伙食天天都一個樣,我早就吃膩了,終於可以解解饞了!”
伍樂婷環顧周圍,這一段是城市最繁華的地帶:“你把我約到這兒來,看來是想好好宰我一頓呀。”
“哪兒呀,咱們去蘇坦土耳其餐廳就行了……”
伍樂婷瞪了劉苓一眼:“別太過分啊,那家最低人均消費200元——我還沒拿到工資呢!”
“那算了,要不……就去吃巴西烤肉吧。”
伍樂婷想了想,那家是自助餐廳,正好對付如飢似渴的劉苓,便同意了。
兩人穿過大街,步行了十多分鐘,就來到了這家自助烤肉餐廳。選好位置後,劉苓去拿了一大堆烤肉、披薩、沙拉和飲料。兩人坐下來,劉苓舉起杯子說:“樂婷姐,祝賀你剛畢業就找到了工作!”
“謝謝。”伍樂婷和她碰杯,兩人將果汁幹了。
劉苓一邊切着烤肉,一邊問道:“樂婷姐,你是在哪家醫院上班呀?”
伍樂婷吃了口沙拉:“仁愛臨終關懷醫院。”
“啊,臨終關懷醫院?”劉苓有些吃驚,“你怎麼會去那裡應聘呀?”
“網上看到的招聘信息唄。”
“我記得,那家醫院是在山上吧。”
“嗯,你跟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下山呢。”
“那你不是每天都要爬山,方便嗎?”
“也沒什麼不方便的,習慣就好——再說山上空氣挺清新的,比在城市裡好。”
“那倒是。”
兩人默默吃了會兒東西,劉苓問:“樂婷姐,你剛去,一個月拿多少工資?”
伍樂婷遲疑了一下。她之前預料到劉苓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但是直到現在還拿不準該不該跟她說實話。抿着嘴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該欺騙好朋友:“……8000。”
“什麼?”劉苓差點兒被嘴裡的烤肉噎着,她費力地將那塊肉吞下去,難以置信地說,“你開玩笑吧?”
伍樂婷搖了搖頭:“我沒開玩笑。”
“怎麼可能這麼高?”
“……我也不知道。”
“你不會是被直接招聘進去當院長的吧?”
伍樂婷翻了下眼睛:“你覺得可能嗎?”
“不可能。但是你剛去工資就這麼高,更不可能。”
伍樂婷用叉子攪拌着蔬菜沙拉:“我也覺得挺怪的……”
“你在那家醫院負責做什麼?”劉苓問。
伍樂婷愣了一下,意識到這是不能回答的——合同上規定了不能透露一起和狄農有關的事。她只有避重就輕地回答:“就是負責照顧病人呀。”
“那就怪了,按理說這種普通的工作不該有這麼高的工資呀。”劉苓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這家醫院是公辦的還是私立的?”
“應該是公辦的吧。”
劉苓搖頭道:“如果是公辦醫院,那工資標準是固定的,不可能給一個新來的醫生開這麼高的工資——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是私立醫院,也開不了這麼高,除非……”
“除非什麼?”伍樂婷問。
“除非開你工資的這筆錢,不是醫院出——當然更不可能是政府——而是某人單獨負責支付。”
伍樂婷覺得劉苓分析的有道理。那麼,我的工資是由誰來支付呢——葛院長?或者是——狄農自己?
想得入神之際,伍樂婷聽到劉苓以羨慕的口吻感嘆道:“不管怎麼說,樂婷姐,你的運氣可真好呀。剛畢業就能找到一份高薪工作。”她突然兩眼放光地問道,“你們那家醫院還缺人嗎?乾脆你推薦我也去得了!”
“那也得等你畢了業才行呀。”伍樂婷笑着說,“不過我可以幫你留意一下,如果還要招人的話我就告訴你。”
“就這麼說定了,樂婷姐!我要是能跟你在同一個地方上班就好了,那咱們就有伴了……”
兩個女孩談笑風生,一邊吃着美食一邊聊天。這頓飯足足吃了一個半小時,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
“哎呦,吃太飽了,咱們走會兒路吧。樂婷姐,你陪我回學校好嗎?”劉苓說。
伍樂婷想了想,正好自己也是順路,答應了。
步行了半個小時,兩人來到醫科大學的大門口。劉苓說:“樂婷姐,不用送我進去了,你回去吧。”
“嗯。”伍樂婷點了下頭,“拜拜。”
“拜拜。”劉苓揮着手,“謝謝你請我吃大餐。”
伍樂婷目送劉苓走回學校,正要轉身離開,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自己的歷史選修課老師。她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打算問問老師,便快步走了過去。
“秦老師,您好!”伍樂婷禮貌地招呼道。
五十多歲的秦老師扶了下眼鏡,認了出來:“你是……伍樂婷吧。你不是應該畢業了嗎?”
“嗯,我是畢業了。今天是回來和學校的同學聚聚。秦老師,你剛上完晚課?”
“是啊,你現在找到工作了嗎?”
