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樂婷思索着說:“對……他確實容易出盜汗,每次睡完午覺之後,我都要幫他擦汗。”
“這就是症狀之一,而且他越來越消瘦了。”
伍樂婷小聲問:“那麼,狄老的生命大概還有多久?”
“這個很難說。病歷上顯示狄老已經在我們這裡住了四個多月了。如果按照一般的臨終期來看,他的生命應該還有五個月左右。”
“臨終期?”伍樂婷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一個人從確定無法醫治到死亡的平均時間,稱爲臨終期。一般來說,臨終期大概是280天。”凌醫生向伍樂婷解釋道,“這是一個微妙的數字。你知道爲什麼嗎?”
伍樂婷搖頭。
“一個人在子宮中的時間大概也是280多天——十月懷胎——這是一個人誕生需要的時間。而走完了一生,最後的一段路也是280天——生命就是這麼奇妙。”
伍樂婷輕輕點着頭,喃喃道:“狄老在這裡住了四個月?”
凌迪望着伍樂婷:“有什麼問題嗎?”
“啊,不。只是……他跟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他說了什麼?”
伍樂婷凝視凌迪:“他說他在這裡住了十三年。”
凌迪一愣,隨即笑道:“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是的。但我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伍樂婷頓了一下,問道,“凌醫生,你來這家臨終關懷醫院有多久了。”
“你怎麼問到我身上來了?”凌迪笑着說。
“抱歉。你能告訴我嗎?”
“好吧。其實我也是不久前才調來的。大概……三個多月前吧。”
“你來之後,就接收了狄老的病歷。”
“是這樣。”
“是哪個醫生給你狄老的病歷?”
“院長親自給我的。”
伍樂婷微微張了張嘴。
“你問這個幹什麼?”凌迪問。
“沒什麼……”
凌迪盯着伍樂婷看了一陣,說:“你是個認真負責的姑娘。上一個照顧狄老的女孩,從來沒關心過這些問題。”
伍樂婷勉強笑了一下。
凌迪說:“你能主動告訴我關於狄老的一些狀況,這很好。你知道,畢竟我一週只來一次,關於他的健康或精神狀況只能從你這裡瞭解。”
這句話提醒了伍樂婷。“對了,說起精神——凌醫生,你覺得狄老有精神問題嗎?”
凌迪聳了下肩膀。“只憑我跟他爲數不多的接觸,我看不出來。況且我也不是精神病醫生。但病歷上顯示他有精神病,而且是經過權威機構檢測的。”
伍樂婷沒有說話。
凌迪問道:“怎麼,你覺得呢?”
“我說不清楚。他平常的行爲舉止都挺正常的,說話的思維也很清晰,條理分明。但是,他有時說的話會讓我覺得……”伍樂婷的手在空中繞着圈,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
“讓你覺得他精神確實有問題,是嗎?”凌迪幫她說出來。
“大概吧。”
凌迪望着伍樂婷,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嗎,凌醫生?”伍樂婷問。
凌迪說:“狄老很喜歡你。”
“你怎麼知道?”
“上一個照顧他的姑娘,狄老幾乎都不怎麼跟她說話。但你纔來幾天,他就願意跟你聊天。而且我感覺他跟你說的不少。”
伍樂婷小聲說:“我只是希望他在臨終前能儘量愉快、舒心。”
凌迪點着頭說:“完全正確,這就是我們的職責所在。看來你非常適合做這份工作。院長這次找對人了——好了,我要到其他病房去了,下週見。”
“好的,再見。”
伍樂婷輕輕推開門,返回病房。
狄農坐在牀上閉目養神,並沒有問伍樂婷出去幹什麼。
伍樂婷沒有打擾他,坐在椅子上,凝眸托腮,若有所思。
中午,麥太太又送來了可口的飯菜。她出門的時候,伍樂婷跟着出去,叫住了她。
“什麼事,親愛的?”麥太太溫和地問道。
“嗯,麥太太,我想問一下,你是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你是說在這家醫院工作?”
“是的。”
“兩個多月前。怎麼了?”
伍樂婷有些驚訝:“你也……纔來兩個多月?我還以爲你在這裡很久了呢,我看你跟大家都挺熟的。”
“那是因爲我是個自來熟,又是個樂天派——別說兩個多月,只要一天我就能跟身邊的人混熟了。”麥太太笑着說。
“是啊,看得出來。謝謝你了,麥太太。”
“沒事,我走了。”
“好的。”
伍樂婷看着麥太太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這是怎麼回事?
