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樂婷忍不住問:“您和院長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爲什麼要一直這樣對您?”
狄農再次悲嘆一聲:“這件事,說來話長了。算了,我不想說這些……”
伍樂婷無法勉強。但狄農過了一會兒,自己說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
伍樂婷凝視着狄農。
“院長把我一直‘養’在這裡,是爲了要我的一樣東西。”
伍樂婷正要開口,狄農說道:“別問我是什麼東西,我不想嚇着你。”
伍樂婷只得閉上了嘴。這時,她想起了矮櫃子的秘密夾層裡的那樣東西,那個木頭小盒子。“千萬別碰它”——當時狄農是這樣說的。
難道,院長想要的那樣東西,就在那個小盒子裡?
看到伍樂婷在發愣,狄農說:“抱歉,我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麼多了。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這樣對你、或者我——都有好處。”
也許吧。伍樂婷在心裡安慰自己。她調整了一下情緒,說道:“狄老,我明天就不來了。這最後一天,您有什麼要我幫您做的嗎?”
“謝謝你,姑娘。”狄農感激地點着頭。“你能幫我的就是,找一份好工作,好好生活下去。忘了我,忘了我跟你講過的那些故事。”
伍樂婷覺得有些感動和心酸。她努力忍住不讓眼淚出來。“那麼,狄老,您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什麼要求,孩子?”
“您能再跟我講一個故事嗎?”
狄農微笑道:“當然可以。你想聽什麼故事?”
“關於您自己的故事。”伍樂婷凝視着他。“可以嗎?”
狄農沉默良久,仰面長嘆一聲:“好吧。這麼多年了,你是唯一一個讓我再次回憶和講述這件事的人——聽完這個悲哀的故事後,你就知道我爲什麼願意用一生來贖罪了。”
我年輕時做過一件錯事,讓我抱憾終身——伍樂婷想起了狄農曾經說過的這句話。很顯然,他接下來要講的,就是這件事了。她全神貫注地望着狄農。
“二十五年前,我在一所大學任教。”狄農用緩慢而悲傷的語調講述着,“當時,一個歷史系的女生,經常來向我請教問題,我也非常願意和她一起研究、探討。時間長了,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從師生變成了朋友。最後,彼此相愛了。”
伍樂婷凝神靜聽。
“年輕的大學老師和學生談戀愛,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和她開始公開交往,並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和祝福。這個女孩美麗、大方、可愛。我深深地愛着她。可以說,除了瑪麗之外,我再也沒有如此深愛過一個女人……”
“誰?您說誰?”伍樂婷驚愕地問道,“‘瑪麗’是指……”
狄農晃了下腦袋,彷彿剛纔深陷回憶之中,無意間說出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啊,沒什麼,我們最好別把話題扯遠了……”
他迅速地敷衍了過去,然後繼續講道:“當然,那女孩也同樣深愛着我。在她大學最後一學期的時候,我們已經私定終身,打算等她一畢業,就立刻結婚。實際上,當時我們已經同居在了一起。而且……”他頓了一下。“那女孩懷上了我的孩子。”
伍樂婷目不轉睛地看着狄農。
“本來,一切都應該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結婚、生小孩,然後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惜,天有不測風雲……”狄農黯然道,“就在我們計劃着未來美好的生活之時,無情的現實殘忍地摧毀了這一切。”
“那時,這女孩——實際上就是我的未婚妻——因爲要準備畢業考試,所以將大量時間放在了學習上。而我卻發現我的右側肚子上長了一個包,加上出現了間斷性發熱、乏力、食慾減退等症狀。我隱隱感到不妙,一個人到醫院去檢查,結果醫生告訴我,我不幸患上了晚期肝癌——就當時的醫療技術來說,這是無法醫治的。我的生命可能只剩下最多一年。”
“對於憧憬着幸福生活的我來說,這個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而更殘酷的是,我的未婚妻和未來的孩子該怎麼辦?我前思後想,覺得不能連累她們。我不能讓新婚的妻子成爲寡婦,也不能讓剛出生的孩子就沒有父親。但我又深知未婚妻的性格和爲人——她絕不會因爲我身患絕症而離開我……經過再三考慮,我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
“我瞞着她,對自己患上絕症的事隻字不提。同時,我對她的態度發生了180度的轉變。我裝作冷淡她,對她無端發火,甚至故意和另外一個女人頻繁來往,讓她認爲我變了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她能對我徹底死心,然後忘了我,開始另一段全新的生活。
“毫無疑問,我的這些舉動深深地傷害了她。她一開始不相信這是真的,不相信我會背叛她、拋棄她。但我的戲越做越真。我還冷冷地對她說,我已經厭倦她了,要她去把孩子打掉,別再來打擾我和‘新女朋友’的生活——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在淌血!但我卻認爲,這是爲了她好。
“最後,她的心終於被傷透了,徹底相信我已經拋棄了她。她當時連畢業考試都沒有參加,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我忍着痛——身體和心靈的雙重劇痛——再也沒有和她聯繫,卻每天都在思念和祝福着她。而我自己則到了外地,默默地等待死亡。”
狄農講到這裡,停了下來。他神色哀傷,眼眶中噙着了淚。而伍樂婷一言不發地凝視着他,問道:“後來呢?”
