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
餐桌上,擺着紅酒和美味佳餚。這是一套新租的房子,比原來那套單間大多了。因爲有兩個人要在這裡居住。
伍樂婷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各坐在餐桌的兩邊。他們微笑着碰了碰酒杯。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吃頓飯了。”伍樂婷說。
“是的,慶祝我們的重逢。”
說話的人,是“凌迪”。
“嚐嚐我的手藝吧。”伍樂婷說。
“我早就迫不及待了。”“凌迪”用餐刀和叉子切割盤子裡的牛排,送了一塊到嘴裡,“嗯,真不錯,肉很嫩,味道也恰到好處。樂婷,我真不知道你的西餐竟然做得這麼棒。”
伍樂婷笑着說:“我在沒讀醫學院之前的夢想,就是當一個西餐大廚呢。”
“西餐界的重大損失。”“凌迪”咀嚼着一大塊肉汁豐富的牛肉。
“你喜歡吃就好,狄老……啊,爸爸。”
“凌迪”停下吃東西,和藹地望着伍樂婷:“樂婷,我跟你說過的呀,不用叫我爸爸。我現在在凌迪的身體裡——實際上之前的‘狄農’,也不是你的父親。”
“我知道……但是,你的記憶裡,有我的父親呀。”伍樂婷說,“況且,你也知道,你的身份實在太特別了,我該怎麼叫你呢?”
“既然你都習慣了,就還是叫我‘狄老’吧。我也希望你一直把我當做狄農。”
伍樂婷抿着嘴笑了一下:“好吧。”
狄農感嘆道:“真沒想到,我還是再一次‘重生’了。”
“但這次重生和以往不同,你的腦子裡沒有凌迪的記憶。你就是原來那個我熟悉的狄農。”
“你用抽注器先把凌迪的記憶腦汁抽出來,丟掉了——對葛力(葛院長)也是。然後,你才把我腦子裡的記憶移植到一片空白的凌迪身上。”狄農好奇地問,“你爲什麼要這樣做,樂婷?”
伍樂婷神色黯然地說:“我恨他們,不想保留他們的記憶。他們欺騙和利用了我——還有你,他們把你軟禁在那裡這麼多年。”
狄農埋下頭說:“其實,我也是爲了贖罪才……”
“好了,狄老,過去的事就不要再說了。”伍樂婷說,“我已經不怪你了。”
他們沉默了一陣。
狄農喝了一口紅酒,問道:“這麼說,葛院長徹底失憶了?”
“是的。這是他的報應。”
“我留在醫院裡的……自殺的屍體,沒有給你帶來麻煩吧?”
伍樂婷搖頭:“沒有。警方根據現場跡象,定性爲自殺——事實也確實如此。只是那顆消失的頭顱成了一個謎。不過,說到這裡,我實在是想知道——狄老,你那天爲什麼要拜託我幫這樣一個忙?”
狄農垂下眼簾,顯得十分沉重。好一會兒,他才緩緩說道:“對不起,樂婷。我知道你會被嚇着……但是,原諒我,那天的情況實在是太緊急了,我沒有時間跟你解釋。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從而失去唯一一個可以託付的人,所以……纔出此下策。”
“這我能理解,狄老。我的意思是,你爲什麼要讓我帶着你的頭離開,然後銷燬——結束這一切?”
狄農放下餐具,深深地凝視着伍樂婷:“樂婷,我是一個‘活’了一萬多年的人。我的經歷和感受,是你永遠難以想象和體會的。你不會明白,在這漫長的一萬多年裡,我有多麼孤獨、痛苦和悲哀。”
伍樂婷凝神注視着狄農。
“無數次的,我看着身邊的親人和愛人死去,只留下我一個人孤單地活着;我變換成不同的人,繼承他們的記憶,最後懷疑自己到底是人還是怪物,我永無止境地承受着人世間的病痛和苦難。
“別的不提,就拿死亡來說吧——我經歷過砍頭、溺斃、黑死病和癌症……這個世界上所有你能想得出來的死法,我都親身體會過。請注意,我不是真正的‘長生不死’,而是在痛苦地死亡之後,又再次從另一個人身上‘醒來’。
“換句話說,普通人一生只會面對一次死亡的恐懼,而我——死去了數千次!這是多麼可怕和悲哀!像葛力這樣的人,顯然沒有這些體會,竟然還向往着這種‘永生’。他怎麼會知道,這是人世間最大的不幸和折磨!”