現在——除開院長——跟狄農老人有接觸的三個人:凌迪醫生、麥太太,還有我自己——全是近期才招聘來的。也就是說,這些負責照顧狄農的人中,沒有一個人在這裡工作超過了四個月。
這表示,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狄農究竟在這裡住了多久。
這是巧合嗎?還是……
伍樂婷突然想起了自己籤的那份特殊的合同——要求她對狄農的一切事情保密。一個念頭隨之冒了出來——凌迪醫生和麥太太是否也簽過同樣的合同?
伍樂婷雙眉深鎖。她漸漸覺得,這件事的背後,也許隱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狄農午覺睡醒之後,從牀上坐了起來。伍樂婷照例幫他洗臉、擦汗。狄農注意到茶几上是一本翻開着的書,問道:“你看的是什麼書?”
“《全球通史》,新版。”
“你是不是聽了我說的那些故事之後,纔去買來看的?”
伍樂婷承認道:“是啊,您這幾天跟我聊的那些話題,再次激起了我對於歷史,尤其是科學史的強烈興趣——這本書是昨天晚上纔買的。”
狄農淡淡一笑。“可惜的是,這種書只能用於消遣一下。”
伍樂婷說:“狄老,這書我可不是在地攤上買的呀,是在大書店裡買的——正規出版社出的。”
狄農笑道:“我知道。書的品質是沒問題。但其中的內容恐怕很多都不真實。”
“您的意思是,就像牛頓被蘋果砸到,從而發現萬有引力這個故事一樣,是杜撰的?”
“不完全是。”狄農搖頭道,“牛頓那個故事只是對史實的藝術加工,並沒有改變其實質。但是科學史上的其他一些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那完全是對真相的歪曲和捏造,甚至就是陰謀和欺騙。”
伍樂婷撇了下嘴:“您都沒看過這本書,就知道它的內容不實?”
“相信我,這類書的內容都大同小異。”
伍樂婷幫狄農擦完了身子,到衛生間去把水倒了。出來後,她說:“狄老,您想看這本書嗎?”
狄農攤了下手,提醒她自己的雙手被固定着:“我怎麼看?”
伍樂婷把書拿到他面前,在旁邊坐下:“我可以讀給你聽。”
“好啊,如果你願意的話。”
“這是我的工作呀。”伍樂婷微笑着說,“您想從哪裡聽起?從第一頁開始嗎?”
“不用,你隨便翻一頁,讀些片段給我聽就行了。”
“好吧。”伍樂婷說,“就讀我剛纔正在看的這一頁吧——‘1859年夏秋之際,英國一家很有名的雜誌《季度評論》的編輯威特惠爾·艾爾文收到了博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一本新書的樣本。艾爾文饒有興致地讀完了這本書,認爲它有一些價值,可是又擔心它的主題過於狹窄,恐怕不足以吸引廣大讀者的目光。他要求達爾文寫一本關於鴿子的書……”
“好了,請停下來。”狄農打斷了伍樂婷的閱讀。
“怎麼了,狄老?”伍樂婷問,他發現狄農的臉色看起來有些不舒服。
“翻過這幾頁吧,我不想聽這一段。”
“剛纔,是您說叫我隨便讀的……”
“是的,抱歉。但是……我沒想到你會剛好讀到關於達爾文的這個部分。”
“這個部分怎麼了?”
狄農沉吟片刻:“它會讓我回憶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好吧,如果您不想提的話……”伍樂婷準備翻到其他頁。
“恐怕已經遲了……”老人仰面長嘆,“從你提到查爾斯?達爾文這個名字起,我那些痛苦的記憶就像潮水一樣涌出來了。”
伍樂婷意識到,他始終是要說的。她安靜地坐在一旁,等待着。
狄農再次嘆了口氣,問道:“你對達爾文了解多少?”
伍樂婷聳了下肩膀:“僅限於教科書上學的——達爾文,着名的生物學家,進化論的奠基人。”
“就這些?”
“就這些。”
“關於達爾文和進化論,已經是衆所周知的常識了,是嗎?”
“難道不是這樣嗎?”