狄農長嘆一口氣。“我錯了,後來發生的事,讓我後悔莫及。我本以爲她回到家鄉後,經過一段心靈的療傷期,便會重新振作,開始新的生活。但是,我低估了她對我的愛,我沒想到,她會……”
狄農痛苦地低下頭,眼淚終於流淌下來。“幾個月後,我自己還沒有死,卻聽到了關於她的噩耗——她……投河自殺了。”
“她肚子裡的孩子呢?”
“當然,也跟她一起……”
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嗚咽着痛哭起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回憶這件事仍令他悲痛欲絕。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看到伍樂婷也是滿臉淚水。他說道:“你現在知道,這件讓我抱憾終身的錯事是什麼了。你也明白我爲什麼願意在這裡‘贖罪’了。”
然而,令狄農想不到的,是伍樂婷此時的反應。她盯着狄農的眼睛,以從未有過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問你兩個問題。”
狄農望着她。
“第一,你不是說你當時得了肝癌,只能活一年左右嗎?爲什麼現在還活着?”
狄農多少感到有些詫異——這麼久以來,伍樂婷從沒對他如此無禮過。他思量片刻,沉聲回答道:“我當時確實得了肝癌,一年零三個月後,我就死去了。”
伍樂婷和他對視了足有一分鐘。
“那麼,現在在我眼前的你——是什麼?”
狄農低頭沉思,說道:“這是個秘密,我不能告訴你。”
“那麼,第二個問題——你剛纔所說的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狄農毅然搖頭道:“我不想再提起她的名字。伍樂婷小姐,你今天顯得有些奇怪。我告訴過你,如果我不願意說的事情,你不能強迫我……”
“她是不是叫王菁秋?”
狄農張大了嘴,眼睛也倏然瞪圓了。他無比驚詫地問道:“你……怎麼會知道?”
伍樂婷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捂住嘴。“那女孩的名字……真的叫王菁秋?”
“對,對,菁秋……菁秋!這麼對年了,我一刻都沒有忘記過她!”狄農激動起來。“告訴我,你爲什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伍樂婷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望着狄農,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還可以告訴你,她當年並沒有打掉孩子,也沒有帶着孩子一起投河自殺……在那之前,她把這個早產的孩子生了下來,交給父母撫養……”她的聲音越來越哽咽了,幾乎無法把話說清。“悲痛欲絕的兩個老人,把這個一出生就沒有爹媽的女孩撫養長大。這個女孩,跟着外婆姓‘伍’……你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天哪……我的天哪……”狄農震驚得雙目圓睜,他的身體猛烈顫抖起來,腦袋難以置信地搖晃着。“這不會是真的……你,竟然是我的……”
“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伍樂婷哭着說,“外婆對我說,我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是個大渾蛋!”