“找到了……”伍樂婷和老師又寒暄了幾句,轉到正題上,“秦老師,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一下您。”
“什麼問題?”
“歷史方面的。”
秦老師笑起來:“我記得你那會兒就挺喜歡歷史的,現在畢業了還在研究,不容易呀。”
“秦老師,您別笑話我了,我哪兒算得上研究呀。只是喜歡自己琢磨罷了。”
“你想問什麼?”
伍樂婷想了想:“秦老師,您聽說過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這個人嗎?”
秦老師思索了好一陣,問道:“你說的,該不會是和達爾文一起進行環球航行的羅伯特·麥考密克吧?”
“對對……我說的就是他。”伍樂婷有些激動起來,“秦老師,歷史上真的有這樣一個人?”
秦老師歪着頭,望着伍樂婷:“你居然知道這個人,真是不簡單。”
“此話怎講呢?”
秦老師笑了一下:“這個人在歷史上可不算是個名人呀。可能伊麗莎白女王的僕人都比他有名。絕大多數的歷史類書籍上,都不會提到這個人。只有一些特別冷僻的書,或者是某些專門研究達爾文的傳記類書籍上,會提一下他——都只是順帶提一下。你問他做什麼?”
“我想知道關於他的一些生平事蹟。”
“恐怕這些不會有記載。歷史能記錄下他的名字就已經很不錯了。他沒有什麼值得特別關注的——僅僅是和達爾文一起乘船航行罷了。他是船上的醫生——就這樣。”
伍樂婷顯得有些失望。“就是說,專門研究達爾文的書上也對他描述不多?”
“幾乎根本就沒有描述——你怎麼這麼關心這個人?”秦老師有些好奇地問。
“嗯……我只是聽說,他跟達爾文發現進化論,似乎有些關係……”
秦老師凝神思索了足足一分鐘,緩緩說道:“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了幾年前看到過的一篇論文。那篇論文的立意十分新穎,好像是說,英國一些歷史學家研究後發現,羅伯特·麥考密克與達爾文可能有着同樣的愛好,他們倆共同收集了很多古生物化石……在進化論這個問題上,羅伯特·麥考密克也許跟達爾文探討過……”
伍樂婷壓抑着內心的激動心情,問道:“那篇論文想說明什麼?”
“我記不起來了,幾年前看的。大致意思是——在達爾文發現進化論的過程中,可能受到過一些人的幫助或啓示。但是這僅僅是猜測,因爲船航行到一個島上時,羅伯特·麥考密剋意外身亡了,所以一切變得很難考證。”
“他出的是什麼意外?”伍樂婷問道。
“好像是……跌入到了火山口?我不敢肯定。”
“秦老師,那篇論文您還能找到嗎?”
“找不到了。我是在網上無意間看到的,並沒有保存下來。”
“那您記得論文的作者是誰嗎?”
“記不得了。是外國人,名字很長。”
“外國人?不是中國人寫的?”
“肯定不是。這個我能確定。”秦老師說,“你知道,一般每個國家的歷史學家都比較熱衷於研究本國曆史。中國的學者中,我不知道有專門研究達爾文的,當然就更別提這個冷僻的羅伯特·麥考密克了。會記載這個人的,多半都是沒翻譯的英文類書籍——所以我剛纔說,你能知道這個名字就很不簡單了。”
“……是嗎。”
“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了,謝謝您,秦老師。”
“不用謝,以後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現在像你這樣好學的學生是越來越少了。”
“您過獎了,秦老師,再見。”
秦老師揮了下手,走了。
伍樂婷站在原地,眉頭微蹙,陷入到沉思之中。
“萊昂納多·達·芬奇。”
伍樂婷試着將這個名字念出來。狄農望着她:“怎麼了?”
“你反對我讀關於他的這些章節嗎?”伍樂婷捧着厚厚的《全球通史》,詢問道。
狄農聳了下肩膀:“我爲什麼要反對?我又不是跟歷史上的每個人物都有仇。”
伍樂婷笑了:“但是看起來你的確不喜歡某些人。就像前天,你只是聽到哥倫布這個名字,就叫我翻過這頁。”
“好吧,我承認。但是哥倫布可不能跟達·芬奇相提並論。哥倫布雖然對世界也是有貢獻的,但他勢利而殘暴。而達·芬奇是個真正的天才,他……”
說到這裡,狄農停了下來。
伍樂婷問道:“怎麼了,狄老?”
狄農凝思了許久,緩緩說道:“他是我的朋友。曾經是。”
伍樂婷轉動着眼珠:“您指的是哪種意義的朋友?”
“就是一般理解下的朋友。會一起吃飯、聊天和散步的那種朋友。”
靜默。
“……狄老,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您的意思是您見過達·芬奇本人?”伍樂婷艱難地問出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狄農笑了一下,“就當是我瘋了吧。沒關係,反正這裡的每個人都這麼想。我不會怪你。”
很奇怪,狄農的話竟然沒有讓伍樂婷感到難堪。她聳了下肩膀,說:“您知道,這確實……讓人難以置信。”
“沒關係,你不用相信這是真的。”狄農善解人意地說。
“那麼,也許我該跳過這一部分?”