狄農沉默了一小會兒:“當今世界上的人,恐怕沒有一個對達爾文有真正的瞭解。”
伍樂婷看了一眼手中捧着的那本厚書:“這上面說,達爾文從小生活條件優越,可是學習成績平平。他感興趣的是各種小動物。平時喜歡打獵、逗狗和捉老鼠。另外,他特別喜歡蚯蚓。”
“這倒是真的——也許這本書上關於達爾文的真實描述就到這裡爲止了。”
“後來發生了些什麼事?”
“你那本書上是怎麼說的?”
伍樂婷快速地瀏覽着書上的內容:“這上面說,達爾文本來是會成爲一個鄉村牧師的——因爲他在劍橋大學學的是神學。但這時,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機會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英國海軍‘小獵犬號’的船長羅伯特·菲茨羅伊邀請達爾文一同去遠航,實際上是環遊世界……”
“對,達爾文的命運就是從這次航海改變的。”狄農說。
“這本書上也這麼說。”
“不,完全不一樣。我不看也知道你那本書上會說些什麼——‘達爾文通過這次航海,發現並收集了許多十分珍貴的古代動物化石,還發現了一些新的物種,這些發現爲他以後提出進化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確實……差不多。”伍樂婷盯着書說,隨即擡眼望着狄農,“您的意思是事實並非如此?”
“我說這次航海改變了達爾文的命運,指的並不是他發現了這些化石。而是因爲他在這次航海中,認識了一個人。”
“誰?”
“讓我從頭說起吧。就現在看來,達爾文參加這次航海,是以‘博物學家’的身份,進行科學考察。但是仔細想來,這實在是件滑稽的事情。他在劍橋學的是神學啊!”
“那他的目的是什麼?”伍樂婷問。
“很簡單,他只是把這次航海當做一次冒險和旅行而已。實際上,菲茨羅伊船長決定邀請他一起去遠航,也只是想找一個餐桌夥伴而已,因爲他們兩個人年齡相仿,另外還有一個古怪的理由,船長喜歡達爾文鼻子的形狀——他認爲這是性格堅強的體現。”
“哈,真有意思。”
“達爾文就因爲這些原因登上了‘小獵犬號’,可以說,在那個時候,他完全沒想過要研究生物的進化規律,甚至壓根兒就沒產生過這樣的念頭——直到他在船上遇到了那個改變他一生的人——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
伍樂婷翻看着手中的厚書。“書上完全沒有提到有這個人。”
“是啊,和大名鼎鼎的達爾文比較起來,這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已。他只是這艘船上的醫師。”
“爲什麼您說他改變了達爾文的命運?”
“聽我慢慢道來吧。達爾文在這艘船上,和兩個人關係最好,一個是船長菲茨羅伊,另一個就是這個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達爾文在跟麥考密克接觸的過程中,發現這是一個學識淵博,並且非常有趣的人。他會經常跟達爾文聊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題。其中有些話題,引起了達爾文強烈的興趣。”
“我猜,會不會就是……”
“完全正確。麥考密克醫生告訴達爾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動物——包括人類——都是由遠古的動物逐漸進化而來的,這是自然選擇的結果。特別令達爾文震驚的是,他竟然說人類是由比較低等的靈長類動物進化來的。”
現在感到震驚的是伍樂婷:“您是說,進化論並不是達爾文提出的,而是這個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
“對,事實如此。”
“可是,他只是個醫生呀,並不是生物學家,怎麼會知道動物進化的規律呢?”