“你外婆說的沒錯,他是個大渾蛋。”狄農老淚縱橫。“他當年那個愚蠢的主意,害死了你媽媽……還讓你,成了一個孤兒。噢,我的女兒……”狄農那雙被固定着的手顫抖着向伍樂婷張開。伍樂婷再也忍不住了,她撲到狄農懷中,放聲痛哭,一隻手捶打着老人的肩膀。“你爲什麼這麼傻?你不但害死了我媽媽,還讓我外公、外婆對你誤解了一輩子!他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當年那件事的隱情!”
狄農閉上雙眼,默默流淚。“那就不要告訴他們了。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不要再去觸碰他們心中的傷口。他們誤解我不要緊,只要他們擁有你這樣一個乖孫女,能夠和你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就行了……”
伍樂婷擦乾眼淚,望着狄農:“現在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當年不是得肝癌死了嗎?爲什麼現在又活着?還有……你爲什麼會住在這裡?你跟我講的那些故事,到底意味着什麼?”
面對這一連串的問題,狄農張着嘴,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緩緩說道:“是的,我應該告訴你……這麼多年了,隱藏在我心底的,關於我的秘密,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因爲我在經歷過許多事情之後,覺得所有人都是不能信任的——但是,樂婷,你是我的女兒,我可以信賴你!”
伍樂婷重新坐到牀邊的椅子上,等待着狄農把秘密告訴自己。但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葛院長站在門口。
“伍樂婷小姐,你今天還不打算下班嗎?已經六點一刻了。”葛院長提醒道。
伍樂婷掏出手機一看,果然。之前發生的事情,讓她完全忘記了一切,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她也渾然不覺。
“嗯……院長,我明天就不來了,所以想多陪狄老一會兒。”
葛院長皺了下眉。“告別也該有個限度。”他看了下手錶。“我再給你五分鐘的時間。麥太太也馬上就要送晚餐過來了。”
“好的,我知道了,院長。”
葛院長看了看伍樂婷,又看了看病牀上的狄農,一聲不吭地關上門,離開了。
院長走後,伍樂婷立刻望向狄農。“怎麼辦?只有五分鐘的時間。明天我就沒有理由再來這裡了。”
狄農朝伍樂婷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他低聲說道:“樂婷,本來我是打算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你的,但現在看起來,恐怕沒有時間了。而且,我不知道我們剛纔的談話,是否被院長偷聽到。不管如何,他肯定是起疑心了。這樣一來,他明天可能真的會把我轉移到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地方,我們就再也沒機會見面了。”
伍樂婷着急地問道:“那該怎麼辦?”
狄農蹙起眉頭,迅速思索片刻,擡起頭來望着伍樂婷。“你相信我是你的父親嗎?”
“我相信。”伍樂婷肯定地說。
“那好。這件事情,我不敢託付任何人去做,但是我的親生女兒,是值得託付的。”狄農若有所思地望着伍樂婷。“也許你到這家醫院來工作,負責照顧我——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上天憐憫我,才安排我的親生女兒來幫助我。”感嘆之後,他突然神色嚴峻。“樂婷,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聽着,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接下來,就按照我說的去做。”狄農瞄了一眼矮櫃子上的水果刀,壓低聲音說,“你用那把刀,把固定我雙手的皮環割開。”
“你要幹什麼?”
“我沒時間解釋了。快,樂婷!麥太太馬上就要來了!”
伍樂婷不敢怠慢,照狄農說的那樣做了。
“好的。”現在狄農的雙手已經可以自由活動了,但他還是維持着之前那種被固定的樣子——顯然是要造成一種自己仍然被禁錮着的假象。“現在,你仔細聽我說。”
伍樂婷把頭再靠過去一些。
“你一會兒走後,假裝離開這家臨終醫院。然後悄悄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不要被人發現。九點半的時候,這裡的值班人員就不會再到我的病房來了,那時……”
“你要我晚上悄悄到你的病房來?”
“對。”
“我來幹什麼?”
“聽好,接下來是重點。”狄農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說道,“你九點半到我的病房來,目的是拿一樣東西。那件東西會裝在一個深色皮包內。”他抓住伍樂婷的手,睜大眼睛,“你要記住——到時候,你不要打開病房裡的燈,拿了這個皮包就走,不要管其他任何事情。另外,不管你看到什麼,一定不要害怕!記住,樂婷,這非常重要!對了,拿到東西后,你不能走正門,那裡有保安——這棟大樓的後面,有一道矮牆,很容易就能翻出去。你就從那裡出去,然後立刻下山!”
