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年歲漸長,時過境遷,科爾烏斯·科拉克斯已經明白了一件事。
從經年累月的戰爭中,從那些混雜了恐懼與敬畏的崇拜中,他明白,身爲基因原體必定意味着要承擔某種責任。
這種責任不會因爲你拒絕或順應就產生任何變化,它永遠沉重如山嶽傾倒,其目的只有一個:改變你,或者被你改變。要麼真正承擔起責任,要麼就在自己的本性與職責間煎熬。
同時,不知怎的,他還學會了將帝皇與父親分開來看待。
他清楚,帝皇創造基因原體是爲了取得工具,就像一個原始人爲了砍樹需要石頭做的斧子那樣簡單直接。帝皇的意圖非常明顯,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毫不掩飾。
他希望基因原體們學會成爲武器與工具,去用手中利刃重塑銀河,直至爲人類塑造一個光明的未來。
但帝皇並不僅僅只是帝皇,他還是個不甚成功的父親。這便是問題所在,他不夠狠心,同時,卻又無法真正地在和他們相處時擺脫帝皇的身份。
每每回想起這件事,科拉克斯都會感到一種極端的諷刺。原體與帝皇之間有太多問題正是由此而生,比如某人抱怨父親對他關注不夠,又或者某人認爲父親在對某個兄弟偏心.
羣鴉之主很難不讓自己對這些想法產生消極的態度,將戰爭與家庭關係聯繫在一起真是他平生罕見的愚蠢之事。
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同樣也是這詭異螺旋中的一員。
此刻,舷窗外羣星閃爍,艦船在碎石與破碎的船骸間行進,快速打擊艦正在他們前面迅速前進,其上的戰士會採取一些較爲極端的手段去獵殺那些試圖阻攔他們的敵方艦隊,突擊艇會在其中扮演一個相當重要的角色。
堅定決心號和戰犬們的艦隊正在側翼進行交叉火力射擊,它剛剛纔毀滅了一艘巡洋艦,虛空盾被輕易地擊碎,船身扭曲,已經開始碎裂,整艘船從艦首開始被崩解成了無數鐵渣。
屍體和活人旋轉着飛出,並很快就會全部變成冰雕,被戰艦碾過,成爲漂浮在黑暗宇宙間的破碎血肉。
戰爭早已開始。
前來伊斯特凡三號執行任務的三隻軍團此刻正在互相混戰,完全脫離了那顆星球的軌道。其中已有兩方擺出了他們的策略,進攻意圖十分明顯,而荷魯斯·盧佩卡爾的復仇之魂號卻沒有半點動作。
它停在原地,像是一艘被癱瘓了引擎的可憐艦船那樣等待着被登艦,被跳幫,或者被毀滅。
科拉克斯皺起眉,本能地察覺到了不對之處。但是,劍已出鞘,如不染血,入鞘便不在選擇之列。
二十分鐘後,他們開始跳幫。
成羣結隊的突擊艇在鋪天蓋地的火力掩護下衝入了復仇之魂毫無反抗的火炮陣地,它起先還發射過幾輪炮火,現在卻沉默寂靜得如同冬夜中街頭上的死者.
