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恩感覺到困惑,非常困惑,極端的困惑。他並不恐懼,他只是不能理解。
“這是哪裡?”他輕聲詢問,聲音在黑暗的船艙中安靜地迴盪。“我們在哪裡,卡里爾?”
蒼白的巨人鬆開握住他左臂甲的手,冰冷的感知消失了。那個巨人低下頭,開始一邊咳血一邊向他解釋:“你們的船。”
“我們的船?”
“是的。”他再度嘔出一大口鮮血,卡恩懷疑地看着那口血液,發現它在空氣中竟然開始消散。
“你受傷了?”
“不礙事。”卡里爾說。“你認得出來這裡是哪裡嗎?”
卡恩茫然地看着他,搖了搖頭。
他當然認不出這裡是哪裡——堅定決心號的甲板一向乾淨而整潔,屬於戰犬的徽記在牆壁上以烙印的形式留存。
他們沒有使用任何裝飾物來裝飾它走廊的牆壁,只是讓鐵灰色本身成爲了一種陰鬱而沉悶的簡樸裝飾。戰犬們不需要用太多代表着榮譽的東西去證明或提醒他們自己,他們的盔甲上有帝皇的閃電,他們的名字亦是帝皇親口所起。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深的榮譽嗎?沒有了。
但現在呢?現在,他站在何處?
他站在一個.可怕的地方。
腳下的甲板中滿是黑暗的灰燼,卡恩確信自己有看見蟲子在其中若隱若現。牆壁變成了扭曲而皺巴巴的材質,數不清的顱骨在其上按照某種順序排列,惡臭撲鼻的鮮血所構成的符號在整條走廊內若隱若現,甚至是在如同呼吸一般明滅不定。
“我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卡恩握緊他的鏈鋸斧,警惕地看着走廊盡頭的黑暗。他問着他的領路人,不知爲何,已經對他投以了許多信任。
“不。”卡里爾平靜地說。“就是這裡。”
他的目光掃過黑暗,卡恩聽見他嘆了口氣,聲音中有一種最明顯的情緒,卡恩知道那是什麼。
他在憤怒。
爲什麼?
“跟我來。”巨人朝前邁步,腳步輕柔地彷彿他整個人都並不存在於這裡。
卡恩緊隨其後,不明白他到底要帶自己去往何方。
他們沉默地行走着,從走廊抵達另一個走廊,從甲板抵達某個船艙。有的自動門還好着,有的卻已經壞了。那個血腥的符號到處都是,以及顱骨——卡恩不明白,爲什麼到處都是顱骨?
他沉默地呼吸着,塵埃充斥鼻腔,他已經撿回了頭盔,但呼吸格柵沒能幫到他。他們前進、前進、然後繼續前進,彷彿兩個死人在試圖跨過黑暗之河回到生者的世界中去。
然後,直到某個時刻,他們終於停下了。
停在一扇黑暗的大門前。
“這是哪裡?”卡恩輕輕地問。
卡里爾並不回答,他只是擡起右手,將手覆蓋在了那扇污濁而骯髒的門上。蒼白的皮膚此刻看上去竟然在微微發光,血管、神經與骨骼都在皮膚下方清晰可見。
卡恩悚然而驚:“伱在做什麼?”
“打開這扇門。”卡里爾平靜地回答。
“但你的手——”
“——它不重要。”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卡恩。“它只是一個意象,一個我正在戰鬥的證明,僅此而已。就像你的兄弟們一樣,你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嗎,卡恩?”
“.什麼聲音?”