儘管還沒有實際去做,但狄農說的這番話,已經讓伍樂婷感到背皮發麻了。她戰戰兢兢地問道:“你要我拿一件什麼東西?我拿到之後,又該怎麼做?”
“你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狄農小聲說,“至於這件東西,你拿到後,就立刻將它銷燬!燒掉也好,埋掉也好——怎樣都行,只要能讓這件東西從世界上徹底消失就行了!”
伍樂婷神情駭然地點着頭。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麥太太端着晚餐進來了。她看到伍樂婷,有些驚訝地說:“咦,你還沒走呀?”
“我……這就要走了。”伍樂婷站起來。
麥太太笑眯眯地走過來說:“你走吧,今天我來喂狄老吃飯就行了。”
“那麻煩你了,麥太太。”
伍樂婷拿起皮包,走到門口。她和狄農再次對視了一眼,狄農用目光提醒她剛纔商量好的秘密計劃。伍樂婷朝他輕輕點了點頭,走出病房。
伍樂婷下樓後,到院長辦公室去跟葛院長道別,假裝離開醫院。然後,她按照狄農吩咐的,在這棟大樓尋找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
女廁所——毫無疑問,這是最保險的一個藏身之處。起碼葛院長絕對不可能到這裡來。伍樂婷進入二樓的女廁所,躲進了最裡面的一個單間,將門鎖好。她坐在馬桶蓋子上,掏出手機,將鈴聲設爲振動,同時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六點四十,距離九點半,還有將近三個小時。
伍樂婷一生中第一次要在廁所裡待上這麼久。不過,這倒是讓她有足夠的時間來思考和清理目前發生的事。
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到這家臨終醫院來工作,負責照顧一個特殊的老人,這個老人顯然不是個普通人,他身上隱藏着一個重大的秘密——而最神奇的是,我直到最後一天才發現,他竟然是我從未謀面的父親!上帝啊,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令人震撼的事嗎?
也許,真如狄老……或者父親所說,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是上天的安排。可是,上天這樣安排的目的是什麼?要我這個女兒來幫父親一個忙;或者讓我解開某個重大秘密?接下來,我又會遇到什麼樣的詭異狀況?
對了,伍樂婷突然想到——就是今天,狄老說過一句話:院長把我一直‘養’在這裡,是爲了要我的一樣東西。
她張開嘴,猛然意識到——狄老叫她晚上到病房去拿的,一定就是院長苦苦守候多年,十分渴望得到的那件東西!
會是什麼呢?伍樂婷暗自猜想——狄老特別提醒我,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要害怕……難道,這件東西十分可怕?
她禁不住打了個冷噤。不敢胡思亂想下去了——她一個人躲在廁所的單間裡,只會越想越害怕。況且,現在已經七點過了,她腹中早已飢腸轆轆,只是因爲目前所處的環境壓抑了食慾,才令她的胃不那麼難受。
伍樂婷閉上眼睛,暗忖着——也許,所有謎底,等到今天晚上,我拿到那樣東西時,狄老就會告訴我吧……
百無聊賴地等待,甚至閉上眼睛小憩,之後又利用手機打發時間——終於,她等到了那個時刻。
現在是九點二十分了。
隨着這個時刻的臨近,伍樂婷心中越發緊張起來。她從馬桶上站起來,揉搓着發麻的雙腿,爲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做好準備。
九點半,伍樂婷走出女廁所。這時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如同狄老所說,樓下的值班人員已經在值班室裡休息了。現在不會有人在大樓裡巡視。
伍樂婷順着樓梯走上五樓,儘量不發出一絲腳步聲。
五樓走廊上亮着幽暗的藍白色路燈。伍樂婷緩步走到了狄農的房間門口。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房門。
病房內一片漆黑,伍樂婷努力讓眼睛適應黑暗。她記得狄農說過——不要打開房間裡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