“爲什麼?”
“您和達·芬奇是朋友,那麼關於他的一切,就不必從書中來了解了吧。”這話讓伍樂婷自己都感到吃驚——我是在不由自主地諷刺挖苦他?
但狄農好像並沒這樣認爲。他思索一陣,問道:“你買到這本《全球通史》是最新版的?”
“是的。”
“那麼,念給我聽聽吧——對達·芬奇的介紹。我想知道世人對他有沒有什麼新認識。”
“好的。”伍樂婷清了清嗓子,開始讀,“萊昂納多·達·芬奇,意大利文藝復興三傑之一。他既是藝術家,又是科學家,對各個領域的知識幾乎是無師自通,是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全才……”
“好了,謝謝。”狄農溫和地打斷伍樂婷的朗讀,“不用讀下去了。”
“爲什麼?”伍樂婷好奇地問。
“通過這一小段描述,我就能猜到後面的內容了——看來新版和以前的沒什麼區別——起碼達·芬奇這個部分是這樣。”
伍樂婷說:“我不明白。您爲什麼能如此肯定?我幾乎纔讀了兩句話,您就能猜到後面的內容?”
“是的,就憑你剛纔讀的其中一句。”
“哪一句?”
“‘對各個領域的知識幾乎是無師自通’。”狄農緩緩搖着頭,笑道,“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無師自通’這樣的事嗎?”
伍樂婷抿着嘴思考,沒有說話。
“好吧,說明確一點兒。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可以被稱作‘天才’。但那往往指的是在某一方面比較突出的人。但是達·芬奇——他擅長繪畫、雕刻、音樂,通曉數學、醫學、物理、天文、地質、軍事,甚至包括水利。如果說所有這一切他都是‘無師自通’,會不會太勉強了?”
“您的意思是,這種‘全才’,‘全’得有點太過分了,是不是?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人存在。”
狄農微笑着點頭:“你很聰明。就是這個意思。”
“那麼,書上對他的記載是言過其實了?達·芬奇其實沒這麼厲害?”
“不,書上的描述是準確而精要的。我甚至覺得有些方面還沒說到——其實達·芬奇擅長的還遠不止這些呢。”
伍樂婷皺了皺眉,不解地說:“可是,您說這種全才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說的是——這種無師自通的全才是不可能存在的。”狄農更正道。
“但您承認達·芬奇是個天才。”
“沒錯。因爲他有着超越常人的學習能力和領悟力,並擁有過人的智慧。但這並不表示他能在無師自通的情況下掌握這麼多門學科呀。”
“那麼,這些是誰教他的呢?”
“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按照通常的理解,當時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在這些領域的學識會超過達·芬奇。那麼,誰能教給他這麼多東西?”
伍樂婷陷入沉思。
狄農說:“想想看吧,達·芬奇是一個生活在歐洲中世紀的人。那時候人們的科學觀,以及對整個世界和宇宙的認識,都還處在矇昧之初。但是,達·芬奇卻提出了很多極其超前的設想和理論。”
伍樂婷認真地聽着。
“比如說,他提出地球不是太陽系的中心,更不是宇宙的中心,而只是一顆繞太陽運轉的行星,太陽本身是不運動的——這個理論的提出早於哥白尼的‘日心說’。但當時並沒有天文望遠鏡,達·芬奇是怎麼得知這一點的呢?
“奇怪的事情遠不止這一件。達·芬奇還在麥哲倫環球航行之前,就計算出地球的直徑爲7000餘英里。他是用什麼方法測算出來的?
“此外,達·芬奇還提出了利用太陽能作爲能源的理念;他設計出了最早的汽車、照相機、起重機、挖掘機和水下呼吸裝置,甚至還製作出了一個機器人!”狄農指着伍樂婷手中的《全球通史》,“看看你的書上有沒有提到這些吧。”
伍樂婷快速瀏覽着:“沒錯,書上提到了達·芬奇的這些發明。可惜的是,他並沒有把這些東西實際製作出來,只是畫出了設計圖,而且圖紙也沒有公開發表。不然的話——‘這些成就足可以讓我們的世界科學文明進程提前100年’。”
“因爲他只有一個人。他沒有這麼多時間和精力,去把這麼多發明創造一樣一樣地製作出來。”
“他爲什麼不把設計圖發表出來呢?”
“他感到恐懼。他對於自己掌握瞭如此多超前科技感到害怕。你可以試着想象一個人超越了全世界所有人類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和恐懼感。達·芬奇一生都沒有什麼朋友,甚至沒有妻子和兒女。”
伍樂婷努力地試着去理解這種感受,似乎有些困難。
“當然,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另外一個原因是,有人要求他不能把這些研究成果公開。”
“這個人是誰?”
“你猜猜看呢?”狄農富有意味地凝視着伍樂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