伍樂婷雙手捂着嘴,黯然淚下:“狄老,我懂了。所以,你才希望我幫你終結這一切。”
“是的。”狄農說,“實際上,我早就想結束這一切,卻總是做不到。因爲守候在我身邊的‘執行者’,每當我死亡之後,都能讓我再次重生。而且到了後來,我完全不知道誰是執行者,根本就無從防範。
“達·芬奇——他曾經在臨終前,出於愧疚而告訴我,他就是隱藏在我身邊的‘執行者’。爲了他鐘愛的科學,他背叛了我。他祈求我的原諒,卻直到最後都沒有告訴我,他託付的下一個執行者是誰。因爲他希望這項研究能夠繼續下去。”
伍樂婷問:“這麼說,你在那家醫院的時候,也不知道凌迪就是‘執行者’?”
“我只能猜測,但無法確定。”狄農望着伍樂婷,“樂婷,我不怪你,但你能告訴我嗎?——你爲什麼不按我說的那樣去做,而要讓我再一次重生?”
伍樂婷的眼淚簌簌而下:“我……之前沒有想到你會如此厭倦和憎恨這樣的人生狀態。我沒有考慮這麼多,我只想讓你活過來,再次和你說話……”她的聲音哽咽了,幾乎要說不出話來,“我只想和我的父親……一起度過此生。”
狄農離開座椅,走到伍樂婷身邊,和她緊緊相擁:“好的,樂婷,我答應你,我會陪着你走完這最後的生命旅程。”
伍樂婷撲在狄農的懷中說:“是的,最後一次……那個記憶抽注器,我在使用完之後,就將它毀掉了。再也沒有人會使用它,也再也不會有‘執行者’了。”
狄農深呼一口氣,眼眶中溢出了淚水。
他們分開之後,對視在一起,兩人都露出會心的微笑。
“狄老,牛排都涼了。”伍樂婷擦乾眼淚說。
狄農說:“別忙,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他從褲包裡摸出閃閃發光的希望藍鑽。伍樂婷驚訝地說:“啊……您是怎麼把這個帶出來的?”
“那天,我把這東西放在了給你那個皮包的內層。你顯然沒找到。”狄龍把項墜掛在伍樂婷的脖子上,“它陪伴我幾百年了。現在,我把它送給你,我的女兒。”
“啊,狄老……這……”
狄農輕輕擺手:“別說了,好好珍藏它。你知道它的價值。”
伍樂婷撫摸着這顆碩大的藍鑽,思緒萬千。
шωш▪ttκǎ n▪¢ 〇
狄農微笑道:“以後慢慢欣賞吧。現在快吃東西,別浪費了這美味佳餚。”
兩個人重新坐下來,像父女那樣談天、吃飯。
晚餐之後,狄農堅持要洗碗。他對伍樂婷說:“在你交男朋友之前,咱們約定好——你做飯,我洗碗,別爭了。”
“好吧。”伍樂婷笑着說,“那麻煩你了,狄老。我回房間去休息一會兒。”
“去吧。”
狄農端着盤子進了廚房。
伍樂婷進入自己的房間,把門鎖上。
她靠在門邊思索了一刻,然後跪到牀邊,從牀底下摸出一個小盒子。
她打開盒子,注視着裝在裡面的記憶抽注器。
不行,我得把它藏在更加隱蔽的地方。
對不起,狄老。
我恨凌迪,但他說的有一句話是對的。
我不能讓這個存在了上萬年的奇蹟,終結在自己手裡。
我必須將這個試驗繼續下去。
原諒我。
北斗的故事講完了。大廳裡一片靜謐,其餘十一個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講述者的身上。北斗被盯得發毛,他有些不自在地扭了下身體,問道:“你們怎麼了?爲什麼光是盯着我,不說話?”