科拉克斯心中的不祥預感開始越來越強烈,他心底的直覺正在悄然低語,讓他不要登上這艘船。
如果可以,他會這麼做,但他從來就沒得選。一如警戒星的起義,一如加入大遠征,選擇本質上只是個虛構出來的謊言,他要做之事,早在一開始就已註定。
他的性格決定他不會在這種時候袖手旁觀。
突擊艇撞入復仇之魂的甲板,科拉克斯與他的殺戮之鴉們衝出了燃燒的火海。舉目所及,幾乎到處都是鮮血與屍體。
荷魯斯之子們用一輪火力射擊試圖爲自己取得優勢,而科拉克斯沒給他們這個機會。世界在他腳下變得緩慢,所有聲音盡數被拉長,原體的心臟在血肉中鼓動,並低沉地咆哮了起來。
他衝入敵羣之中,以一己之力製造出了一個慘烈的殺戮場。
手中閃電爪揮舞不休,諾斯特拉莫原產精金,且由費魯斯·馬努斯親手打造的致命武器終於迎來了猩紅盛放之刻。
科拉克斯表情平靜地製造着一場又一場血腥的屠戮,在頃刻間便將這條猩紅之路延伸至了走廊的另一端。血肉被鋼靴碾落成泥,殘肢斷臂掛滿牆壁,血液甚至噴濺到了天花板之上。
登艦之處的荷魯斯之子在短短五分鐘內便被他徹底殺光,殘酷,而鴉衛們卻早已習以爲常。他們潛入陰影中,開始製造混亂,炸燬重要的能源輸送管道,使甲板陷入黑暗之中。
混亂對於棲身於陰影中的殺戮者來說乃是天作之合,羣鴉之主則離開了他的羣落,而是一路向上攀登。
損毀的電梯井,陷入火海的火炮陣地,被炸燬的緊急通道他一個又一個地穿過這些地方,鼻腔中滿是懾人的惡臭。
屍體或烈焰無法造就這種氣味,這是某種更爲可怕的東西,科拉克斯甚至能隱約地嚐到血腥味。他集中精神,短暫地無視了這件事。與此同時,四周的景象開始產生變化。
由爆炸產生的烈焰被另外一種漆黑的怒焰所替代了,金屬熔爛變形,在哀鳴聲中被焚燒成完全的滾燙,空氣卻極端冰冷。
羣鴉之主停住腳步,根據目鏡讀數來判斷,他大概向上攀登了三十七層。就算並不知道登艦處位於哪層甲板,他也明白,自己此刻必定身處一個非常高的層數,而這些火焰在下層時根本沒有顯現過。
科拉克斯心中誕生了某種猜測。
他看着那些火焰,在棲身的陰影中扭轉了通訊頻道的頻率。在數次嘗試後,他接入了一個新的通訊頻道。
代表着警告聲的急促滴滴聲開始催促他上傳身份識別代碼,科拉克斯沒有這麼做,而是採取了僅能使用一次的身份未明緊急呼叫。
“我已登艦。”他說。
他的聲音完全不受外界噪音的任何影響。同時也並未表露自己的身份,唯有這一句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消息發送,電流低噪聲不斷,目鏡右上角彈出提示,顯示他已被此通訊頻道暫時禁止發言。科拉克斯耐心地等待着,沒有貿然選擇發送身份編碼。渡鴉的徽記在肩甲上閃閃發亮。
數秒後,伴隨着一聲代表了禁令解除的清脆滴聲,另一個人聲也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
“卡恩已收到,科拉克斯大人,我將向您傳輸我們的位置。”
“明白,我的兄弟情況如何?”
“這取決於您問的是哪一個了,吾主一切正常,除去沒有趁手武器與合身護甲以外一切都好。但徹莫斯的鳳凰已經身受重傷。”
科拉克斯沉默了片刻:“.他怎麼樣?”
“他還能行走,還能意識清晰地發佈命令。”卡恩說。
科拉克斯注意到,他沒有提到有關戰鬥的事。
羣鴉之主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他不知道福格瑞姆是被何人所傷,甚至已經到了失去戰鬥能力的地步,但是,在復仇之魂上有能力做到這件事的人大概只有一個。
荷魯斯.
他還在沉默,該做的事卻一點沒落下。卡恩已經將座標發了過來,他便將其轉送給了羣鴉們,並讓他們收攏後續登艦部隊,他自己也正在黑暗中快速穿行。
此刻,唯有親眼見到福格瑞姆與安格朗兩人,他才能稍微安下心一點。不過,他雖然保持了珍貴的緘默,通訊頻道似乎卻不這麼想。
一種古怪的聲響開始在其內響動,聽上去幾乎像是鐘聲只是太過沉悶,太過密集了一些。
科拉克斯皺起眉,卡恩則立刻開始警告:“大人,我們的頻道被——”
“——嘶。”乾脆、直接、突然。如火堆被暴雨澆滅,如熟睡之人被刀刃刺入心臟。卡恩的聲音被中斷了,科拉克斯眯起眼睛,在黑暗中稍微等待了片刻,他已經預感到了什麼。
“伱們好,兄弟。”一個聲音在頻道內悄然響起,帶着荷魯斯一貫的溫和。“這樣見面實在是有些倉促了,不過,我注意到你們正在我的船裡活動,這很好。”
他發出一陣古怪的輕笑,那笑聲不是荷魯斯·盧佩卡爾的,絕不是他。
“尤其是你,福根,看見你痊癒我真是太高興了。還有你,安格朗,我必須感謝你.讓三名原體同時登上我的戰艦,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事。眼見我們兄弟團聚,還有什麼比這更好?不瞞你們說,我已經開始籌備一場宴會了,請來主艦橋找我吧,好嗎?”