卡里爾轉過頭去,門本身開始啃咬他的手。
黑暗活了過來,在某個東西的憤怒下化作了血腥的幕布,拽着他的手往裡深入,可怕的聲響不斷地響起,這本該是一場酷刑,但卡恩卻發現卡里爾的臉沒有絲毫波動,彷彿他真的只是在開門。
幾秒鐘後,那隻已經能看見骨頭的右手緩慢地握緊了,大門就此徹底滑開,它與牆壁碰撞的聲音是如此駭人,如此可怕,甚至讓卡恩都難以承受地扭過了頭。
他的耳朵裡流出了一些黏膩的東西,不用想,他也知道,那些是鮮血。
然後他聽見笑聲。
卡里爾在笑。
“祂很憤怒啊。”他說。“但祂越是憤怒,就越能證明一件事。”
卡恩不能明白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他看向那大門後方,突兀地怔住了。
在這一刻,有數萬個嘈雜的聲音轟然響起,衝入他破損的聽力之中,卻沒有讓耳膜繼續受損,而是讓他真切地聽見了每一個人的聲音,甚至進而看見。
他聽見重火力小隊的耶利哥的怒吼,看見他衝入敵羣之中拼死奮戰。他的敵人,那些身穿黃銅與猩紅盔甲的畜生抓住了他,然後他們將他放倒。他藍白色的盔甲淹沒在了猩紅的洪流之中,緊接着,一枚被他藏在身下的手雷爆發了,火光熊熊,吞噬一切。
他聽見第九連的風暴鷹中隊指揮官霍茲在不停地呼喊原體之名,嘶啞地吼叫。
羅伯特·基裡曼的信使告知了他們原體之名,他們知道他叫安格朗,他們已經討論過此事很多次。霍茲在不停地喊爲了安格朗。然後,他看見霍茲了,指揮官在機庫內與他的小隊浴血奮戰,叛徒們從黑暗中永無止境地襲來,輕易地將他們全都淹沒。
他聽見第二連的海爾森的聲音——他聽見他正在緩慢地死去,海爾森的聲音已經虛弱至極,彷彿在下一秒就即將消逝。
卡恩看見了他,看見他的兄弟只剩上半截的身體孤零零地待在甲板之上,睜着眼睛,手裡握着一枚手雷,對着黑暗以將死之人的聲音大肆嘲弄。
“來啊!來啊!你們這幫雜碎!戰爭獵犬的海爾森在此處等你們!”
他聽見他們的死。
他親眼看見他們的死。
一個不落,一個不錯,他記得每個人的聲音,認得每個人的臉,然後他親眼看着他們死去。
卡恩顫抖着跪倒在地,對着黑暗的大門跪下了。
他痛苦地捂住頭盔,思緒在這一刻變得混亂,四周空間震盪,猩紅的光芒一閃即逝,形成一道模糊的光,投向他的脖頸,試圖將他變成某種奴隸。
直到卡里爾再次伸出他血肉模糊的右手。
“你要止步於此嗎,戰爭獵犬的卡恩?”他輕輕地問。
卡恩仰起頭,茫然地看向他,頭盔隔絕了他此刻的表情,但隔絕不了聲音,呼吸格柵內傳來的呼吸聲彷彿某種斷斷續續的抽泣。
卡里爾搖了搖頭。
“站起來。”他以極其輕柔地聲音說。“有個東西.祂想讓你們變成奴隸,祂已經成功一半了。你要當祂的奴隸嗎,卡恩?”
我不想,我當然不想。卡恩以他的本能如此回答道。他沒有說話,因爲他已經不能說話了。但卡里爾卻已經洞悉了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他眼中有森寒的藍光再度亮起。
卡里爾凝視着他,透過目鏡,抵達眼睛,最後觸及靈魂,他能清晰地看見卡恩的靈魂,此刻,這個靈魂已經有一半被染成了猩紅之色。
那僞神花費了很大的力氣,祂取來虛幻的、污濁的血污染了這些無辜的人,又用鏈子拴住他們,用鞭打和苦痛來令他們屈服。那扇已經被打開的門便是祂煞費苦心的證據之一
祂以此爲根基動搖了卡恩的心智,試圖再次趁虛而入。祂已經知道卡里爾沒有多餘的力量來再替卡恩掃清一次影響了,除非他現在即刻扔下屬於人類的身份。
但是,那樣的話,祂其實也贏了。
祂們都贏了。
而卡里爾不會讓祂們贏。
“你的原體叫安格朗,卡恩。你知道他的名字,但你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讓我來告訴你。”
慘白的巨人平靜地開口敘述,在卡恩聽不到也看不到的視界之中,有一個東西正在對他施加可怕的力量來傷害他,而巨人對此完全無動於衷。
“他是個角鬥士,一個天生的鬥士,他也曾做過奴隸,但他從未屈服。他忍受折磨、辱罵與鞭打,忍受不見天日的黑暗和一顆顆釘入顱骨的刑具,但他從未屈服。”
“我們找到了他,我們救了他,但事實其實遠非如此,如果一個人自己願意成爲奴隸,誰也救不了他。”
“你要做那東西的奴隸嗎?”卡里爾輕聲詢問。“你要令他蒙羞?”