紗嘉驚訝地張大了嘴說:“你……怎麼可能想得出來這樣的故事?簡直不可思議。”
北斗還沒來得及回答,一直在負責記錄故事的龍馬此刻更是激動地站了起來,他看了看自己的本子,又望向北斗:“是的,你怎麼可能憑空想出這樣的故事?拋開懸念、創意和題材不談,這個故事簡直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完成!”
龍馬對照着自己本子上記錄的內容說道:“這個故事中,涉及到了大量的歷史人物、事件和各種史料、背景資料。如果坐在一臺可以上網的電腦面前,或者置身圖書館中,當然可以在查找大量資料的情況下,完成這篇小說——但是,我們現在置身一個封閉場所,身邊沒有任何可供查閱的書籍或網絡資源。你怎麼可能創作得出來?”
“而且,我雖然不能完全判斷他故事中的時間、地點、事件和人物是否全部準確,但是也知道,他絕對不是胡亂說的。”夏侯申補充道,“因爲我也很喜歡看歷史類的小說和書籍,對這些比較熟悉。但是要想全憑記憶就創作出這樣一個故事——根本不可能。”
闇火此時也站了起來,直視北斗,質問道:“北斗,你是否對我們有所隱瞞?你表面看起來,一副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樣子,但從你講的這個故事看來,你絕對不是個簡單人物!”
歌特兩根手指放在臉頰,歪着頭,斜睨着北斗說:“我看,他可能在進入這裡之前,就已經創作好這個故事了吧?所以才準備得如此充分。”
夏侯申望着歌特:“你這意思不就等於說——他就是主辦者?”
面對衆人的質疑,北斗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也站了起來,說道:“我在講之前不就說了嗎,這個故事不是誰都能想得出來的。”
“那爲什麼你能想出來呢?”南天問。
“我實話告訴你們吧。”北斗無奈地說,“本來不想讓大家知道的——我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衆人面面相覷,都有些震驚,同時顯得半信半疑。北斗接着解釋道:“我看過的書、電視節目或者接收的所有知識、記憶,都會保留在我的頭腦裡,這是與生俱來的本事——我覺得沒什麼值得誇耀的,所以一般情況下不想告訴別人。”
wωw⊙ Tтkan⊙ c ○
克里斯短暫地思索了一下,說:“你能不能讓我們當場驗證一下?”
“怎麼驗證?”
“夏侯申講的《謎夢》這個故事中,第一個死亡的學生叫什麼名字?”
北斗想了想:“好像叫藍田宇?”
夏侯申汗顏道:“對,你這樣一說,我纔想起來。連我自己都忘了……”
克里斯點了下頭,繼續發問:“龍馬講的《活死人法案》中,主角的哥哥叫什麼名字?”
“洛森。”
“千秋講的《吊頸之約》中,三本題材相同的小說,分別叫什麼名字?”
北斗好像在參加快問快答節目一樣,已經進入狀態了。“千秋寫的叫《反光》;安玟寫的叫《鏡中的女人》,漁歌寫的叫《詭臉》。”
千秋瞠目結舌地看着北斗,驚呆了。
克里斯的語速加快了。“萊克的《靈媒》這個故事,男主角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筱凡?”
“闇火的《新房客》,女房東叫什麼名字?”
“韋雋。”
“我抽到的號碼是數字幾?”
“13”
“龍馬呢?”
“6”
“我們當中誰是主辦者?”
北斗張開口,正要說話,突然一驚,呆呆地怔住了。幾秒之後,他緩緩說道:“……不知道。”
克里斯眼神凌厲地盯視着北斗。
北斗擦了一下額頭上浸出的冷汗,說道:“克里斯,你什麼意思?想用這樣的方式試探我?”
