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來自古老的時代,那時還不存在所謂時間的概念。它在混沌的浪潮中得以進化,升格,於是它得以明悟自己存在的意義——折磨,永恆的折磨。
折磨那些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生靈。
這個念頭升起,它便開始窺視屬於生者們的世界,那時他們還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但也已經明白黑暗中有不應接觸的東西。
“遠離黑暗。”這是他們的說法。而它對此只覺得可笑,如何遠離?
黑暗無處不在,因此它也無處不在。
它曾無數次地嘗試進入生者們的世界,爲四位神祇爭奪榮光,以殺戮換取歡心。誰知,他們的世界後來竟然燃起了火焰。
它和它的無數同類,甚至包括四神都對此感到憤怒。
爲何?因爲這火焰本該是它們的,這火焰本不是如此形態,直到一個受詛咒的可憎者偷走了它。
竊火者,它們如此稱呼他.懷抱恨意,懷抱恐懼,期盼着他有朝一日徹底死去。
然後便是現在了。
它們——無生者們——得到了允諾,得到了邀請,是四神聯合發出的邀請。它自然也是其中一員,它準確無誤地聽見了祂們的聲音。
“想要玩弄軟弱生者們的命運嗎?”
“想要以屠殺與鮮血在戰鬥中攝取榮耀嗎?”
“想要品嚐細嫩的肉體,軟和的內臟,一齊尋歡作樂嗎?”
“想要播種,想要創造,想要在生死的輪迴中取得不朽嗎?”
它答應了,它怎麼可能拒絕這樣的榮光?它狂喜到顫抖,激動地和無數同族一起爭先恐後地奔向了那道伴隨着萬變之主計謀而誕生的微小裂縫。
它們衝了進去,開始暢快的飲血,暢快的殺戮。它頭一次感到自己‘活着’,太美好了,甚至美好到讓它有些作嘔。
隨後升起的,卻是嫉妒。
憑什麼那些軟弱的依附者可以在竊火者身後享有這樣珍貴的事物?
它怒極了,大肆破壞——它以爲這是開始,它以爲自己可以在殺戮中再一次獲得進化與升格,它甚至都想好了自己應當如何取得四神共同的喜愛.
直到它看見一縷火焰。
然後它開始逃,毫不猶豫地開始逃。
什麼升格,什麼榮光,什麼享受——所有的這一切都被它扔下了,必須逃,否則就會死。
它跑得是如此之快,一時之間,它幾乎都感受不到那股恐怖的熱量了.它以爲自己逃脫了,但事實不是這樣。
因爲那些穿着陶鋼的雜交種和那些軟弱的凡人回來了,他們死了,有些形魂俱滅,有些只剩靈魂,但他們都回來了。
於是它只能再次開始逃跑,網道內的世界正在它身後不斷被火焰焚燒,化作灰燼。它的同族們本該趁着這個時候繼續衝進殘骸之內,但它們畏懼了。
無生者們不是瞎子,自然看得見這裡正在發生的事
於是四神開始咆哮。
“去。”祂們說。
一個音節,構不成語句,單純的命令,冰冷至極。於是它們只得再次前仆後繼而來。它爲此感到了片刻的喜悅——是的,是的,多來點吧。
這樣我就可以多活一點時間,就可以再逃跑一段距離,只要我能回到那翻涌的混沌浪潮中,我就能逃脫死亡的命運.
它一直在奔跑,它獲得的身軀細長且滑稽,兩條腿彎曲且有力,其上滿是堅硬的黑色尖毛。它有爪子,有利齒,它跑起來像是一個古怪的駝揹人,它跑得很快.