“這和他的職業無關。實際上……”
狄農停下不說了。
“怎麼了?”伍樂婷好奇地追問。
“如果我告訴你實話,你會覺得十分瘋狂。”
“沒關係,狄老,您說吧。”反正我早就適應你這些瘋狂的言論了。
狄農沉默了好一陣,說道:“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之所以知道關於物種起源和進化的奧秘,是因爲這些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事——在數萬年的時光中,他親眼見證了物種的進化和改變。所以,他不用做任何研究,也知道這一偉大的事實。”
伍樂婷盯着狄農的眼睛看了足有半分鐘。
“好吧,那之後呢?麥考密克醫生把這些告訴達爾文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狄農笑了起來:“你果然是不會相信的。不過算了,我本來也沒打算讓你相信。”他的態度很豁達,接着往下說,“達爾文聽了麥考密克醫生的奇談怪論後,一開始是不相信的,但是卻很感興趣。當船航行到太平洋的某些島嶼後,達爾文找到了一些化石,這些化石的存在似乎能證實麥考密克醫生的理論。這一發現令他無比興奮。於是,達爾文在世界各地尋找遠古動物的化石。
“在這一過程中,麥考密克醫生給予了達爾文很大的幫助和支持,幫他收集化石,並幫他分析、研究和講解。終於令達爾文完全相信了物種進化理論,並逐步完善了進化論的思想體系。麥考密克醫生這樣做,是因爲他把達爾文當做摯友。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成就了達爾文,卻爲他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
“啊!難道……”
“是啊,達爾文的心中思考着一個問題——現在,世界上有兩個人掌握了這個偉大理論的要旨。誰率先將這一理論公佈於世,誰就在科學界贏得了永久的名聲。於是,悲劇發生了。”狄農以一種沉痛的語調說道,“有一次,船航行到了一個孤島。達爾文約麥考密克醫生一塊出行去探查當時尚有噴發跡象的一座火山。一場艱苦的登攀之後,他們在山崖中間停下來休息。突然,麥考密克醫生被人推了一把,從陡峭的崖壁上摔了下去!然而,他的手在慌亂中抓到了一塊岩石,身體吊在半空中。他大聲向上方的達爾文呼救,卻看到了一雙冷漠的眼神。麥考密克醫生什麼都明白了,但是卻遲了,他堅持了大概一分多鐘後,墜落下去。”
伍樂婷完全聽呆了。她捂着嘴,睜大眼睛,好半天才說道:“天哪,真是太可怕了。那麥考密克醫生……”
“當然摔死了。而達爾文則小心地從山上爬了下來,然後飛奔到船上,謊稱麥考密克醫生在探查火山口時,不慎跌落到了即將要噴發的沸騰岩漿中。船長害怕火山爆發,不敢再繼續停留,很快就起航離開了——而這次事件過後沒多久,環球航行就結束了。”
“達爾文回到英格蘭後,便寫出了《物種起源》一書,並將這份成果公諸於世了?”伍樂婷問。
“不,並非這樣。達爾文知道,麥考密克醫生死後,自己就是世界上唯一知道這一理論的人。所以他並不急着公開,而是對發表研究結果抱着極其謹慎的態度。他非常清楚,這個理論會在當時的社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然而,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什麼事情?”
“關於這個,你那本書上應該有記載——你看看,上面是不是提到了一個叫做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的人。”
伍樂婷埋頭看書,將這一段讀了出來:“對,是一個年輕的博物學家。他在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之前,就發表了一篇名爲《變種與原種永遠分離的趨勢》的論文。該文中提出了物種起源和自然選擇的理論,與達爾文還未來得及發表的手稿不謀而合。有一些語句甚至與達爾文的如出一轍。”伍樂婷擡頭看着狄農,“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如此湊巧的事?”
狄農凝視着她說:“聰明的姑娘,你認爲這是巧合嗎?人類幾千年都沒有揭開的奧秘,突然之間被兩個人獲知——或者說是發現了。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巧的事嗎?”
“那您覺得是怎麼回事?”伍樂婷實在想不出答案,“按您所說,知道這一理論的就只有麥考密克醫生和達爾文兩個人。而麥考密克醫生已經死了。那華萊士是怎麼得知的呢?”
狄農昂起下巴:“提示你一點——麥考密克醫生真的死了嗎?”
伍樂婷驚訝地說道:“您說的,他當場就摔死了呀。”
“沒錯,他是摔死了。”
伍樂婷聳了下肩膀,表示不懂。
狄農神秘莫測地盯着伍樂婷說:“你想不明白,這不怪你。因爲你的想象力不足以豐富到這種程度。你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死去的麥考密克醫生和華萊士之間,有着怎樣奇妙的聯繫。”
伍樂婷呆了一陣,說:“我的確想不到,那就請您告訴我吧。”
“恐怕我只能說到這裡了,剩下的部分,請你發揮想象力吧。”狄農說。
伍樂婷做出不滿的表情:“您每次都是這樣,不把事情講透徹,只叫我去猜測和想象——可惜我怎麼都想不出來呀。”
狄農淺淺笑了一下:“我還是那句話。如果我們足夠投緣的話,你最終會得知一切事情的真相的。但是現在,還不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