克里斯低下眼簾,沒有說話,似乎若有所思。
龍馬此時說:“不管怎麼樣,剛纔的現場測試,應該能證明——北斗確實有過目不忘——或者說過耳不忘的本領。我想了起來,尉遲成被害時,我也曾經問過北斗一個問題——我寫的《逃出惡靈島》這本書的大致情節、故事結局、男女主角和兇手的名字——他全都回答對了,可見他的確記憶力非凡。”
“對,”紗嘉說,“我們14個人剛剛聚集在一起時,也是北斗最先認出我們當中的一些明星面孔,比如荒木舟先生、龍馬、白鯨、歌特等人。”
北斗鬆了口氣——他終於獲得了信任。
“難怪你會創作一個跟‘記憶移植’有關的故事。”千秋說,“應該是受到自身的啓發吧?”
北斗點了下頭:“當然也是因爲——我認爲只有我才能在這種狀況下想出這樣的故事。”
“的確。”南天用讚賞的口吻說,“是一個非常棒的故事。剛纔我們一直都在探討關於你過目不忘的事。但實際上,你這個故事的情節、懸念、想象和結構都堪稱上乘。”
“是啊,我們這些人當中,真是藏龍臥虎呀。沒有任何人是可以小覷的。”夏侯申感慨地說。
“時候不早了,我們跟北斗的故事打分吧。”萊克說。
“好的,我去拿紙和筆。”北斗向大廳一側的櫃子走去,從裡面拿出一把簽字筆和白紙,分發給每個人。
除了北斗之外,其餘的十一個人分別在白紙上寫下一個數字。然後由南天和龍馬一起收集統計,計算平均分。
北斗最後的分數是9.2分——一個和龍馬同樣高的分數。但龍馬由於已經犯規,所以北斗成爲了目前最高分的獲得者。
北斗似乎沒想到,作爲14個人裡最沒有名氣的一個,他竟然能獲得如此高的評分和肯定。他興奮得滿面紅光,不住搓着手。
夏侯申看了一下手錶:“現在已經是5月1日凌晨一點了。這個故事可真夠長的——明天,不,今天晚上該誰?”
“該我。”荒木舟不緊不慢地說,同時站起來,“我要回房休息了,養精蓄銳。”
大廳裡的其他人也紛紛散了,回到自己的房間。
南天躺在自己的牀上,面露憂色,感到惆悵而傷感。
現在已經很晚了,但他卻沒有睡意,因爲之前北斗講的故事,讓他心緒難安。
北斗講的這個叫做《狄農的秘密》的故事中,多次出現了關於父母親情這樣的情節——這讓南天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我被困在這裡,已經9天了。父母雖在外地,但他們一般都會每隔幾天就跟我通一次電話。現在過了這麼久,他們聯繫不到我,一定非常着急。
南天煩悶地吐了口氣。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溫馨歡樂的畫面——自己和爸媽在老家的房子裡,還有家裡的親戚們——大家在一起開心地談天說地、吃飯喝酒,一起打牌、看電視……他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我能活着離開這裡嗎?記憶中的畫面,還能成爲現實嗎?
他現在好想家,好像爸媽,好想跟他們取得聯繫,和他們說話——但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等等。
南天心中一顫。這未必不可能。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南天參加高考那一年。因爲高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幾件事之一,所以父母自然十分關心、重視。第一科語文考完後,南天剛走出考區,一直等候在外的父親就迎了上來。當時的對話南天至今記憶猶新。
南天:“爸,這麼熱的天,你不用在門口等我吧。”
爸爸:“沒事兒!天兒,你告訴我,作文題目是不是跟城市建築有關?”
南天一愣:“你怎麼知道?問別的同學了?”
爸爸興奮地說:“沒有——這麼說我猜對了,真的是跟城市建築有關的題目?”
南天疑惑地問:“你怎麼可能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