他以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笑聲終結了這場對話,科拉克斯感到脊背生寒,但並非因爲荷魯斯那顯而易見的瘋癲,而是因爲他面前的景象
他看見,走廊那頭不知何時竟然多出了一扇大門,非常高,非常豪華。以鎏金與白銀共同塑造了細密的浮雕,圖上是四名巨人正在接受加冕。
鳳凰、渡鴉、戰犬,還有畫面最中央的牧狼神。他的眼睛是兩顆猩紅的寶石,頭戴扭曲的桂冠。科拉克斯非常確定,就在數秒以前,這門還不在。
而且,它正在緩緩打開,其內逸散出滾滾黑霧。科拉克斯瞳孔猛縮,轉頭便打算撤退,但黑暗卻在這一刻被霧氣包裹了。所有的路都全部消失,僅剩下一條.
一條潔白的、鋪着鮮豔地毯的階梯。在道路盡頭,有一座王庭正在耐心地等待。
羣鴉之主沉默了片刻,啓動閃電爪,毫無懼色地走了進去,世界被一陣劇烈的閃光扭曲了。一瞬之間,他便離開了那燃燒着火焰的甲板,出現在了一座真正意義上的王庭裡。
科拉克斯以前來過這裡,雖然只有一次,但的確來過。
坦白來說,這裡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任何世俗意義上的皇宮都無法與這艘位於戰艦內的王庭相比,它是荷魯斯·盧佩卡爾尊貴身份與無盡榮耀的最直接證明。
而現在,它卻有所改變。
從最直觀的那一點開始說吧,這裡現在滿是被倒吊而起的屍體。慘白、浮腫,且流盡了鮮血。地面是一種暗淡的紅色,漆黑的痕跡深深刻入甲板之中,勾勒出了巨大的八角星。
在王庭中央,牧狼神的王座正閃爍着光輝,荷魯斯·盧佩卡爾微笑着坐在其上,潔白裝甲上的猩紅眼瞳若有所思地凝視着他。
“啊,你是第一個來的,我親愛的鴉。”荷魯斯親暱地吐出一個稱呼。“這很好,但我要請你稍等片刻,好嗎?”
他歪了歪頭,朝科拉克斯眨了眨眼,顯得很輕鬆,很愉快。
“還有人沒到呢。我們可不能在福根沒抵達以前就開始宴會,他會爲此生氣的。而且,沒有他,宴會哪有資格被稱作宴會呢?”
科拉克斯沒有說話,而是保持着沉默。他觀察着這座充斥着屍體的王庭,身邊接連不斷地響起了兩道閃光。
荷魯斯高興地大笑起來,從王座上走了下來。他一如既往,熱情地張開了雙臂,似乎是要給出一個擁抱。
“福根,兄弟!”他喊道。“你康復了!噢,泰拉啊,終於!”
“.荷魯斯。”鳳凰從滿是仇恨的胸膛中扔出了這個名字,紫色的眼瞳似在燃燒。
“怎麼了?”王庭的主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不打算和我擁抱——啊,是的,也是。畢竟你纔剛剛痊癒,是我考慮不周了。那麼,安格朗,你呢?”