但還不夠快,它快不過報應。
有一陣腳步聲傳進了它的用來捕捉聲音的器官裡,於是它的身體立刻停止工作,僵硬地倒在了地上。它的十二隻眼睛一齊瞪大了,死死地盯着那迷霧叢生的古老網道。
與歡愉王子關係密切的靈族建造了這裡,地上還鋪着靈骨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卻有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響起。
迷濛的藍光在牆壁上投影出了一個影子,起初微小,後來卻開始隨着腳步聲的接近而變得越來越大。
它開始尖叫,無法控制住的尖叫,熊熊怒焰從網道的那一頭翻涌而來,在瞬間包圍了它,卻沒有立刻將它變作灰燼。
“無處可逃。”一個聲音安靜地說,如雷聲滾滾,如死亡的宣判。
它聽見無數聲尖叫從自己身後傳來,那都是跑得比它要慢的同族。它們跟着它跑,然後跑到了這裡
如此絕望的景象當場便令許多惡魔發了狂,它們開始殺戮其他同族,獻上祭品以懇求自己的存活。又或者,是跪在地上不斷叩拜,拔下自己的雙角、砍下利爪、掏出心臟來獻祭給那位逐步靠近的神祇,但這毫無作用。
它知道他不會接受,他是個偏心的神。
神低頭看着它,然後念出了它的真名,那是一串模糊且無人懂得的語言,聽上去彷彿嗚咽。
它痛哭流涕起來,它獲得的身體本沒有這樣的功能,因此此刻流出的只是漆黑的血液。十二隻眼睛一隻只爆裂。
汁液滲出,在棕黑色的毛皮上縱橫交錯,在剎那間變成寒氣逸散的刀刃切進了它自己的身體。一股力量將它託舉而起,緊跟在了神明身後。
它痛苦地掙扎着,卻被迫睜大了所有的眼睛,縱使目盲,也得直視神明平靜地邁步走向羣魔之間,開始宣判着它們罪名。
“濫殺無辜。”他吐出一個詞,寒氣自慘白的肋骨間蔓延而出,順着他的腳步凍結了網道的地面。
那張骨骸之面空洞的眼眶中正燃燒着兩朵怒焰,凡被他凝視的惡魔在這一刻都盡數死去。
由寒氣形成的利刃則從地面突起,深深地刺入了它們的身體。刺穿血肉、刺穿骨頭、一直抵達頭顱或要害,然後猛地爆炸。血肉飛濺,包圍住羣魔的黑焰中傳來了亡者們滿足的狂笑。
羣魔哀嚎,祈求憐憫,其中一者恬不知恥,敘說自己如何無辜,此次前來雙手未曾染血,只是被迫.
“無辜?”神明以雷鳴聲詢問。“你不過只是慢了一步罷了,你絕不無辜。此乃謊言,罪加一等。”
黑煙滾滾,自虛空中涌出,扒開那隻惡魔的猙獰巨口,灌入了它的體內。它如患上癲癇般開始劇烈地扭動、掙扎。強壯的軀體在這一刻開始膨脹,隨後陡然碎裂。
碎肉塊與鮮血在空中飛舞,尚未來得及灑落地面或撞到牆壁便被黑焰灼燒一空。羣魔噤若寒蟬,再不做任何多餘之事,但其中仍然有心懷僥倖者開始朝他們來時的地方跑去。
它們還是認爲自己可以尋見一個可能的出口,從而逃離這片專門針對它們而構建出的地獄。
“言語無用。”神明平靜地看着它們逃跑,做出了宣判。“辯解無用、懇求無用、宣誓願爲我效忠仍然無用。此乃復仇的審判,汝等罪孽滿身,唯死一途。”
他話音落下,網道背後便有天火降落,一輪暴怒的太陽在火焰中冉冉升起。逃跑者化作灰燼,一隻雕刻有雙頭天鷹的金靴踏在了惡魔們的骨灰之上,漠然地走過。
他手中空無一物,本該持劍的右手空空蕩蕩,但這並不妨礙邪魔們爲此哀嚎。
他只是走過,便讓它們化作枯骨,被允諾得到的生命就此化作粉末,尖叫聲此起彼伏,並最終在抵達某個界限後化作虛無。
如果只是這樣倒也無事,至少靈魂仍然可以逃脫——如果那位神明不在。
但他在這裡。
於是黑焰席捲而過,骨灰中的靈魂被抽取而起,無數亡魂自虛空中伸出了他們鮮血淋漓的雙手,空洞的眼眶內只剩一種情緒。
此時此刻,這裡只剩下一隻惡魔還活着,它漂浮在竊火者與神明的頭頂,身軀腫脹,寒冰與怒焰巧妙地施加着極端痛苦的折磨,讓它無法死去,只能忍受折磨。
它被賦予的身體和器官已經全都壞死了,骨骼在身體內和內臟一起變成凍結的血水。
它恨不得自己馬上死去,已經沒有必要再逃跑或者掙扎了,死吧,就這樣死吧。如此絕望,還不如一了百了.
但它心裡知道,自己不可能就這樣輕易地死去。
它是被刻意留到現在的——它幸運地活到了現在,所以它將遭逢更大的不幸。
“你可以回去。”神明對它說。“回到伱來的地方,回到那混沌的浪潮中去.”
惡魔顫抖着張開獠牙密佈的嘴。
“祂們不是想要戰爭嗎?告訴祂們,戰爭很快就到。”
話音落下,它尖叫着被剝去了形體,黑焰灼燒而過,爲它鍛造了一副新的軀體——而這不是恩賜,因爲這幅軀體時時刻刻都在折磨着它。
無數狂亂的景象在此刻劃過它的眼睛,羣星熄滅、黑焰燃起、無數生靈齊聲高呼復仇之名,心中憎恨有如歌謠就這樣,它被扔回了混沌的浪潮之間。
四神中的一位爲此惱怒至極,祂剛剛纔被刺傷了眼睛,怒氣恰好無處發泄。祂一劍揮出,這隻小小的惡魔便立刻灰飛煙滅,其他三位甚至來不及阻止。
於是,在本該熄滅,卻又逐漸燃起的黑焰中,復仇的亡者們涌向了祂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