卡恩發出了一聲嚎叫。
他混亂的思緒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短暫的匯聚,屬於人類的意志在污濁之中以頑強的鬥志片刻佔據了上風,時間被迅速拉慢。卡里爾閉上眼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知道卡恩的鬥志無法維持太久,甚至可能連一秒鐘都無法堅持到,就會再度被那猩紅的浪潮所吞噬。
但是,這已經夠了。
時間已經再度被他掌握,屬於混沌的力量,何其方便。
+停下——!+
銀河的那頭,一個聲音呼嘯而來,帶着雷鳴。
+我不能。+
+停下,否則你會死。+
+我不會,我有辦法。+
+卡里爾·洛哈爾斯一定會死,想想康拉德·科茲。+
那聲音開始逐漸迫近,四周有扭曲的尖利喊聲響起,雷鳴聲並不大,但總能壓過它們這些扭曲的東西。
+是啊,想想他但是,我的朋友,我曾教過幽魂,人應當要做正確的事,選擇正確的路。雖說我自己也並不清楚到底何爲正確,可是,我清楚另一件事,我不會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我不會讓兄弟繼續互相殘殺,在血淚中變成那怪物的奴隸。+
+你必須要保持冷靜。+
+我不能,我從來都不冷靜。+
卡里爾掛斷靈能通訊,慘白的面容上,突兀地露出了一個堪稱可怕的笑容。
他在被放緩的時間中拉起了卡恩,扯過那些猩紅的線流,親手將它們披在了卡恩的脖頸之上。
猩紅之光大盛。
卡恩顫抖地嚎叫起來,藍白色的盔甲在剎那之間換了個模樣,猩紅的、帶着黃銅邊緣的盔甲取代了戰犬們的榮譽,顱骨和亡魂的哀嚎取代了人類之主的設計。這個虛幻的靈魂此刻取而代之,站在卡里爾面前,安靜地凝視他。
或者說,是凝視卡里爾·洛哈爾斯皮囊之下的力量。
“卡恩。”卡里爾輕聲開口。“背叛者卡恩?我看見了你的名字,卻看不見其他東西.”
卡恩低下頭,緩慢地頷首。
“你背叛了人類、帝國和帝皇。”他問。“對不對?我從你的盔甲上看得出來,你們全都背叛了,是嗎?”
“是的。”背叛者用他沙啞的聲音如是說道。
“爲什麼?”
“爲了我們的父親。”背叛者說。“我們爲他而戰。”
“也爲他而背叛?”
“是的。”
“很好。”卡里爾緩慢地點了點頭。“那麼,你們現在仍然需要爲他而戰。”
“他已經死了。”背叛者毫無感情地說。“他已經不再是他——”
他失語了,因爲那慘白的巨人正在向他展示一幅畫面,一個他們從未想象過的希望。
“.這是什麼?”
“這是你們的父親。”卡里爾在自己的鮮血中如此說道,他的皮膚開始崩解,彷彿融化的蠟像。“你看見他了嗎?”
他眼中的藍光仍然在持續的明亮。
“.我看見了。”背叛者的聲音第一次開始出現顫抖。“但這怎麼可能?”
“背叛者卡恩.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向你敘述其他證據。”卡里爾憐憫而憎惡地看着他。“但我猜你也不需要獲得原諒,你清楚自己罪無可赦,對不對?”
“.對。”
“那麼,再來背叛一次吧。”
黑暗中,一隻即將融化的手緩慢地伸出。
“背叛誰?”
“血神。”卡里爾·洛哈爾斯說。
一隻赤膊的、纏繞着鐵鏈的右手毫無猶豫地貼上了那隻融化的手。
背叛者卡恩點了點頭。
“好。”
下一秒,他的靈魂開始放棄一切。獲得的身體、從前的記憶,自己的名字——所有的一切,全都隨風而逝,背叛者以不屬於他和血神的力量再一次完成了背叛。
他抹除了自己。
戰犬跌倒在地,盔甲之上滿是烏黑的灰燼。他茫然而疼痛地擡起頭,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然而,擡起頭後,他卻看見了一具血淋淋的白骨。
“.卡里爾?”
“是我。”白骨平靜地頷首。“我只能幫你走到這裡了,卡恩這艘船,它變了模樣,但它還是你們的船,仔細想想,你能認出路的。趕往艦橋吧。”
“你這是——”
“——我的情況並不重要。”白骨說。“我會活下來的。”
藍光開始轉變,成爲隱約的金。
“現在,踏入黑暗,去戰鬥吧,戰爭獵犬的卡恩。”
話音落下,他在閃爍的光芒之中消逝。卡恩撲了過去,卻只抓到一股極端的痛楚。他咬住牙齒,悶哼着承受住了它。如果這是一位幫助他們的人留下的最後痕跡,那麼,卡恩就不會讓它消逝。
他握緊左拳,疼痛如影隨形,在他的腦中轟鳴作響。這疼痛是如此的劇烈,卻讓他得以無視黑暗中其他所有正在窺伺的東西。
“好。”卡恩嘶啞地說,取下他的鏈鋸斧,毫無畏懼地踏入黑暗。“好的,卡里爾·洛哈爾斯,我將戰鬥。”