他微笑着踏前一步,向浴血的角鬥士再度張開了雙臂。努凱里亞人嚴峻地凝視着他,緩慢且冰冷地搖了搖頭。
“好吧。”荷魯斯遺憾地放下手。“我就不問你了,科拉克斯,畢竟你一向不怎麼喜歡這種過於劇烈的情緒表達。”
對此,羣鴉之主的回答是閃電爪之間的一陣輕輕碰撞,火花四濺,電流狂亂地彼此竄動,渴求着殺戮。
荷魯斯欣賞地看着他,對他遙遙一點,做了個手勢。
“你知道我最欣賞你哪一點嗎?你的沉默,科拉克斯,我最喜歡這一點。沉默是一項無比珍貴的品質,有太多人只知道不停地喋喋不休,卻不明白閉嘴做事的重要性。但你有時太沉默了,兄弟。有些人沉默,是爲了將話語留給他們所愛之人,你呢,渡鴉?你的沉默又是爲了什麼?”
“荷魯斯”福格瑞姆雙手顫抖地念出這個名字,打斷了荷魯斯與科拉克斯之間的對話,儘管後者其實根本就沒有想過回答。
安格朗嘆了口氣,立刻攔在他身前,隱隱擋在了他與荷魯斯之間。
“怎麼了,兄弟?”荷魯斯回問,面上微笑依舊不減。
“你對宴會有什麼新要求?酒水?我這裡有可汗的草原酒,有羅伯特家鄉的葡萄酒,也有來自諾斯特拉莫的冰冷佳釀除非你想喝魯斯的特製佳釀——”
“——我什麼都不想要。”福格瑞姆說。“除了一件事。”
安格朗並不意外地將雙手伸向了腰間,握住了那兩把動力劍。科拉克斯壓低身體,雙爪蓄勢待發,跳躍揹包的引擎已經隱隱轟鳴。荷魯斯微笑地看着福格瑞姆,聲音輕柔地追問了起來。
“你想要什麼?”
沒有回答——因爲本就不必回答。福格瑞姆俊美的臉因憤怒與仇恨而扭曲了,脖頸之上青筋暴起,朝着荷魯斯直衝而去。科拉克斯猛襲而來,從天而降,雙爪直衝王庭之主的頭顱。安格朗沉下肩膀,表情已變得冰冷。
戰鬥在瞬間開始。
福格瑞姆是第一個離開戰局的人,他的胸骨凹陷下去了一大塊,鮮血不斷地從喉嚨中涌出。他趴在地上,雙手用力還想爬起來,卻怎麼也沒辦法離開地面。
科拉克斯是第二個,荷魯斯以超越想象的速度躲過了渡鴉之主快若雷霆的襲擊,甚至仍有餘力轉過身,反手抓住他,將他狠狠地摔在了地面,完全像是在揮舞破世者那樣酷烈。
只不過一瞬之間,場上便只剩下了安格朗一人還在戰局之中,他先是以一記肩撞迫使荷魯斯跌跌撞撞地朝旁邊移動了幾步,雙劍齊出,刺向了荷魯斯背後盔甲的連接處。
金鐵交加聲刺耳無比,荷魯斯微笑着轉過身,左手利爪橫掃而過,迫使安格朗回劍防守。與此同時,他揮出右拳,想要拳擊安格朗的臉。
角鬥士早有預料地躲過了這一下,甚至仍有餘力反手用劍回砍。荷魯斯略顯驚訝地豎起動力爪,以作抵擋。
科爾烏斯·科拉克斯則在此刻瞬間從地面上躍起,雙爪呼嘯而過,直取荷魯斯後背。他不得不結結實實地吃下這次攻擊,步伐微頓。
安格朗立刻抓住機會,咆哮着便衝上前去,雙劍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刺向了荷魯斯的頭顱,速度遠勝閃電,甚至使空氣扭曲。
面對如此死局,荷魯斯卻笑了。
他側身跨步,以毫釐之差躲過了刺擊,並立即低頭,躲過了羣鴉之主的又一次突襲。
戰鬥的風向開始轉變,安格朗與科拉克斯對視一眼,均改變了打法與步伐,開始將戰鬥轉變爲遊鬥。荷魯斯耐心地陪着他們移動步伐,腳步在王庭中輕輕地響起,閒庭散步,仍然在微笑。
鳳凰掙扎着想要站起來,而他的身體則並不允許他這麼做。鮮血肆意流淌,於地面上蜿蜒崎嶇,靜靜地沉入了暗紅與漆黑之中.
八角星的某處開始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